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 第一部 東方與西方
    道光皇帝勤奮之後,首先熱心處理的是他過去有意識擱置下來的鴉片問題。

    同一個時期,在濃霧籠罩著的倫敦,外交大臣巴麥尊正召集了專家,研究對清政策,制訂打開清國門戶的政策。

    1

    聰明的額頭,長長的眉毛,眉毛下一雙細長的眼睛不時閃現出冷酷的光芒,這一切與他那尖尖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十分相稱。只是下巴使勁地向左右拉開著,他那出身於名門吞普爾家文雅的貴族風度一下子被他這下巴破壞了。

    他是當時英國的外交大臣巴麥尊子爵。

    「要錄用年輕人,應當錄用年輕人。年輕人富有活力,要用這種活力來發展你的公司。」巴麥尊說。

    他的面前坐著商人威廉?墨慈。墨慈的腦袋已經拔頂,看起來好像是個慈祥的老爺爺。其實只是在他瞇著眼睛的時候才是如此。當他睜大眼睛時,眼睛露出凶光。

    「對。這已經……東印度公司的年輕職員也參加了我們公司的班子。」墨慈畢恭畢敬地回答說。

    「年輕人富有進取精神,他們不僅能使你的公司發展,也能使英國富起來。」

    「我明白了。我們一定不會敗在美國商人的手下。」墨慈這麼說著,用上眼梢瞅著外交大臣的表情。

    巴麥尊轉過臉去。他似乎擔心讓這個無懈可擊的商人看出自己的內心活動。

    巴麥尊表面看起來好像非常理智、十分冷靜,其實他這個人是極其感情用事的。他從一八三年擔任外交大臣,八十一歲去世,三十餘年一直是指導英國外交的重要人物。

    「為了大英帝國的榮譽!」——他的政治理想與信念不過如此而已。

    他曾經為一個猶太血統的英國人的利益,而對希臘施加壓迫,遭到人們的譴責。當時他在下院鄭重其事地說:「對於英國臣民的利益,應當像過去的羅馬市民那樣,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要由英國政府加以保護。」

    他曾經援助匈牙利的獨立運動,招致維多利亞女皇的不快;由於帶頭承認路易?拿破侖的政變而被罷免。——這些都充分表現了他是感情用事的。

    他出身於貴族,本來對自由主義的新興工商市民並不抱同情。但為了「帝國的榮譽」,他支援產業資本家的活動,而且是狂熱地支援。

    墨慈回去之後,巴麥尊露出滿臉不高興的神色,抱著胳膊,心想:「買賣人討厭透了。我想盡量不讓人看出我對美國抱有敵意,這傢伙好像意識到了。」

    叫別人看出了自己心裡的想法,當然是不太愉快的事。

    對美國這樣一個新興國家抱有敵意,這關係到大英帝國外交大臣的聲譽。巴麥尊是這麼想的。而且他也並不是憎恨美國,他只覺得絕不能允許美國在大英帝國的榮譽上落下一點點陰影。

    「可惡!」他恨得咬牙切齒。

    對清國的貿易就是其中的一個例子。

    巴麥尊拿起桌上的文件資料,又重新看了一遍。

    這份名叫《各國對清貿易現況》的報告書,是外交部有關官員與東印度公司的專家合作寫成的。

    根據數字來看,美國還遠遠趕不上英國。各年的情況雖有差別,但一般來說,美國的對清貿易僅為英國的六分之一,在進口方面為英國的三分之一。

    問題是利潤率。

    東印度公司的一艘一千二百噸至一千三百噸的商船,航行一次,在廣州獲得的純利潤,按美元計算,平均只有三萬至四萬美元。而美國商人的一艘三百五十噸的小商船,平均可賺得四萬至六萬美元的純利潤。

    原因大概是東印度公司採取官僚主義的經商辦法,讓效率極差的大船裝上大批的人員去做買賣。

    相比之下,美國商人是採取游擊式的經商方法,十分活躍。他們搞的是所謂環球貿易,把美國的農產品運到歐洲,換得西班牙銀幣,從印度把鴉片運到澳門,在廣州裝上中國的茶葉、絲綢和棉花歸航。

    據說美國商人的資本不是美元,而是勤勉和冒險精神。他們沒有足以同東印度公司相匹敵的資本實力和組織能力,但他們有著可以彌補這些不足的東西。

    美國獨立不到五十年,國內的產業還不十分發達,所以有為的青年都看著海外,在貿易業中聚集了很多人才。

    美國船上的水手大多是良家子弟。船上准許船員裝載一定數量的「個人商品」。他們除了薪金之外,還可以通過這個辦法獲利。水手攢錢,然後買下農場經營,這已成為當時美國青年的生財發跡之道。

