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達活佛 正文 第六章
    16

    在通往大雪山的一條羊腸小道上,白瑪曲珍和江安娜姆背著裹褡,沿著崎嶇山路朝山上走去。隨著山勢越來越高,她倆氣喘吁吁,行走的速度顯然緩慢下來。

    正走著,從她們身後傳來一陣清脆的馬鈴聲。原來是格達和益西群批騎馬朝山上走來。

    白瑪曲珍和江安娜姆習慣地解散髮辮躬腰避讓道旁。

    格達勒住馬韁,讓白龍駒停下來後說:「這不是曲珍姑娘嗎,你們這是……?」

    白瑪曲珍仍然低著頭回答說:「去貢曲牧場。」

    格達跳下馬來:「好啊,我們這不正好同路嗎?」

    白瑪曲珍急忙說:「仁波切,你們先頭走吧!」

    格達把韁繩交給益西群批,索性同白瑪曲珍並行。白瑪曲珍急忙避開。

    格達笑道:「走呀!這路不是在你腳下嗎?」

    白瑪曲珍怯生生地說:「仁波切,這……」

    格達恍然大悟道:「噢!女人不能與活佛同行,是吧?」

    白瑪曲珍笑而不答。

    「活佛也是人啊!也是由阿媽生的,也有兄弟姐妹……」格達指了指江安娜姆:「這位姑娘是……?」

    「她叫江安娜姆。」白瑪曲珍回答。

    「啊!十五出生的仙女,多好聽的名字。你們年紀這麼輕,我把你們當成小妹妹看待,一路同行,這又何妨?」

    白瑪曲珍:「可是……」

    格達邊走邊風趣地說:「你們去牧場幹什麼?去高山草原挖蟲草、貝母的季節還早了一點,是走親戚,還是買酥油、奶渣?」

    白瑪曲珍說:「我們想去告訴熟悉的姐妹們,讓他們和家人盡快回到村裡去。紅軍來了。紅軍可是我們窮人自己的隊伍。」

    格達微微吃驚地看著白瑪曲珍故意問道:「紅軍真有那麼好麼?」

    江安娜姆讚歎道:「好啊!同他們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那樣親親熱熱。」

    白瑪曲珍問道:「仁波切,你這是去……?」

    益西群批說:「同你們走的同一條路,要做的事啊也是同一件事。」

    「明白了吧?快趕路吧!要不,你們騎上馬走如何?」格達說。

    益西群批把馬韁繩交給白瑪曲珍。白瑪曲珍倒被嚇了一跳,拉著江安娜姆就往前走去。

    「姑娘,這樣總可以吧,把你們的裹褡放到馬鞍上帶走。大可放心,你們的寶貝一件也不會丟!」格達說。

    碧空如洗,紅日高照。格達騎著白龍駒快步朝雪山上爬去,把益西群批遠遠地甩在了後面。但隨著山勢愈來愈高,白龍駒也被累得三步一喘,五步一停,時近中午才爬上山埡。他下馬後疼惜地撫著白龍駒那長長的鬃毛,自言自語地說:「別怪我無情啊!只要我們快快地趕到牧場見到那些躲避的鄉親們,讓他們能及早回家,你就立了一大功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馬嘴邊溫存了好一會兒。

    正在這時,格達看見益西群批正騎著馬從山下急急趕來。趁這功夫,他放眼山下的一馬平川,廣闊的田野,阡陌縱橫,宛如一個妙齡少女,靜靜地躺在雪山的懷抱之中,而那蜿蜒向東流去的雅礱江,則似披在少女身上的銀色綢腰帶……他想,如果他是一個畫師,一定要把這美麗的景象畫下來,讓春色永駐人間。由此,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些至今仍滯留異鄉的鄉親們,多麼希望他們能盡早返回家園,搞好備耕和春種,爭取秋收多打糧食,過上安寧祥和的日子。

