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 第二部 舞弊
    王舉志聽著這些咒罵聲,眼瞪著對面宅院裡的燈光。「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棄地說。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萬兩到六百萬兩的銀子作為運河的修浚費。據說實際用於施工的費用還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1

    「哼!」穆彰阿哼著鼻子。他長著一張大臉,鼻子特別大,所以鼻子裡哼出來的聲音特別響。他厭煩地打開一封信,還沒有看完,就生氣地把它揉成一團。他的心腹藩耕時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的面前。藩耕時是正陽門外昌安藥房的老闆。

    穆彰阿的背後立著一張大屏風。屏風上鑲著五色彩蝶嬉戲圖。從窗子裡可以看到穿山遊廊。窗子之所以開著是怕別人偷聽他們的談話。

    「給他們答覆,不准他們胡言亂語。這樣行嗎?」藥房老闆問道。

    「不用,不必答覆。太胡作妄為!」穆彰阿用他藏青長褂的窄袖子擦了擦臉。

    「是,遵命。」藩耕時恭恭敬敬地回答。

    穆彰阿把藩耕時丟在那裡,走出了房間。他站在穿山遊廊上,朝院子裡望了望。院子裡開著可憐的秋花。他從來就不喜歡這些寂寞的秋花,立即轉過臉去,邁開了腳步。

    廣東警備方面負責人給昌安藥房來了一封請求信,竟然要求北京督促更加嚴厲地禁止鴉片。

    「蠢豬!」穆彰阿低聲地罵道。

    這座邸宅多麼宏偉壯麗!——對穆彰阿來說,這也是必須保住的財產之一。所以現狀是不能改變的。

    拿鴉片的弛禁和嚴禁的爭論來說,實質上是借「鴉片」問題,要維持還是改革現狀的鬥爭。

    如果推行嚴禁論,一定會和現狀相牴觸。其後果是十分可怕的。現在必須大力朝弛禁的方向扭轉。可是,屬於自己陣營的廣州警備方面負責人,卻遞來了要求嚴禁鴉片的信。這簡直是兒子忤逆老子。

    「笨蛋!」穆彰阿心中的怒火還沒有消除。

    主張嚴禁論的也有各種派別。以穆彰阿看,公羊學派的嚴禁論是公然與現實背道而馳,企圖抓住一個改革的借口。而廣州的要求嚴禁卻有著另外的原因。

    自從阿美士德號北航以來,鴉片船比以前更加頻繁地北上了。以前最多到達南澳、廈門的海面,最近卻悠然地開進舟山群島,甚至在江南、山東、天津的海面上出現了。鴉片的價錢越往北越貴。

    廣州警備方面負責人一向默認在廣州地區的鴉片走私,從外商和私買者雙方索取賄賂,每一萬箱鴉片無條件地索取二百箱。他們把二百箱的一半作為「沒收品」上繳政府,剩下的一半裝進自己的腰包。

    鴉片船如往北去,廣州的走私數量當然就會相應地減少,這就意味著受賄的減少。他們要求的嚴禁,只是要求在廣州以外的地方嚴禁,完全是出於一種自私的想法。

    受賄的官員們為了保住他們這種大撈油水的肥缺,一直定期地向北京的大官兒獻款。通過的渠道就是昌安藥房。他們的請求書中寫道:如不嚴禁其他地方的走私,今後給北京的獻款也許不得不減少。

    「這些骯髒的捕吏,簡直是狂妄!你們以為獻款的只有你們嗎!」穆彰阿滿臉不高興,自言自語地說。

    弛禁是保守派的基本方針。而且從要求弛禁的公行方面獲得大量的獻款。其金額之大,是廣州警備方面的獻款根本無法相比的。

    公行由於它「公」的性質,不能從事鴉片交易。如果正式弛禁,不僅可以公開地進行鴉片買賣,而且還可同其他商品一樣,公行商人可以對鴉片進行壟斷。弛禁關係到他們的利益。公行投入到弛禁的活動費金額有多大,那是不難想像的。

