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淨沙(問天) 正文 第六章
    1

    喬雪闖禍了!

    那天喬雪百無聊賴地走在水庫邊的林蔭小道上,她的心情沮喪透了。本來工作就不順利,加上玉音姑姑的病,她的心情就更加灰暗得沒法提。誰知節外生枝,導師蘇寧突然被指控對觀測員周正虹性騷擾,意欲圖謀不軌。這事恰好又讓老鐵給撞上了,導師一時有口難辯,周正虹又不善罷干休,將小事吵成了大事,結果,導師蘇寧被帶走了。

    「真他娘的王八蛋!」喬雪快要氣瘋了,導師怎麼會對那女人性騷擾呢?導師正經得見了母羊都要躲著走,在她跟玉音面前,簡直正經到了迂腐的地步。常常是佈置工作都要讓她們兩個人一起去,如果實在是只有一個人的情況下,就將門開得很大,讓屋子裡的一切清清楚楚呈現在眾人面前。況且,給導師當了一年多學生,導師色不色,她還不清楚?

    「一定是這雞婆自作多情,或者,就是個陷阱。」喬雪憤憤地在心裡罵了聲。私下裡,喬雪將打扮前衛、行為舉止極不端莊檢點的周正虹稱為「雞婆」,對這種想開放卻總也不會開放的女人,喬雪是看不起的。「來自鄉下的粗俗女人」,「女人中的暴發戶」,她總是挑最惡毒的語言來表達自己對這個庸俗、輕浮而又自以為是的女人的不滿。現在這女人居然公開指控自己的導師想調戲她,還把她的內衣給撕破了。天呀,她那也叫內衣?恨不得自個兒撕破自個兒,把那堆肥肉給暴出來!

    「絕對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錯了!」導師蘇寧被帶走的一刻,喬雪沖老鐵嚷。

    「我咋個能看錯麼,我一推門,就看見……看見……」

    「看見啥?」

    「我說不出口!」老鐵漲紅著臉,這一天,同樣的話他已說了不下五遍,每個叫他進去的人,都要他將看到的一幕重複一遍,越詳細越好。到這陣,他實在不想重複了,那些話,說一次讓他臉紅一次,心跳一次。他五十多歲的人了,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對那事兒,他羞。

    「說!」喬雪恨出一聲,她的目光要吃人。

    「說就說麼,你凶個啥?」接著,老鐵硬著頭皮,又將看到的景兒重複了一遍。聽完,喬雪沒話了。別人的話她可以懷疑,老鐵的話,她只能信。既然老鐵再三保證,說出的話如果摻了一句假,他就去死,咋死都成!那麼,導師定是衝動了。

    他咋就能衝動呢?男人咋能見誰都衝動呢?看來,自個兒對男人的瞭解,還是很少。

    走在林蔭下,喬雪心裡充滿了茫然,不只是對導師蘇寧的茫然,更多的,是對這個世界的茫然。從被導師召來到現在,見的,聽的,感受的,都跟學校不一樣。豈止不一樣,簡直就是兩個世界。喬雪怎麼也搞不懂,外面的世界咋這麼混賬!

    這個下午,心情糟糕的喬雪最終是跟兩個外國人度過的,那是一對情侶,看不出年齡,但他們的親暱與和諧感動了她。或者說,這個下午她是不能看見情侶的,只要是情侶,哪怕是假情侶,野鴛鴦,只要有個親暱的動作,她都會被感動,叫感染也行。後來她才明白,這個下午,她是懷春了。

    一個將近三十歲的女人,卻意外在沙漠裡懷春,真是滑稽,荒唐!喬雪最終哭了。

    後來她將電話打給了表姐肖依雯,肖依雯問她哭什麼?喬雪哽咽了半天,說:「我想戀愛。」電話那頭的肖依雯完全被這句話說愣了,半天,帶著試探性的口吻問:「雪,你不會出什麼事吧?」

    「我能出什麼事,人家就是想戀愛嘛!」說完,哭得更猛了。

    喬雪被有關方面帶進那間神秘的辦公室時,事情已過去好幾天,她的心情也恢復到了正常。這中間,她還幫玉音辦成一件事。玉音不想讓姑姑再受打擾,她想盡自己的力治好姑姑。喬雪完全支持她,她也最煩那種假惺惺的關懷了,表面是在關懷,背後還不知想什麼呢。這社會,真是很難看得清。所以玉音一說出這個心思,她馬上拍著胸脯道:「我舅是醫院的專家,我表姐是醫院的高級護士,這事兒,我包了!」誰知,玉音帶著姑姑剛住進肖依雯所在的醫院,她便被有關方面帶到了這裡。

    「你是不是跟兩個外國人接觸過?」問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很幹部,很有威嚴。

    「記不清了。」喬雪的回答懶洋洋的。她現在也算是學會了跟幹部模樣的人打交道。

    「那你好好記記,九月十六日下午,你跟誰在一起?」

    「我說過,記不清了。」

    「請你態度好一點兒。」

    「我還想請你態度好一點兒呢,我犯啥法了,啊,你們憑什麼帶我到這兒?!」

    「喬小姐,請你冷靜點兒,你犯的事,重著哩,如果說出來,我怕嚇壞你。」幹部就是幹部,說出的話包括說話的姿勢還有腔調都跟學校裡那些教書的有天大的不同。

    「少叫我小姐,我有名字!」

    「那好,喬雪同志,請你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你有病啊,誰是同志?!」

    幹部愣了愣,他不明白同志這個詞怎麼了,小姐這個詞如今很容易讓人想歪,可同志是我們黨最傳統最親切的一種稱謂啊。

    「那好,喬同學,這樣總可以吧?」

    「隨便。」

    喬雪當時是真不知道他們帶她來的原因,如果知道事情會有那麼嚴重,說啥她也不敢有那態度。

    她涉嫌洩密!

    那兩個外國人並不是旅遊觀光來的遊客,更不是什麼情侶,他們假扮成情侶,來到沙漠水庫,目的,就是想獲取沙漠水庫的第一手資料。

    他們是國際林業組織派來的專家!

    外國人做事真他姥姥的絕!哪有這樣派專家的,人家轟轟烈烈搞準備,搞迎接,五個專家隊苦戰一個多月,沙縣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個月,工作還沒做好呢,方方方面面的事兒還沒打理清楚哩,他們居然就給來了!來就光明正大地來,幹嗎跟做賊一樣,還扮成情侶,把那麼多人給蒙了!

    不過外國人就是這樣做事的,他們向來不喜歡興師動眾,再說,在中國,你興師動眾,人家也會來個興師動眾,那麼,你還能看到真相嗎?

    看不到!

    要看到真相,就得不經然的,裝作滿不在乎的,走到哪兒看到哪兒,聊到哪兒。高興了,順手再來幾張照片,真相不就全到了手?

    暈,這不是游擊戰那套麼,他們倒是學得快!

    等沙縣方面知道實情時,一切都已結束。誰能想得到,就在五個專家隊下到沙縣那一天,這一對情侶,就已在沙縣轉悠。中間他們去了五佛,去了蒼浪,總之,將胡楊河流域轉了個遍。他們將看到的、聽到的、拍攝到的,包括沿途村民搶水的鏡頭,大地曬得裂皮的鏡頭,沙漠裡駱駝渴死的鏡頭,還有沙鄉人在沙漠深處抓髮菜的鏡頭,一個不漏地向總部做了報告。很快,國際林業組織做出了決定,暫停對胡楊河流域撥付救援性治理資金,跟流域的合作性項目全面進入審計階段,他們覺得這資金好像沒用到地方上,或者,按他們的術語說,就是沒有達到預期效益。

    這話算是夠客氣了。如果嚴格按照當初的協議辦,他們是有權中止合作的!

    問題出大了!

    國際林業組織的責問信剛一到,銀城便炸了鍋,緊跟著,沙縣這邊就吵翻了。忙活了這麼長日子,吃不香,睡不寧,冒著這毒的日頭,在沙漠裡進進出出,該補的不該補的窟窿都要補,該做的不該做的工作都要做,最後卻換來個白忙活。雞也飛了,蛋也打了,這工作做的,丟人,窩囊!上面迅速發下話,要一查到底,看誰向兩個外國專家洩露了秘密,把不該講的講了出去?這一查,就查到了喬雪頭上。因為那個下午她在綠蔭下的冷飲攤陪著兩個外國人喝飲料,口若懸河講個沒完沒了,這場面讓沙漠水庫不少職工看到了。

    喬雪賴不掉。

    喬雪沒賴,她如實向那個幹部承認,那個下午她確實陪兩個外國人坐了一下午。

    「你都跟他們談了些啥?」

    「這也要匯報?」

    「要匯報!」幹部的口氣突然威嚴起來。

    「我的私生活。」

    「什麼?」

    「外國人對私生活感興趣,我也對他們的私生活感興趣,那個下午彼此交流得很愉快。」

    幹部小看了喬雪,誰也小看了喬雪,問來問去,喬雪還是那些話。後來她被帶到了更大的幹部那兒,這次喬雪發火了:「怎麼,你們也對我的私生活感興趣?」

    「……」

    追查不了了之。接下來,專家隊撤走,迎接工作宣告結束。有消息說,這事鬧得很多方面好沒面子,只能草草收場。喬雪被送回學校,有關方面責成校方對其進行批評教育。喬雪卻接近瘋狂地說:「我要退學,早知道當專家那麼窩囊,打死我也不念這書!」

    銀城醫院,玉音的生活卻是另番樣子。

    玉音堅持要將姑姑送進銀城醫院,並不僅僅是因了喬雪跟肖依雯這層關係,她是煩沙縣那種做法。當名目繁多的各色關懷洶洶湧進那間病房時,玉音心裡突然跳出一個怪誕的想法:這還是我的姑姑嗎?的確不是。從某一刻開始,牛棗花不再是牛棗花,她成了一個符號,成了一個必須引起沙縣各方關注的新聞人物。甚至,有人將她的救治上升到政治高度。天啊,姑姑有這麼偉大,這麼值錢?玉音惶恐了,不安了,在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的一片得意裡,玉音開始讓自己清醒。她想起了以往的日子,漫天風沙中,姑姑拖著疲憊的身子,憂傷地跋涉在幾道沙梁子之間,那個時候沒有關懷,連句問候的話也沒。如果有,也不是來自沙縣,不是來自父親牛根實,而是來自那個叫鄭達遠的男人。好幾個假期,玉音都看見,陪姑姑在沙窩鋪種樹育樹的,就一個鄭達遠。那個冬天,沙漠破例地落了一場雪,那雪好美,覆蓋了沙漠,覆蓋了草叢,也覆蓋了遠遠近近的村落,世界只剩了雪,美白美白的雪。那個冬天玉音才上大一,故鄉在她的心裡,還很聖潔,還很讓人留戀。落雪的那個早上,母親蘇嬌嬌讓她跟著哥哥玉虎去抓鴿子,蘇嬌嬌愛吃鴿子,饞得很,天上飛過一隻鴿子她都要咂半天嘴。好不容易落場雪,蘇嬌嬌當然不肯放過機會。沙灣村的人都知道,一落雪,就是抓鴿子的好機會,在枯井裡,在麥場上,只要平日有鴿子的地方,你拿個竹篩子,抓幾把秕谷子,準能抓到鴿子。玉音那天真是抓到了鴿子,好幾隻哩。後來,後來她想起了姑姑,想得很突然。天呀,這厚的雪,姑姑她……