    他們的幹勁之大,是東印度公司那些穿制服的職員遠遠無法比擬的。

    報告書裡談到了這些問題。

    「這樣下去不行!」巴麥尊心裡這麼想。

    在英國,最優秀的青年從不到海外去。到遠東去的,大多是品質惡劣的人,是走投無路才去的,所以年齡一般都較大。巴麥尊建議墨慈「要錄用年輕人」,也是考慮到這些情況,因此墨慈立即看出外交大臣的話中有影射美國的意思。

    打動巴麥尊的心的,不是報告書上羅列的數字,而是美國商人的情況。

    如果僅從數字來看,英國還是十分穩固的,還沒有出現陰影,大英帝國的榮譽還光輝奪目。但巴麥尊是個重感情的人,他看到了數字中沒有表現出的「陰影」。

    像東印度公司這樣一個正規的組織所進行的貿易,本來是符合巴麥尊的貴族趣味的。但是,即使議會批准延長東印度公司的特許期限,他也覺得不能再允許公司壟斷對清貿易了。

    這並不是說他對產業上的自由主義已經有了理解,而是他的嗅覺已經聞到了美國可疑的氣味。不,他已經感覺到有人正在悄悄地侵蝕「帝國的榮譽」。

    他拿出另一份報告書。

    這是阿美士德號的報告書。他很快地看了這份報告書,然後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來踱去。

    「怎樣才能把美國一下子甩到後面呢?」巴麥尊低聲地自言自語。

    那些自由的商人,為了追逐利潤,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的。由他們來充當貿易戰士,肯定要比東印度公司得力得多。

    「但是,完全交給他們是不成的。」

    那麼,該怎麼辦呢?

    其實從派出阿美士德號的時候起,答案早就已經得出了。

    使用國家權力!——武力!

    要打開廣州以外的各個港口,就要運用英國的武力。用血換得的權益將會堅如磐石的,那將是美國望塵莫及的。

    那時,帝國的榮譽將會大放異彩。

    2

    馬車中的墨慈滿面笑容。

    為了能會見外交大臣巴麥尊,他花了相當一筆活動費,但也收到了相應的成效。巴麥尊給墨慈寫了好幾封介紹信。都是寫給曼徹斯特的大商人的。

    威廉?墨慈商會正準備打進遠東貿易。它準備以馬六甲的金順記公司為跳板,暗中早已制定了計劃。問題只在於資金。外交大臣巴麥尊的介紹信給它在這方面帶來了希望。

    馬車正好從東印度公司倫敦總公司的門前經過。

    墨慈從車窗中看到的那座森嚴的建築物,使他感到就好像是什麼遺跡似的。

    「我能得到這筆遺產嗎!?……」他自言自語地說。

    第二天,墨慈從倫敦出發去曼徹斯特。

    曼徹斯特——這裡紡織工廠鱗次櫛比,冒著黑煙的煙囪林立。它可能是當時世界上最有生氣的城市。

    這個城市在激烈地鼓動著。曼徹斯特每鼓動一次,英國就膨脹一點。鼓動進去的力量尋找出口,發出咆哮的吼聲,衝出來的力量可以擊毀任何堅固的牆壁,連製造這種力量的人也無法控制。

    曼徹斯特是個龐大的怪物。

    在這裡,人們好像在力量這個精靈的命令下行動。

    在這個城市裡,到處都在舉行###。

    現在正在開展「反穀物法運動」。這個運動將給貴族、地主以最後致命的一擊。學者們都出席了這些會議。當時所謂曼徹斯特學派的學者們,作為產業資產階級的代言人,大力提倡自由主義經濟。

    這樣的政治###一結束,資本家們立即坐上馬車,趕到下一個會議的場所去。——那是紡織工廠的股東會議、工資協定會議或組織新公司的發起人會議。

    墨慈來到曼徹斯特後,在這個緊張忙碌的城市裡,到處拜訪資本家的辦事處和住宅,遊說遠東貿易的好處。巴麥尊的介紹信當然發揮了很大的威力。一個月之後,他就把那些繁忙的資本家邀集到一起了。

    墨慈洋洋得意。有實力的出資人齊集在輝煌的枝形吊燈下。

    第一次股東大會開得很順利。墨慈意識到大家對自己的期待,而抑制著自己興奮的心情。他低下頭,只見會場大理石的地板閃閃發亮,似乎象徵著他未來的光榮。

    這裡是枝形吊燈和大理石地板。但是,在曼徹斯特,許多人的境遇與這裡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墨慈在股東大會上發表講話的時候,哈利?維多正走在這個城市的一條潮濕的小巷裡。這個曾經登上過阿美士德號的東印度公司的年輕職員,現在被挑選進了墨慈商會。