    益西群批騎馬趕上來後,羞愧地笑著說:「仁波切的白龍駒真是一匹神馬啊!我使出多大的勁怎麼也趕不上。」

    格達也笑道:「不是你趕不上,而是你騎的那匹馬不讓你趕上。」

    他倆也不騎馬,邊說話邊一步三喘地向不遠處的山埡最高處走去。

    山埡口的路中央有著一個由千百塊刻著六字真言的片石和一些各種形狀的石塊堆集而成的瑪尼堆。這些刻著經文的片石,是一些篤信佛教的人們為消災避難,祈求福份,僱人或由自己親自鐫刻後送到這裡來的;而那些不規則的石塊,則是一些過往行人從山下拾來放在瑪尼堆上,以示自己征服過這座大雪山。瑪尼堆上豎立著無數根經幡柱,山風吹來,那些掛在柱上印滿經文的經幡被刮得辟辟啪啪作響。按照慣例,格達和益西群批手裡捻著佛珠,默默念著六字真言,繞著瑪尼堆順時針緩緩行走,轉了三圈。當他們再次動身下山的時候,呈現在他們眼前的西面高山草原則是另一番景象。草原上空濃霧迷漫,從山埡望去,是一片雲的海洋,在遙遠的西邊天際,是一座座由北逶迤向東南的山峰,給人一種置身人間仙境般的感覺。

    開始下山了。由於山路陡峭,崎嶇難行,他們只得步行而下。格達徒手走在前面,益西群批牽著兩匹馬緊緊跟上。不到半個時辰,還未下到平緩地帶時,他們已經被濃霧淹沒,十步開外便難以辨清景物,更難以識別前進方向。由於道路上已堆積著冰雪,看不清道路,他們只能一個勁兒地往山下走。可是,山路陡滑,人可以連走帶滑,而乘馬卻不敢邁步,如果一滑到底,這兩匹乘馬可能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所以,他們只能蜿蜿曲折緩緩而下。不知又走了多久,當他們下到平緩地帶時,已完全迷失了方向,而且倆人都已飢腸轆轆,是該坐下來喝茶的時候了。可是在這冰天雪地裡,又到哪裡去找柴禾熬茶呢?就連找三塊石頭來支撐土陶茶壺也難,因為那些石塊都被冰凍住了。格達說:「走吧!再忍一會兒,只要走到長油渣子的地方,我們就有辦法喝茶了。」不過,當他們再次騎上馬向前走去時,卻不知路在何方。雖然對於他們來說,在這麼濃的霧裡行走已經不是第一次,但他們去貢曲草原也才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去年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格達去擁錯聖湖轉經,從白利寺出發,第二天到達貢曲牧場,第三天去聖湖轉經後當天下午又回到牧場。今天這種狀況,是他們始料未及的。這時,格達只能憑感覺,騎上馬朝前走去。

    走了大約一個多時辰,霧還是那麼濃,仍然難以辨別南北東西。當他們來到一段狹長的小河冰面上,益西群批下馬用一柄小藏刀去刨開冰層,試圖從冰層下流水的方向來辨別該往哪裡走。可是,小河已經凍透,冰層下並沒有水流。不過,他還是從冰面上看出河水開始凍結時形成的波浪狀況,於是說:

    「仁波切!我們不會走錯方向吧?貢曲牧場現在所處春季草場,應該是在這條小河的下游,而我們現在是往上遊走啊!」

    「不會吧!?我記得……」格達也下馬看了看河面上冰凌的狀況,然後說:「現在看來,光憑著記憶走路還是不行的,何況霧這麼大,看不清方向。這樣吧:你看那裡不是長著油渣子麼,你去砍一些來我們找個地方把茶熬上,先把肚子填飽再說。」

    益西群批砍來一抱油渣柴,用勁在地上拍打掉樹枝上的冰凌,用火鐮打燃火,取出皮火筒呼呼地吹氣,很快便把篝火生了起來。然後往土陶茶壺裡裝滿冰雪,放上茶葉熬茶。這些事情,益西群批兒時未進白利寺前在家放羊都經歷過,現在幹起來當然得心應手。接著,他又在地上鋪了一條卡墊,讓格達向著篝火盤腿坐下來。

    茶熬開了。益西群批從一個編結精巧的羊毛線套子裡取出一個江西景德鎮產精巧的小細瓷碗,放上糌粑、酥油和細奶渣,恭敬地放到格達面前,倒上茶。可當他們正在愜意地喝著茶的時候,旁邊正在吃著豌豆飼料的白龍駒和棗紅馬都突然嘶聲叫了起來。他們都吃了一驚。