    「這些利慾熏心的廣州官吏!夷船想北航做買賣,我看是很自然的事。」穆彰阿心裡仍在咒罵廣州那些不識大體、利慾熏心的傢伙。

    鴉片船寧肯冒遭到海盜搶劫的危險,仍要力爭北航,其原因就是獲利甚大。到了北方,不僅鴉片的價格高,而且可以節省給廣州官吏的賄賂。到北方去當然也要向當地的官吏行賄,跟他們談判。不過,北方警備方面的官吏對於鴉片走私還不像廣州方面那樣熟悉。對他們來說,從鴉片船上獲得的賄賂並不是定期的收入,而帶有「臨時收入」的性質。如果談不妥,夷商說一聲「我們到別處去賣」就完事了。他們認為失掉賄賂是個巨大的損失,往往很快就妥協了。

    穆彰阿府宅闊寬的院子裡長著許多樹木。他望著那些大半已變成黃色的樹梢。在樹木的後面有一道高牆。牆外遠方「山中之民」的呼聲,當然不可能傳到他耳中。他突然喘了一口氣,心想道:「皇上看來已經很傾向於弛禁。再努一把力。」

    2

    道光皇帝一直搖擺不定。嘮嘮叨叨的曹振鏞死去,使他從苦行中解放出來,精神鬆弛了下來。再加上女兒的死,多少又產生了一些聽之任之的想法。

    每隔一年死去一位親人,繼道光五年、七年、九年、十一年、十三年之後,在道光十五年,現皇后在當貴妃時生的第三個女兒終於又成了這個凶年的犧牲者。這個可愛的姑娘剛滿十歲,追封她為「端順固倫公主」。

    從這時起,他對政務失去了熱情。「馬馬虎虎算啦!」他遇事都這麼想了。

    弛禁與嚴禁鴉片的論爭就發生在皇帝這種精神上鬆弛的時期。

    穆彰阿看到皇帝那種懶洋洋的神情,心中暗暗地高興:「這一次可能很順利。」

    前面已經說過,許乃濟的弛禁論是事前與廣東當局取得聯繫後提出來的。他從朋友何太青處聽到弛禁可以斷絕鴉片弊害的議論,通過何的介紹而求教於廣州的碩學吳蘭修。

    吳蘭修供職於廣州的官立書院學海堂,著有《南漢紀》、《南漢地理志》、《南漢金石志》等著作,為南漢學的泰斗。此外還著有《荔村吟草》、《桐華閣詞》等詩集。為廣州的知名人士,教育界的權威。

    同是學海堂的教官,還有《吉羊溪館詩鈔》的作者熊景星和《劍光樓詩文詞集》的作者儀克中。他們都傾向於弛禁論。特別是因為儀克中與廣東巡撫祁有同鄉關係,擔任過巡撫的秘書,所以影響很大。

    廣東復奏可以說是學海堂的教授與公行的商人合作的結果。總督鄧廷楨和巡撫祁對弛禁論本來並不那麼積極,大概是由於對鴉片實在束手無策,終於為他們的說教所迷惑。

    廣東復奏送到北京是十月初。

    但是,正當穆彰阿慶幸形勢好轉的時候,改革派進攻弛禁論的第一炮——朱嶟的上奏和第二炮——許球的上奏,相繼送到皇帝的手邊。

    穆彰阿早就預料到會從改革派和慷慨派兩個方面發出反弛禁論。對於慷慨派,他事先施展了各種手腕,巧妙地把他們拉攏過來。因為這些人頭腦簡單,只要用慷慨激昂的言詞一勸說,他們就轱轆轱轆地滾過來了。甚至有的人還感動地說:「啊呀,我明白了,弛禁論也是為了國家。我誤解了,實在對不起。」但是,對改革派卻無法插手。他們並不像慷慨派那樣從情緒上反對弛禁論,而是有著堅定的主張。所以穆彰阿也只好等著他們出擊。