    「你能給我從你的朋友中找一些年輕人嗎?只要年輕就行,沒有經驗也沒有關係。」經理墨慈這麼委託他,因此他來找他小時候的朋友約翰?克羅斯。

    蘭開夏迅速發達起來的棉紡業需要大批的工人,海上運輸的新花——輪船首先把工人從愛爾蘭運到英格蘭,建築家忙於建造簡易住房,根本不考慮什麼地基,在泥濘的地上出現了一排排像火柴盒子似的小房子。

    約翰?克羅斯就住在這種簡易屋子裡。那裡發出帶著機械油味的臭味。在這間地窖般的陰暗的房子裡,約翰臉色蒼白,抱著膝頭坐在刨花上。

    「約翰,你應當離開這裡,待在這種地方你會完蛋的!」哈利兩手輕輕地扶著約翰的肩膀這麼說。

    「我早就完蛋了。」

    「你這張臉怎麼弄成這個樣子?頰骨突出來了,眼睛這麼渾濁,過去那個精神抖擻的約翰哪去了?那個希望登船航海的約翰……」哈利說著說著,眼睛濕潤了。

    「唉!」約翰瞪著渾濁的眼睛說,「到了能夠登船航海的年歲,身體就弄成這個樣子了。——哪一個船長一看我的樣子,都說別開玩笑了!」

    「是麼,……」哈利又把約翰從頭到腳端詳了一遍,看他實在瘦得不像樣子,說:「當水手航海看來有點勉強了。不過,做買賣還是可以的。到東方去吧!現在是個機會。東印度公司已從廣州撤退,私人貿易爭先恐後往那裡跑。他們正在到處找人,連我這樣的人也大受歡迎哩!」

    「你學過中國話呀。」

    「不,是人手不夠,尤其缺少年輕人。不懂中國話也不要緊。記賬的、過磅的、監督裝卸貨物的,都不夠,就連點貨箱數目的人也需要。」

    「能點貨箱數目也行嗎?」約翰好像有點動心了,說,「那麼,我也行啊。」

    「就是嘛。約翰,你在紡織廠幹活拿多少錢?」

    「一星期十先令。很少。不過,比我還少的人很多。孩子們還不到五先令。」

    一八三三年就已經實行禁止兒童勞動的法律。可是根據第二年的調查,在工廠勞動的十三歲以下的兒童近六萬人。

    「一星期十先令,一月二英鎊。你看,我在東印度公司每月拿三十英鎊。而且那是正薪,另外還有各種收入,如臨時翻譯、特別分紅,……」

    「啊,那是我的幾十倍啊!」約翰的臉上露出喜色。他抓起一把刨花,猛地朝它吹了一口氣。

    這時,背後傳來嘶啞的聲音:「能把我也帶去嗎?」

    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一個漢子,坐在床沿上。這漢子長得魁梧結實,跟約翰的樣子恰好相反。他的年歲約摸三十歲,他那惹人發笑的蒜頭鼻子旁邊,一雙小眼睛在微笑著。不過他的額頭上有一塊五公分長的傷疤,使得他那張滑稽可笑的面孔帶上幾分凶相。

    「噢,你回來了!?」約翰說。

    「你們只顧說話,沒有注意。我是剛才回來的,你們的談話很有意思,我全聽到了。我對這種渾身煤灰、棉花的溝老鼠生活膩煩透了。你叫哈利吧,你能給我去說說嗎?」這漢子站起身來,搖晃著肩膀走過來。

    突然出現了這個陌生的漢子,哈利不知怎麼辦好,望著約翰。

    約翰趕忙介紹說:「他是跟我住在一起的保爾。他叫保爾?休茲。」

    3

    整個北京都圍在城牆裡面。明朝嘉靖年間補建的城牆叫羅城,一般通稱為「外城」。當時住在內城的大多是滿族,外城是漢族的居住區。

    寅時——清晨四點鐘。天還沒亮,夜空的一角有點微明,但太陽還未出來。高聳的天安門城樓上的黃色琉璃瓦,在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亮。

    軍機大臣穆彰阿從天安門經端門,進了午門。他的熏貂帽頂上,小紅寶石在鏤花金座中閃閃發光,上面還安了一個雕刻的珊瑚。蟒袍的長朝服上繡著龍,衣擺上有波浪形的圖案;坎肩「補服」的胸前繡著仙鶴。這是一品官的正式服裝。