    原來,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一群不速之客正對他們虎視眈眈,伺機向他們發起進攻。狼群!益西群批倏地站起身來,拔出小藏刀就要向狼群衝去。格達急忙阻攔:「群批!不要去,再好的獵手單槍匹馬也是難以對付狼群的。只要我們讓火燃的更大一些,狼群就不敢輕舉妄動。」

    「萬一飢餓的狼群咬我們的馬呢?」益西群批說。

    格達胸有成竹地說:「沒關係。如果他們咬馬,只要領頭進攻的那一隻狼被白龍駒一蹄踢翻在地,其它狼崽就會嗥叫著走開。你不記得去年我們從玉隆草原回來的路上打野(野外露宿)時發生的事嗎?」

    「當然記得。」益西群批說:「我們第二天早晨醒來,才發現白龍駒旁邊有一隻母狼被踢死在那裡,仁波切不是讓住在附近不遠的一個老阿爸去把狼皮剝下來作成皮褥子嗎?」

    「是的。但不知後來那個老阿爸弄回去沒有。所以現在並不要怕,快去再砍一些油渣柴來吧!」

    益西群批又去砍來一大抱油渣柴,篝火辟辟啪啪地燃得更大了。在不知不覺中,狼群已悄然離去。

    「這裡也不是我們的久留之地。」格達如釋重負地說:「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但願不會再遇上它們,如果再遇上那群狼,那可真是冤家路窄嘍!」

    他們上馬後,根據判斷,應當向著狼群離去的方向走。可是白龍駒根本不聽主人的指揮,無論怎樣勒緊馬韁繩,還是益西群批在後面向它揮舞鞭子,它仍然逕自朝著另一方向走去。開始,他倆都懷疑是白龍駒被剛才那群狼嚇怕了,再不敢朝那個方向走去。但後來,益西群批不得不向白龍駒揮起了皮鞭,但白龍駒仍然不肯向那個方向邁步。格達看著心疼,只好放棄說:「由它吧!它把我們帶去哪裡就是哪裡,它該不會把我們往絕路上帶吧!?」

    信馬由韁。他們不知又走了多久,當濃霧漸漸散去時,已近傍晚。此時遠遠地依稀可見兩旁的山影幢幢。他們都抑制不住一陣驚喜。

    「走對了!走對了!這正是去貢曲牧場的那條路。」格達感慨萬千:「真不知道應當感謝那群狼還是感謝白龍駒!或者這是一次機緣巧合吧?」

    益西群批笑著說:「是神靈的指引。對嗎?仁波切。」

    「也許是吧!」格達淡淡地說。「不過,我要想說的是,今天走錯路,完全是由於我自以為是的結果,要是當時沒有生燃那堆篝火,遇上那兇惡的狼群,又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呢?」

    「我們只能同狼群一拼到底。」益西群批說。

    「要拚命那是肯定的,但能不能一拼到底那就難說了,

    草原上被狼群吃掉人的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所以呀」格達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一個人千萬不要以為自己有多麼了不起、什麼都行,一輩子也不會出一次差錯,今天就是最好的證明。要是按照我認定的方向走下去,晚上露宿在冰天雪地裡,不是被凍死,也可能被狼群吃掉。」

    「是,是!」益西群批不斷點頭說。

    他倆正說著,已經走上一個漫坡的埡口,暮色蒼茫中,遠遠地望著前面的小山嘴下有一座小平房。

    「那座小平房不是我們去年住過的地方嗎?」益西群批喜滋滋地說。

    「正是。」格達說:「像這樣的小屋,這一帶還有好幾座,都是那些積德行善的好心人為過往行人搭建的。我們都已受到過恩惠,今晚還要住在那裡,真該感謝他們。」

    由於這一帶地勢漸低,道上的冰雪已開始融化,路也好走多了。他們快馬加鞭,很快便來到這座小平房前。走進小屋一看,屋中央有一個支著三塊石頭的火塘,右邊靠牆一側,鋪著一層厚厚的從農區運來的麥草,只要投宿者把卡墊往那上面一鋪就可以睡覺,左面靠牆一角還堆碼著油渣子柴,只要把裝滿水的茶壺往火塘上一放,生燃火就可以熬茶揉糌粑。