    有了這想,玉音就再也耐不住了,急得很,硬是嚷著要進沙漠,要看姑姑。哥哥玉虎氣得罵:「就你有姑姑,媽想吃鴿子,你能不能少提你姑姑!」玉音不管,扔下篩子就往沙窩鋪這邊跑。那天是拾草陪她去的,拾草回娘家,瞎仙卻到羊路唱賢孝去了,還病在了羊路。拾草一宿未合眼,天亮後也不管雪薄雪厚,一頭就扎進了雪裡。走了沒多久卻記起兩個娃還在娘家炕上睡著哩,忘了給著吃早飯,只好掉頭回來。二次上路,就跟玉音碰在了一起。兩個人結伴,路就不那麼遠了。大中午,她們碰見老羊倌,就是六根的爹。老羊倌看見玉音,隔著老遠就喊:「娃,你可來了,快去,快去呀,你姑跟那個男人,打起來了。」玉音跌跌撞撞,雪裡滾雪裡爬,總算趕天黑前到了沙窩鋪。老遠的,就望見紅木小院的門敞開著,幾隻雞在雪地裡覓食,那隻大黃狗臥在院門旁的草堆上,警惕地豎著耳朵。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邁步子了。不知為什麼,每次到沙窩鋪,她都會有這種怪怪的恐懼。說不清恐懼什麼,反正會恐懼。她顫著,抖著,呼吸格外的緊,心幾乎要跳出來。遠處的雪,近處的沙,還有院門前那棵歪脖子樹,樹下覓食的幾隻老母雞,彷彿都成了她夢境的復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種暗示。是的,夢。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記起了夢,在隨風逝去的二十多個歲月裡,她做過太多關於沙窩鋪的夢,她像是把自己的什麼遺忘在這裡了,醒時拿不走,就等夢中。可夢中她更拿不走,那層層疊疊的夢,那比沙漠更蒼茫更渾沉的夢,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窩鋪。

    哦,沙窩鋪。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詩情,真是一件不敢想像的事。

    恐懼稍稍消逝了一點兒後,她看見了那個男人。鄭達遠頂著一頭霧氣打院裡走出來,把一片迷濛帶給她。真的是霧氣,玉音那一天的感覺準極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看到那層氣,還能一下想到是霧氣,可見,那一天的白雪是給了她靈感的。只是,後來她才明白,那不是霧氣,那是煙。鄭達遠是給姑姑生爐子,大約柴濕著,怎麼也點不著,結果就在自己的頭髮裡藏了迷迷濛濛一層煙。鄭達遠起先沒看見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壞透了,一出院門,就氣急敗壞沖歪脖子樹下幾隻老母雞發脾氣,差點兒一腳將一隻雞踢上樹。好在他很快就抬頭朝玉音這邊望了,這一望,雪中的兩個人就都傻了。

    玉音確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來是恨著鄭達遠的,這個男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入她的心靈,而且到現在還頑固地佔據著位置,驅都驅不掉。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叫他鄭叔叔,等大了一點兒,大約是過了七歲,就跟著村子裡的拾草她們喚他鄭老頭,後來再大點兒,就直接換成了老鄭頭。每換一次稱謂,姑姑的臉色就變暗一次,那種暗不是寫在臉上的,是寫在姑姑心裡,別人發現不了,玉音卻能感覺出。她就不明白,姑姑為什麼能允許別人這麼喚他,自己一喚,她卻要無端地脾氣變壞?玉音將這筆賬記在了老鄭頭頭上,這跟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有關。沒有哪個孩子的成長會跟父母無關,父母對世界的好惡直接決定著孩子對世界的態度,大到一個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惡都來自於這裡。大約是父母對老鄭頭太恨了,玉音心裡,就很難對他好起來。玉音本打算是將他繼續恨下去的,這個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還有那麼好的工作,卻偏要賴在沙窩鋪不走。母親蘇嬌嬌說,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遲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親牛根實則說,他是個天上落下的掃帚星,偏巧砸在姑姑頭上了,姑姑這輩子,不受他的難,難!玉音認為父母說得對,她甚至認為,他是個厚顏無恥的掃帚星,他是想讓姑姑一輩子白為他服務哩。

    玉音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是個專家,治沙種樹的專家,還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窩鋪有關,是沙窩鋪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麼呢?可憐的姑姑,老實的姑姑,向來不知道為自己爭什麼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確切地說,就是跟鄭達遠目光相對的那一刻,玉音心裡突然沒了恨,真的沒,好生奇怪啊,怎麼就能在瞬間沒了恨呢?玉音心裡升起的,也是一股霧,真的是霧,裊裊的,跟太陽照在雪地上一樣,晶晶燦燦中,就有了一股霧氣。動著,舞著,跳躍著,盤旋著,就把心給包裹了起來。

    包裹了起來。

    玉音後來才明白,是那個男人打動了她。試想一下,這冰天雪地,這荒漠野灘,有誰願意守著一個瘋婆子?是的,那時候的姑姑簡直就是一個瘋婆子,思想瘋,行動瘋,說出的話,更瘋。瘋得一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瘋得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讓她回村子了。夜裡嚇唬小孩兒,實在沒招了,就說:「再哭,再哭把你抱給瘋婆子去!」那孩子立馬兒就沒了聲,真的,很靈驗,包括拾草都試過這方兒,靈。

    一個孤魂,一個讓玉音時時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後替她生爐火。而且,那人的樣子,哪像個專家,分明就是個……

    玉音撲哧一聲就給笑了。

    鄭達遠也笑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笑。

    那是他們第一次為對方綻出笑,很燦爛,很明亮,跟陽光一個顏色。

    也是在那次,玉音知道了姑姑很多事兒,有些事兒,難,真難,難得幾乎讓一個女人沒法撐過去,只有變瘋。幸虧有他。

    後來玉音才明白,人的一生,注定有些災難要你獨自去承受,注定有些寂寞讓你一個人去品味。也是在後來,她漸漸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別人去支撐的,有他足夠。

    那麼,這種情況下,玉音還能替姑姑接受那些「關懷」嗎?

    2

    棗花的情況不容樂觀,送進銀城醫院後,她已出現三次昏迷,就算清醒時,也是畏寒發熱,體溫始終在38℃左右,全腹脹痛,腹部已明顯膨隆,尿量不斷增加。所幸的是,在肖依雯的幫忙下,她父親肖天拋下手頭的研究工作,擔任起了主治醫。

    二次會診會剛剛開完,肖天認為,患者主要是因心情抑鬱,情志鬱結,肝脾失調,肝氣不暢,久郁化熱,加上患者飲食無節,傷損肝脾,食積氣滯,升降失調,氣機阻滯,水液停留。此症屬於肝病中的頑症,耽擱不得,但也急不得。肖天提出,採取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法,以疏肝解郁,健脾利濕為要,先使肝氣暢利,脾氣健運,然後再考慮施以手術。方案剛定,肖天正要跟玉音通氣,牛根實突然闖了進來。

    「肖院長,不行,我得把病人帶回去。」

    「帶回去?」肖天不解地盯住牛根實。

    「這伙狗日,前兩天還吵嚷著要往北京送,話還沒說個清楚,一眨眼,一個鬼影子也跑得不見了。」

    原來,牛根實是生沙縣的氣。牛根實錯誤地以為,這次他逮著了機會,一看沙縣方面那麼重視,他樂得心都要開花了。天呀,三十年終於等來個潤臘月,這回說啥也得拿他一把。於是,牛根實跟老婆蘇嬌嬌一道,天天跑政府,跑婦聯,哭著嚷著,把妹妹的病誇大到了天上,把妹妹受的苦,也誇大到了天上。沙縣方面明知他有趁火打劫的嫌疑,卻因了牛棗花的重要性,只能耐上心子跟他做工作。不做工作還好,一做,牛根實的牛勢勁越發大了,大得很。條件提到了天上,不但要把人治好,還要把這幾十年治沙種樹的工錢算給她。兩口子夜裡睡在賓館,掰著手指頭算,你算一遍她算一遍,越算越多,越算越興奮。興奮得簡直沒法睡!算來算去,竟也沒算出一個子兒。除了沙縣民政局補貼給的一千元扶助金,到現在,牛根實一點兒好處也沒落上。

    這也罷了,丫頭玉音背著他們將棗花挪到省城,直把他們一場好戲給攪了。兩口子恨了三天,發誓不認這個無義種了,也不認牛棗花這妹妹。又一想,不認不行,事兒還沒了結哩,沙縣這邊紅口白牙,吐出的話一項也沒落實哩,於是又攆到省城,想大鬧一場。誰知,兩口子還沒擺開架勢,沙縣的人竟給跑光了!

    「我叫他跑,跑了和尚還能跑了廟?縣政府的大門開著哩,我給他背回去!」

    看著這個一臉溝壑的莊稼人,肖天想說什麼,沒說。肖天已知道沙縣官員撤走的事,是女兒肖依雯告訴他的。女兒說,沙縣方面已知道國際組織派官員私訪的事,很惱火,認為遭人戲弄了。對牛棗花,他們突然就沒了興趣,自認為幹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所以沒跟醫院方面打招呼就把人撤走了。女兒說這話時很氣憤,流露出一腔正義。肖天笑了笑,他理解女兒,女兒還年輕,對這個社會,看得還不是太透。等女兒再經歷些風雨,就不會這麼激動了。不過對牛根實,他卻是另種態度,這個外表老實巴交的男人,有點兒可惡,還有他那個老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念在他是病人家屬的份上,肖天忍了幾忍,沒把心裡的不滿發洩出來。牛根實嚷了一陣,見肖天不接茬,恨恨道:「算了,不跟你說,你們穿的一條褲子,就想著掙錢,老百姓的死活,你們看不見!」說完,提著他那個一直提在手裡的蛇皮袋子,走了。

    望著他的背影,肖天發了好長一會兒怔。意識到自己開小差,他忙收住思緒,苦苦笑了笑,去找玉音了。

    聽完肖天的話,玉音感激地點點頭,說:「怎麼治,我全聽醫院的。肖叔叔,我姑姑她不容易,你一定要救救她啊。」肖天忍住心裡的難過,點點頭。兩個人從辦公室走出來,肖天又為棗花做了一次檢查,什麼也沒說,表情沉重地走出了病房。玉音跟出來,一直跟到樓梯口。肖天停下步子,問:「醫藥費有困難嗎?」玉音憋著嗓子,道:「醫藥費的事,不用你們擔心,我一定會湊齊。」肖天想說,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又怕加重這孩子的負擔,沉默了片刻,告辭走了。

    玉音再回到病房,就見姑姑已換好自己的衣裳,打病床上走了下來。

    「姑姑,你這是幹啥?」玉音驚問道。

    「音兒,不治了,咱回去,回沙窩鋪去。」牛棗花掙彈著,想努力讓自己的病表現得輕點兒,可她那樣兒,哪裡能努力得起來。話還沒說完,人便費力得喘不過氣。

    「姑姑,你亂說些啥?快躺下,你可別再嚇我。」玉音邊說邊將姑姑抱回床上。真是想不到,這才幾天,姑姑便輕得如同孩子。玉音感覺抱在懷裡的已不再是姑姑,而是一捆子乾柴。

    「音兒,聽姑的話,咱回去,這省城的醫院,哪是咱住得的。」

    「姑姑——」玉音真是不知該咋勸說姑姑了,這些天,為了讓姑姑安心治病,她算是費盡了口舌,簡直把這二十多年的話都趕在一起說了。

    「音兒,你個傻丫頭,姑沒事,姑硬朗著哩。姑這一輩子,連個藥片子都很少吃。你讓姑躺在這裡,姑難受……」

    「姑——」玉音心裡,早已是翻江倒海,除了哭,她還能說什麼?

