天淨沙(問天) 正文 第七章
    1

    棗花需要手術。

    一段時間的治療後,棗花的情況似乎有所好轉,身體不那麼虛了,精神也好了許多。但腹水仍無明顯消退,肖天說,棗花屬於頑固性腹水,是肝病晚期的嚴重併發症,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腹水感染及肝腎綜合征,肖天建議對病人實施腹腔-頸靜脈分流術。這是目前還很少採用的一種手術,但對棗花的病症卻相當有用。為慎重,肖天反覆向玉音講了手術的目的和可能出現的後果,不過他說:「這項手術雖然目前採用的少,但主要跟它的普及有關,我也是在幾種方案中反覆選擇的,請你放心,採用這項手術,我有把握。」

    玉音忙說:「我不是不放心,肖叔叔你千萬別這麼想,我這就緊著做準備。」

    難的還是錢。儘管玉音是那麼不忍心花駝駝的錢,可駝駝那三萬,還是讓她花掉了。前幾天駝駝又送來兩萬,玉音哪還能再要,堅決給推掉了,急得駝駝差點跟她吵起來。眼下要手術,費用可不是小數字,玉音急得嘴上起滿了泡,就差到大街上哭鼻子了。

    這天她把喬雪叫來,讓她照顧姑姑,自個兒則踏上了回沙鄉的路。這個時候,能找的,也只有爹和娘。

    玉音是天黑時分回到家的,為省錢,她沒捨得坐高速直通車,而是倒了幾次車,從便道上輾轉回來的。村子裡靜悄悄的,跟沒人一樣,暮色掩去了白日的喧囂,把黑夜之前的凝重降下來,沙漠深處的這片小村落顯得神秘、寧靜,還略略透出一股昏睡樣。

    爹和娘都不在,院門敞開著,上房和偏廂房也都開著,廚房裡鍋盆滿地,一看就是飯做了一半跑出去的。玉音的心嘩地一緊。每次回來都是娘在炕上睡著,要不就懶洋洋蹲街門口曬太陽。今兒個這是咋了,啥事讓他們連飯也顧不得吃,就跑了出去?

    玉音掉頭就往村巷走,剛拐過第一個巷口,就碰見了紅柳。紅柳也像是被鬼攆著,走得日急慌忙的,差點兒跟玉音撞上。抬頭一看是玉音,驚乍乍就說:「玉音你可回來了,天塌下來了,我都急得要碰牆了。」

    玉音一把抓住紅柳:「到底出了啥事?」

    「端了,把沙灣村全給端了。」紅柳說的前三不搭後四,越說事兒越亂,說半天,除了嚇出一身冷汗,玉音還沒聽出個所以然。

    「你倒是往清楚裡說呀!」玉音恨不得拿手把紅柳肚子裡的話掏出來。

    「公安,公安抓了你爹,也抓了王四毛,還有好些個人哩,這陣兒,人們全堵在村那頭。」

    村那頭就是往新井鄉去的那條路,跟玉音回家的路正好相反。

    公安是下午五點多摸進村裡的,來早了沒用,人不在村裡。公安想趁人們下工剛回家的空,抓他個措手不及。公安的想法很是不錯,結果也跟他們設想的一樣,除了兩個半道上聞風逃掉的,沙灣村涉嫌偷盜的另外八個人,全都擠在了屋裡。

    但公安沒想到,這一重大行動遭到了沙灣村村民的集體抗議,人還沒押到車上,七八十個村民嘩地圍到車前,愣是把三輛警車給圍堵住了。從下午六點到這陣,差不多過去了三個小時,村民們的工作非但沒做通,反而矛盾越發尖銳,有人甚至嚷著要砸警車。鎮長來了,副縣長也來了,閒的,來多少人也是閒的,不放人,警車就甭走,沙灣人這次是豁出去了。

    沙灣人的理由很簡單,憑啥光抓沙灣村的人?玉虎是在內蒙抓的,這沒說頭,活該他要往內蒙逃。可牛根實跟紅棗兒男人他們,就不一樣,他們到底偷沒偷過新井的駱駝不好說,也管不著,但要抓,你得把新井的賊娃子也抓了。光抓沙灣村的,不公平。

    「新井那邊的賊我們也一定要抓,請大家放心,不光是新井的,凡是這次摸到底的賊,我們一個也不放過。」帶隊的侯隊長耐上性子說。

    「放心個腳後跟!哪回不是讓我們放心,可哪回你們真抓了?吃上人家幾個羊,或是收上點兒罰款,你們就都給放了,害得我們今兒也丟,明兒也丟,就差連房子偷走了。」拾草的叔伯公公說。

    「對著哩,不信他們的虛話,回回拿虛話哄人,還哄出經驗了。」有人附和。

    「媽媽日,還虛話哩,簡直就是屁,放一百次也不當一回真!」有個年輕的愣頭青索性罵起了髒話。

    從下午六點,一直鬧到現在,鎮上縣上的人好話說了一地,沙灣村的人就是不聽。橫豎一個理,要麼放人,要麼賠錢。

    其實放人是假,要錢是真。玉音可能不知道,這些年,隨著沙鄉人養的家畜多起來,縣上鄉上也是動了不少腦子。就說公安這邊吧,去年開始,莫名其妙就收了一種沙漠牧養治安管理費,是按牲畜頭數收的,一峰駱駝一年交十元,一隻羊一年交一元,說是不交這錢,丟了白丟,丟死也不負責,當然,話不是這麼說的,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沙鄉人思來想去,還是硬著心將這錢交了。怕啊,要是丟了真沒人管,那還了得,一峰駱駝換半個媳婦哩。可錢交了,該丟還是丟,而且比不交錢那些年丟的還多。丟了還是問不響,派出所說人手少,顧不上,總不能天天夜裡派人到沙漠深處看去吧?你聽這是啥話,啥話麼?就有懂法律的站出來,告他狗日的,交了錢他就得賠,法律上寫著。於是沙鄉人就四處上訪,想讓派出所賠。結果你猜咋著,上面壓根兒就沒這一說,原來是公安局要修樓,錢不夠,讓下面各所想辦法,竟就想出這麼個法子。這下,沙鄉人惱了,真正惱了,可惱了也沒個惱的辦法,這不,趁這抓人的機會,跟公安較上真了。

    玉音站在人群外,不敢走上前去。犯事的一個是她哥,一個是她爹,丟人不說,真要是抓了,家裡咋個辦,姑姑咋個辦?玉音又急又羞,這一刻,她真是恨死自個兒了,如果當初不考這研究生,家裡也沒這麼緊,爹和哥也不會做賊。紅柳還在邊上嘀嘀咕咕,說本來上個月她就要出嫁的,都怪王四毛,幹什麼不好,偏要跟著玉虎他們做賊。這下好,抓到她家了,害得她以後怎麼在人前抬頭。

    玉音煩煩地就甩過去一句:「少說幾句行不,你咋個證明是他跟著我哥,我還懷疑是他帶壞了我哥哩。」

    「玉音,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在外頭,村裡的事可能不曉得,你問問這一地的人,你哥玉虎賭了幾年了,光是欠下的賭債,就能把你家房子扒掉。他……他還在外頭養野女人!」紅柳一激動,就把實話說了出來。

    「你胡說!」玉音猛就給叫了起來。

    這一叫,沒把紅柳給嚇住,反讓人群中的蘇嬌嬌給聽見了。蘇嬌嬌本來抱著一中年警察的腿,聽說那是個副所長,蘇嬌嬌心想我就抱副的,抱了正的還給我穿小鞋哩。這陣兒大約是抱累了,正想找個台階不抱了,一聽是玉音的聲音,立刻,放了警察,就沖這邊跑來。

    「哎喲喲,還真是你呀,你個喪門星,敗家子,還知道回來呀。」一看真是玉音,蘇嬌嬌碰頭抓臉就給撲了過來。玉音沒防範,讓蘇嬌嬌抓了一把,要不是紅柳眼尖手快,護她一把,蘇嬌嬌這一抓,沒準真能把玉音的胸給抓出來。

    「你個忘恩負義的,你個良心讓狗吃了的,老娘屎一把尿一把把你拉扯大,你倒好,能掙錢了,心裡倒只有她了。去啊,她是你親娘,親得很,去跟她過啊,跑來做啥來了?」

    玉音沒想到,這就是娘送她的見面禮。當下,眼裡便浸滿了淚水,心,痛得更是沒法說。紅柳幾個一聽蘇嬌嬌這麼罵,駭得全都變了臉。蘇嬌嬌氣玉音,還是上次住院的事,蘇嬌嬌認定,是玉音害得她沒跟縣上要上錢,或者,她懷疑,玉音把錢私吞了,就想著給棗花治病哩。要是縣上美美給上一筆錢,玉虎那些賭債早就還了,哪還能讓人家天天上門催,哪還能逼得牛根實二番再去做賊?

