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王朝:奢華帝國的無奈 正文 不得已而為帝
    「我在諸將擁立下就帝位,也就是說,我是『被迫』成為皇帝的。」不願意在欠諸將人情的情形下成為皇帝,反而要使諸將感恩於皇帝——原來這是趙匡胤的想法。

    論及五代歷史,馮道是不可不提的一位人物。

    後唐明宗李嗣源任命馮道出任宰相之事,已如前述。馮道是景城(在河北省)人,在莊宗李存勖時代不過是個翰林學士。從唐末起,以幽州節度使屬官的身份,主管地方行政事務。他是個優秀的行政專家,才華為明宗所賞識。

    五代王朝中,馮道未以宰相身份出仕的只有朱全忠的後梁。

    後唐滅亡後,宰相馮道繼續留任為石敬瑭之後晉的宰相。後晉因違約,在開封為契丹族的遼佔領後,他受邀成為遼的重臣。遼北歸之際,他也與之同行,但在得知劉知遠建立後漢時,他又重返中原出仕於其下。郭威推翻後漢建立後周時,馮道經過活動,又成為後周的宰相。

    他前後出仕於包含遼在內的五朝八姓十一君之下。

    屬吏尚可原諒,而貴為宰相者卻出仕五朝,此乃荒謬絕倫之事。此等毫無節操之徒,令人不齒。

    後世史家對馮道的批判甚為嚴厲。有人甚至拿出「忠臣不仕二君」的論調,徹底批判他。

    然而當時的人對馮道卻非常稱讚。他有本事壓抑武將出身、脾氣暴躁的皇帝們,在政治上引入儒教倫理,並於亂世享受天壽,被譽為時代偉人。因馮道而生活獲得改善的庶民,甚至視他如「救世主」。

    批判馮道毫無節操的論點,主要基於下一個時代——宋之儒學,尤其是朱子學的觀點。

    五代時期,人們還沒有「節操」這等古板的觀念。說到不仕二朝,一個王朝的平均壽命不過十年,為不過是比軍閥像樣一點的五代王朝死心塌地盡忠,豈不是一件滑稽的事?

    人民深受塗炭之苦,政府應以拯救這樣的人民為當務之急才對。

    據說,遼佔領開封城時,太宗耶律德光曾經有意准許部下契丹族的將兵任意掠奪,作為對部下的犒賞。馮道知道此事後,立即對太宗面奏道:「縱使如來佛在世,也無法拯救人民。現在能拯救人民的,唯皇上一人。」

    結果,太宗下令禁止對人民進行掠奪。

    把一個契丹族皇帝捧得高過菩薩,這也成了後世史家詰難他的原因之一。但馮道亦非妄言,能撤回許可掠奪之議的,唯有皇帝一人。

    遵奉朱子學理念的忠誠之士,於亡國之際,或許會以身殉國;被敵人攻打時,也只有徹底抗戰一途。其結果是,國土自然荒廢,人民被迫在戰火中四處流離。如果每一王朝滅亡時,都重複著同樣的局面,經過五度王朝的興亡交替後,中原人民豈不是全都死光了嗎?

    王朝交替之際,政治家以避免流血為首要任務——這樣的想法應該也能成立。《孟子》中有一句話:社稷為重,君為輕。

    社乃土地之神,稷則為穀物之神,社安民而稷養民。人民平安而有東西吃乃至要條件;相比之下,君主的重要性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明代一個名叫李卓吾的思想家,引用《孟子》的這句話,為馮道辯護。不過,他也特別說明,馮道的行為唯有於五代那樣的混亂時期才能獲得肯定。

    五代確實不是正常的時代。馮道也在他有名的自傳中作如下的敘述:

    未能為君王統一天下,平定八方,此為本人最引以為憾之事,吾以未能報答天地大恩而慚愧。

    被指責為恬不知恥的馮道,卻以未能統一中國而引以為憾。出仕五朝的最終目的在於統一天下,在這個目的之下,不必以一個王朝或一名君主為重——馮道似乎做如是想。

    現在且把視線從中原移至地方。

    中原為「五代」,而地方則為「十國」。十國指的是:吳、南唐、前蜀、後蜀、南漢、楚、吳越、閔、南平、北漢。這十國並非同時並存,吳滅亡後成為南唐,前蜀滅亡後成為後蜀。以皇帝或王自稱的都是節度使出身的人,或者是取而代之的實力者。

    以詩聞名的皮日休,為避開唐末之亂,似乎移往吳越之事已如前述。這個吳越即是鎮海節度使錢鏐自立的政權。錢氏政權維持八十六年,算是五代十國享國最長的政權。政權儘管維持長久,國力卻並不強。十國中最強的政權,應該是取代吳的南唐。和南北朝時代的南朝一樣,南唐以金陵(南京)為國都。

    淮南節度使楊行密的政權為吳。由於他是被唐王朝封為吳王的,所以並不認為自己是自立者。加上唐的支配不及於這個地方,他因而被迫自己裁決政務,至死都使用著唐的元號。

    實際上,楊行密的吳政權,實權卻掌握在徐溫及張璟等部將手中。後來,徐溫殺死競爭者張璟,立楊氏之幼子為皇帝。在冊立前,這個政權只稱王而已。

    徐溫企圖以這個政權之主為皇帝,然後以禪讓的形式由自己就帝位。但在徐溫有生之年,並沒有達成這個野心。禪讓之事到徐溫養子徐知誥的時代才完成。

    徐知誥原姓李,與唐皇帝同姓。他於就帝位後恢復原姓,自稱李升,露骨表示繼承大唐帝國的姿態。他當然仍以唐為國號,後世史家稱之為「南唐」。

    南唐二代皇帝李璟和其子李煜被合稱為南唐二主,以詞人身份成為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

    詞有「詩餘」之別名,填詞規則不似詩之嚴格,可以譜曲歌唱。五代至宋為詞的全盛期。四川政權的前蜀和後蜀也極為風行填詞,有毛文錫及歐陽炯等名家。由於四川君主都是文人的支援者,因此,逃離中原動亂的許多文人都來到此地。

    雖然蜀地富庶,據守容易,但要自此地出征,進而取得天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此,以此為據地的政權,好像壓根兒沒有稱霸全國的想法。

    浙江吳越的情形與此類似,由於隔鄰有南唐這個強力政權的威脅,只好採取從屬中原政權的姿態,用以對抗強鄰。

    蜀和吳越雖然安定,卻都沒有稱霸天下的企圖。十國中的其餘政權全都弱小,有稱霸天下野心的,只有南唐。

    南唐二代皇帝李璟時,因併吞閔和楚而變得更為強盛。閔和楚是因內訌消耗國力,結果成為南唐的腹中物。

    北方中原這時候是五代最後的後週二代皇帝柴榮的時代。柴榮也是態度積極的人,由與契丹族的遼對決一事,可以窺知他對統一天下的意圖。

    馮道由於在此時諫止柴榮外征,因而被降格為山陵使。馮道擔憂的是,因外征導致國力減弱。山陵使是建造先帝陵墓的長官,在儀禮上為要職,在政治上則無任何權力。

    後周不但從事北伐,也大興南征之軍。南征當然是以南唐為對象。經濟上南唐居於優勢,但在軍事上後周則遠為強大。後周由皇帝柴榮親自指揮軍隊,南唐屢戰屢敗,不但將江北十四州割讓給後周,李璟更被迫免去帝號,只以國主自稱為條件,才得以締結媾和條約。

    柴榮意氣軒昂,他決心要在自己的手裡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

    賢主名將率領,又有明確目的的軍隊,軍力一定很強大。後周的北伐軍和南征軍確實軍容壯盛,不過,他們卻有五代軍隊共同的毛病——驕兵。

    後周軍隊當然也想得到賞賜,但賞賜是打勝仗的結果,要能打勝仗,基本條件是有優秀指揮官。因此,這個時代的軍隊,指揮官由部下擁立的甚多。

    柴榮非常致力於改造軍隊,他組織了名為殿前軍的精銳禁軍。他意圖驅使這支勁旅以完成統一天下偉業,然而老天爺卻沒有讓他達成這個夙願。這位傑出的三十九歲皇帝,雄圖未成就已病倒,而他的兒子柴崇訓此時才七歲。