    反駁比預料的還要猛烈。論點的展開也沉著堅定。奏文是在不定庵慎重地反覆修改而成的。

    朱嶟與許球的反弛禁論奏文的原文已經散佚不傳。許球的奏文只有一段為《中西紀事》所引用。其中論述說:

    ……若只禁官與兵,而官與兵皆從士民中出,又何以預為之地?況明知為毒人之物,而聽其流行,復征其稅課,堂堂天朝,無此政體。……

    他還建議寫信給英國國王,通知他嚴禁鴉片。道光皇帝在對此批示的上諭中說:

    ……鴉片煙來自外洋,流毒內地,例禁綦嚴。近日言者不一,或請量為變通,或請仍嚴例禁,必須體察情形,通盤籌劃,行之久遠無弊,方為妥善。……

    他的裁判不傾向任何一方,態度曖昧。看起來好像是傾向於弛禁論,但他在鴉片問題上有一種自尊心。他有著用自己的力量征服可怕的鴉片的經驗。「鴉片是可以征服的。朕就曾經征服了它。」——這種奇特的自信心,終於使得搖擺不定的道光皇帝沒有下決心弛禁鴉片。

    「希望陛下作為實際問題,現實地加以考慮。」穆彰阿多次這麼建議。

    道光皇帝厭煩地轉變話題說:「禁止水手設教還在嚴厲實行嗎?」他認為這個問題比鴉片問題要容易對付。

    「運河上平靜無事。沒聽說發生騷擾的事情。」穆彰阿跪在地上回答說。

    3

    運河靜靜地流著。商船、官糧運輸船成群結隊地在大運河上來來往往。

    從杭州至太湖之畔的古城蘇州的浙江運河,在蘇州與丹陽運河聯結,經無錫、常州同長江相交。從長江經鹽都揚州、寶應等城市至淮安的高寶運河,北上與泇河相聯,橫切黃河,匯入會通河。從臨清入衛河,經德州、滄州,延伸至天津,再由通州到達皇城北京。

    這些運河是當時中國的大動脈。商船和運載稅銀、官糧、官鹽的船隻,從中國最富饒的地區,通過這些運河北上;北方的物產也通過這條水路運往南方。

    但這些來來往往的寶船也成了匪徒的目標,到處受到襲擊和搶劫。由於人口大量增加,從農村被排擠出來的青年們結成幫伙,盯著這些目標,在河岸上遊蕩。

    這樣,船上也自然地開始武裝起來。當時如果有人懷著某種目的而想把人們團結起來,一定要採取宗教的儀式。這稱之為「設教」,即設立教團,進行控制。

    自從發生白蓮教大亂以來,清朝政府對這種「設教」極其神經過敏。水手設教當然也在禁止之列。

    不過,運河上的水手設教,目的是為了自衛。這是靠一紙法律禁止不住的。

    正如穆彰阿回答道光皇帝的那樣,最近河道上搶劫商船的事件日益減少。不過,這並不說明匪徒沒有了,而是搶劫者被吸收到水手的「教團」裡去了。有的上船當了保鏢,有的真正當了水手,而留在陸地上的人則讓商船或官糧船平安通過,以此領取報酬。這等於是一種通行稅。通過這種相互勾結,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互助組織。

    但是,不搶劫寶船上的財寶,怎麼能養活這麼多人呢?付通行稅的錢又從哪裡來呢?水手和搶劫者的聯合教團,用從附近居民徵收來的錢物,來維持他們的財源。

    匪徒和水手一般都是貧苦農家出身。而他們卻要把農民當作食物才能活下去。人吃人!——多年後魯迅所描寫的近代中國的情景,在道光時代就已出現了。

    「那麼,應當吃什麼呢?」這裡是靠高寶運河的一個名叫邵伯的小鎮。王舉志同安清幫的頭頭們飲酒,心裡這麼思考著。

    他曾看破紅塵,悠閒自在地在江南一帶漫遊。但是,自從會見林則徐以來,他開始想建立某種勢力。

    要調動千百萬人!這樣,就必須給他們食物。目前他用林則徐交給他的錢養活著幾百人。而將來他所要調動的許多人,正從他們所拋棄的農村,用不高明的方法在獲「食」。安清幫的頭頭們,對這一點卻從來沒有感到過矛盾。