    正哭喪著,就聽前面的人群亂起來,原來是五涼市政府的龍勇來了。龍勇以前在沙縣當過書記,對沙灣一帶的情況熟,市上派他來,也是考慮了這點。

    龍勇身後,還跟著幾輛警車,一看陣勢,就知道他要來硬的。果然,龍勇頭一句話便講:「你們這是暴力干擾執法,知道不,這也是犯法。你們如果不想都跟著去公安局,那就讓開,讓執法人員先走,我留著,有啥話,跟我說!」

    「說個雞巴!」剛才罵過髒話的那個愣頭青一仰脖子,就還了一句。人群剛要笑,就有三個警察走過來,很利落地給那個愣頭青戴了手銬。

    「還有誰要罵人嗎,罵一個今天我帶走一個,我就不信,你們沙灣村沒法沒天了。」

    「罵了你咋的,我還不信,你姓龍的能把沙灣的天背走。」說這話的是個老漢,以前龍勇在沙縣當書記,老漢還沒老,他從外面弄來一批假種子,害得幾個村差點兒絕了收,被管教了一年。今兒個一看龍勇來,就想報這仇。沒想,話剛落地,他手上也戴了個鐵手鐲。

    「還有嗎?」龍勇扯起嗓子,毫無懼色地喊。

    接下來又有兩個膽大的,想試試龍勇的膽,結果,都把自己試在了車裡。人們這才怕了,心想姓龍的就是姓龍的,當年不好惹,現在更不好惹。

    這一夜玉音沒睡在自家,事情鬧罷後,她跟著拾草住進了瞎仙家。兩個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兒,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這才知道,爹真的是賊,公安沒冤他。

    拾草說,沙灣村的偷,緣於賭,這賭,又緣於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鎮子上開了賭場,沙灣村,不該這樣的。「千刀萬剮的,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拾草罵。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內蒙落網的,拾草說,公安抓他們的時候,兩個人還在賭桌上,眼看要把窯客子們的錢詐光了,幸虧去了公安。玉音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所以掉轉頭去內蒙,是瞅上了那兒的窯客子。內蒙煤窯多,跑去挖煤的沙鄉人也多。「抓了活該,槍斃了才好哩。」拾草憤憤道,罵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說:「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會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裡,比夜還黑了,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亮。爹爹牛根實頭一遭做賊,竟是為了哥哥玉虎。玉虎輸了錢,垂頭喪氣的,飯也不吃,門也不進,在沙漠裡轉悠。牛根實問明情況,歎了一聲,道:「娃,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哪兒跌倒,哪兒爬。走,跟爹走,爹幫你想辦法。」於是,兩個人摸著黑,來到新井鄉新打的一眼機井上。爹爹牛根實以前當支書時,帶人打過井,井裡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風,牛根實下了井,約摸一頓飯的工夫,上來了,沖兒子說:「拉繩!」牛玉虎就用力兒往上拉繩子。這一拉,就拉出沙鄉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錢緊跟著又讓玉虎賭掉了,一半輸給了麻五子,一半,輸給了黑狗他們。

    黑狗是沙鼻樑村的,也是個二桿子貨,三十好幾了,還沒個家,好吃懶做,又背著一身壞名聲,誰跟?拾草說起黑狗,罵的比麻五子還響。挨千刀的,啥事兒也敢做,做賊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沒他不做的。拾草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上回,上回脫你褲子的,就他。」

    夜一下稠濃起來,稠得人喘不過氣。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兒忘了,拾草這一提,又給記了起來。真是沒想到,沙鄉這些年,竟變成了這樣!玉音的記憶裡,沙鄉是個多麼溫馨的港灣啊,那濃濃的沙棗花香,裹著稠稠的記憶,始終瀰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隨著沙棗花香的漸漸飄逝,逝去的,還有那甜甜的鄉情,純真的鄉味……

    拾草接著說,牛根實這次偷駱駝,完全是逼的。一則,玉虎欠的賭債太多,天天有上門討債的人,一群羊都讓人趕跑了,還是沒還清,只能想別的法子。另則,沙灣村的駱駝就是新井鄉那邊的賊偷的,這事王四毛能作證。但新井那邊的派出所不管,沙灣這邊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幾個人一合計,偷!他們能偷我們憑啥不能?!於是就偷,沒想這一偷,就把老底兒都偷了出來。

    「唉,你爹好賴還偷過幾回,紅棗兒男人,這可是頭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虧了。」拾草歎息道。

    黑夜終於讓她們喧亮了,沙鄉露出第一道白時,玉音嚷著要走,早飯也不吃。她心裡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親蘇嬌嬌會攆過來。這回,她對母親和父親,真是有了另種看法。他們惹的破事,就讓他們自個兒處理去吧,她是橫豎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攔擋不住,箱子裡翻騰半天,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你拿著,我屋裡的情景你也知道,沒多的,這是賣豬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幫不上,就給你姑姑買幾口好吃的吧。」說完,她自個兒眼裡,先浸了淚。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擋起來,拾草生氣了:「嫌我窮是不,你咋就這麼不懂人心哩。這是給你姑的,不是給你的。」

    玉音還是不要,嗓子裡話噎著,吐不出來,眼裡,早已是一片濕熱。

    「你姑姑,是個好人呀,當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沒命了……」拾草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摀住鼻子,生怕當著玉音的面,哭出聲兒。

    另間屋裡,瞎仙的咳嗽聲響起來,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來,賢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窩家裡。

    「拿著呀,難道讓我求你麼?」拾草的臉色已是很陰愁了,彷彿,那如煙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草說得沒錯,當年若不是棗花,瞎仙怕是真就沒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得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輕的時候,瞎仙在胡楊中學當老師,書教得好,字更是寫得好。要說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時候流行寫大紅標語,提幾桶子紅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筆,一天往黑寫。革命形勢緊呀,寫著批著,都有人破壞革命,要是不寫,還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的,公社讓他做啥,他都積極地做,從來不耽擱。寫到後來,瞎仙就有些厭煩了,說厭煩也許不妥,干革命是不能厭煩的,這一點瞎仙很清楚。大約是在八月,沙窩鋪那邊的大會戰如火如荼,熱鬧得很,公社馬上要搞評比,各大隊都恨不得一夜間就把沙漠給平了。那天瞎仙心裡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寫完,就往沙鼻樑村跑。沙鼻樑村有個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個哩。

    姑娘也是鐵姑娘,為跟瞎仙見一面,冒著膽子裝病,請了半天假偷著回來,天黑前還得趕到沙窩鋪。兩個人正在屋裡羞羞答答喧著,手還沒摸哩,院門砰一聲就給撞開了。公社革委會的楊紅旗帶著幾個人,不容分說就將瞎仙捆走了,逕直就給送到了沙窩鋪。批判會緊跟著召開,人們這才知道,瞎仙犯錯了,大錯,要命的錯。他把一個字丟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不」字沒寫上,這還了得。當場,瞎仙就被定為現行反革命,他的老師被撤了,脖子裡掛上跟鄭達遠們一樣的紙牌牌。批判會後,瞎仙被押到鄭達遠們這一組,接受勞動改造。

    沙窩鋪接受改造的一共有兩組,一組是老右鄭達遠他們,一組是地富分子。兩組的待遇是一樣的,唯一的差別,就是地富這一組,偶爾有家人偷偷摸摸幫個忙,老右們卻全得靠自己。瞎仙本來是能分在地富這一組的,楊紅旗說他有文化,弄不好會把地富們教壞,就讓他到了老右這一組。

    看押他們的民兵中有個叫楊偏毛的,是個提不起來的貨,偏是跟楊紅旗一個楊家,就成了人上人。楊偏毛跟瞎仙本來就有深仇大恨,關鍵是瞎仙太有文化,識得那麼多字,還會唱那麼好聽的歌,週遭幾個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楊偏毛幾次相親都沒相成。這下好,楊偏毛終於有機會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戰戰兢兢啥能耐也沒了,只能乖乖兒忍受楊偏毛的欺負。大約一個月後,或是更晚一點,是個晚上,天刮著黃風,鄭達遠們正趴在地窩子裡寫認識,楊偏毛進來了,拿著一個字,問瞎仙:「這是個啥字?」

    瞎仙一看,頭裡嗡一聲,心也跟著一黑。這個字瞎仙認得,但不能說。一說,瞎仙的罪就大了。瞎仙抬起頭,吃驚地瞪住楊偏毛,很恐怖的樣子。楊偏毛聲音一惡:「認不認得,叫你說話哩,望我做啥?」

    瞎仙猶豫著,不,害怕著。這個字是個生僻字,人們說得多,幾乎每個人都說,但認得的就不多。字的意思是交配,在沙鄉,說出來就是罵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說認得,楊偏毛一定還有下一著,指不定就要叫他把這字的意思示範出來,這種事兒他不是沒做過。不久前,楊偏毛就這樣整過鄭達遠,原因就是鄭達遠跟鐵姑娘牛棗花說了話。不過那個字沒什麼毒,那個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鄭達遠當時就很大方地說出它的讀音,楊偏毛果然讓鄭達遠往細裡解釋。鄭達遠想了想,指著遠處的一峰母駝說:「等它揚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氣得楊偏毛罰了鄭達遠半天工。今兒個,怕就沒這麼順當。