    清晨四點至五點是軍機大臣上朝的時間,而且必須要在辰初(上午八點)之前把工作結束。時間確實是太早了。但政府的各個部門要在接到軍機處的各項工作的指示後才能開始當天的工作。

    「這差事可不輕鬆啊!」他小聲地自言自語說。

    要說不輕鬆,每天早晨四點鐘就開始召見軍機大臣的皇帝也夠嗆。大臣還可以辭職,皇帝可無法辭職。

    這樣的召見一般都在乾清宮進行。乾清宮緊挨著寢宮養心殿,所以皇帝比大臣輕鬆一點的是不必走那麼多路,不用趴在地下接連地叩頭。

    道光皇帝坐在乾清宮的玉座上,面色陰沉。昨夜他跟宮女們賭錢賭到很晚,以後又吸了鴉片。「看來身子骨有點不行了!」皇帝已經五十一歲了。

    道光皇帝即宣宗,名綿寧,即位時改名為旻寧。從太祖努爾哈赤算起,是清朝第八代皇帝。

    寶座的背後是五扇金碧輝煌的屏風。寶座的上面雕刻著飛龍。牆上掛著一塊匾額,上面寫著「正大光明」四個大字。

    道光皇帝一看這匾額,心裡就煩悶起來。

    滿族沒有長子繼承家業的習慣。皇帝在世期間,就要從皇子當中選一人來繼位當皇帝。但要公開出去就會引起種種麻煩,因此把繼位皇帝的名字封在密書中,放在這塊「正大光明」匾額的後面。皇帝一死,才打開這封密書,決定新皇帝。

    不過,道光皇帝已無必要準備這樣的密書。他有四個兒子,但活著的只有第四個兒子奕。

    「為什麼死了這麼多孩子呀?」道光皇帝心情十分鬱悶。第二個女兒死於道光五年,第二個兒子奕綱死於道光七年,第三個兒子奕繼死於道光九年,大兒子奕緯死於道光十一年。從道光五年以來,每隔一年皇帝就要死去一個孩子。

    「今年不知又要死誰啊?」自大兒子死後,今年又該是出事的第二年。

    唯一傳宗接代的兒子奕今年剛滿兩歲。他的腦子裡像走馬燈似的出現奕和四個兒女的面孔,心裡像刀絞般的難受。

    四位軍機大臣跪伏在玉座下面。

    「反正今天還給他們一個『妥善處理』得了。」

    大臣們行完了三跪九叩禮。道光皇帝看了看他們,悶悶不樂地點了點頭。皇帝打不起精神。

    道光皇帝是先帝從四個皇子中挑選出來的,他不是一個平庸的君主。

    但是,時代已經變壞了。

    他的祖父乾隆皇帝當政的時候是清朝的鼎盛時期。在那個時期平定了西域、西藏和台灣,出兵緬甸,荒年慷慨地免去租稅,完成了編輯八萬卷《四庫全書》的偉大事業,文化上可謂是百花盛開。龔定庵曾在他的詩中寫道:「卻無福見乾隆春。」慨歎自己出生晚了。

    不過,乾隆盛世也有搞得過分的地方,如進行空前規模的外征、賑災、文化事業、多次巡幸,再加上晚年綱紀鬆弛,出現了寵臣和珅侵吞國家歲收的事件。另外,人口大大地增多了。

    嘉慶帝當政的二十五年間,借乾隆盛世的餘勢,總算沒露出什麼破綻。而道光皇帝即位以後,長年淤積的膿血一下子從各個地方噴射出來。人口增加了,並沒有帶來生產力的擴大;官吏貪贓枉法已成為司空見慣;邊境上不斷地發生叛亂。頹廢的時代精神,成了吸食鴉片的誘餌。漏銀日益增多,物價高漲,民心更加不穩。

    他即位之初,也曾銳意圖治,力圖整頓歷朝的秕政。但是,推行任何政策都不順利。儘管他並不平庸,但也不能說特別傑出。他逐漸開始倦於政務了。再加上又接連死了好幾個孩子。

    軍機大臣王鼎熱情地談論了一番鴉片問題。但是,王鼎的熱情並沒有感染道光皇帝。他在御座上憋住哈欠沒有打出來。

    「明白了。所以前年已經發出禁令了嘛!」道光皇帝不耐煩地說。

    「禁令是發了,但並沒有嚴格遵守。而且由於禁令,鴉片的價格提高了;因為想得到鴉片,罪犯日益增多。」

    「那就讓刑部去研究研究嘛。」道光皇帝想快點結束召見,好去休息休息。

    早朝召見要處理的事情,當然只限於有關國政的最重要的事項。儘管如此,每天也要處理五六十件有關重要官吏任免的問題,以及對各部和地方長官的奏文的批示,需要花三個小時。

    4

    召見一結束,四位軍機大臣走進軍機堂休息。穆彰阿開始跟年輕的章京閒聊。

    軍機大臣共帶十六名章京(分滿漢兩班、各八人),作為自己的輔佐。這些人都是未來的候補寵臣。人們稱軍機大臣為樞臣或樞相,稱軍機章京為樞曹,亦稱「小軍機」。他們年紀輕,級別低,但都是大有前途的青年。穆彰阿早就把他們馴服了。