    安清幫——它是由水手的教團發展起來的秘密結社。傳說這個結社是在十八世紀初,由企圖反清復明的「哥老會」的殘黨建立的。最初很可能是要建成反政府的組織。為了收攏人,他們給了人們「食」。

    安清幫三字的含義,表明它是一個要使清朝平安的團體。但起這個名字可能是為了轉移當局懷疑的視線。後來清朝的威信一下降,這個結社就去掉了「安」字和「清」字的三點水,稱作「青幫」。

    這個鐵一般的秘密組織的外殼雖很堅硬,但為了收攏人,待在裡面卻很舒服。只要成為其組織的一員,哪怕是最底層的一員,最低的生活也可得到保證。

    青幫的組織因此而大大地擴大起來。生活互助的一面日益擴大,而民族主義的色彩和反政府的傾向卻淡薄了。青幫的這種性質後來變得十分複雜,它一會兒受孫文革命派所操縱,一會兒又為北洋軍閥和反動政客所利用。

    安清幫的頭頭現在吃的豬肉是從附近的農村徵收來的,喝的酒也是這麼來的。

    王舉志借口「肚子不好」,沒有動筷子。「那麼,應當吃什麼呢?」他再一次考慮這個問題。

    有很好的食物。——那就是鴉片船。不過,這條大魚很難釣上來。對方是武裝起來的,經常保持高度的警惕。王舉志曾經多次試過,只有兩次成功。襲擊墨慈鴉片船那次,實際上是借助了聖誕節的好機會。

    可是,搶劫沿岸農家的辦法,王舉志不能幹。如果這樣做,那就失去了他走上這條道路的意義。

    「他媽的!對面還在喝酒鬧騰!」安清幫的一個頭頭這麼罵道。

    從他們的屋子的窗戶,可以看到對面的大宅院。那裡燈火輝煌,樂聲不絕。

    「鬧了三天三夜了!」

    「那全部是咱們的捐稅錢!」

    「當官的強盜!」

    王舉志聽著這些咒罵聲,眼瞪著對面宅院裡的燈光。「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棄地說。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萬兩到六百萬兩的銀子作為運河的修浚費。據說實際用於施工的費用還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修浚河道的官吏,把大部分經費浪費在「飲食衣服、車馬玩好」上。某個河道總督為了吃一盤豬肉而宰了五十頭豬;他只要豬背上的肉,而把其他部位的肉都扔掉;他為了吃駝峰而殺死好幾頭駱駝。當時的情況是:「一席之宴,常歷三晝夜而不畢。」「元旦至除夕,非大忌之日,無日不演戲。」

    在對面的宅院裡,河吏們今天晚上又在大吃大喝了。

    「那裡有比鴉片船更肥的食物。應當吃它!……」王舉志咬緊嘴唇小聲說道。

    4

    王舉志回到住處,給招綱忠寫了一封密書。他要求會見林巡撫。

    第二天早晨,他離開邵伯,向南而去。

    在邵伯與高郵之間有「歸海四壩」。壩是向海裡溢洪的水道。從南向北數,有昭關、車邏、五里、南關各壩。

    可是,花了大量的修河費,由於河吏的舞弊,溢洪道沒有很好地修浚,日益變淺,一旦漲水,即成大災。厲同勳的《湖河異漲行》中說:

    湖水怒下江怒上,兩水相爭波泱漭。

    河臣倉皇四壩開,下游百姓其魚哉!?