    「認得不認得?」楊偏毛不耐煩了,他早已想好,怎麼收拾瞎仙。

    「我……我不認得。」思來想去,瞎仙還是決定說不認識。

    「真的不認得?」楊偏毛陰陽怪氣地問。

    「不認得。」

    楊偏毛一連問了五遍,瞎仙回答了五遍,楊偏毛洩氣了。如果瞎仙膽敢說認得,他一定要讓瞎仙在地窩子裡把這個字示範出來。不過楊偏毛就是楊偏毛,他是斷然不肯放過瞎仙的。

    「你,出來!」他喝了一聲。

    瞎仙低著頭,很認罪的樣子,跟著楊偏毛走出地窩子。

    「拿著!」楊偏毛遞給瞎仙一根長桿子,「在這塊空地上把這個字寫五百遍,寫不夠五百你試試。」

    說完,楊偏毛志高氣揚走了。瞎仙猶豫著,不敢寫,這字說都不能說,還能寫?但他是反革命,若要不寫,會罪加一等。猶豫再三,瞎仙還是寫了。

    那晚的風很厲,沙塵更是猛,寫到一半,瞎仙的胳膊就酸困得抬不起來了,眼裡進了沙子,澀得睜不開,可又不敢停下來。正難腸著,就聽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好字,真是好字,剛勁,有力,充滿了革命鬥志。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字,竟寫在這沙窩窩裡。」

    瞎仙掉頭一看,竟是鄭達遠。當下,他就臉紅到了脖頸處。鄭達遠可是他尊敬的一位老右啊,雖是短短一個月,可他的學問,他的骨氣,還有他幹起活來發瘋的樣子,都給瞎仙留下深刻印象。瞎仙正要張嘴解釋什麼,鄭達遠一把奪過桿子,雙手一用力,就在地上寫起來。鄭達遠的字龍飛鳳舞,飄逸不定,透出一股超然於世外的仙氣。霎時,坑坑窪窪的沙地上,多出一大串那個讓人叫不出口的字來。

    倆人寫了一夜,寫得遠不止五百,怕是五千都有。黃茫茫的大地上,爬滿了奇形怪狀的那個字,寫到後來,兩個人竟一邊寫,一邊叫,大叫,叫的就是那個字!我×呀,我×!

    那叫聲,似鬼哭,似狼嗥。又像是,心裡憋滿了恨,要把它×出來!

    第二天,出事了,大事。

    倆人寫完就走了,其實不是寫完,是把自己終於寫平靜了,寫得知道自己是誰了,扔了桿子,回去就睡,也不管他天會不會塌下來。

    誰知天差點兒就給塌下來。

    一切都是楊偏毛算計好了的,這傢伙要想置你於死地,你不死,都得脫層皮。瞎仙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縣上的大幹部就要來,是來視察大會戰現場的。結果,大幹部剛到現場,就看見一地的字,起先還好奇,湊跟前一看,眉頭漸漸緊了。原來大幹部也是認得這字的,更清楚這字的含義。立時,沙漠裡響出一聲雷:「誰寫的,把他抓起來!」

    大幹部認定,這是典型的對革命不滿,公開跟無產階級專政叫板。太惡毒了,比牛鬼蛇神還惡毒百倍。當下,瞎仙被五花大綁押出來,押到了台上。一場更猛的批鬥會開始了。

    楊偏毛壓根兒不承認讓瞎仙寫過那個字,瞎仙剛一張口,他便「啪」一鞋底封了瞎仙的嘴。大幹部也不相信革命的楊偏毛會幹這反動事,當下又給瞎仙多戴了頂帽子:誣陷革命同志,罪加一等。兩罪合起來,瞎仙的問題就嚴重了,很嚴重。當時正在鎮壓現行反革命,因為一句話槍斃的都有,瞎仙犯下如此大罪,怕是……

    就在關鍵時刻,鐵姑娘牛棗花站出來,站在了台上。「我檢舉,我揭發!」她高振雙臂,聲音喊得比雷響。

    「我要揭發隱藏在革命同志中間的壞分子,他就是楊偏毛。」接著,牛棗花就一是一,二是二,將楊偏毛借看押民兵的機會,干的纍纍壞事擺到了台上,其中就有鼓動地富分子往老右們碗裡尿尿,在老右們拉著架子車經過的路上挖坑。還有一檔更可怕的事兒,他竟脅迫地主陳三糧的姑娘跟他那個,陳姑娘不從,他就說陳姑娘暗中勾引右派。

    此語一出,全場嘩然。地主陳三糧的姑娘更是放聲大哭起來,場面一時失控。大幹部有心保護楊偏毛,但一想揭發他的是鐵姑娘隊隊長牛棗花,這是縣上樹起的一面旗,她的話不能不當回事。結果,批判會中途中止,楊偏毛和瞎仙分別被關了起來。

    那次的事,雖是沒能給楊偏毛定罪,但從根本上拯救了瞎仙。第二天,瞎仙以不好好接受改造為由,轉到了沙漠水庫,那兒有更熱火朝天的大會戰在等他,沙鄉人正在戰天斗地,大沙漠裡修水庫。頑固派們都被押到了那,干貧下中農不方便干的活兒。這活兒雖是苦,但相比進監獄或者槍斃,處罰真是輕多了。

    瞎仙算是逃過了一劫。但誰知,不幸像是跟定了他,此後的日子裡,瞎仙遭遇了接二連三的苦難。

    先是沙鼻樑村那個姑娘在大會上公開跟他斷絕了關係,不久,就傳出跟楊紅旗那個的消息,後來還真是嫁給了楊紅旗,這次抓的黑狗就是他們的兒子,老三。接著,他爹被石崖壓死了,修水庫要用石頭,沙漠裡哪有,只能到五佛那邊去拉,他爹就是石頭隊的隊長。第二年秋天,他被派去排一門啞炮,活該要出事,一般說,啞炮都是由專人排的,可那天排啞炮的人鬧肚子,沒法上工,只有派瞎仙去。結果,他剛走到啞炮跟前,啞炮就響了。

    瞎仙失去了雙眼。

    那個讓人不能回想的歲月,也有令人感動的事,這事就是地主陳三糧的姑娘最終決定,要嫁給瞎仙,她便是拾草的娘,一個有命吃苦沒命享福的女人。日子剛剛好一點,她便一蹬腿走了。

    酸心事真是提不成,一提,誰的心裡都就成了一片汪洋。

    2

    玉音空著雙手回來了,除了拾草硬塞給她的那五百,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玉音都覺得自己沒有力量回到姑姑身邊了。

    強打著精神走進病房,猛發現,六根來了!羊倌六根穿一套嶄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頂新草帽,頭髮也像是理了,腳上還穿了雙新皮鞋。儘管都是廉價的,但穿在六根身上,立馬兒就讓他變了樣,乍一看,還以為是特意打扮上相親來的。大約他的形象在玉音心裡早已定了位,猛見他穿這麼新,玉音忍不住就撲哧笑起來。羊倌六根趕忙站起,很是靦腆地說:「進省城麼,不能叫人家笑話。」

    這話,惹得病床上的棗花也撲哧一聲,笑了。正好護士來換藥,見病房裡多出這麼一位,奇奇怪怪盯了半天,放下藥,捂著嘴巴跑出去了。

    「笑啥麼,咋都望著我笑哩,有啥好笑的麼。」六根簡直拘謹得手都不知咋放了,棗花忍住笑,掙彈著說:「自打住進這醫院,我就沒笑過,今兒個,你把我幾年的笑都逗出來了。」

    「笑好,笑好麼,看,你一笑,病立馬兒就好了一大半。」

    玉音沒敢跟姑姑說去了沙窩鋪,棗花問她,她只說回學校請假,順便把被窩洗了洗。

    棗花哦了一聲,喬雪跟她也是這麼說的。

    「這麼長日子不去,學校不會難為你吧?」這些日子,棗花最扯心的,就是玉音的上學,那天她還說,等病好了,頭件事就去找學校,一定讓學校原諒玉音。「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兒,不會連這事也不原諒。」

    「不會的,姑,你就放心。」玉音說著,就去水房打水。坐了一天的車,身上滿是灰塵,她想擦把臉。

    六根跟出來,一直跟水房裡,瞅瞅水房裡沒外人,悄聲問:「手術啥時做?」

    「我也不知道,沒錢,拿啥做?」玉音有氣無力地說。

    「錢不愁,音丫頭,你快去找大夫,就說錢湊齊了,讓他們快點兒做。」

    「湊齊了?」玉音驚愕地盯住六根,不明白他這話啥意思。

    六根嘿嘿一笑,掉轉身,很神秘地解開褲帶,費半天勁,解下一個紅布長帶子,環腰的那種,裡面疙裡疙瘩。

    「給,全是錢,一百塊一張的,不會有假,我拿銀行驗過了,整六萬,不夠的話,我再湊。」

    「你湊,你哪來這麼多錢?」玉音不只是驚了,是傻,是駭。羊倌六根,他會有這麼多錢?

    「羊,音丫頭,羊。」六根一下神氣起來,不神氣還好,一神氣,他的樣子越發嚇人。

    「羊?」玉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喊出這個字的。

    「是羊,我把羊全賣了,賣了個好價。大小拉平了算,攤下來一隻羊二百六,數著賣。二百一十六隻,你算算,多少?還有平日攢的羊毛錢,嘿嘿,六萬多哩,不過,買衣服花了些,又給你姑姑買了些吃的、用的,就剩個整數了。」

    六根還在說,玉音的思維,卻早已停頓。這真是太意外,太讓人震驚。天啊,六根會有錢,六根會把羊賣了救姑姑!