    就在兩個人抱頭相哭的當兒,門外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玉音抹了把淚,又慌忙把姑姑臉上的淚也給抹掉,這才跑去開門。門一開,就有一大束鮮花先送進門來。駝駝坐在輪椅上,鮮花把他給遮沒了。等鮮花進了門,玉音才看見,後面跟著的,還有護士肖依雯和氣質不凡的江長明。

    一看是玉音的朋友來了,棗花想掙彈著起身,被肖依雯攔擋住了。肖依雯說,她剛剛換班,正好看見駝駝跟長明,就一併過來了。駝駝說:「真是不好意思,這兩天我去外面演出,昨天才回來。」說完,又掉頭問棗花:「姑姑,感覺好些了沒?」

    棗花一聽駝駝的口音像沙鄉人,忙問:「你說話咋這麼熟?」

    駝駝笑道:「我家也是沙鄉的,跟你們近,就在羊路。」

    「羊路?」棗花費勁想了半天,猛然道:「你不會是駝六爺的孫子吧?」

    「姑姑眼真是尖,我爺爺就是駝六爺。」一聽棗花認出自己,駝駝忽然就親切得不成。玉音悄悄拿腳踩了他一下,又給他擠了個眼色。當初玉音給駝駝輸血那檔子事,姑姑雖是知道,但玉音一直瞞著姑姑,並沒告訴她救的人就是羊路村的駝駝,玉音只說是個陌生人,後來沒救下,死了。這陣兒見駝駝一口一個姑的,生怕他一漏嘴,把實話給說出來。駝駝並不知情,他還正想著怎麼婉轉地把這層意思表達出來呢。江長明見狀,忙插話道:「駝駝,病人需要多休息,我們先走吧,改日再來。」

    駝駝像是不想走,他今兒來,是真心報答恩人的,這一次,說啥也要把這份情還上。就在玉音幾個眼睛擠來擠去的空兒,棗花又發病了,胸悶氣短,呼吸有點兒艱難,大約是在這裡見了沙鄉人,有點兒觸景生情。肖依雯趕快上前施救,同時摁響了呼救器,病房一時又亂起來,駝駝只好跟著江長明,悻悻下了樓。經過收費室時,他跟江長明往棗花的賬號上存了些錢。駝駝存了三萬,江長明存了五千。做完這些,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然後無語地離開特病區。

    外面的陽光很艷,陽光打在臉上,竟然還是生出一種疼痛感。

    第二天,江長明回到了沙縣。

    迎接工作雖然草草收了場,但對沙漠所而言,工作卻一刻也不能停留。江長明有個願望,一定要把老師這項成果推廣開,不但要推廣開,還要名正言順為老師爭取到應該得到的榮譽。人雖是走了,成果和榮譽,卻永遠屬於他。

    與此同時,另一件事也在秘密展開。江長明這次沒驚動任何人,他向周曉哲保證,無論背景多麼複雜,他都要撥開這層層迷霧,讓該顯的真相顯出來。

    第一個進入他視野的,是馬鳴。自打孟小舟當了沙漠所所長,馬鳴跟沙漠所,突然拉開了距離,尤其是專家隊進駐沙縣後,馬鳴更是小心謹慎,絕少在場面上露臉。江長明已瞭解到,沙縣沙生植物開發公司是縣政府跟北方光大實業聯合出資興辦的一家股份制企業,代表縣政府行使管理權的,是一個姓董的女人,這女人很神秘,多的時間,她不在沙縣,開發公司的事,她也很少插手,公司說穿了還是馬鳴在經營。還有消息表明,自從成立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後,馬鳴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這邊,他原來的北方光大實業,反倒成了個空架子。工商局一位知情人士說,北方光大實業原本就沒多少資產,馬鳴用一輛奔馳蒙住了別人的眼,加上他敢於花錢,財大氣粗的樣子讓人誤以為他是富商。馬鳴是沙縣招商引資引來的,是沙縣政府官員的座上賓,這一點,也使他在沙縣具備了某種呼風喚雨的能耐。有證據表明,他跟沙縣縣長白俊傑關係非同一般。白俊傑被帶走後,馬鳴突然變得收斂。不只如此,最近他突然扔下沙生植物開發公司不管,又將精力投入到北方光大實業。

    江長明通過關係,以合作推廣「達遠三代」為名,將馬鳴約到了一家酒店。兩個人原本就認識,只是關係很淡,江長明到沙漠所不久,馬鳴就下海經商了。但畢竟,也算同在一起共過事,所以見面也沒顯出多少生分。

    「我想跟你談談『達遠三代』的事。」江長明開門見山,將合作意向擺到了桌面上。

    「怎麼想起要找我?」馬鳴問,目光掃過酒桌上幾張臉。除研究生方勵志外,今天作陪的還有尚立敏,這是江長明刻意安排的。以前在沙漠所,尚立敏算是馬鳴的師姐,兩個人同在龍九苗手下,尚立敏對馬鳴,還格外照顧。

    「在沙縣,不找你馬大老闆還找誰?」江長明也換了一種腔調,想不到他打起這種哈哈來,還很江湖。

    「可惜呀,長明,你找錯人了。」

    「怎麼?」江長明略略一驚,馬鳴的態度有點兒出乎他意料。

    「不瞞你說,兄弟我現在對經商不感興趣了,想嘗試著換種活法。」

    馬鳴此言一出,桌上的人都驚訝起來,尤其尚立敏,正在夾菜的手猛地停住,看稀有動物似的盯住馬鳴:「怎麼,你想洗手不幹呀,這可不行,『達遠三代』還靠你呢。」

    江長明並沒將自己的真實意圖說給尚立敏,只說是讓馬鳴幫幫忙。尚立敏呢,她原本就是個急性子,又缺心眼兒,啥問題都不愛深想,一聽馬鳴流露出不想幫忙的意思,她的急脾氣就上來了。端起酒杯說:「來,師姐敬你一杯,這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反正又不讓你白幫,放著錢不掙,你還是個老闆嗎?」

    馬鳴客氣地一笑,屁股並沒起,只是在椅子上動了動,手輕輕一推,將尚立敏捧在眼前的酒杯推開。「師姐,對不起啊,我戒酒了。今天這酒,還是免了吧。」

    尚立敏的臉兀地一紅,感覺被人調戲了一把,她可是很少給人敬酒的,沒想馬鳴這點兒面子都不給她。

    江長明道:「酒隨意喝,既然馬老闆戒了,咱們也就不勉強。」說著,接過尚立敏手中的杯子,一仰脖子,飲了。

    尚立敏討了無趣,懷恨在心,坐下不說話了。江長明又道:「馬老弟如果真的志不在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不過,『達遠三代』要是推廣開,效益可非同一般。不知道除了馬老弟外,還有沒有人對此感興趣?」

    馬鳴沒有立即接話,他在蠻有滋味地啃羊排,同時,眼角餘光掃在尚立敏臉上。尚立敏彷彿情緒受挫,一時調整不過來,酒桌上的氣氛怪怪的。江長明並不著急,這頓飯,他原本就沒打算吃出個結果,只要能跟馬鳴接上線,不愁事情不會向前發展。

    這頓飯果然沒吃出結果,馬鳴後來倒是態度緩和了一點兒,不那麼擺譜了,不過對「達遠三代」,他是真的沒興趣。他甚至說,他現在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就想去西藏,西藏真美啊,湛藍深遠的天空,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有那聖潔的雪山……馬鳴吟起詩來了。在座的人誰也沒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趣,桌上的菜還有一大半,可誰也沒了胃口。

    誰都在拿眼瞪江長明,心裡怪他花錢請來這麼一頭倒胃口的豬。

    飯後,馬鳴打的走了,江長明這才相信,馬鳴沒騙他,他現在果然連車也養不起了。看來,馬鳴不是對掙錢不感興趣,他可能已經沒能耐掙這份錢了。

    江長明隨後得到消息,說馬鳴真的遇到了麻煩,這麻煩不只是白俊傑帶來的,事兒很有可能出在龍九苗身上。調查組對龍九苗進一步的審查中,發現了兩份可疑合同,一份是龍九苗仿照鄭達遠字跡簽的,一份是龍九苗自己簽的。合同另一方,是沙生植物開發公司,但當事人不是馬鳴,而是那個姓董的女人。

    兩份合同標的接近一百萬,內容是沙漠所向沙縣提供沙生植物開發及種植服務,包括常年性技術指導。這合同粗看起來沒問題,沙漠所本來就有這項服務,收費標準也符合所裡的規定,可細一追究,問題就暴露了。

    龍九苗拒不承認那字跡是他偽造的,還說另一份合同也是鄭達遠安排他簽的,至於錢,龍九苗說自己沒收過,沙漠所的賬上也沒收到這筆錢。但沙縣這邊確實將款付了,分三次付的,收款人都是龍九苗。