    「這裡完全同去年一樣,這些好心人想得真周到,住在這裡實在是太方便了。……」益西群批讚不絕口。

    「其實呀!一個人應當時時處處為別人著想。」在喝茶的時候,格達感歎道:「如果人人都一心為別人著想,我們的這個世界就變成了極樂之地。作為一個僧人,我們的使命也就算是完成了。可是,現在不少的人心裡只想著自己,政府的橫徵暴斂,軍隊的為非作歹,社會上的盜匪橫行,互相殘殺……這樣就使這個世界充滿罪惡。」

    益西群批訥訥地說:「仁波切不是說過,紅軍就是一心只為民眾著想的好人嗎?」

    「是的。」格達肯定地說。「可是,像紅軍這樣的好人實在是太少了。如果將來紅軍發展壯大起來,全國各地都有紅軍,我們這個國家就會來一個大變樣。」

    益西群批默默地點著頭,眼裡充滿希望之光。

    喝過茶、吃過糌粑後,益西群批走到小屋外面去了。大約僅僅過了喝一道茶的時間,益西群批從外面背回一大捆油渣子柴回來,臉上被凍得紅通通的。

    「外面天氣很冷吧?快坐下喝碗熱茶暖暖身子。」格達疼惜地說。

    17

    第二天格達和益西群批凌晨出發,中午只在途中喝了一道茶,趕到牧場時已近黃昏,暮色四合,連老朋友阿旺的帳篷都費了很多周折最後才找到。

    阿旺今年六十有餘,雖然不像牧場的貢布頭人那樣擁有大量的牲畜和娃子,但他是牧場最有威望的長者,因為他樂於助人,又好打抱不平,就是在牧場橫行無忌的貢布也不得隨意欺負他,因為一旦如此,就會激起眾怒,整個貢曲牧場就會像俗話說的那樣:敵人來了,一起拔刀。他老夫婦倆沒有親生子女,但他們收養的幾個孤兒個個對他們比親生子女還親。最大的一個孩子呷瑪已二十多歲,年前已單獨給他撐了一頂帳篷,準備幫助他成家立業。呷瑪今天一早便上山去尋找丟失的幾頭牛去了,所以格達和益西群批被迎進阿旺的帳篷熱情招待一番後,便被安排到呷瑪的帳篷住了下來。

    經過兩天的長途跋涉,格達感到渾身癱軟,異常困乏,早想躺下來美美地睡一覺。可是,他的到來像春風一樣很快便傳遍整個牧場。首先來到帳篷前的是一個懷中兜著一個小女孩的年輕婦女。她打散頭上的髮辮,低頭彎腰恭候在那裡。益西群批打算到帳篷外面去解手,猛然看見她,倒使他吃了一驚。

    「你是……?」益西群批趁著朦朧的夜色看著對方問道。

    「我想……請求格達仁波切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知……?」年輕婦女結結巴巴地說。

    「這……仁波切要休息了,能不能請你明天再來……?」

    「啊!」年輕婦女感到失望。「不過,今天正好是孩子滿一百天,能請仁波切給她起個名字,會給孩子帶來一生的吉祥。」一般牧區的人都能說會道,而這個年輕婦女更是一個佼佼者。

    「那……」益西群批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格達已經走到帳篷門口來了。

    「請進吧!」格達說。

    年輕婦女被讓進帳篷後,格達看見那小女孩長著一雙像湖水那樣清澈的大眼睛,臉蛋圓圓的,十分可愛。問明了小女孩出生的年月日和時辰,捻著佛珠算了算,就給取名「扎西娜姆」,意即吉祥仙女,並賜給小女孩一根紅絲繩,讓她阿媽當即為她繫在脖子上。年輕母親帶著滿足的、幸福的微笑,掏出一塊小銀幣獻給格達,格達笑著婉言謝絕。