    「丫頭,還愣著做啥,快洗,洗完就去找大夫。對了,這事千萬甭跟你姑姑說,就說……說啥哩,你隨便編個謊,反正不能說是我把羊賣了。」說完,六根惶惶地走了,他怕耽擱的工夫長,棗花起疑心。

    捧著一紅布袋子錢,玉音整個人,就都木住了。

    後來玉音才得知,六根知道姑姑要做手術,是因了方勵志。方勵志又是因了喬雪。誰都搞不清,方勵志啥時跟喬雪扯一起的,總之,兩個人是扯上關係了,扯得還不一般。這倒是其次,關鍵是六根要賣羊。一聽棗花沒錢做手術,六根當下就說:「咋個沒錢,這樹,這羊,哪個不是錢?」賣樹當然不可能,由不得他,羊卻不,他說了算。接下來,他就啥也不管了,整日跑來跑去,張羅著賣羊。但這個時候,水比金子貴,誰敢一口氣要下二百多隻羊?正發愁時,尚立敏站了出來:「有羊賣不出去,我不信這個邪。」

    尚立敏去了一天,就把買主帶來了,五涼城裡一個大包工頭,當然不是周宏年。包工頭的兒子也在體校,也想著到省體工大隊去,這事沒怎麼商量,就成了,價格還是尚立敏一口吐出的,包工頭壓根兒就沒還價,只是讓手下數羊,末了,還留下一隻,說讓尚立敏們改善改善伙食。

    這事兒辦的,痛快。

    比這更痛快的,是牛棗花答應了手術。

    這一點,就連肖天院長也沒想到。

    但千真萬確,牛棗花真是答應了做手術,而且表示,一定要好好配合大夫。她想活下來,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那天六根臨回來時,病床上的牛棗花突然叫住他,還將玉音支了出去。六根一時有些緊張,弄不清棗花這樣神神秘秘,到底要做什麼?莫不是這麼快就知道他賣羊的事了吧?正怔惑著,就聽棗花說:「六根啊,你到沙窩鋪,也有六七年了吧?」

    「六年零八個月,不過以前是兩頭跑。」六根戰兢兢說。怪得很,六根這輩子,沒怕過誰,放羊放野了,放得不知道怕人了,皇上老子他也敢罵,跟罵羊一樣。偏是,對棗花,他就怯得很,打骨子裡怯,好像,上輩子,欠下她了,這輩子在她跟前,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六根你坐近點兒,坐那遠,我說話費事。」

    六根忙忙搬了凳子,往床跟前坐了坐。

    「日月真是快啊,想不到這都七年了,剛來那會,你穿件黃軍裝,對不?我記得好像是,還打了個補丁,藍顏色的。」

    「對著哩,就是黃軍裝,藍補丁,你記性真好。」六根受驚了,想不到這麼遠的事,她還記這麼清。一時,心裡熱熱的,酸酸的。酸著酸著,猛一想不對勁兒。她咋就想起這事來了呢?莫不是?六根嚇壞了,都說,人在臨終前,是會嘩一下想起很多事兒的,他爹那時也這樣,把五歲的事兒都想了起來。六根猛地抓住棗花手:「棗花,你可不能……」那個字他沒說,嚇得說不出口。

    「死六根,抓我做啥哩,快丟開,弄疼我了。」棗花一用勁,甩開了六根的手。

    六根一聽棗花口氣,又覺不像,這女人,神神乎乎的,嚇我哩。

    兩個人又接著喧,從七年前喧到現在,又從現在扯回去,扯了足足有個把小時,把細枝末節都給扯了出來。扯得六根鼻子酸酸的,想哭。這七年,六根不容易啊,老婆沒了,爹沒了,一個人兩頭跑。直到把丫頭菊兒出嫁了,日子才漸漸穩定下來。可細想一下,那能叫日子麼?

    六根眼裡有了熱,濕熱,嗓子里拉了霧,說起話來,一咽兒一咽兒的。

    棗花就笑:「你呀,都這歲數了,還娃兒一樣,也不怕人笑話。」

    「想笑話你就笑話麼。」

    六根一句話,真就把棗花給逗笑了。死六根,老了老了性兒還跟娃子們一樣哩。

    再接下來,棗花就說起了正事。原來,剛才她拉六根說那些,都是個鋪墊,是個過場,到了正題上,她忽就給嚴肅起來。

    「六根啊,我想托你一件事,大事,你可得辦好,成不?」

    「成,啥事也成,大事小事的,你只管托,我去做就是。」

    「你可得先應了我,這事你不攬,我不怪你。要是攬了,就得當回事。要是出了錯,我可饒不了你!」

    「到底啥事麼,你甭嚇人好不?」六根真是被棗花這口氣嚇住了。

    「你先應了我。」

    六根想了想,重重點頭。

    棗花感激地瞥他一眼,這一眼,六根深深記住了,不只記住,還……

    棗花這才說:「這事兒我想了好久,也只有托給你我才放心。」

    於是,在羊倌六根一副戰兢兢的狀態裡,牛棗花將心裡藏掖了許久,不敢輕易跟外人講出的一個大秘密講給了六根,她遞給六根一串鑰匙,很鄭重地說:「這事兒,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能講出去,尤其跟玉音,你要是講了,這輩子,你就是我的仇人。」

    打省城回沙窩鋪的路上,六根的心沉甸甸的,像是接受了多大一個使命,壓得他一路都沒敢張一回嘴,生怕嘴唇一開,那秘密就會自個兒跳出來。

    沉啊。六根一輩子,哪受過這麼重的托,哪讓人這麼信任過?腦子裡晃兒悠兒的,閃的全是棗花跟另一個男人的事。

    很朦朧,卻又很清晰,只是,到現在,六根也不敢斷定,他只是懷疑,只是按自個兒的猜想,給兩個人做一個結局。

    這結局,做起來真叫個難。

    看見六根,尚立敏笑吟吟走過來:「回來了?」

    「回來了。」

    「錢給了沒?」

    「給了。」

    「誇你了沒?」

    「誇了。」

    「咋誇的?」

    「沒咋誇。」

    「你這個人,沒勁兒。手術呢,啥時做?」

    「就做。」

    「你中風了呀,問一句應兩字兒,不能多說幾句呀。」

    「不能。」

    「……」

    「六根,我說你沒事吧,咋一趟省城回來,呆成個木頭了?」

    「木頭。」

    「小方,小方你快來,六根瘋了。一準是心疼羊,心疼出病來了。」

    等方勵志聞聲打樹林裡走出來,六根已木木地離開了沙梁子,走路的姿勢木,袖手的姿勢木,整個人,都木。

    太陽更木。

    「死羊倌,懶得操心你哩。」尚立敏丟下一句,忙她的去了。方勵志盯住六根背影,望了許久,忽然就想,這人,怕不是把魂丟在省城了吧?

    六根沒丟魂,真的沒丟。日頭爺徹底退出沙漠的時候,他餵了果果,果果就是那條狗,棗花的狗。自打棗花住院後,這狗一直跟著他。這狗也是可憐得很,以前,老遠裡望見六根,就要撲過來,不吠也要吠幾聲,有時還要惡惡地撲上幾撲。自打主人進了醫院,一下聽話了,瞅見六根,老早就搖尾巴,搖得那個歡,讓六根猛一下就能想到自個兒。世上萬物,原本都是個賤命,一沒人疼,沒人撐腰,立馬兒就賤了,不只賤,也可憐,恓惶得很。

    六根心疼地捋了下果果的毛,果果瘦了,毛倒捲了起來。沒辦法,誰讓它淪落到這地步哩。

    就如自己,命甚至比這條狗的還賤。

    亂想了一陣,六根起身,瞅了瞅沙漠,狗日的沙漠,這陣兒倒靜了,靜得很,沒風,也沒啥景致,就是一個黑。

    黑好,黑好啊。六根歎著,往紅木房子走。特意選擇天黑,倒不是棗花安頓了的,是心虛,咋就這麼心虛哩。媽媽日,活了大半輩子,都沒心虛過,老婆跟心上人跑了,心也不虛,這陣,反倒心虛了。又不是做賊挖窟窿,虛個啥?六根不明白,真不明白,可就是心虛,沒辦法。只能選擇天黑,天一黑,啥都遮了,掩了,就是有人想看,都看不著了。這麼一想,六根踏實了,稍稍有些踏實。果果在他腳下伴著,畜牲就是畜牲,它才不心虛哩,一看往紅木房子那邊走,甩著腿兒就跑到了前面。媽媽日,她又沒回來,你歡個啥?罵過,又覺自己惡毒了些,心虛能怪得了狗,嘿嘿,老了,真是老了,擔不住事兒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紅木門每次打開,都會這麼「吱呀」響一聲。不過今兒夜,它「吱呀」得有點兒讓人心驚,就跟賊偷著進人家院門一樣。媽媽日,咋又把自個兒想成賊了,呸,不吉利。我六根一輩子光明磊落,啥時往賊上靠過?呸,呸呸。

    六根呸著,脖子先探進了裡面,院裡靜靜的,一個聲渣子也沒。嗨,能不靜麼,這長時間沒人住,不靜由不得。這麼想著,整個身子走進去。

    一走進去,感覺就有些不像了。心不那麼虛了,也不那麼慌了,憑啥?他聞見了一股氣息,女人的氣息,嘿嘿,不怕人笑話,六根心裡,是很想聞這股氣息的,叫味兒也行,反正,是女人的。每次打五道梁子那邊過來,聞見順風捲過去的女人味兒,他心裡就踏實,踏實得很。好像這沙漠,並不孤單,並不空曠,有那味兒,沙漠一下就實騰了,心實,眼實,啥都實。反正,有女人在,他就實騰。六根愛上沙窩鋪,跟女人有很大關係哩。按尚立敏她們的話說,就是心裡有了人。嘿嘿,心裡有了人!