    再查,龍九苗就不得不招出,錢是馬鳴替他領的,不過到現在馬鳴也沒將錢給他。

    案件忽然有了方向。

    3

    就在調查工作朝著有利於江長明他們發展的時刻,沙縣那邊的情況突然發生變化,鑒於白俊傑涉嫌捲入龍九苗一案,五涼市委做出決定,由李楊接替白俊傑,出任沙縣代縣長。

    不知怎麼,江長明聽到消息,心裡突然一暗。對李楊這個人,江長明真是有點兒後怕。

    江長明跟李楊的認識,還是因了沙沙。那時沙沙還在沙漠所,具體從事數據分析,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數據上,整日幻想的,就是下海辦公司,或者,就像自由人一樣在社會上飛來蕩去。有一天,沙沙突然跑進他的辦公室,很神秘地說:「晚上陪我去吃飯,跟你介紹一個人。」沙沙常有這樣的飯局,也常有陌生的男女介紹給江長明。江長明真是搞不懂,沙沙哪來那麼多關係,為什麼總是有人請她吃飯,難道她真是一個別具魅力的女人?想法歸想法,每次沙沙叫他,他還是都老老實實跟著去了。

    那次的飯局設在銀城新開張的一家粵菜館裡,江長明跟沙沙趕到時,其他人都已到了。江長明略帶幾分不安地解釋:「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讓大家久等了。」坐在兩位漂亮女孩兒中間的男士起身,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沒關係,我們也剛到。」說著請江長明入座。沙沙一邊跟那兩個女孩兒親熱地打招呼,一邊跟江長明他們介紹:「這位是李楊哥,這位是江長明,我們所的年輕專家。」李楊再次起身,彬彬有禮地握住江長明伸過去的手,微笑著道:「我叫李楊,省委辦公廳的,請多關照。」

    江長明當時心裡便愕了一聲,省委辦公廳,好厲害的來頭呀。等飯吃到中間,江長明才發現,真正讓他驚愕的,不是李楊的來頭,而是這傢伙的能耐。就這麼一陣工夫,江長明就聽他接了不下十次電話,每次電話裡,他好像都在幫人辦事,而且順帶要說出幾個領導的名字。有兩個名字,江長明很是耳熟,細一想,不正是天天在電視新聞或是省報頭版上看到的那兩位嗎?那麼神秘的人物,到了李楊嘴裡,竟跟說他們親戚一樣隨便。江長明有點兒傻眼了。李楊倒是不在乎,電話一合,親熱地喊他一聲江哥:「來,夾菜,這些人真是煩,弄得讓你飯都沒法吃。」他身邊那位叫雪兒的女孩子趁勢道:「李楊哥,是不是在背後也這麼說我們啊?」李楊忙給雪兒夾菜,「哪啊,你們是我妹妹,跟他們不一樣。」

    那天的飯江長明吃得很堵,但也很開眼界。飯後那兩個女孩子嚷著要去唱歌,李楊非要拉他一道去,說一回生二回熟,往後大家都成朋友了,沒必要拉開距離。江長明藉故晚上要加班,硬是從李楊的熱情裡逃了出來。沙沙有點兒不高興,她是一心想讓江長明陪她去的,見江長明硬著個臉,好像一去唱歌就把他的道德品質還有他的良好形象給唱壞了,一賭氣就說:「不去拉倒,沒見過你這麼沒情調的人。」江長明剛要生氣,就見沙沙已在那位叫雪兒的女孩兒的煽動下,跟著李楊他們走了。

    那晚江長明睡得很不踏實,第二天一上班,他便問沙沙:「這個李楊到底什麼來頭,你跟他怎麼認識的?」沙沙眉毛一揚:「來頭不小啊,怎麼,你也學會當警察了?」

    無論江長明怎麼問,沙沙就是不告訴他怎麼跟李楊認識的。不僅如此,那一陣子,沙沙跟李楊來往得很密,而且有意不讓江長明知道。江長明心裡很不安,總感覺李楊不像個正經人,至少,不像是省委辦公廳的。他托人打聽,結果把他嚇了一跳。李楊不僅是省委辦公廳的秘書,而且,他是前省委要員後來的省人大主任的二公子。這一下,江長明才真正傻了。啥叫個井底之蛙,啥叫個有眼無珠,啥又叫個孤陋寡聞?總之,他將自己狠狠恨了一頓,然後沮喪地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

    江長明這番感慨,是發給沙沙的,他知道沙沙的野心,也知道沙沙做起事來有點兒不擇手段。果然不久,他就看到李楊開著車子到大門口接沙沙,沙沙呢,那一陣子簡直神采飛揚,眼裡都沒有別人了。江長明曾經婉轉地提醒過她,意思是李楊是有家室的人,跟他接觸,應該注意點兒分寸。

    「啥叫分寸?」沙沙故作吃驚地瞪住他,見他一副災難深重的樣子,又道:「我跟你之間,是不是很有分寸?」江長明不敢再說什麼了,沙沙的脾氣他瞭解,你越是阻止她,她越是要拗上性子跟你作對。

    有次師母問他:「沙沙最近是不是在戀愛啊?」江長明硬著頭皮道:「可能吧,最近我也很少見她,等有機會,我問問。」師母歎了一聲:「這孩子,我倒不是怕她戀愛,是怕她……」師母沒往下說,但師母想說什麼,江長明能想得到。怕是天下養女兒的,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女兒充當第三者。但這世道就是跟你作對,一度時間,當第三者簡直成了潮流,好像清清白白跟一個沒有婚姻的男人談情說愛,對女孩子來說,是件很沒檔次的事。但凡有點兒姿色,有點兒野心的,都想一腳踩進別人的家裡。女孩子們私下把這叫做「掠城」,或者就用一句時髦的話:你的地盤我做主。

    出事是在那年秋後,落葉鋪滿街道、秋風打得人臉疼的一天,江長明剛走出沙漠所大門,就被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給叫住了。「你是江長明?」那女人問。

    江長明點點頭,目光警惕地盯住女人,那時候白洋已離開他,對陌生女人的造訪,江長明有種本能的警惕感。

    女人說她姓何,有件事想跟江長明聊聊。在那個秋風瑟瑟寒氣襲人的秋末的黃昏,江長明跟姓何的女人來到濱河路上,多情的濱河路其實也是個很傷感的地方,這兒灑下的歎息跟眼淚並不比瀰漫著的浪漫和溫馨少。其實有多少親暱就有多少詛咒,愛和恨、喜和悲就跟黃河兩邊的岸一樣,你能說哪邊的長哪邊的短?人生說穿了還是一個等式,得到和失去,幸福和痛苦,溫暖與寒冷總是很公平地降臨到你的頭上,一個人如此,一個世界也是如此。

    姓何的女人並不善談,她說出的話甚至比發出的歎息還要少。這樣的女人往往是能讓人生出憐憫的,在腳步跟落葉沙沙的摩擦聲中,江長明總算聽清了她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她用不著這麼費勁兒地表達,她剛一開口,江長明就把事情的真相甚至解決的方式都給猜到了,不過姓何的女人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如果她能友好地離開,我可以給她一筆錢,算作補償。」她說。

    「其實她錯了,李楊只是玩兒玩兒她,壓根兒不會娶她,更不會幫她辦什麼公司。他拿這一套,已騙了不少女孩子。」她又說。

    「我並不是捨不得離開他,是我不能。可能你不知道,我們毀掉過一個孩子,五歲了,是第一次離婚時,因為打架,嚇慌了孩子,他從樓上跳了下去。」女人頓了頓,又說:「現在這女孩兒是後來生的,快滿五歲了,上天讓她患了先天性恐懼症。」

    江長明後來才知道,李楊結婚很早,這跟他父親有關。李楊的哥哥是個獨身主義者,而姓何的女人則是父親打算要娶給老大的,算得上一門政治婚姻,只是可惜得很,她嫁給李楊不久,身居要位的父親突然中風,現在她不但要拉扯女兒,還要贍養生活不能自理的父母。

    她也算是個可憐的女人。

    那天的江長明並沒向女人承諾什麼,他知道替沙沙做出承諾等於是欺騙了這個善良的女人,所以他選擇了沉默。不過從那天起,他開始做一件事,極力阻止沙沙跟李楊見面,為此他還厚著臉找過李楊,沒想那時的李楊跟另一個女孩子打得火熱,已經沒心思再請沙沙吃飯了。

    沙沙遭到了報應。嘔吐是從某天早晨開始的,起先她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後來意識到出了問題時,她絕望地發出一聲長嘯。沙沙就是沙沙,沒辦法,這點上,她比哪個女人都堅強,也比哪個女人都清醒。她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是在玩兒火,結局無非就兩種,要麼被火燒死,要麼,就玩兒出一場更大的火。可惜兩種結局都沒看到,沙沙表演給江長明和自己母親的,是一場出奇的冷靜,還有果決。打掉孩子的當天,她便背著包南下了。

    沙沙後來跟江長明談起過這事,她說:「你們都不瞭解李楊,他天生一個魔鬼,只是上帝給他穿了件人的衣裳,還給了他一張特能引誘女人的臉。女人碰上他,只能自認倒霉,如果膽敢跟他討價還價,雪兒就是下場。」

    那個時候的雪兒已離開這個世界,帶著她的夢,還有她的不甘心。雪兒是出車禍死的,就死在濱河路上,跟駝駝出事的地方不遠。不過是在午夜,肇事逃逸的車輛一直沒找到。

    死去一個人是很正常的,不值得大驚小怪。好在沙沙很清醒,她跟江長明說:「我可不想死,不就那麼點兒屁事,犯不著。」

    有時候江長明也亂想,有著深刻背景和良好平台的李楊這麼久提拔不起來,會不會跟這些女人有關?不過這想法很是荒唐,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好在李楊現在走曲線救國的路子,總算是踩上仕途了。

    江長明跟李楊的見面,是在沙縣賓館一間接待室裡。

    縣上剛剛開過一次會,開得很隆重。會議的主題是:全縣動員,上下齊心,抗旱救災,打一場生產自救的攻堅戰。

    旱情的確很嚴峻,比旱情更嚴峻的,是沙縣的政治氣氛。江長明剛一下車,就感覺到沙縣的空氣不像了,很緊,很密,隱隱地,還摻雜著一股怪味兒。等回到賓館,聽尚立敏說完李楊上任後連續砍出的三斧子時,心裡,就不只是壓抑了。

    李楊砍出的第一斧子,是對風波漸趨平靜的國際組織私訪事件做了一番深刻的檢查,表示是政府沒把治沙工作做好,沒把治沙工作當成一項大事來抓。國際組織的批評應該虛心接受,並盡最大努力把工作趕上去。他要求全縣幹部少議論,多幹事,絕不能被傳言困住手腳。

    第二斧子是撤換了沙漠水庫管理處的領導,對部分職工也做了處理。尚立敏說,李楊這一斧子表面看是整治基層工作作風,其實是演了一出掩人耳目的好戲。她打聽到,那個叫周正虹的目前已被安排到縣政府統計局,索性活躍在了李楊縣長的眼皮底下。管理處幾位領導雖是被免了職,但將來的職位一定不比管理處差。「走著瞧吧,這種把戲,我見得多了。」尚立敏憤憤道。

    第三斧子也是最關鍵的一斧子,李楊砍在了沙縣的要命處。沙縣目前旱象肆虐,沙塵不斷,農作物幾乎絕收,農業生產陷入癱瘓狀態,農民的日常生活受到極大威脅。這個時候提出生產自救,全力抗旱真是順應民心。但細一琢磨,就發現李楊這步棋真是高,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轉移公眾視線的方法無非有二,一是將公眾關注的事件徹底掐死,將火在短時間內迅速熄滅,讓公眾無法關注。這點李楊顯然做不到。那件事兒雖說是過去了,但給沙縣造成的影響怕是短時間內很難消除,況且,上面到底啥態度,咋個處理,到現在也沒個說法。難怪下面人心草草,做啥事都打不起精神來。好在還有第二種方法,就是拿新的事件強壓舊的事件,讓大眾迅速從原有事件中解脫出來,將目光聚集到更有吸引力的事物上。李楊在動員會上再三強調,抗旱救災是當前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縣鄉兩級政府務必行動起來,以高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帶領廣大群眾,投身到這場生產自救的戰役中去。而且一定要少說話,多幹事。

    一切看起來無可厚非,江長明心裡,卻認定李楊是在演戲。有時候他也覺得奇怪,怎麼就對李楊有如此深的成見呢?