    「你妹妹的未婚夫定了嗎?」

    「還沒有哩。」

    「我來做個媒吧。」

    「拜託您啦。」

    王鼎一聽這樣的對話,輕蔑地轉過臉去。

    穆彰阿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些,但他不怕這個正義派的熱血漢子王鼎。他覺得王鼎「容易駕馭」。

    王鼎遇事總反對穆彰阿。但這位熱血漢子缺乏深謀遠慮,是個非常單純的人。比如拿人事問題來說,穆彰阿看中了某個人,但他暫不推舉,而先提出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這樣,王鼎肯定要反對,穆彰阿就故意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說:「那麼,誰比較恰當呀?」結果還是把他最先物色的人安插上去。而王鼎卻以為自己迫使穆彰阿撤回了他推薦的第一個人,反而顯得很高興。

    年紀最大的軍機大臣曹振鏞,對穆彰阿來說,也不是什麼對手。

    「最近皇上有點倦怠,對奏折的文字也不作訂正了。」曹振鏞叨叨嘮嘮地說。

    穆彰阿只是適當地在一旁敲敲邊鼓,而內心裡卻奸笑著說:「這個文字迷!」

    搞政治要慎重、認真!——這就是曹振鏞的信念。

    可是,不知什麼原因,他只是在文字上慎重、認真。認真地寫字,這對於慎重地推行政治當然是起碼需要注意的。但他這方面的要求太過分了。人們評價他說:「字則專搜點畫,詩則泥黏平仄,不問文章工拙。」

    在錄用官吏的考試時,「遂至一畫之長短,一點之肥瘦,無不尋瑕索垢」。龔定庵就因為不會寫端正的楷書,所以儘管他具有異常的才能,直到三十八歲才中進士。字寫得如何,竟決定了一個人能否飛黃騰達。

    當時是「專尚楷法,不復問策論之優劣」(《燕下鄉脞錄》),「舉筆偶差,關係畢生之榮辱」(《春冰室野乘》)。可見是形式踐踏了內容。當然不可能指望這些得了楷書神經官能症的官僚們會推行積極的政治,因此出現了「厭厭無生氣」的局面。

    曹振鏞不是壞人,但由於他是一個極端的文字至上主義者,應當說他給社會帶來了毒害。而且當時恰好是西方通過產業革命培育起來的勢力向東方洶湧而來的時期。

    這樣一個曹振鏞當然不可能成為穆彰阿的勁敵。穆彰阿在政界中樞沒有一個像樣的競爭者。

    不過,在地方上還是有的。

    希望維持現狀的營壘與爭取改革的黨派之間的對立,儘管有程度的差別,但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這樣的鬥爭首先從區分敵我開始,接著就要尋找敵人的核心。

    學習經世之學——公羊學的人,當然要批判當前的體制,爭取改革。不過,公羊學派的兩巨頭魏源和龔定庵,在穆彰阿的眼中還不是那麼危險的人物。魏源只不過是一個在野的學者,龔定庵雖踏上了仕途,但地位很低。

    在有數的公羊學者當中,在政界有實際影響的人並不太多。當前最值得警惕的人物,就是擔任江蘇巡撫要職的林則徐。穆彰阿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到林則徐的言行和他周圍的人。

    穆彰阿退出宮廷,回到家裡。家裡人告訴他昌安藥鋪的老闆藩耕時正在密室裡等他。

    穆彰阿向腳邊的銀痰盂裡吐了一口痰,向藥鋪老闆問道:「不定庵的頭頭的消息弄清楚了嗎?」穆彰阿瞭解到林則徐的耳目吳鍾世離開北京,去了南方,立即提高了警惕,命令自己的耳目藩耕時去調查。