    黑毛的那驢兒馱松香

    走上那個青陽道兒長

    聽說我的心上人有了病

    哥哥我急得心抽風

    稱了那個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心上人看上一場

    馬兒啊拴在了轉槽上

    鞭子呀那個掛在了腰上

    左腳我踩在了門檻上

    右腳我跨到了炕沿旁

    我問我的心上人啥疼哩

    啥也不疼就是想人哩

    恍惚間,六根又覺自己給唱上了。其實沒唱,這聲音,一直就在紅木房子四周飄著哩。飄了好些年,飄得它都跟紅木房子一個顏色了。

    果果已房上房下地躥了一圈,又跳回了六根腳底下。

    六根這才平定心氣,進了院。其實院門上的鑰匙他一直有,棗花往醫院送那天,就把鑰匙給了他,讓他有空進院看看,甭讓小偷給進來了。六根心想,就你這院子,跟我那間破房差不多,小偷能看上?還不夠麻煩人家哩。再者,小偷眼下哪還敢往沙窩鋪來啊。怕是沒人知道,牛根實和黑狗幾個做賊的事,就是六根偷偷跟公安報的案,公安答應他,不往外說。六根是氣不過牛根實一家子,對誰狠也不能對自個兒親妹妹狠,你狠,我就讓你嘗嘗坐班房的味兒!

    六根心裡亂想著,人已進了屋,就是平日棗花睡覺那間。這院共三間房,兩間套著,一間單另,單另那間,放雜物,廚房在院外。六根對這裡的一切,是再熟悉不過。不過今兒個,感覺卻鮮鮮的,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有種做主人的恍惚感,真帶勁。

    點亮油燈,六根按棗花叮囑的那樣去找那個小木箱。棗花說,小木箱放在床下,一個大紙箱,裡面塞滿了破衣服,衣服拿掉,就能看見它。「它可是我的寶啊,六根,你可不敢亂翻。讓你拿的東西在箱子最上頭,一張報紙包著。記住了,那上面的錢,你只能動一半,另一半,還給我存著。音兒還要念一年,將來找工作,成家,都要花錢。我這輩子,啥都沒給她掙下,就指望能供她把書念完,有份安穩的工作,能找個可靠的人……」

    一提起音兒,棗花的話就沒邊沒際,反把要安頓的事兒給忘了。

    也難怪,打小她就對音丫頭好,日子久了,就跟母女一樣。六根當時這麼想。這陣兒,還這麼想,不過想得已有幾分勉強。

    頭剛鑽床底下,果果就撲了過來,逮著賊似的汪汪直叫。害得六根又爬出來:「果果,你個沒良心的,剛到自個兒家,就翻臉不認人。」果果像是才認得六根,仔細地圍著他嗅半天,搖個尾巴,出去了。六根二番又爬進去。這寶貝也藏得真是地方啊,放這麼裡,也不怕老鼠給咬掉。

    果然是個破紙箱子,六根費了好大勁兒,才將它拿出來,一看就是過去的老古董,以前裝火柴的,那時候叫洋火,如今,早沒這種紙箱了。這女人,一個破紙箱能用這麼長時間,真會過日子。六根就這麼胡亂想著,目的就是想把注意力盡量分散一下,不要太過於集中到這事上。這事可不是件小事,一個女人把她最最寶貝的東西交給你,讓你翻騰,你說能是件小事?

    打開紙箱,油燈下映出的,真是破衣裳,奇怪得很,箱子雖放在最裡頭,又塞著破衣裳,居然沒霉味。還清冽冽飄出一股淡香,女人就是女人,若要換上他,裡面怕都長出毛了。六根這麼嘲弄著自己,拿出衣裳,細一看,就有點兒驚訝了。

    這衣裳居然不是女人的,一看就是那男人的,六根至今還記得,他來來往往在沙窩鋪和冰草灣跑的那些個年,老鄭頭就穿這身衣裳。當時很體面的,怕是縣上的幹部都穿不起,老鄭頭居然穿著它在沙窩裡種樹,直讓人心疼。六根對老鄭頭的不滿,還是打這身衣裳開始的,沒想,事過多年,人走了,衣裳卻還乾乾淨淨放在這。

    六根有片刻的失神,這兩個人,到底啥關係呢?莫不會真的如沙灣人傳的那樣,會是明鋪暗蓋的那種吧?喲嘿嘿,想不成,不敢想。這事兒,還是最好甭想。

    六根接著翻,外衣下面,是內衣,線褲線衣,還有一件馬夾,六根也見過,是在正式到沙窩鋪落腳後,老鄭頭就穿這馬夾,還跟他喝酒哩。你個老鄭頭,有福啊,城裡有女人,沙窩裡也有,甭說別的,單就給你把衣裳藏這麼好,這麼乾淨,你也該知足,該知足呀——

    果果又進來了,汪汪叫了兩聲,一看六根拿著老鄭頭的衣裳,撲上來就搶。這畜牲,就跟他親哩,活著時對他好,又搖頭又擺尾的,死了,還是對他好。你瞅瞅它的樣子,氣人!

    六根還在犯酸,果果瞅準機會,猛一下叼了衣裳,跑了。到院裡,大約是記起了什麼,突然就嗚嗚起來。那是狗在哭哩,狗這東西,哭起來,比人傷心哩,傷心。

    恍惚間,六根也覺自己眼裡有了淚。

    3

    一連幾天,尚立敏都跟江長明不說話。女人就是這樣,麻煩。事情的起因還是孟小舟,孟小舟一直說要到點上來,說要親自看看鄭達遠的實驗基地,順便將沙縣跟五佛的治沙情況做番調研。聽聽,剛當上所長才幾天,說話就不一樣了,都成調研了。尚立敏耐心等著,她給孟小舟準備了一碟好菜,要他當著眾人面吃下去。可是,這都等了兩個多月,孟小舟連個鬼影子都沒送到。

    誰知那天江長明突然說:「你甭等了,人家早就出國了,眼下,正在美國幾所大學做報告哩。」

    尚立敏一聽,臉立刻綠了:「豬啊,你到現在才告訴我。」

    「跟你說早了能頂啥用,你能攔住他?」這件事江長明也是一肚子的不開心,他沒想到孟小舟這麼快就急著往美國去,按他的估計,孟小舟再怎麼也得撐過這個夏天,甚至秋天,誰知國際林業組織的責問信到了還沒一周,那邊就發來了邀請函。等江長明聽到消息時,人家早已飛出了國門。為此,江長明問過周曉哲:「你就不怕他一去不回?」這話問得很尖銳,也帶點兒挑釁。孟小舟要出國,自然得周曉哲批,相關責任,也得由周曉哲負,周曉哲對此不是不清楚。可是周曉哲說:「哪有那麼嚴重,當專家,不跟外面交流咋行?再說了,發邀請函的,是國際林業組織下面一個機構,這機構我多少瞭解一點,又讓林靜然核實過,不會有啥問題。」江長明也知道該機構,他三年前去美國時,有人推薦他加入該機構,他婉拒了。回來才知道,孟小舟是該機構的理事會成員,該機構每年都要在這時候召開一次年會,孟小舟以這個理由去,周曉哲不能不批。不過他還是不安,換了一種謹慎的口氣說:「眼下下面曬得火著,他置旱情不顧,扔下所裡一大攤子事,去參加這個可參加可不參加的年會,怕是不妥吧?」

    周曉哲理解江長明,或者說他懂得江長明的擔憂在哪兒,但他不明說,這便是周曉哲的過人之處。要不然,他這個年齡,也不會到這位子上。見江長明還在固執,他笑著說道:「也不是說走了一個孟小舟,沙漠所的工作就不開展了。你那邊,不是進展得很順麼。放心,所裡還有不少同志,能頂得過去。」

    「但願如此。」在周曉哲面前,江長明只能將話說到這份上,就這,他還要冒一定的風險。畢竟,他跟他,隔著好幾層啊。要不是有林靜然這層關係,怕是見周曉哲一面,都很難。

    但,一回到沙窩鋪,江長明就成了另種看法。這看法不只是對孟小舟心存懷疑,關鍵,還在「達遠三代」。如果孟小舟真的不擇手段,搶先一步將「達遠三代」的資料公佈出去,換成他那個「騰格裡沙王」,以後的事,怕是更正起來就很麻煩。所以他催促尚立敏:「手頭的工作抓緊點兒,別整天像沒事人一樣,嘻嘻哈哈。」