    李楊主動約見江長明,倒是讓江長明生出幾分不安。本來他要帶尚立敏她們一道來,但李楊在電話裡再三說,他想跟江長明單獨敘敘舊。「有些疙瘩還是化解開的好,擱在心裡,難受啊。」李楊在電話裡發出一聲喟歎,他的口氣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又像是一個看破紅塵的智者,反把江長明給驚在了電話這頭。

    頓了一會兒,李楊又說:「化不開也沒關係,我知道過去做的事兒挺沒人味兒,對不住朋友。不過你到我的地盤上,好歹也得讓我盡一次地主之誼吧。」

    江長明就又胡想了,難道踩上仕途的李楊真成了另一個李楊?這也說不定,李楊畢竟已過四十,比自己大好幾歲呢。一個男人如果過了四十還不能把自己的腳步修正好,還不能對自己年輕時的愚蠢發出懺悔,怕是上帝都要嘲笑他。

    就這麼著,江長明帶著一肚子納悶,坐在了李楊對面。

    接待的確上檔次,也充分顯出主人的熱情。裝修豪華陳設別緻的接待室,一看就不是什麼人也能坐在這兒的。從江長明進來到現在,兩個服務員就不停地忙著,茶是極品鐵觀音,煙是中華,可惜江長明對煙和茶都沒感覺。他這生最大的遺憾,怕就是生為男人,居然既不嗜茶也不吸煙,人生便少缺諸多情趣。難怪白洋活著時,總要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奚落他幾句:「我怎麼看,你也不像個男人呀,少了陽剛之氣倒也罷了,不抽煙,不喝酒,跟別人在一起時總是顯得怪怪的。你不會是怕我吧,放心,我才不干涉你什麼。」

    為表示自己的誠心,李楊直言不諱,說:「下午本來有會,我推了,難得跟你一見啊,好好談談,早就該好好談談。」說完,他使個眼色,兩個長相絕對一流服務也夠水準的接待員知趣地掩門而去了。江長明忽然想,怎麼這個人到哪兒都有美女相伴啊,彷彿天下的美女都要圍著他轉!

    話題一拉開,江長明就真真實實感覺出李楊的非同一般來。李楊先是對沙縣前一任政府的做法來一頓痛批,說他們在大方向上犯了錯,沒把治沙當成頭等大事,結果,錢花了,精力耗了,沙化卻沒得到有效遏止。「難啊,基層幹工作,不跟上面比,幾十萬人吃飯呢,一個失誤,就會引出一大串後患。這不,眼下問題暴露了,我還得替他們擦屁股。」就這麼幾句,李楊便將自己推得乾乾淨淨。他接著道:「請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我這位子,難啊。」

    江長明剛剛對李楊有點兒警惕,他這一句,又將警惕給逼了回去。

    「不瞞你說,眼下我還真是沒主意哩。」見江長明發惑,李楊又說。

    江長明並沒急著回答,他在想,李楊這番話,到底有幾分真?今天約他來,李楊到底想表明什麼?

    興許,是江長明的經驗不夠,也興許,李楊這天表現得太誠懇了。總之,等談話結束,江長明回到賓館,他心裡,對李楊的看法就有了改變。尚立敏不滿道:「人家請你喝頓茶,你就掉轉頭幫著說好話,你還有沒有原則?」江長明辯解道:「這跟喝茶沒關係,眼下我們需要他的幫助,如果真能幫我們把『達遠三代』推廣開,替他說多少好話也值。」

    「我看你是昏了頭,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剛才有個姓范的找上門來,說他想做推廣代理。」

    「姓范的,不會是老范的侄兒吧?二十多歲,人長得很憨實,對不?」

    「對。」尚立敏點頭。

    「算了,這人我接觸過,人倒是沒問題,跟老范一個脾性,可惜規模太小,不成氣候。李楊跟我介紹了一位,晚上談。」

    一聽又是李楊,尚立敏不樂了:「你能不能清醒點兒,他要是能幫你,這沙窩裡的兔子都會幫你。」

    江長明沒跟尚立敏爭,有些事情未必要跟尚立敏講清楚。江長明並不是那麼容易就信任了李楊,但眼下要盡快將「達遠三代」宣傳出去,為下一步大面積推廣做準備。此事缺了李楊的幫助,能進行得開?再者,江長明有種預感,李楊定是想借「達遠三代」為自己確立什麼,縣長畢竟跟所長不同,所長可以五年不出成果,縣長要是一年不出政績,怕就當到頭了。與其對他設防,倒不如先把內心的戒備取掉,借他的優勢一用。

    可這些話,怎麼跟尚立敏講?一講,她還不炸掉?尚立敏最反對的,就是做人不磊落。要是讓她知道自己也在玩心計,那還了得!

    江長明決計將此事進行到底。

    晚上,燈火通明的騰格裡大酒店,食客雲集,靚女如雲。因為大板瓜子還有髮菜等沙生植物的暢銷,江浙一帶的商人很早就進入沙縣,眼下已成為沙縣經濟的主力軍。彷彿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浙商走到哪兒,美女就跟到哪兒,於是蒼涼雄渾的沙縣這些年也成了南國靚女經常光顧的地方。江長明在迎賓小姐的引領下,來到「308」包房,等他的是李楊介紹的西北沙生林科技開發公司總經理吳海韻,一位三十出頭精幹漂亮的女人。

    互相打過招呼,主客雙方邊吃邊談起來。吳海韻是一位很健談的女性,她生在南國,來西北投資已十多年了,最初搞服裝生意,完成積累後又涉足房地產,這幾年房地產過熱,很多商品房因價位虛高賣不出去,吳海韻毅然轉向,搞起了綠色產業。目前她旗下共三個公司,一家專門搞草產業,一家搞大板瓜子還有髮菜等的批發與推銷,這家沙生林開發公司,是最新成立的,瞅準的,就是胡楊河流域這塊聚寶盆。

    「『達遠二代』我曾關注過,可惜那時志不在此,這次三代的推廣,說啥也不能讓別人佔了先。」吳海韻臉上浮著真誠的笑,說話的語氣很有種志在必得。

    江長明有點兒欣賞這個女人,她的善談還有不凡的經歷,讓他不由得對她生出一層好感。這是一個經過風浪的女人,一般說,大風大浪中闖過來的女人,總是比那些小家子氣十足的女人容易帶給男人信任感,這點上女人恰好跟男人相反。聽吳海韻說得如此有誠意,江長明也坦誠地說:「『達遠三代』是老師的心血,也是沙漠的一個寶,我真是希望,它能讓我們的沙漠早日綠起來。」

    「沒問題。」吳海韻吟吟道,舉起酒杯,她的眼裡閃過一絲風情,很有味,可惜江長明沒能捕捉到。吳海韻說:「讓我們先乾了這杯,往後,我們既是對手,又是夥伴了。」

    「怎麼講?」江長明端起酒杯,不解地盯住她。

    吳海韻再次笑了下,她的笑總是帶著某種韻味,有種玫瑰的顏色:「這很簡單,如果合同能談成,我們當然是夥伴。但合作的過程也是競爭的過程,我就怕將來我把市場拓開了,你的樹苗跟不上。」

    「這你放心,有了沙窩鋪和五佛那邊兩大基地,樹苗供應絕對沒問題。再說李縣長已答應,要在沙漠水庫新建一個苗圃基地。有了他的支持,你還怕樹苗的事解決不了?」

    一提李楊,吳海韻忽然不語了,像是不願在這場合提起他。不過,既然江長明提起來了,她也不迴避,幽然一笑道:「他可是一個有抱負的男人,但願他能在沙縣有所作為。」

    這頓飯吃得還算愉快,不,很愉快。這應該是江長明來沙縣後吃得最愉快的一頓飯,回到賓館很久,他還沉浸在愉悅中。這愉悅不單純是吳海韻帶來的,畢竟,事情朝實質性方向邁出了一步。一想不遠的將來,「達遠三代」就能推廣到各縣去,他的心很快就被一層綠浪罩住了。

    臨睡覺時,他收到一條短信,他滿以為是肖依雯發來的,一看號碼,不是,很陌生。怔了一會兒,打開一看,只有短短兩行字:如果我死了,你會想我嗎?

    猛地,他腦子裡冒出沙沙,一定是她!