    廣大的地區浸在水裡,無數的生命財產付諸東流。

    在阿美士德號北航的前一年——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六月,發生特大洪水,四條溢洪道都打開了,當時出現了一片淒慘的地獄般的景象,林則徐急忙前去救災。道光皇帝的上諭中也說:「各處一片汪洋,僅存屋脊。……」《湖河異漲行》中哀憐村民「不死於水,而死於火」。官吏要放水溢洪,數千農民爬到壩上,躺在那兒,阻止放水,河卒就朝他們開槍。農民們為了保護家人的生命財產免遭洪水淹沒,他們未被水淹死,反而被槍火擊斃了。

    王舉志看著河中靜靜的流水,肩頭哆嗦了一下。他在常州收到林則徐的回信。信上說:「為避人耳目,勞駕虎丘一榭園。」

    蘇州西郊的虎丘是吳王闔閭的陵址,其金棺奉安的遺址稱作劍池。巨岩上刻著書聖顏真卿的「虎丘劍池」四個大字。顏真卿雄渾的字體與此地十分相稱。

    林則徐和王舉志在一榭園的小亭中會見。他們倆自從在常熟的燕園分別以來,已有四年沒有見過面了。

    「我早就想見您。」林則徐說。

    「我覺得您從來沒有委託過我任何一件具體的任務。」王舉志仍和四年前一樣,十分爽朗,只是眉間有一點陰影。他說:「我白拿那筆錢,您說由我隨便花,但我總覺得是應該歸還的。」

    「那為什麼呢?」

    「我要調動人。要調動人就要養活人。照目前這樣是養活不了的。除了從民眾中徵收外,還要……」

    「以前外面都傳說,兩年前在舟山襲擊英國船的是王舉志的手下人。這……」

    「鴉片船不那麼容易上鉤。不過,已經發現了不次於鴉片船的肥食。」

    「那很好。請問這肥食是……?」

    「能夠養活幾千萬人。」林則徐沒有反問,王舉志繼續說,「皇城的官庫裡有多得快要腐爛的肥食。讓它爛掉不是太可惜了嗎!河吏們正在大肆揮霍哩。」

    「您注意到的肥食是可怕的。」

    「如果不從農民那兒奪取,那就一定要著眼於別的地方。您期待於我的事,……我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

    衰世感!必須要想點什麼解決的辦法。——凡是有識之士,誰都會這麼想的。必須要為這個可悲的封閉的時代,打開一個突破口。龔定庵根據其詩人的直覺,寄希望於「山中之民」。林則徐以正直的政治家的眼力,看破了統治階層的讀書人對這種衰世負有責任,認為這種階層沒有資格來打開突破口,這一工作必須由根本不同的階層來做。他期待於王舉志的就是要他團結這種力量。可是,這必然會成為反政府的運動。——王舉志是這麼認定的。

    「您是得出了結論而來見我的嗎?」林則徐問道。

    「是這樣的。從您那裡拿的錢,我想最近就歸還您。您是政府的大官,用您的錢來干我要幹的事,於良心有愧。」

    「不需要您還。」林則徐平靜地說,「我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這絕不是我判斷錯誤。」

    王舉志盯著林則徐的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暫時憋住不吐出來,面頰脹得微微地發紅。他慢慢地吐出憋住的氣,說道:「說實在的,我想也會是這樣的。」

    兩人不覺相互微微地一笑。

    「能見到您就很高興。」林則徐說,「我最近要調動工作,看來要離開此地了。」

    「哦,上哪兒去?」

    「還未最後決定,可能是武昌吧。」

    「那是湖廣總督囉。……我向您恭賀啦!」

    從巡撫變為總督,當然是晉陞。名義上的職稱也將由侍郎升為尚書。

    「您不應該說恭賀吧。」

    「不,這……」王舉志苦笑了笑。

    「我也想上什麼地方去一去啊!」王舉志說。

    「是嗎,上別的地方去看看,將是很好的學習。尤其是您,跟我們當官的還不一樣,您可以自由地行動。」

    「是呀,老是在一個地方,會變成井底之蛙。不過,我上什麼地方去好呢?」

    「我要是您的話,我就去廣東。」

    「廣東……」王舉志點了點頭。

    「我的朋友龔定庵說現在的社會是衰世。確實是衰世。之所以變成這樣,有著種種的原因。當然,當政者不能解決好這個問題,他們的罪過更大。不過,您也考慮過產生衰世的原因嗎?」