    「我怎麼抓緊,資料都讓姓孟的騙走了,你讓我也學那個周正虹,瞎編啊。」尚立敏也不知從哪打聽到的消息,說鄭達遠去世前,大約是今年三月份,跟孟小舟有過一次比較隱秘的接觸,這次接觸居然是沙沙安排的。而孟小舟那篇引起爭鳴的學術論文,發表時間是五月初。尚立敏據此斷定,就是那次,孟小舟將鄭達遠的研究成果還有「達遠三代」的資料拿走了。

    「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拿走,別忘了,他是這個課題的第二主持人,他享有全部知情權。這就是漏洞,沙漠所最大的漏洞。幹事的永遠在幹事,不幹事的永遠在投機。」尚立敏幾乎是在吼了。

    江長明很不客氣地說道:「就算人家拿走,也是老師同意了的,你犯什麼急?」

    「同意?他要是給鄭老下套,鄭老能躲過?虧你還是鄭老的弟子,枉把你培養了一場。」

    「你這什麼話,咬誰就咬誰,幹嗎亂咬人?」

    「我就咬!你們這些大小當個官的,都在為自己想,沒一個為所裡著想。」尚立敏近乎說起了混話,以前在所裡,她沒少說這種混話。

    「尚立敏,說話要負責任的,別以為你是女同志,我就能原諒你。」

    「不原諒咋的?不愛聽是不是,說到你疼處了是不?江長明,不瞞你說,我對沙漠所這一畝三分地,早就待膩了。什麼科研機構,什麼學術單位,都他媽騙人的。這兒是江湖,你們的江湖!」

    江長明真的被刺痛了,很痛,他忍了幾忍,終於沒忍住,以更歇斯底里的方式吼:「你以為我愛待啊,告訴你,我比你更痛恨!」

    「痛恨?簡直是笑話,是想安慰我吧?你要是痛恨,好幾次我在會上聲嘶力竭,你為啥不站出來支持我?!」

    江長明忽然就給無言了。尚立敏雖是在說氣話,但她說的是事實。多少次,尚立敏還有幾個被所裡公認為刺兒頭的,在會上公開質疑沙漠所的體制,質疑科研成果的不公正不透明,質疑課題組的不合理性,他都默默地縮在牆角,充當看客。現在他終於感受到,這種不公正帶來的危害性的確是可怕的,很可怕。

    可那時候,為什麼就不能站出來支持一把呢?

    尚立敏後來嘲笑他:「當時你是為了出國名額,生怕惹惱了龍九苗還有孟小舟,出國的事就會泡湯。現在你在國外碰了壁,想回國重新確立你的專業地位,沒想這把劍第一個傷著了你。你也痛吧,我的江大主任,江大專家。」

    面對撕起他人臉面來毫不留情的尚立敏,江長明忽然洩氣地癱坐在沙地上。不過兩個人不說話並不是因了這次吵架,吵就吵了,誰也沒往心裡去。可孟小舟出國的事,尚立敏卻堅決不原諒江長明。「好啊,你是怕我知道了會去鬧是不?告訴你江長明,我當然會去鬧,我會讓他走不成!可我真是小看了你,你竟也學會替別人隱瞞了,學會官官相護了。是不是覺得我一鬧,你這課題組長的面子就沒了?還是怕孟小舟穿小鞋給你?你讓我太失望,知道不,你讓我看不起!」

    這個瘋子!江長明認定這女人是瘋了,才來沙漠兩個月,就憋瘋了,一天不咬人,就不舒服!孟小舟啥時走的,我都不知道,憑什麼就說是官官相護?罷,罷罷罷,跟這個瘋子,沒法解釋。

    結果,他越不解釋,尚立敏就認為自己說的越是真理。兩個人,就這麼僵著。這都僵了快十天了,還是不解凍,看著人著急。

    這邊還沒打破僵局,尚立敏跟羊倌六根,也給鬧僵了,僵得還很有意思。

    事情是那天晚上引起的,就是六根在紅木房裡找東西那晚。如今的尚立敏,外表上依舊潑辣豪放,內心,卻明顯靜了下來,不只靜,有時,她把自己強迫到一種孤獨裡,那種孤獨是別人看不到的,對她自己,卻壓迫很深。

    一個看似對什麼也不在乎的女人,她心裡,卻裝著整個世界,一旦內心跟這個世界產生強烈的牴觸,她的苦難,便也因此而降臨。

    怎麼說呢,她開始變得像一隻狼,徹夜地、幾近瘋狂地,在這個冷漠的沙漠裡踱來踱去。

    她說她控制不了自己。

    她說她被暴躁和煩怒燃燒著,快要燒死了,可她不想冷下來,還想燒。

    那就燒吧。反正,這個世界上,我們每個人都得擁有一種方式,一種發洩自己內心的方式,更是一種抵抗方式。抵抗什麼呢,說不清,反正總覺要有東西抵抗,而且必須抵抗。

    你不抵抗,它就會趁勢把你吞噬掉,毀滅或是淹沒,那你將跟行屍一般,很可怕。

    這個夜晚,尚立敏照樣在沙漠裡奔走,她必須走,不能停下來。一旦駐足,頓然就覺身上沒了力氣,真的沒。她害怕這種疾走,更怕停。她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就跟想不通她為什麼當初會那樣,多好的一個人吶,咋就跟這個世界,跟這個所謂的團體格格不入呢?媽的!她罵了一聲。只有罵,才能讓她輕鬆,才能讓她找到些許的平衡。她從三道梁子奔到五道梁子,感覺奔錯了方向,又奔回來,原又站到三道梁子。還是不舒服,咋就站哪兒也不舒服呢?遠處飄來方勵志的口琴聲,很思春的那種。媽的,這小子戀愛了,他還能戀愛,我呢?她憤憤轉身,又往二道梁子奔,奔一半,忽然聽見狗吠,是果果的聲音。尚立敏興奮了,好長時間,都沒聽到這雜種叫,如今這世道,狗都不叫了,狗都裝起啞巴了。叫好,叫證明還有自己的聲音,叫證明你還有勇氣沖這個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尚立敏又往回走,這次的方向是紅木房子,因為果果的聲音就是從那兒發出的。

    起初她以為是玉音回來了,或者,就是牛根實。沙漠裡信息真是太閉塞,到現在,尚立敏還不知道牛根實被抓,江長明把所有的信息都獨吞了,生怕他們聽到會影響工作。影響?如果真有消息能影響尚立敏的工作,這消息一定是孟小舟定居國外!走著瞧吧,一定會的,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都為著這一個目的!他把不該洩露的機密洩露出去,把不該對外公佈的資料公佈出去,甚至……算了,一想就鬧心,鬧了還是白鬧,全沙漠所,沒有人明白孟小舟,更沒人明白她尚立敏。鄭達遠是老夫子,除了沙漠,腦子裡沒別的。龍九苗是典型的世俗小人,一輩子只打他的小九九,從來就不會去想這麼深奧的問題。江長明更可氣,誰都說他年輕有為,是中堅力量,是後備軍,屁,混蛋一個,天生的胸無大志,也無大謀。尚立敏給他起了個外號,夾生飯。意思是江長明既不像純粹做學問的,也不像一心謀權術的。哪頭都沾點,哪頭都不靠邊。加上他又是個情種,陷在感情的漩渦裡拔不出來,這種男人,能成大器,簡直是天方夜譚!

    果果又叫起來,聲音很怪,嗚嗚的,很悲涼。這畜牲,把我的聲音給哭了出來。尚立敏覺得果果發出的聲音不是它的,是她的,是她想發卻又不能發出的。那是哭,是悲鳴,是一個人對世界的絕望還有不甘心,總之,是她此時的心境。她一下就對果果有了感激,原來它是一條很通人性的狗啊。這麼想著,腳步已來到紅木小院前。

    尚立敏決然沒想到,賊頭鼠腦鑽屋子裡偷翻東西的,竟是六根!

    「好啊,原來你是賊!」當下,她就撲過去,撕住六根衣領,「我真是看錯了你,沒想你竟幹這種事。」

    「我幹啥事兒了?」六根驚慌之極。突然闖進來這麼個女人,把他快嚇死了。

    「還說沒幹,手裡拿的啥?」

    「啥也沒拿。」六根邊說邊急著往懷裡藏東西,可那東西偏是跟他作對,越急越藏不進去。

    「拿出來吧,乖乖兒拿出來,不然,我就叫人。」尚立敏伸出手,她已看清六根手裡拿的是啥。

    「你走開,甭攪亂,這兒……沒你的事。」六根有些結巴,對尚立敏這種女人,六根還是有些怕的。

    「我走開?你說得好聽,你鑽人家屋裡,偷人家東西,還讓我走開?拿出來!」尚立敏斷喝一聲。

    六根氣死這個女人了,他正看得投入哩,正被棗花的秘密驚得心兒怦怦直跳哩,她就給跑來胡鬧了。

    兩個人後來撕到了一起,六根明顯不是尚立敏的對手,情急中,他咬了尚立敏一口,尚立敏沒想六根會這麼歹毒,抱著手號叫的空,六根已抱起紙箱,逃了。

    果果沖尚立敏狠勁兒地叫了一會兒,撒腿去追六根了。

    第二天,尚立敏將這事說給江長明,她是硬著頭皮說的,因為她實實在在看見了六根手裡的東西,這事不能不跟江長明說。沒想,江長明極不負責地甩過來一句:「那是人家的事,你操什麼心,你的心應該放在工作上。」

    屁,又是屁!尚立敏簡直就要當場瘋掉,若不是沙縣縣長李楊突然來到二道梁子,這一天,沒準兒她就會幹出啥傻事。

    六根在一眼枯井前坐了整整一天,這眼井是前年乾枯的,他剛來時,井裡的水還很旺,他爹就是靠這井裡的水把羊養起來的。還有這幾個梁子的樹,都喝過這井的水。

    可它枯了。

    六根覺得自己的心也很枯。

    枯死了。

    縣長李楊帶人滿沙梁子亂竄時,六根的眼裡是沒人的,只有漫漫黃沙,不,還有一張照片,一張發黃的照片。

    她怎麼真就有那麼一張照片呢?