    江長明很快按號碼打過去,對方已關機,再打,此號已變成空號。

    4

    馬鳴失蹤了。

    這消息絕對稱得上是機密,可偏偏讓尚立敏打探到了。這女人最近有些瘋,像是咬住了馬鳴還有孟小舟。她斷定,馬鳴跟孟小舟之間,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關於「達遠三代」的資料及沙縣很多事兒,指不定就是孟小舟串通馬鳴干的。她瞞著江長明,暗地裡找了好多關係,包括教練丈夫都讓她動員了起來,就想揭開這個謎。誰知市紀委有人暗中向她透露,馬鳴在跟江長明見面後不久,就神不知鬼不覺消失了。

    失蹤?江長明非常吃驚。從他掌握的消息看,目前還沒有人把目光盯在馬鳴身上,雖說有人懷疑馬鳴的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可能存有洗錢黑幕,但由於沙縣原縣長白俊傑拒不承認自己跟該公司有染,加上目前高層對白俊傑的態度還不是很明朗,所以有關方面也是遲遲不敢對該公司採取相關措施。

    情況真是複雜得很,江長明到現在才算明白,所謂的反腐倡廉遠不像報紙或電視上講得那麼讓人樂觀,更不像他這樣的老百姓想像的那麼容易。有些事看似簡單,一旦真的動起真來,情形怕又是另番樣子。難怪周曉哲要在他面前發出悵歎:「長明,不瞞你說,沙漠所這盤棋,不好動啊。有句話叫牽一髮而動全身,你不在其境,便不能領悟其中的含義。」白俊傑雖是被那個了,但目前僅僅是對他採取調查,至於他究竟有什麼問題,誰也不敢枉下結論。況且調查這個詞,很中性,也很有彈性,且不說方方面面的說情與干擾,單是他與銀城高層的那點兒關係,就足以讓有關方面彷徨。

    調查某個人是一回事,怎麼調查又是一回事,最終能調查出什麼,更是另一回事。這中間,變數大著哩。

    白俊傑的確是因龍九苗一案牽扯進去的,龍九苗剛一進去,便咬出了白俊傑,說五年前,白俊傑要競選縣長,到省城找到他,問能不能從他手中周轉出點資金?當時龍九苗跟白俊傑認識還不是太久,兩個人是在一次會上認識的,後來又意外在秘書長家裡相遇,關係因此而密起來。兩個人都把對方想像成了秘書長的人,秘書長也直言不諱,說:「往後,你們彼此多聯繫,有什麼事,互相關照一點。」這句話便成了他們進一步交往的理論根據。白俊傑的老丈人跟秘書長共過事,龍九苗呢,跟秘書長是同鄉,跟秘書長的夫人又能扯上點兒親戚。就這樣拐彎抹角,兩個人便成了一條道上的密友。密友要競選縣長,龍九苗當然不能不管,況且他聽馬鳴說,白俊傑當選縣長是鐵定的事,人家只不過是在沙縣用錢不方便,這才想到了他。於是,龍九苗就在自己的課題經費中擅自拿出二十萬,借給了白俊傑。調查組查賬時,正好發現了這筆短款,龍九苗心想扯出白俊傑,就會有更多的人幫他說話,所以毫不猶豫就把白俊傑咬了出來。

    沒想,白俊傑一口否認:「借錢,我找他借錢?這不是天方夜譚麼。難道他的意思是說,我這個縣長,是賄選來的?」

    調查組當然不能說白俊傑這個縣長是賄選來的,他是沙縣人代會選舉產生的,是符合法律程序的。但既然來了,就得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況且,調查組從別的渠道,又摸到白俊傑不少線索,心想,只要有一條能落實,白俊傑這個縣長,就當到頭了。

    然而偏在這時候,銀城高層又出現戲劇性的變化,本來就爭得很熱鬧的兩派,矛盾突然又趨尖銳,風傳要出事的那位實權派人物非但沒出事,反而穩坐在了台上,而另一方卻顯得有點兒不穩。高層的爭鬥歷來是隱秘難解的,也是很微妙的,這就讓下面的人總是處在小心謹慎中。沒辦法,這就是官場。

    有誰不為自己的烏紗著想呢?

    這一著想,調查工作便有了搖擺性。

    任何事物都有搖擺,但對政治生活中的搖擺,江長明真是瞭解甚少。好在他並不願意攪到這種搖擺中去,他就一個目的,將恩師鄭達遠的事搞清楚,至於龍九苗還有白俊傑他們,那不是他要操心的事。

    不管怎樣搖擺,正的總是正的,邪的總是邪的,這一點江長明還是很堅信。

    馬鳴一失蹤,老師鄭達遠的事突然就斷了線索,江長明甚是焦慮,思考良久,還是忍不住拿起電話,撥通了周曉哲的手機。

    這是周曉哲不久前給他的一個新號,說隨時都可以打給他。

    沒想,電話剛一接通,周曉哲便聲音瘖啞地說:「長明,眼下事情有變,電話裡說不方便,有空兒,你還是回來一趟。」

    這個夜晚,江長明幾乎一眼未合,種種猜測跳出來,折騰得他無法安寧。天一亮,他便急不可待奔向汽車站,他擔心事情朝更可怕的方向發展。

    果然,周曉哲說,有人出面干預龍九苗案,本來已經有所突破的調查工作只能中止。白俊傑那邊情況更糟,兩天前龍九苗突然改口,說那筆錢不是借給白俊傑,是白俊傑讓他借給馬鳴。

    「一定是有人串供。」江長明憤憤道。

    「串供還是好的,我懷疑,馬鳴失蹤也是有人特意安排的。」周曉哲幾近沮喪地說。

    「你的意思是……」江長明傻傻地盯住周曉哲,他真是不敢相信,身居高位的周曉哲,也會跟他一樣露出沮喪的神情。在他的想像中,到了周曉哲這位子上,還有什麼事能難住他?一個小小的沙漠所,居然就讓他被動到這個地步,換上別的要害部門,那還……

    「長明,眼下我們要做的,是盡快把課題成果拿出來,還有『達遠三代』,我已跟科協打了招呼,讓他們也出把力。至於別的,暫且先拋腦後吧。」

    「那……老師的黑鍋,白背了?」

    「放心,還沒哪個人隨便敢給鄭老背上一口黑鍋。這事你就別再操心了,清者自清,渾者自渾,誰也不可能顛倒黑白。」說到這兒,周曉哲臉上突然綻出一絲笑,江長明的心無端一輕,緊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周曉哲又道:「對了,前幾天去看你師母,聽她講了你不少事兒。很難得啊,放棄美國的優厚待遇,甘願跑到這兒受窮,這樣的境界,也只有知識分子才有。」

    江長明一臉尷尬,沒想周曉哲會當面誇他。儘管周曉哲比他大不了幾歲,可人家身居高位,能用平等的口吻說話,本就讓他很感意外了。聽周曉哲這麼一說,他越發不自在起來。好在周曉哲很快結束了這場談話,臨分手時,周曉哲像老朋友似的盯住他:「得空多陪陪你師母,別讓她太孤單。」

    孤單並不僅僅是指沒有人陪,像師母葉子秋這樣的女人,孤單其實是一種命定。以後的日子裡江長明才知道,葉子秋的一生是極其孤獨的,甚至充滿了荒謬和欺詐,貌似平靜的生活外象下,竟掩藏著難以想像的扭曲與變形。但在這個空氣裡橫溢著苦焦味兒的九月的下午,江長明不會想到這些的,他腦子裡除了師母的病,再就是師母一旦問起沙沙,該怎麼撒謊?

    有時候撒謊其實是件挺痛苦的事,可惜太多的人沒意識到這點,反把撒謊當成了人生一門藝術。

    吊滿文竹的陽台上,師母靜靜躺在竹椅上,享受著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怕也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才享受得了這九月的陽光。門是護工姚姐打開的,進門後卻發現,肖依雯也在,正在翻看師母發了黃的相冊。

    兩個人彼此望了一眼,都感覺心裡怪怪的,其實這一次他們分開並不是太長,可心裡,感覺已是好久沒見面了。尤其肖依雯,一看到江長明,臉不由得就緋紅起來,說話氣也短了不少,感覺胸口在怦怦直跳,臉燙得要燒起來。

    「你來了?」半天,她才說了這麼一句。

    江長明笑笑,沒說話,但眼神卻在告訴肖依雯,能見到她真是開心。

    肖依雯拿著那本相冊,一時侷促在那裡,不知該做啥才好。

    那相冊江長明看過,沒有多少照片,最有紀念意義的,怕就是沙沙剛出生時那幾張。有一次江長明還問,怎麼沒有你跟老師的合影啊?師母張了幾下嘴,很困難的樣子,然後說:「你老師那個人,一輩子最怕上鏡頭。」

    說的也是。江長明跟了老師這麼多年,很少見過他拍照片,有次省報記者採訪他,非要抓拍幾個他在沙漠裡的鏡頭,老師死活不幹。記者好說歹說,老師才同意只照一張,還硬要江長明陪著他。那是江長明的照片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裡,全是沾老師的光,白洋十分珍惜那張照片,拿著那張報紙,幾乎誇遍了她的朋友圈子。

    肖依雯放下相冊,說:「這兩天輪休,家裡又沒啥事可做,所以跑過來陪陪師母。」江長明正要跟肖依雯說句感謝的話,姚姐接過話頭道:「老太太剛吃完藥,躺竹椅上睡著了。」

    「這麼毒的太陽,不要緊吧?」江長明問。

    「不要緊的,她應該多曬曬太陽。」肖依雯說。

    「這兩天情況怎麼樣?」江長明壓低聲音,生怕陽台上的師母突然醒過來。

    「病情控制得還不錯,比預想得要好一些。」一談起病,肖依雯就從容多了。

    聽肖依雯這樣說,江長明心裡稍稍輕鬆了些,不過等他看到師母那張日漸消瘦的臉時,心情復又沉重起來。「吃飯怎麼樣?」他問姚姐。

    「老太太胃口很差,一頓吃不了半碗。」姚姐是位四十出頭的下崗女工,丈夫也下崗了,兩口子嘗試著做過很多事情,但都沒做成。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到這份工作,聽江長明這樣問,還以為對她不滿意,忙又解釋:「我真是盡心了,可她……」姚姐欲言又止。

    「她怎麼了?」

    「她……老是念叨沙沙。」姚姐說完,垂下了頭,一副做錯事的樣子。

    江長明哦了一聲,安慰道:「沒關係,慢慢會好起來的。不過,真是要拜託你了,你看這家裡,真是找不出第二個人,我工作又忙,實在不能留在她身邊。」

    一聽江長明這樣說,姚姐馬上紅著臉道:「江主任,你可千萬別這麼說,你給我的工資那麼高,還有這位肖醫生,對我也很好。你們都是好人,老太太有你們這樣的好心人操心著,真是有福氣。我雖沒啥本事,侍候老太太,還行。你們全都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的。」

    姚姐也是個有眼色的人,說了一會兒話,藉故買菜,出去了。出門時還特意叮囑,一定要江長明和肖依雯都留下,說下午她擀手擀面,做臊子湯,讓他們嘗嘗她最拿手的臊子面。

    兩個人相視一笑,爾後,便是沉默。不知為啥,最近他們單獨在一起時,老是沉默得開不了口,說什麼話都覺不合適,每次都讓大好的機會白白流逝了。

    這可能要怪江長明,他是一個外表瀟灑內心卻很沉重的人,多的時候,他沉在自己的世界裡走不出來,臉上也因此而少了生動的表情。肖依雯呢,只要江長明不開口,她是很少主動開口的,有時候她盯著他,看他沉默的樣子。有時候,她也會主動往他的沉默裡走。肖依雯不是那種唧唧喳喳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的女人,她喜歡安靜的氣氛,喜歡在這種無言的狀態裡揣度一個人的內心。這可能跟她的工作環境有關,畢竟醫院是個天天面對死亡的地兒,生生死死的場面見多了,人的內心,自然就有了一種大靜。這種靜,雖是跟她的年齡不符,卻又沒辦法,改不了。