    年輕婦女躬腰退出帳篷時,又有一個小伙子騎馬飛奔而來。他說他阿爸病得很重,昏睡兩天了,糌粑糊糊都沒喝一口,特地來請仁波切出診。他焦急地期待著格達能立即出發。格達沒有推辭,滿口答應下來。倒是益西群批很為活佛的身體擔心,但他還是小聲嘀咕著備馬去了。

    格達和益西群批在那個名叫呷多的小伙子帶領下,騎馬飛奔去到病人家。格達走到病榻前一看,在昏黃如豆的酥油燈光下,只見病人臉頰通紅,嘴唇乾裂,因病人兩天以來還沒有解過一次小便,診斷為因風寒所致的毒火攻心。當即囑咐呷多要給他阿爸多喝一些白開水,然後又讓益西群批從裹褡裡取出一包以大黃為主的清熱解毒藥粉,他自己親手把藥送到病人嘴裡。病人睜開朦朧的睡眼一看給他餵藥的是一個活佛,慌忙掙扎著就要坐起身來,格達立即讓他重新躺下,要他好好休息,告訴他他的病很快便會好起來的。

    「仁波切,請喝茶!」呷多雙手捧來一碗釅釅的酥油茶,畢恭畢敬地放到格達面前。

    就在這時,格達的左面有人發出輕聲咳嗽,他這才發現原來在那燈光的陰影裡還坐著一個農區穿著的中年男子。他不禁問道:

    「這位阿哥,你是從農區到牧場來的吧?」

    那中年男子沒有立即回答,倒是呷多替他回答說:

    「亞(是的)!他是我的舅舅,他的家就在絨巴岔。」

    「啊!」格達說:「絨巴岔距白利寺不遠。」

    「你是白利寺的格達仁波切,對嗎?」那男子緩緩地說:「我聽說過仁波切的醫術很高明,就是沒有親眼見過你。」

    格達謙遜地笑了笑說:「今天不就見到了嗎?阿哥,你此次上牧場來……?」

    還是呷多搶先替他作了回答,說:「他名叫格桑丹增。半個多月前,聽說紅軍要來甘孜,舅舅便帶著我的表妹志瑪央宗到牧場上來了。他早就想回家去了,就是不知……」

    「不知紅軍來了對老百姓會怎麼樣,是吧?」格達微微一笑道:「我正是為此事而來的。」

    「你見過紅軍?」呷多急切地問道。

    「見過。而且我還見過紅軍的最高首長。」格達讚不絕口地說:「紅軍不欺壓百姓,尊重我們藏家的風俗習慣,待人平等,買賣公平……真是世上難以找到的好軍隊,這樣的軍隊不知年紀比我大許多的你阿爸見過沒有,我是從沒見過像紅軍這樣受老百姓歡迎的軍隊的。」

    昏昏欲睡的病人這時也禁不住動了動虛弱的身子。

    「照仁波切說來,我舅舅他們完全可以下山回家囉?」

    「當然。而且愈快愈好。」格達肯定地說:「你們想想,現在農區正是備耕的大忙季節,再不備耕,到時種子往哪裡播?就算把種子撒到了地裡,沒有施底肥就只能是白地下種,秋天打什麼糧食?只能收一堆麥草,對嗎?……」

    他們就這樣熱烈地交談了許久。直到格達估計已時近子時,這才告別主人走出帳篷。臨別時格達緊緊拉著送行的格桑丹增的手說:「丹增阿哥,不要再猶豫了,早些回去吧,最好是明天就動身……」

    「明天?恐怕還不行。」呷多在一旁說:「志瑪央宗還沒回來呢,她被珠瑪接到她家的帳篷玩去了,聽說今天從農區來了兩個姑娘。」

    「估計就是她們。」格達滿有把握地說:「她們一個叫白瑪曲珍,一個叫江安娜姆,昨天我們上牧場來的途中碰見過她們,怎麼,她們連馬都沒有騎,這麼快就走到了牧場?」

    回到住地帳篷,帳篷裡右面正盤腿坐著一個年輕小伙子,按牧區習慣,一看就知道坐在那裡的是這座帳篷的主人呷瑪;左面除了阿旺,還坐著一位不速之客。他們一見格達走進帳篷,都立即站起身來迎接,硬是首先讓出首席坐位請格達坐,格達謙讓一番之後,在阿旺執意堅持下才不得不在那裡坐了下來。