    第二天,羊倌六根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很孤獨地,離開了沙窩鋪。他穿得很破舊,那身只穿了一次的新衣服,他放下了,疊得很整齊,放在了另一個紙箱裡。六根那間破泥巴房裡,也有不少紙箱,但沒一個有棗花的那麼重要。太重要了,六根邊走邊發出這樣的聲音,像是跟誰賭氣。

    他先是來到縣城,四下看了看,瞅見一家銀行,六根走進去。他的衣裳實在是太破舊了,就是平日沙漠裡放羊的那身,走進銀行,就讓人覺得有些怪。櫃檯外面的人看見了他,全都把目光伸過來,就像看外國人那樣充滿了驚訝。六根沒理他們,他真是沒心思理這些人,這些人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什麼關係也沒。他伸手在衣袋裡摸了會,發覺摸錯了。東西他裝在褲帶裡,跟上次交給玉音那條差不多,是他昨晚上縫的,縫的時候他還在想,女人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把錢全存下,都是為了玉音。玉音這丫頭,有福,有福啊。六根大方地解開褲帶,取下那條圍在腰間的紅帶子。他不慌不忙,這兒是銀行,銀行是有保安的,用不著怕,這點六根懂,其實六根懂的事兒不少,放羊並沒把他放傻,儘管人們都說他有點兒傻。但他認為自己沒傻。

    人們閃開一條縫,看他到底想做什麼?櫃檯裡面的小姐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盯住他望。六根全然不顧,他像一個老道的屠夫面對案子上的豬一樣成熟而穩重,讓所有好奇的目光驚了又驚。其實他內心裡是充滿了慌亂的,不慌亂不可能。只不過他的慌亂被木然掩蓋著,別人輕易發現不了。發現不了好,這個世界上,有誰能發現一個羊倌的慌亂哩?

    「取錢。」人們終於聽見,六根說話了,說的是「取錢」。目光便嘩地聚到他手中的折子上,折子很新,一點兒不像是一個羊倌拿的。那些從沙漠裡來的農民,只要拿折子,總是皺皺巴巴的,好像那折子一天到晚總在手裡捏著。營業員的目光在他臉上來回掃了幾掃,沒吭氣,機械地接過折子,順口問:「取多少?」

    「全取。」

    六根沒報數字,六根當然不能報數字,儘管那數字在他心裡上上下下跳了一天一夜,跳得他的心都快要學果果一樣汪汪叫了,但他還是死死地把那一串數字壓在了心裡。

    「全取?」人們發現,營業員的臉有些綠,目光也有些綠,這種目光是很警惕的,也是很害怕的,警惕和害怕後面,藏的全是不信任。

    營業員站起身,索性將目光赤祼祼放在六根身上,從頭到腳看了五遍。真的是五遍,目光每掃一次,六根就感覺自己的身子被縮小一次,像是要把他的水分擠干,骨頭擠斷,硬擠出血來。

    營業員收回了目光。

    六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接下來,他開始填單子,不用問別人,六根會填。怕是沒人會想到,六根還上過學哩,小學,畢業了,可娘死了,他就得停下來,不能再上。鄉里都是這樣的,死了娘你還唸書,會讓人笑話的。

    你得掙錢,掙錢就是掙命。

    填好單子交過去,營業員的動作就慢了,很慢,像是極不情願。六根有點兒急,這時候人往往是最急的,生怕哪個環節出個錯,其實能出啥錯哩?過了好長一會兒,不知從哪兒響出一個聲音:「請輸入密碼。」六根一驚,抬起頭,尋找發出聲音的地兒,沒找見,就又低下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來:「請輸入密碼。」六根有點兒慌,這聲音絕不是營業員發出的,她的嘴一直合著,像是不願為六根張一下,這聲音究竟是哪來的呢?六根覺得日怪,真日怪。

    就有人在旁邊提醒他,示意他在一個遮住手的小東西裡按密碼。

    「密碼?」六根像是沒聽過這個詞,又像是被這個詞勾起了什麼,總之,他的手抖著,放不到地方。就在眾人要哄笑的當兒,六根突然伸進了手,就伸在那裡面。那傢伙開始發出聲響,按一下響一下,響得讓人心驚肉跳。

    所有的人都像是屏住了呼吸,裡面的營業員屏得更緊,她已用目光示意外面坐在辦公桌前的男同胞,悄悄朝六根靠近。

    第一次沒成功,很糟糕。那數字分明是刻在腦子裡的,當時就把它刻了進去,怎麼這陣兒一輸,就不是了呢?

    那數字不是一般的數字,在棗花家,確切說是拿出存折不久,他按棗花叮囑過的,打開一個小本本,一眼就望見了那串數字。起先還納悶,咋就要用這麼一串怪怪的數字呢?後來,後來等翻出那張照片,看到照片上的人,再看到照片背面寫著的日子,就清楚了,啥都清楚了。

    這樣一串數字,六根是不會忘掉的。

    他又輸了一遍,還是錯。六根頭上冒汗了,手心也是汗。裡面的營業員蹭地又站起來,一下站了很高,外面那個穿制服的男人以很迅速的方式,朝他襲擊過來。就在男人伸手卡住他脖子的同時,會說話的那東西叫了一聲,就兩個字:「謝謝。」

    天啊,關鍵時刻,六根輸對了。

    人們由驚訝,一下轉向興奮。那男的促然鬆開手,訕訕的,沒敢說啥,離開了。六根沒跟他計較,這些城裡人,計較也計較不過,反正也沒傷著自個兒,算球了。這麼想著,他摸了下脖子,被男人用力兒卡過的地方,發出一陣刺痛。

    這一天的陽光很明亮,不,明媚。六根裝好錢,走出營業廳的一瞬,心裡滿是輕鬆。這下他放心了,有了這麼些錢,棗花的病,一準兒有救。

    接下來他就不用擔心了,其實棗花犯不著為他擔心,路上能出啥事,像他這種丟到垃圾堆裡找不出來的人,誰個會想到身上有錢?

    陽光下,六根嘿嘿笑了一聲。

    笑得很賊。

    4

    風接連刮了五天,刮得天昏昏,地也昏昏,刮得人幾乎要對這個世界絕望了。

    更絕望的,是沙漠裡突然傳出一個聲音:水庫干了!

    天呀,水庫干了,真的干了!有人不相信,老遠的跑來看,一看傻眼了,真正傻眼了。怎麼會呢,不是十天前就不讓拉水了麼,不是十天前就從上游往下放水了麼,不是……

    世上哪有那麼多不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沙漠水庫乾涸了,幹得見底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很快,傳得遠遠近近的人都知道了,傳得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

    一時新聞四起,驚聲不斷。

    這下咋辦?

    會議開了一天一夜,仍是沒商量出一個有效的辦法。周曉哲兩眼深陷,佈滿血絲,比大病一場還可怕。半個月前省政府突然接到來自五涼方面的緊急報告,說沙漠水庫很有可能幹涸,請求省政府採取緊急措施,讓上游水庫開閘放水,以解沙鄉燃眉之急。接到報告,周曉哲心裡雖是疑惑,五涼方面會不會是借沙漠水庫乾涸這一嚴峻課題,揩上游的油,緩解沙鄉的旱情?但在行動上,一刻也沒敢耽擱,當下便帶隊深入沙漠,實地查看。這一查看,周曉哲驚了,傻了。望著黑壓壓星夜排隊等著拉水的各色車輛,望著被乾渴折磨得有氣無力的沙鄉人,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真就是現實。當場,他便責問五涼市副市長龍勇,為什麼要等到情況如此嚴峻才作匯報?「你們這是典型的官僚主義,報喜不報憂,是拿著沙鄉三十萬人口的生存開玩笑!」龍勇支支吾吾,先是說旱情比預想的更重,超出了市縣政府的預想。後又說沙縣方面將情況報告得晚了,等市上發現時,水庫水位早已過了最低警戒線。