    這天的僵局還是肖依雯打破的,見江長明不說話,她輕聲問:「又遇到困難了?」

    「沒,也沒什麼,一點小事兒。」江長明趕忙應,其實他心裡,是更加害怕這種沉默的。

    「凡事不要太求圓滿,其實圓滿是不存在的。」肖依雯說。

    「哪還有什麼圓滿,眼下只要能把工作局面打開,就算不錯了。」

    「我聽喬雪說,蘇寧教授在到處告狀,是不是下面的工作真的很難干?」

    「這倒不是,我們的情況跟蘇寧教授他們不一樣。對了,一直忘了問你,你那個表妹,到底有沒有對象?」

    「怎麼,你想當月下老人啊?」肖依雯忽然興奮了,忍不住地,就往江長明這邊坐了坐。兩個人正要就這話題扯下去,扯出一點兒鼓動人心的話來,陽台上的師母突然醒了,第一句話就喊:「沙沙——」

    馬鳴的失蹤立刻讓沙縣的空氣陡添出幾分緊張。有消息說,這一消息最終被證實時,第一個跳起來發火的,就是李楊。

    「吃什麼干飯的,不是再三叮囑,要做好當事人的保護工作麼?!」被訓的是公檢法方面的幾個頭頭,馬鳴一度時間曾是沙縣的紅人,這麼不聲不響走了,的確很有點兒不夠意思。當下,就有人奉命去查那個沙生植物開發公司,結果,查來的消息讓人大跌眼鏡。賬面上的資金早在三個月前就全被轉走,公司裡除了幾張桌子,啥都沒了,一台破電腦都沒捨得留下。再往下查,就爆出一個更大的新聞:那個姓董的女人早在三個月前就已離開沙縣,公司大筆資金正是她帶走的。人具體去了哪兒,誰也說不清。

    立時,沙縣方面緊張了。不能不緊張。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名義上是沙縣政府跟北方光大實業合資興辦的股份制企業,實質上,馬鳴只投了區區二十萬,其餘資金,全是沙縣的。不只如此,這些年,縣上為了發展沙產業,或者說為了造勢,從方方面面折騰進的資金,差不多有八百萬元。加上因政策傾斜帶來的豐厚利潤,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實有資金應該在一千萬元以上。如此一大筆資金不翼而飛,縣上能不急?

    消息很快報到市裡,市裡更是驚愕。一千萬巨款去向不明,這在全市甚至全省也是大案要案!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有頭腦清醒的人,而且絕對應該佔多數。當下,市委主要領導便做出批示,立刻成立專案組,追查巨額資金及當事人下落,同時責成有關部門,迅速查清這些錢從哪個渠道來,又是怎麼到了沙生植物開發公司的賬上?

    這一查,就把沙縣政府的老底給抖了出來。

    其實壓根兒就不用查,消息剛一炸響,立刻就有人坐不住了,紛紛跑到李楊辦公室,又是檢討又是叫冤,很快就將沙縣原縣長白俊傑供了出來。

    這家公司原本就是違法的!它是政府私設在沙縣的一個大金庫!馬鳴和姓董的女人周轉的資金,全是政府各部門小金庫裡調出來的,實在沒有小金庫的,索性就貸款入股,名義是支持沙產業的發展,盡快將沙產業做強做大,做成沙縣的支柱性產業。其實是政府各部門合夥謀福利,說穿了,就是把小金庫的錢集中起來,交給馬鳴和姓董的女人做生意,賺了利潤,大家再暗中分紅。

    怪不得這麼長時間,開發公司這塊蓋子,竟能捂得嚴嚴的!

    「我們一分都沒拿到啊,說是要分紅,可錢由白縣長親自批,他說沒賺到利潤就沒賺到利潤,誰個敢較真?」

    「現在連老本也沒了,那錢可是我們拿辦公樓抵押,從銀行貸來的。」叫冤聲此起彼伏。還有更冤的,因為單位小,又是清水衙門,沒有小金庫,迫不得已,只好拿職工的住房做抵押貸了款,這下,哭都來不及了。

    一時之間,再也沒有誰還認得那個過去的白縣長,更沒有誰還敢指望他能回到沙縣,生怕說得晚了,這責任全落到自己頭上。望著這荒誕的一幕,市上來的專案人員簡直驚訝得說不出話。

    李楊冷著臉,聽大家一個個把情況說完,沉默了好長一會兒,然後道:「大家先回去吧,這事太突然,一時半會兒,我也無法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覆,還是等專案組的同志介入後再說吧。」

    案情重大,專案組也不敢馬虎,迅速將情況報告五涼市委。到了這時候,市委想保護一下誰,都沒了可能。馬鳴跟姓董的女人,把事情做得太絕,簡直就把方方面面都給逼到了梁山上。

    有消息說,本來已經打算到另一個崗位上繼續工作的白俊傑,這一天被批准逮捕,此案正式進入司法程序。

    5

    一連數日,江長明帶著人,苦戰在烈日炎炎的沙窩鋪。

    初秋的日頭,毒起來真是能曬死人,到處是旱,到處是渴盼水的聲音。包括三道梁子在內的幾大片林地,彷彿一夜之間,成了另一種顏色。

    急。江長明嘴上起滿了泡,心裡的火就更旺。喧騰在沙縣的軒然大波,似乎沒給他帶來任何的寬慰,眼望著這一片接一片倒下去的綠色,他恨不得在地上劈個口子,把水劈出來。

    倒是尚立敏幾個,整日像是被什麼激動著,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世上真是少有尚立敏這種女人,再苦再累的活兒,到了她手裡,一點兒不在乎。跟幾個大男人一起,住在熱氣四騰的地窩子裡,她居然還直叫喚著過癮。江長明算是服她了,以前在所裡,兩個人接觸並不是太多。課題組就是那樣,兩個課題組的人,幾年裡是很少打一次交道的,彷彿人跟人的交往,都讓課題給左右了。這次下來,江長明算是發現她不少優點。這女人能吃苦,而且仗義,有時衝動起來,比男人還血性。她跟馬鳴原本沒啥過節,關係甚至還能稱得上好,就是因為那次吃飯,她對馬鳴的看法一下變了。「算個什麼鳥,不就多掙了幾個錢,把譜擺到老娘面前了。」這些日子,她出口就是一個老娘,好像漠風還有烈日真把她給連吹帶曬變成了老娘。不過這樣叫著也舒服,至少能把心裡那股野火給發洩一下。

    六根以前備下的水早已用完,眼下他們連洗臉的水都沒,飲水都要靠羊倌六根天天去排隊拉。羊倌六根也是一肚子怨氣,他的羊快要曬死了,曬得都趕不出圈,縮著脖子窩圈裡等死。六根想把羊賣掉,不能養了,照這個曬法,再曬十天半月,他的羊一準兒要死光。但誰買?打聽來打聽去,村村都是賣羊的,那些縣城來的羊販子,使勁兒往下壓價,壓了價還不收,眼睜睜瞅著讓羊死。一死,就有可能白撿。

    日他娘的,這世道!

    水是越來越難拉了,六根連著排了三天隊,都排空了。拉水的人比羊多,大車,小車,四輪子,三碼子,還有架子車,只要能裝個水桶的,都往沙漠水庫湧。因為縣上搞生產自救,各單位都在下麵包了點,都想把自個點的問題先解決掉。這可是政治任務,李楊在會上講得很清楚,哪個點出了問題,哪怕是渴死一隻羊,就要拿包點單位的一把手是問。這樣強硬的語氣下,誰個敢掉以輕心?於是紛紛使出手中的勁兒,拚命搶水。

    真的是搶。偌大的沙漠水庫,四周黑壓壓擺滿了車,全縣動員,你想想,能動員出多少車輛?管理處提供的泵不夠,有些單位索性就買了泵,托關係給放進去,直接往外抽。沒關係的,只好排隊,實在排不上隊的,就搶!六根原想找老鐵走走後門,想法給弄一點,先讓沙漠所那幾個專家把水喝著,誰知半個月前老鐵內退走了,說是老鐵自己不想幹了。六根罵了句羊日的,鬼才信哩,一準是幫著姓周的女人說瞎話冤枉了蘇教授,心裡不安,不敢幹下去了。要不就是有人逼迫他退的。自個兒不想幹,這樣的屁話誰信?放著幹部不當回老家放羊啊,奶奶的。沒了老鐵,六根就氣短許多,連著三天,一盆水都沒搶到。

    這樣下去實在不是個辦法,樹苗再不澆,就會全干死在沙漠裡。江長明只好去找李楊,他在縣城奔波一天,愣是找不著李楊,都說李楊就在縣城,但就是找不到。手機關著,辦公室沒人,秘書也不知他去了哪兒。奶奶的!江長明也學六根,罵了句髒話。罵完,就茫然了,跟六根一樣茫然。到這時他才發現,啥叫個專家,專家其實就是在社會上最沒能耐的一些個人,只能鑽在學問裡,鑽在書堆裡。可多的時候學問或書堆是解決不掉問題的,要想解決實質性問題,還得靠關係。

    江長明很彆扭地將關係兩個字念叨了一遍。這兩個字的確有些磣牙。

    羅站長那邊也是找不見人,說是跟勞務辦一起搞勞務輸出去了。治沙站的大門鎖著,門衛又是個聾子,問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奶奶的!江長明又罵了句髒話,就把自己給罵醒了。治沙站的幹部是萬精油,就是鄉里人說的補皮褲的,哪兒有空缺就往哪兒補,治沙算個鳥事!這就是基層的現實!