    「從揚州以後,一直有兩個人跟蹤他,不斷與這邊聯繫。吳鍾世從揚州順長江而下,路過上海,在金順記的分店住了一宿。」

    「金順記?啊,是總店設在廈門的那個金順記嗎?」

    「是。第二天在蘇州訪問了魏源的家。據說當天林巡撫恰好也在魏家作客。」

    「這不會是偶然的巧遇。」

    「我想這次會見可能是事先聯繫好了的。會見時底下人都遠遠地避開了,無法瞭解他們談話的內容。」

    「行啦,能瞭解他見了什麼人就可以了。」

    「吳鍾世第二天會見了金順記的連維材。地點是在閶門的瑞和行。」

    「以後呢?」

    「根據昨天的消息,吳鍾世在拙政園再一次會見了林巡撫;而且魏源和連維材於同一時間在天後宮附近碰了面。」

    「一定是唾沫飛濺地談論了一些無聊的事情吧。不過,最近倒是經常聽到連維材這個名字。」

    「那是來自廣州的消息吧?」

    「對。在政界,對過去的一些好的規章制度,有些傢伙主張要搞什麼改革。在商界,好像也是如此。這個金順記的連維材與林則徐的關係還不清楚吧?」

    「目前只瞭解到兩人在宣南詩社的會上、在不定庵裡見過面。」

    「廣州的獻款到了嗎?」

    「還沒有。不過,剛才收到了密信。」藩耕時拿出了信。

    穆彰阿看完信,微笑著說:「十萬兩!這次勁頭很大啊。」

    「是的。看來廣州的問題會越來越多的。」

    「蘇州對林則徐的輿論怎麼樣?」

    「好像很不錯。……」藥鋪老闆心裡有點顧慮,這麼回答說。

    「這傢伙生來就有一種受人歡迎的本領。不過,有什麼別的情況沒有?他的兒子們怎麼樣?」

    穆彰阿對大的方針政策不在行,卻擅長於絆人跤子的小動作。但林則徐為人廉直,沒有空子可鑽,無法找借口陷害他。去年英國船停泊上海是一個機會,但林則徐上任晚了,巧妙地逃脫了責任。「那麼,他家庭裡有沒有什麼醜聞呢?」——穆彰阿是這麼想的。

    「他的公子們好像都很不錯。」藩耕時提心吊膽地回答說。

    「是呀,大兒子汝舟據說跟他老子一模一樣,可能很快就要中進士。二兒子聰彝、三兒子拱樞學業都很好。」穆彰阿對大官們的家庭情況瞭如指掌,如數家珍般地說出了關係並不密切的林家兒子的名字,藥鋪老闆聽得目瞪口呆。

    5

    這時,吳鍾世正在蘇州城外沿著城牆朝南邊信步閒走。

    他南下的目的是為了把北京的氣氛傳達給林則徐。直接面談比寫信更能表達生動具體的情況。

    ——穆黨的進攻矛頭看來是逐漸對準林則徐了。

    北京的保守派逐漸集中了焦點。吳鍾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感到應當提醒林則徐。

    這天他在虎丘的一榭園見到了林則徐,詳談了情況。

    要傳達的情況全都談了。他覺得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他從虎丘坐船,在吊橋邊登岸。橋的對面就是閶門。從這裡至胥門的城西區,在繁華的蘇州也算是最熱鬧的地方。

    他站在萬年橋邊,抬頭望著城牆。蘇州的城牆高約九米。

    「老爺,請讓一讓路。」

    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腳伕挑著擔子走過來。挑的雖是小小的木箱,但腳伕卻好像挑著很重的東西。而且有一個壯漢目光炯炯地跟在腳伕的身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會拳術的保鏢。

    「是銀子!……」吳鍾世低聲地說。

    他剛才見到林則徐時就曾談到銀子。白銀現在正以驚人的速度流到國外。洋商要求用現銀來換取他們的鴉片,眼看著國家的財富被他們剝削走了。

    吳鍾世穿過胥門,進到城裡。

    蘇州是座水都。在這座城市裡,水路縱橫相聯;在長達二十三公里的城牆外面,也像蜘蛛網似的密佈著運河。也許是受到這些橫行霸道的水路的威脅,街上的道路顯得十分狹窄。蘇州的特色是水。

    到處都可以看到橋,拱橋尤其多。大約一千年前的唐代,當過蘇州刺史的詩人白樂天寫過這樣的詩句:

    綠波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

    橋的欄杆大多是紅色的,這給本來帶有女性氣味的蘇州城市更加增添了鮮艷的色彩。

    吳鍾世剛才意識到一種微妙的氣氛,它跟這美麗的城市很不相稱。

    他感到好像有人跟蹤他。他聯想到昨天的情況也很可疑,一個長著老鼠鬍子的閒漢在偷偷地盯他的梢。他有意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只見一個戴著斗笠的農夫模樣的人趕忙把身子緊貼著牆壁,背轉臉去,樣子顯得有點慌張。