    「荒唐,荒唐至極!」周曉哲明知龍勇在搪塞,在跟他玩紙裡藏火的遊戲,可事情迫在眉睫,根本容不得他把時間花在調查和批評上。「馬上組織力量,全力放水,絕不能讓水庫乾涸。」周曉哲一邊向省政府匯報,一邊採取緊急措施,先是讓沙縣方面有組織地疏散拉水群眾,不要把水庫內那點兒可憐的水拉淨了。同時,積極跟上游協調,力爭在最快的時間內從上游把水引下來。

    事情比周曉哲想像的棘手,省政府倒是很快同意了他的意見,並派出工作隊,很快投入到此項工作中。上游幾個縣也是很為大度,一聽下游旱情如此嚴峻,沙漠水庫馬上要見底,紛紛響應省政府號召,開閘放水。但是十天過去了,上游倒是放了不少水,但一滴也沒流到沙漠水庫。

    為啥?省內最上游的祁連水庫跟沙漠水庫相距三百二十六公里,途經四個縣、三十多個鄉鎮、三百多個自然村,要經過八個水管處,穿越兩座山、十二條溝,還有一片乾旱的鹽鹼地,這些都是小事,關鍵是這中間有幾十萬畝土地、二百多萬人,還有數不清的牛羊和家禽。試想一下,就算每張嘴喝一口,這渠的水,怕也早就干了。

    持續六個月的乾旱和高溫真是把人們旱怕了,旱急了,旱得十里的路上就能聞見水味兒。一時,沿途村民像是瘋了,魔了,提桶的,拉車的,拿著皮囊的,還有提著鍋往外跑的。都往渠沿上跑,都往水跟前奔。人如此,牲畜就更急,這幾個月,它們不容易啊,天天大張著嘴,渴得想吼兩聲都吼不出來,這下,它們要飲個足,飲個飽,還要跳渠裡,美美打幾個滾兒!

    其他幾座水庫也是一樣,情景甚至比這邊還糟,水放到第三天,上游庫區的領導緊急求見周曉哲,說這麼放下去不是辦法,不但救不了沙漠水庫,還把上游水庫也給放干了。

    「修下水庫是做啥的?」周曉哲問。

    「蓄水的。」

    「蓄水為了啥?」

    「為了下游。」

    「那你們還嘀咕什麼?」說完這句,周曉哲不再理這些沉不住氣的人。其實他比誰都沉不住氣,但他必須得沉住。連續幾天,他奔波在幾座水庫間,腳步像渴急了的羊一樣毫無章法地在干渠沿上亂奔。奔來奔去,奔進眼的,除了乾渴,便是一地的苦焦,一地的茫然。是的,茫然。

    從國家科研機構作為新銳力量選派到銀城擔任副省級高官的周曉哲第一次將民生這個詞擺在了沙灘上,擺在了干渠沿上。如果說以前他領悟的民生這個詞是理論的,是教條的,那麼此刻,這個詞就活生生跳在他眼前,真實、揪心、疼痛,而且有一股巨大的反問力量。是的,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詰問:到底什麼是民生,對民生的關懷該以怎樣的方式體現?

    他一時無法回答,這問題的確不好回答。

    但他必須得回答。

    周曉哲在後來寫給省委和中央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的政策都是從體現關懷這一角度制定的,就政策本身而言,並沒有太違背現實的地方,可為什麼政策指導下的現實治理,卻跟我們的目標越來越遠?」

    儘管他的話還是充滿著書生氣,但比之剛來到銀城,剛坐上副省長的位子,這裡面已很有了一股味兒,一股站在底層回望高層的味兒。

    他在後來的請辭信中也有一句話,這話似乎更耐人尋味:「我真的不適合在這位子上繼續幹下去,因為我發現,我付出半生努力的學問跟我遭遇到的現實是那麼的不相容,到底是現實錯了還是我曾追求的學問錯了,我得先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不論周曉哲發出怎樣的歎喟,他都得先把沙漠水庫的事情解決掉。

    這事到底該怎麼解決?

    會場的氣氛冷極了,跟外面火熱的場景相比,會場的空氣就有點兒寒。所有到會人員已對上游放水拯救沙漠水庫失去信心,而且對當初的這一思路提出質疑。上游蓄水難道就為了不讓沙漠水庫乾涸,就為了給沙漠水庫救急?沙漠水庫為什麼不能幹,我們是怕它乾涸後的政治影響還是對沙鄉三十萬人口的影響?

    問題都很尖銳,也都切中要害,但問題顯然不是在這個會議上能解決的。周曉哲差點兒一灰心就說:「還是讓它干吧,興許,讓它幹才是最合理的。」又一想自己的身份,硬忍著沒說。就在這節骨眼上,一條更壞的消息傳到了會場。

    五佛出事了!

    跟萬噸造紙廠臨近的沙河鎮下四壩村,二十多號人喝了河裡流下來的水,中毒了!

    江長明跟著周曉哲風塵僕僕趕到下四壩,沙河邊的情景把他們嚇呆了。就見不太寬的河谷裡,流淌的全是紅水,污紅,黑紅。縣上的幹部說,水剛流下來時,是清的,但到了中午,就變成這樣。沙河兩岸,橫陳著中毒死去的雞、豬、羊,還有幾峰駱駝。中毒的村民已被緊急送往縣醫院,正在施救。

    現場已被封鎖起來,負責值勤的是五佛一位副縣長,還有公安局兩位領導。周曉哲簡單問了些情況,就急著往醫院去。江長明悄聲說:「應該先去造紙廠看看。」

    不用調查,江長明就敢肯定,罪魁禍首就是造紙廠的污水。造紙廠的污水是通過一條暗溝排放在沙河的,由於沙河乾涸,已經有兩年多沒看到水了,污水排放後,很快被滲漏了,加之天氣如此熱,單是蒸發就能蒸發不少。加上這一帶又比較偏僻,所以人們平時是很少注意到污水。就算看見了,也不覺得那有啥稀奇。水嘛,有清就有渾,人都有好壞之分哩,生在這窮鄉僻壤,你還怕看見髒水?但污染,已經很嚴重,這從附近河岸石頭的顏色上就能看出來。試想一下,石頭都能腐蝕得變了色,何況一個人!這次上游放水,下四壩村年輕的村長狗剩兒帶著幾個人,愣是將總干渠的三號放水閘打開,讓水往沙河流。沙河再見不著水,兩邊的樹不但一棵也保不住,這大片的秋田,還有一村的牛羊,怕都是個問題哩。誰知,水剛流到村口,就有村民往水窖裡引水。水窖本來是為牲畜飲水準備下的,水一緊,就有人家喝起了窖裡的水。

    殘存在河床的污染源就這樣被帶進了村民家。

    一行人來到造紙廠,廠區裡靜靜的,看不見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門衛,說是廠子一直停著,就留著三五個人,看廠子。江長明覺得蹊蹺,據他掌握的消息,幾天前這裡還在生產,怎麼能說一直停著呢?

    周曉哲正想問話,跟進來的村民已跟門衛吵起架來,說是昨晚廠子還在生產,怎麼一中毒,立馬兒就沒了人影?

    門衛爭了幾句,不爭了,任憑村裡人怎麼罵,就是不開口。周曉哲打消了瞭解情況的念頭,跟江長明說:「還是先去醫院吧。」

    路上,周曉哲問江長明:「知道造紙廠的老闆是誰嗎?」

    「怎麼不知道,怕是這村裡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業家。」

    周曉哲沒再說啥,興許,他也在想同一個問題,為什麼三令五申不許辦的事,有些人總是能辦成,還辦得大張旗鼓?

    來到醫院,五佛縣長面色沉痛地說,眼下已死了兩個人,村長狗剩兒的爹,還有五保戶老奎。話還沒說完,就見狗剩兒帶著村人,氣洶洶湧進醫院,眨眼工夫,醫院辦公大樓前,就已搭起了靈堂,擺滿了花圈。

    這場突發事件像是導火索,迅疾點燃了一場熊熊大火,火勢蔓延,不可控制,一下就把沙縣乃至五涼給點著了。後來點著的,還有很多個跟環保有關的單位,當然跑不了沙漠所。這個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楊河流域都處在驚心動魄中。沒有人再敢遮掩什麼,更沒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錯誤,當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畢竟不是誰能遮住的,誰有那麼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還是來自於大地。當大地發了怒,當大地徹夜不寧地鳴叫,那種聲音,是能讓任何一個生靈都感到恐懼的。

    是的,恐懼。

    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能形容當事人的感受,他們終於怕了,也抖索了,在狗剩兒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後來不幸又死去的三個靈魂面前,他們慢慢地,低下了頭顱。那曾是多麼高貴的頭顱啊,沒想竟垂在五個普普通通的靈魂面前。

    越普通的靈魂,越是接近大地的靈魂。

    此後很長的日子裡,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議論的焦點,無非有二: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這個碩大的蓋子會不會被揭開,白俊傑龍九苗還有周宏年他們,會不會這麼快就垂下頭?可能不會,很多人這麼說。還有,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胡楊河的治理,會不會被猛地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那家據說貸款一個多億建起的造紙廠,會不會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議論歸議論,日子還得繼續。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庫干了,沒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憐的小水庫也干了,上游幾座水庫,也開始告急。如果不是老天爺開恩,趕在秋末落下一場透雨,怕是整個流域,都要幹掉。

    老天爺真的就開恩麼?

    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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