    「最大的原因是,」王舉志回答說,「占國民大多數的漢族處於滿族的統治之下。我經常說『羞愧』,就是指這一點。實際上不是很羞愧嗎?」

    林則徐是異族政權的高官。他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其次的原因呢?」林則徐問道。

    「其次是人口增長太快。人太多了,農村越來越養不活這麼多的人,溢出來的人變為遊民。這也是自然的趨勢吧。」

    「嗯,這是個原因。不過,我總覺得外國的影響今後將越來越大。遺憾的是,外國的技術看來要比我們前進一步,人民的生活今後可能會發生很大的變化。淺近的例子就是船。他們的船已經多次叫我們吃了苦頭。現在政府已經決定,準備把官糧的運輸由過去的河運改為海運。這些船在不久的將來恐怕都要改為洋式的。這麼一來,目前靠運河吃飯的數十萬人的生活將會怎樣呢?洋船的效率高,一部分人員雖可吸收進海運,但不可能是全部。民生恐怕必然會發生動搖。今後如不注意外國的動向,就不可能瞭解社會。」

    「您勸我去廣東就是這個原因嗎?」

    「是的,就是這個原因。」

    兩人互相點了點頭。

    5

    數千農民躺臥在壩上,阻止溢洪放水,卻遭到槍擊而傷亡。——這類事情在正史上並無記載,只有通過前面引用的厲同勳的《湖河異漲行》(收入《棲塵集》)才能瞭解。

    夏實晉的《冬生草堂詩錄》中有一首《避水詞》:

    一夜符(命令書)飛五壩開,朝來屋上已牽船;

    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見殘骸。

    還說:

    御黃不閉惜工材,驟值狂飆降此災;

    省卻金錢四百萬,慘使民命換取來。

    徐兆英的《梧竹軒詩鈔》中也有這樣淒慘的詩句:

    溝渠何忍視,白骨亂如麻。

    還說:

    骷髏亂犬嚙,見之肺腸酸。

    這些情況或者是不向中央報告,或者是報告了也不載於正史。

    道光十六年底,在邵伯發生了襲擊河吏倉庫的事件。這件事也不見於官方記載。在該地漂泊的文人陳孝平的詩中,偶然談到這次事件不能向中央報告的原因:

    盜掠絹綢八十匹,工具完存不敢報。

    盜賊侵入收藏修河工具器材的倉庫,搶走了絹綢八十匹,而修河工具器材卻一件也沒拿。

    修河工程的倉庫裡裝進了絹綢。這件事本身就不妥當,當然不能向中央報告。這些東西顯然是河吏們貪污了修河費後購買的,準備送回家。

    倉庫的前面有一個哨所,晝夜有六名官兵輪流在那裡站崗放哨。

    那些裝土的舊麻袋、沾著泥巴的鍬鎬和木夯,當然誰也不會去搶劫。他們這樣嚴密警戒,無疑是為了保護河吏的絹綢。

    那是一個沒有月色的黑夜。

    兩個漢子拉著車,來到倉庫的前面。

    「幹什麼的?」官兵舉起燈籠,進行盤問。

    「這是鄭老爺給治河大人送來的東西。」一個漢子彎著腰回答說。

    「送來了什麼?」官兵狠聲狠氣地問道。

    「說是酒。」

    「嗯,可是,怎麼弄得這麼晚呀?」

    「半路上車輪出了問題,因此弄晚了。我們先送到治河大人那兒,大人吩咐送到倉庫這裡來。嘻嘻!」

    「是麼。宿舍裡有的是酒,喝不完。不過,沒有跟我們這邊聯繫呀。」一個官兵一邊這麼說,一邊拿出鑰匙,喀嚓一下打開了倉庫門上的鎖。儘管沒有人來聯繫,可是要把白送來的東西推回去,說不定以後還會遭到上級的叱責哩。