    從胥門到城內,兩邊排列著官倉,接著就進入了文教區。這一帶彙集了紫陽書院、正誼書院、鶴山書院等培養過無數英才的名牌學校。

    他頻頻回頭張望,但盯梢的人好似已經斷念了。

    走過紫陽書院,吳鍾世突然碰上了連維材。

    「啊呀!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您!」吳鍾世打招呼說。

    「啊!……」連維材好像正想著什麼事情,吃驚地說道,「原來是吳先生呀!」

    「您在考慮什麼事情吧?」

    「沒有,沒什麼……」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蘇州很繁華啊!」吳鍾世說。

    「不過,能繼續多久呀!?」連維材答話。

    「您是說……?」

    「蘇州恐怕也在走下坡路了。運河這麼狹,大船是進不來的。如果不能停泊繞過非洲而來的洋船,那就……」

    「非洲?」這可是個陌生的地名。吳鍾世歪著腦袋問道,「您不在蘇州,而在上海建立分店,就是由於這個原因嗎?」

    「是的。」

    吳鍾世盯著連維材的臉。

    現在只許洋船在廣州進出。不過,這種制度,在連維材看來不過是一道薄板牆,隨時都可把它踢倒。不,這道板牆不必抬腿去踢,時代的激流什麼時候一下子就會把它沖走。

    這座蘇州城自古以來就十分繁華,由於戰火,曾經一度衰落過,但它像不死的火鳳凰,不知什麼時候又恢復了它原來的面貌。

    隋代開闢的大運河,把蘇州與遙遠的北方聯結了起來。江南豐富的特產先在這裡集中,然後運往各地。繁榮是天賜給蘇州的。這座城市將會永遠繁榮,人們對此深信不疑。

    蘇州人往往蔑視新興的上海說:「那個魚腥味的小鎮能成什麼氣候!」上海不久以前還是一個在海岸邊上曬漁網的漁村。最近獲得了很大的發展,但與有百萬人口的城市蘇州相比,那還相差很遠。不過,時代正在向前發展。

    這時連維材的眼珠子朝旁邊閃動了一下,臉也略微動了動,樣子有點兒奇怪。

    「您怎麼了?」吳鍾世問道。

    「沒什麼。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好像已經不再跟著了。」

    「跟著?連先生也叫人盯梢了?」

    「啊!這麼說,吳先生也……?」

    「嗯。有這樣的形跡。」

    兩人互看了一眼。然後沿著小河,朝北走去。西邊是蘇州府的衙門。兩人暫時沒有說話。走到第三座橋時,連維材自言自語地說道:「陣營慢慢地分清啦!」

    6

    水都蘇州是江蘇省的省會。所以巡撫的官署設在本地。巡撫林則徐正在官署看一本草草裝訂的手抄本。

    手抄本的封面上寫著《西洋雜報》。這份雜報是連維材從西洋的書籍和報紙上抄譯下來,作為禮品從廣州帶來的。

    林則徐的手邊放著紙筆。他想到了什麼,提起筆在黃色的紙上寫道:「關於美利堅之國制,不明之點甚多,要研究。」

    他放下筆,又繼續看下去。他的腦子裡還刻印著去年胡夏米船(阿美士德號)的來航。「連維材說那是什麼的前奏。……」

    前奏?什麼前奏?是不是什麼可怕的勢力要來襲擊這個國家?一定要想點什麼辦法!

    這個國家總算初步形成了改革派。據北京來的吳鍾世說,維持現狀的大官們正在想辦法對付改革派。不過,兩派都屬於同一個士大夫階級。現在的政治都集中在士大夫階級的人事問題上。現在的###,不過是盡可能讓本派更多的人來擔當重要的職務。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要來襲擊這個國家,它也許十分強大,是官僚政治難以抵禦的。這個國家有沒有比整個士大夫階級更強大的力量呢?

    林則徐直接從事過鹽政和河政。他想起了種種場面。——

    在築堤工程中,那些擔著土筐、像螞蟻一樣的人群;那些扛著饑民團的旗幟、掀起大路上的灰塵前進的群眾。

    他認為在這些地方有一股潛在的力量。不,現在還沒有形成力量,但有人會把他們變成一股力量;到那時候,讀書人的士大夫政權就無能為力了。

    這種力量是應該粉碎、還是應該加以利用呢?