    沒辦法,江長明垂頭喪氣回來了。走半路上,突然看見三輛車,三輛東風,拉著水,往沙窩鋪方向走。他興奮了,跑上來就問:「是往沙窩鋪送水麼?」

    車停下,尚立敏很牛勢地打駕駛室跳下來:「請問,你也是找水麼?」

    「好啊,尚立敏,你敢……」說了半句,噎住了,車窗裡笑吟吟盯住他望的,是另一雙動人的眼睛。

    事後尚立敏才說,她也是靈機一動,才想起吳海韻的。「這女人,能量大著哩,你沒見過她那牛勁,指揮著兩輛車,旁若無人,直接就開到了一號泵前。那狂勁,就像她是縣長。」

    江長明真算是長了見識,聽著聽著,突然問:「怎麼是兩輛車,不是三輛麼?」

    尚立敏神秘一笑:「不告訴你。」

    等到晚上,方勵志才告訴他,另一輛車是尚立敏找的,她跟老公一個電話,說如果找不來車,送不來水,回去就離婚。結果,她老公硬是將市體工大隊的車給弄來了,管理處新上任的處長兒子正好在市體校,小伙子比吳海韻還牛,愣是把縣委統戰部的車給擠到了一邊,還說只要沙漠水庫有水,就斷不了沙窩鋪的。

    「怎麼樣,比你強吧?」講完,方勵志打趣地扔過來一句。

    是強。江長明打心底裡認可了這一現實。

    水是拉來了,澆水卻又是問題。氣溫太高,白日裡樹苗根本不能見水,那等於是火上澆油,就是夜晚,也要等過了十一點,地面熱浪徹底退去之後。江長明原打算雇些附近的農民,幫他們打理幾片林地。誰知接連跑了幾個村莊,都被告知,眼下沒勞力。能外出掙錢的,全出了沒,一半是縣上輸出的,一半是自個到外面找活路的。留守的,這些日子全在搶水,一聽要幫他們澆樹,立馬兒翻了臉:「媽媽日,老子們喝的水都沒,你們倒好,還有水澆樹!」

    沒人幫忙,這活兒幹起來就十分艱難。拉來的水全灌在了棗花修的水窖裡,水窖離林子又遠,單憑他們幾個,就是不睡覺,澆完這幾個梁子的樹,怕也得一個多月。就算人能堅持住,樹能不能挺到那時候,還是個未知。澆了一夜,六根說:「這不是法子,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去求常八官。」六根因為羊喝足了水,又能滿沙窩跑著吃草了,精神氣兒一下好出許多,說話走路的樣子都跟前幾天不像了。

    事情就這麼巧,老支書常八官帶來的人中,就有駝駝的娘,一個五十多歲的沙鄉女人,也是個大嗓門,開朗得很,剛一聽江長明說跟駝駝是朋友,立馬兒就扯上嗓門喊:「哎呀呀,聽娃說了幾百遍,沒想你就是江專家呀。」她這一喊,就把江長明喊成了江專家。

    駝駝的娘很能幹,也很有號召力,幹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跑回村子,又幫江長明叫來了十來個婦女,原來說好干一夜給三十塊錢,駝駝的娘嫌多,說種下樹還是為了沙鄉,錢不能這麼掙,給十塊就足夠了。

    幾乎同時,白俊傑一案的偵查也在緊鑼密鼓。有消息說,白俊傑這次在劫難逃,他錯就錯在犯了眾怒,把那麼多人拉進了泥潭。初步查明,向沙生植物開發公司非法提供集資的,共有十四家單位,十家是政府部門,四家是政府所屬的國有事業單位,其中就有沙縣治沙站。在對沙縣治沙站的賬務清查中,調查人員終於找出了原先被指控為鄭達遠貪污的那二十萬元錢。說來真是可笑,這筆錢的確沒有進沙縣治沙站的賬,而是當時的治沙站副站長老汪以借款的名義從鄭達遠手裡借走的,其他單位都向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入了股,治沙站不入實在說不過去,老汪只好採取這種辦法,把這檔子事給應付了過去,還說將來分了紅,都歸沙漠所。日子一久,老汪跟鄭達遠都把這事給忘了,這種事也只有他們能忘。還好,調查組終於在老汪留下的一堆資料裡翻出了沙生植物開發公司出具的收條,還有老汪一個筆記本,上面清清楚楚寫著這款是借沙漠所的,這事算是澄清了。

    聽到消息,江長明心裡一陣輕鬆。老師的清白對他來說,意義真是非同尋常。這些天他老在琢磨,像老師這樣一個人,他一生圖的是什麼?名,不是。利,更不是。是事業,好像也不能這樣理解。總之,隨著他在沙窩鋪的時間越來越長,對老師,他似乎多出那麼一點兒從沒有過的想像,很朦朧,卻又像是很清晰,有幾次,他幾乎都能觸摸到什麼了,那分明是一股力量,就藏在沙窩鋪,藏在這茫茫大漠。但真要尋著思路去找,卻又發現一切都很空茫。

    猛騰騰的,沙漠裡響起六根的唱:

    九月裡來九重陽

    烏鴉飛到草垛上

    日落西山羊進圈

    怎麼不見王哥的面

    烏鴉抬頭呱呱叫

    王哥趕著羊來了

    大羊數了千千萬

    羊羔子數了三百三

    英子英子你往後站

    不要把王哥的羊攪亂

    一天不見你王哥的面

    還不叫我王哥站一站

    十月裡來冷凍寒

    英子給王哥把冬衣換

    裝的厚來縫的寬

    王哥穿上把心兒暖

    天上就要下寒雪

    王哥的冬日子咋個過

    英子英子你甭管

    見你一面比啥都暖

    ……

    唱聲穿透黑夜,奔放在大漠裡,那麼粗獷,那麼嘹亮,一下就把人的心給扯緊了。

    樹苗澆完這天,老范來了。老范是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這兒來的,之前他並不知道江長明到了沙縣,還以為他又去了美國。前些日子他去省城辦事,順便去了趟沙漠所,一打聽,才知江長明在沙縣。

    「你看看,就隔著一個縣,你也不吭一聲,害我跑了多少冤枉路。」老范一邊喝水,一邊抱怨。

    江長明趕忙跟他解釋,說實在是太忙,一忙起來,就把啥也給忘了,讓老范不要生氣。

    「我當然生氣,我咋能不生?你說說,我咋能不生?」

    老范就這個脾氣,以為江長明來沙縣,就是把他們五佛給扔下不管了。「出事了,出了那麼大的事,你也不管。」老范連著喝了三大碗水,終於喝足了,邊抹嘴邊說。

    「啥事?」江長明吃驚地問。

    「還能是啥事,他們把基地收回去了,說是白白搞了幾年實驗,啥成果也沒,還不如把它賣了。」

    「什麼?」江長明驚住了,老范帶來的這消息,的確壞透了,一時間,他像是被人抽去了思維,腦子裡一片空白。半天,他訕訕問:「誰賣的,賣給了誰?」

    「還有誰敢賣,縣上唄。冰草灣那塊地,賣給了煤礦,說是要讓煤礦統一規劃統一使用,鬼才信呢,還不是拿了煤礦的錢,把地給頂了。黃花灘那塊,賣給了孫百萬,那兒不是正好有孫百萬的磚廠麼,他瞅上那塊地好久了,這回,不知使了啥手段,縣上賣得很乾脆。」

    「沒徵求你的意見?」

    「看你說的啥話,我是縣長還是書記,人家憑啥徵求我的意見?我都蒙在鼓裡哩,要不是三娃子跑去看,怕是人家把狩獵場建了咱都不曉得。」

    三娃子就是老范的侄子,上次來過的那個,可惜江長明上次沒見著,三娃子又是個話少的人,讓尚立敏的大嗓門一嚇,話還沒說完就給回去了。這回,三娃子也跟來了,這陣正跟六根瞎扯哩。

    「這地說好了要租給我們十年的,縣上怎麼能隨便毀約?」

    「你還說哩,毀個約算啥,沒把你趕出五佛就是好事哩。」

    「這話啥意思?」江長明又是一驚。

    老范默了默,點根煙道:「我就實說了吧,就是你那個建議惹的禍。你不是讓省上嚴格控制五佛新打機井的數量麼,事情就是機井引出來的。省上是按你的建議辦了,今年批給五佛的機井很少,給的錢更少。可旱情這麼重,不打機井咋行?眼下,各鄉都在偷偷摸摸打。不批給機井,就打水窖,說是水窖,其實比機井還深。水是打出來了,但錢損失不少,要是沒你那個建議,省上少說也得給個二三百萬配套資金。縣上一算賬,虧大了,說你沒幫五佛幹一件正事,反把二三百萬配套款給建議跑了。」

    原來是這樣!江長明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了,沉騰騰的。控制上游開採規模,緩解地下水壓力,給下游喘息的機會,然後再施以綜合治理,關停並轉上游污染企業,最大可能地減少污染源,以節水和環保換回綠色,是他寫給政府建議中的核心內容。沒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上面的條條框框再多,還是沒有下面的辦法多。

    「不行,我得找他們去。」江長明說著就要動身,這事兒絕不是件小事,怪不得眼下沙縣這邊的機井全都乾涸了。

    「你找誰去,事情都這樣了,找了又有何用?」老范說著,懊喪地垂下了頭。看來,這些日子,他沒為這事少跑。江長明再問下去,才得知老范已不是五佛治沙站站長了。

    「他們說我年歲到了,腿腳又不好,讓我休息。」

    在老范的再三勸阻下,江長明終是放棄了要去五佛的想法。是啊,就算他找去,又能咋?難道還能將賣掉的地要回來,難道還能將新打的機井全給填掉?笑話,如果真能那樣,他江長明怕就這陣兒不會窩在沙窩鋪,做他的綠色夢了。

    是的,夢。江長明終於承認,到現在,他,跟著他的這一幫子人,還有死去的老師鄭達遠,都在做夢。一個充滿誘惑卻又相當苦澀的夢。

    「真是想不到,你們的日子會這麼苦。」夜飯吃完,已到了晚上十點,望著黑糊糊的沙漠,聽著吼吼嘯叫的漠風,老范說。老范的確沒想到,江長明他們會住在地窩子裡。這些地窩子,是當年鄭達遠請來種樹的人住過的,三道梁子的樹,都是鄭達遠種的,其他梁子的樹,才是牛棗花的。一扯起這事,老范就有說不完的話題。當年鄭達遠在沙窩鋪種樹,他來過幾趟,也在地窩子裡住過幾宿。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地窩子說:「三丫叉樹下那個,就是我睡過的。」

    江長明也來了興頭,非要纏著老范給他多講些。老范講了一陣,忽然說:「不扯了,牛年馬月的事,盡提它做啥哩,還是談談眼面前的事。」

    老范這次來,是為「達遠三代」。眼下他已退了下來,一沒了班上,心一下子就給空了,空得沒地方放。思來想去,還是決計來找江長明。「三娃子的公司雖小,可它也是個公司,不能說小就不讓他做事了。我尋思著,再搗鼓些錢進去,合著勁兒,興許就能把它做大。再者,推廣樹苗,我在行,這點上你放心,絕不會給沙漠所丟人。」

    江長明忙說:「我不是那意思,上次三娃子來,我湊巧不在。」

    「我沒說你,我這人做事就這個原則,得先把自個的短處亮前頭,免得讓人家說我淨吹牛。要說推廣三代,也不難,只要把樹苗的好處給大家講清,再請人家到這邊來看看,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看不到三代的強處,人家就不信,硬推是不行的。來之前我找過兩家農場,以前關係都不錯,他們答應,只要樹苗好,就幫著推。」

    夜色漸漸溫涼下來,漠風也變得柔和,夜晚的大漠,比白日靜多了。遠處,六根已生起了篝火,尚立敏是個受不了夜晚的人,跟老范喧了不到十分鐘,就急著跑六根那邊去了。方勵志一到夜晚,就吹他的口琴,想不到一把變了音的口琴,讓他吹出那麼動聽的曲子。小常的夜晚常常是不確定的,有時就著油燈看書,有時,就傻傻地坐在沙梁子上,不喊,能把天坐亮。

    而在不遠處,紅木房子那邊,卻是異常的安靜。老范問,為什麼不借棗花的小院子一用?江長明怔了怔,說:「她的病那麼重,哪還能忍心打擾她。」

    「苦命的女人啊。」夜色下,老范重騰騰就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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