    「御駕親征,向來是我國的作風,而七歲的幼帝當然不可能率領軍隊。」

    「這樣,我們絕對沒有辦法打勝仗。」

    「我們自己來擁立皇帝,如何?」

    「這是當然的事情。」

    「誰是適當的人選呢?」

    後周驕兵於是決定:由他們選出作為統率者的皇帝。

    「擁立什麼人,這還需要考慮嗎?」

    「說的也是。我們擁立的對象當然是殿前軍都點檢。」

    都點檢乃總司令官之謂,當時居這個職位的是一個名叫趙匡胤的人。

    後來被稱為宋太祖的趙匡胤,出生於武門之家,他的父親趙弘殷是仕於後唐莊宗的武將。在軍營內出生的趙匡胤也在軍營內長大,習慣於軍中的氣息。對軍人而言,他是最瞭解他們又值得信賴的人。柴榮任命趙匡胤為精強殿前軍最高指揮官,當然也是因為他極有才能的緣故。

    後周世宗柴榮去世,是進兵揚州迫使南唐屈服的翌年(公元959年)。

    敵人當然不會對皇帝去世正值服喪期間的後周鬆手,他們趁這個機會,發動猛烈攻勢。被後周打得無路可逃的北方小政權北漢,與更北方的超級大國遼聯手反攻,入侵到後周國境。於是,後周下達了全國動員令。

    擁立新帝……

    值此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將兵們更加認為自己的命運不能委諸幼帝之手。唯有在強大的指導力之下,打仗才有獲勝的希望。為打勝仗,國家需要有力的皇帝。此處再度說明,這是朱子所強調的忠誠心誕生之前的特異時代。

    一向擅長做事先佈置的馮道,已於數年前去世。

    「哥哥,請快下決心吧!這已是自然趨勢,不是我們所能抗拒的。」弟弟趙匡義極力慫恿擔任殿前軍都點檢的哥哥趙匡胤就帝位。

    「將軍此時由幼帝處接受禪讓,沒人會表示不滿的。這已是時代的趨勢,順著時代趨勢適時而起,這是有識者應為之舉。」參謀趙普也如此說。做事務實的趙普,向來不善議論,是沉默寡言型的人。

    「則平(趙普字)今天難得如此雄辯,和平時判若兩人喔!」趙匡胤道。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一兩次遭遇重要關頭的時候,這個時候怎麼會不判若兩人呢?我們正面臨著這樣的緊要關頭……」趙普回答。

    「我知道了……情勢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逃避自己的命運。但既然要創建新國,我不希望它和過去的一些國家一樣,只維持了一兩代就滅亡了。這是我之所以不想採取主動的理由。」趙匡胤對著弟弟和參謀說。

    「不想採取主動的意思是……」趙匡義問道。

    「我不希望我創建的國家受到任何人的牽制。」

    「成為皇帝後,怎麼會受別人的牽制呢?」參謀道。

    「要接受禪讓,自然必須得到其他軍政領袖的同意才行。我認為這就是一種無形的牽制。」

    「那應該怎樣呢?」

    「我要在諸將擁立下就帝位,也就是說,我是『被迫』成為皇帝的。」

    「哦……我知道了……」趙匡義和趙普異口同聲地說。

    不願意在欠諸將人情的情形下成為皇帝,反而要使諸將感恩於皇帝——原來這是趙匡胤的想法。

    我是因為你們再三懇求才就帝位的,因此,我要做的事情絕不受你們的干涉。

    為有效實現長期政權的構想,在立場上非絕對有利不可。為了這個目的,形式上的擁立無濟於事,一定要有實質上的擁立。

    「我要你們弄清楚這一點。我不希望人們認為帝位是我去追求得到的。」趙匡胤特別叮囑了這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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