    「王舉志現在幹什麼呢?」

    林則徐從《西洋雜報》上抬起眼睛,出神地望著荷蘭造的玻璃燈罩中的火焰。

    北京的紫禁城。

    道光皇帝打算召見一結束,在附近散散步,然後再回養心殿去躺一會兒。

    長達三小時、令人腰酸背痛的政務已經告一段落,但時辰還很早。春天和煦的朝陽炫人眼目,禁苑的樹林子一片新綠,耀眼鮮艷。

    各個宮殿的屋頂上鋪著各種顏色的琉璃瓦。這些黃的、綠的、紅的屋頂沐浴著陽光。——在這紫禁城外,還有無邊無際的廣闊的土地都受道光皇帝管轄。他一想到這些,就心神不定,焦躁得要命。

    他有時好似想起了什麼,認真地處理政務,通宵研究奏文,把第二天要咨詢的問題認真地寫下來,真是廢寢忘食,他身邊的人都為他的健康擔心。

    可是,他一旦厭倦起來,就把政務統統置之腦後,召見時只是模稜兩可地回答問題,敷衍了事,然後就通宵玩樂。

    道光皇帝的一生就是這兩種情況的循環反覆。

    北京分為內城、外城,這紫禁城也分為舉行朝廷儀式的外朝和皇帝日常生活的內廷。其分界線就是保和殿後面的那道牆壁,那裡有內左門和內右門等過道,中間夾著乾清門。

    內廷就是皇宮的內院。那裡的女人很多,其中「貴人」以上才能受到皇帝的寵愛。貴人升級為「嬪」;貴嬪升級為「妃」、「貴妃」;再上面是「皇貴妃」,最高的當然是「皇后」。加上侍候她們的宮女,這個女人世界的規模之大簡直無法估計。

    在內廷從事雜役的太監就超過千人。太監就是喪失男性機能的、所謂的「宦官」。

    如此眾多的喪失性機能者無聲的歎息,供妃嬪使役、虛度十年青春的年輕宮女們的脂粉香氣——這一切混雜在一起,使內廷充滿著一種妖艷的頹廢氣氛。

    道光皇帝除了那個被軍機大臣們包圍著的氣氛嚴肅的世界之外,還有著另一個畸形的頹廢的世界。他命裡注定要生活在這兩個世界之中。

    他來往於外朝和內廷之間,他的精神也不停地徘徊彷徨於兩個世界之間。所以他有時緊張,有時鬆弛。

    道光皇帝想在養心殿裡躺一會兒。當他坐在床邊時,一個太監進來說:「皇后娘娘好像感冒了。」

    「什麼!」道光皇帝的聲音大得可怕。

    太監大吃一驚。不過是患了傷風感冒,為什麼要這麼大聲喊叫呢?

    每兩年要死去一個孩子。——今年又該是出事的凶年,說不定要死的還不限於孩子哩!

    他的腦海中掠過一道不吉利的預感。

    皇后佟佳氏崩於道光十三年舊歷四月。又是一個死人的凶年。

    「我願代替奕去死,但願那孩子長命百歲。」皇后在去世的兩天前這麼說。

    唯一活著的皇子奕已滿兩歲。他不是皇后生的。皇后只在道光皇帝當皇子的時候生過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在六歲時死去。從此以後,皇后一直多病。

    皇后在奄奄一息時,低聲地說了最後的遺言。這話只有道光皇帝聽見。

    「陛下,戒掉鴉片吧!」——她是這麼說的。

    皇后佟佳氏謚號孝慎成皇后,葬於龍泉谷。道光皇帝輟朝(未理朝政)九日,素服(喪服)十三日。在肅穆的氣氛中舉行了葬禮。道光皇帝一向儉樸,他把清朝歷來鋪張浪費的「葬墓陵制度」簡化了。

    奕(後來的咸豐皇帝)的生母是全貴妃。她一度被提升為皇貴妃,第二年當了皇后。

    道光皇帝折斷了煙槍,燒了煙盤,砸了煙燈,毅然戒了鴉片。

    週期性的「勤奮季節」又到來了。他每天晚上都拿起硃筆,對著奏文。寢宮養心殿裡燈火輝煌,通宵達旦。連那位一向嚴格的老臣曹振鏞也擔心地說:「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道光皇帝勤奮之後,首先熱心處理的是他過去有意識擱置下來的鴉片問題。

    同一個時期,在濃霧籠罩著的倫敦,外交大臣巴麥尊正召集了專家,研究對清政策,制訂打開清國門戶的政策。

    在曼徹斯特,那些像墨慈那樣取代東印度公司、躍進對清貿易的商人們,連日召開業務會議,商討怎樣向清國出售更多的鴉片。在加爾各答,早已召開了爭取鴉片增產的委員會,商討了私人販賣鴉片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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