    官兵們都只注意著倉庫的門。當門打開時,只聽官兵「啊喲」、「啊喲」地接連發出叫聲。六條漢子——恰好和官兵的人數相等——從暗處躡手躡腳地走到官兵的背後,以開門為信號,飛快地一個人勒住一個官兵的脖子。接著又出來十來條漢子,給官兵們的嘴裡堵上東西,緊緊地捆綁起來。官兵們手中的燈籠被打落在地,燃燒起來。車子上的酒缸都是空的。他們把空酒缸卸到地上,裝上絹綢。

    看來早就作了周密的計劃,一會兒工夫把一切都辦停當了,大家跟著車子一起走了。只留下一個人。——他是王舉志。他拿出準備好的筆,在倉庫的牆壁上寫著四個大字:還我民財。意思說這些東西本來是我們老百姓的財富,所以我們要把它收回來。

    他微笑著正要走開的時候,只聽有人小聲地喊道:「大人!……大人!……」

    「怎麼?」王舉志蹲下身子,瞅著躺在地上的官兵們的臉。燈籠還沒有燃盡。「哈哈!動作再快,疏忽大意還是不行呀!看來還是訓練不夠。」他笑著這麼說。

    一個官兵口中塞的東西鬆開了。看來口中的東西沒有塞緊。「我求求您!」那個官兵小聲地說道,「帶我一塊兒走吧!……一旦發現倉庫裡的東西沒有了,當官的會用鞭子把我們抽個半死的。」

    「噢。……不過,你們看守的是工具,那可一件也沒有少啊!」

    「要是工具少了,那還不要緊。求求您,請您……」

    王舉志藉著燈籠越來越小的火光,瞅了瞅這個官兵的臉。——那是一張農民的臉。「好吧,跟我走吧。其他的人怎麼樣?……哈哈!你們嘴裡塞了東西,當然不能說話嘍。這樣吧,想逃走的人點點頭,願意留下來挨揍的搖搖頭。」

    其他五個官兵趕忙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這麼一來,這個哨所看來是不需要了!」

    王舉志拾起還在燃燒的幾隻燈籠,一個接一個地扔進哨所裡。哨所裡鋪著的乾草立即燃燒起來。

    「啊!燒得好!」

    王舉志在揚州的住處,面前擺滿了勝利品,他放聲大笑說道:「足夠去廣東的路費啦!」

    以後仍然不斷發生搶劫河吏的住所和倉庫的事件。消息不脛而走,人們都認為這些事件和當年襲擊鴉片船很相似,而且到處都傳開了王舉志的名字。但是誰也不知道王舉志在什麼地方。

    有一天,林則徐好似有什麼事情,幾次要找招綱忠,但招綱忠不在。林則徐已接到去北京的命令,為了作準備,幕客們也在東奔西走忙得不亦樂乎。

    「看到招綱忠了嗎?」林則徐問官署休息室裡的石田時之助說。

    「從早晨就沒有看到。」石田回答說。

    林則徐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道:「那麼,石君你能為我跑一趟嗎?把這封信送給閶門瑞和行的老闆。你親自去一趟,一定要老闆寫張收條帶回來。」

    石田接過書信,把它拿到房間裡,慎重地揭開信封。他幹這種勾當已經成了老手了。這是給連維材的一封介紹信,內容大致說:有一個名叫王舉志的人將去廣東,希貴店的廣州分店能予以照顧。……

    「王舉志!……這個名字最近經常聽到呀!」石田小聲地說。這個人物就是外面傳說的襲擊修河倉庫的首犯!「這事關係到金順記,不能告訴清琴!」石田慎重地把信封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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