    大家都坐下來以後,阿旺指著隔著灶台的呷瑪說:「他就是我的大兒子呷瑪。」

    「看得出來。」格達幽默地說:「他同你一樣英俊、瀟灑,但比你年輕。」

    「是嗎?」阿旺撫著自己鬍鬚被拔得光溜溜的下顎,心情愉快地笑著說:「我也不老啊,還不到七十歲呢!」

    「那是由於你心地善良、樂觀開朗,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許多。」格達說著看了看坐在阿旺旁邊的年輕人:「噢,他是……?」

    「啊!他叫向巴澤仁,是同呷瑪一道來牧場找我的。他向我打聽紅軍來到甘孜後的情況,可是我也說不上來,所以就帶他來見仁波切。……」

    原來,就在那天傍晚,向巴澤仁被命往旺紮住的大帳篷送去一油簍白酒。那裡,旺扎同七八個民團隊員正圍坐在火塘周圍喝青稞酒劃藏拳。卓瑪彎著腰來回不斷地為他們斟酒。

    「站在那裡幹什麼?」旺扎對向巴澤仁訓斥道:「還不快把簍子裡的白酒倒出來,我們正等著喝呢!」

    「我們早就想聞一聞白酒的香味了。」一個民團隊員說。

    向巴澤仁揭開一層層封在油簍口子上的干豬尿泡皮,抱起簍子便往那個土陶酒碗裡倒。趁此機會,旺扎一把拉過卓瑪抱在懷裡,卓瑪厭惡地左避右閃,民團隊員們發出一陣哄笑。

    「噢!快倒酒呀!」一個民團隊員對向巴澤仁狐假虎威地吼叫道。

    向巴澤仁心裡窩著火,暗自罵道:「我讓你們喝!讓你們灌!醉死一個世上就少一個惡魔。」

    旺扎抱著卓瑪,騰出顫抖的右手抓起酒碗,說:「大家盡情地喝吧!為了慶賀燒掉香格寺的勝利,今天把郎呷大頭人獎給我們的幾簍子酒都喝光。」

    一個團丁說:「好啊!我們很久都沒有這麼痛痛快快地喝酒了。」

    另一個團丁淫邪地盯著被抱在旺扎懷裡的卓瑪,對旺扎說:「頭兒,郎呷大頭人獎勵我們喝酒,你又獎勵我們什麼呢?」

    旺扎故意說:「皮鞭!」

    團丁們尖叫道:「啊嘖!」

    旺扎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說:「要搞女人貢曲牧場有的是,有本事為什麼不去帶幾個回來?」

    又一個團丁不滿地說:「說得容易,牧場上那些娘們,一個個都像長著角的公羊,好對付嗎?」

    旺扎推開卓瑪,踉蹌地站了起來,指指卓瑪醉意朦朧地說:「她是一隻……母綿羊,你們開開心吧,可要讓她……活著……」話罷,搖搖晃晃地走出帳篷。

    一個團丁迫不及待地摟過卓瑪,將她按倒在地……

    走出帳篷的旺扎身後傳來卓瑪痛苦的尖叫聲。他搖了搖頭,站在帳篷門口打著嗝伸伸懶腰,然後,趔趔趄趄地走開去。

    夜幕降臨。帳篷裡的向巴澤仁這時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怒,真想拔出腰刀把他們一個個都宰死扔到外面去餵野狼。然而,他勢單力薄,只得趁作混亂悄悄溜出帳篷,牽來一匹碩壯的黑馬朝黑夜裡衝去。

    18

    夜色沉沉,向巴澤仁執鞭催馬風馳電掣般地朝前衝去,耳旁響起「嗖嗖」風聲。可就在這時,突然一個馬失前蹄,他被狠狠地摔在地上,頓時暈厥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當他清醒過來時,一個年輕力壯的牧場小伙正用一把明晃晃的腰刀對著他。

    「你……要幹什麼?」向巴澤仁驚恐地看著對方說。

    「幹什麼?等會兒你就會知道。」呷瑪哼哼著說:「要不是看著你已昏死躺下,我早就把刀捅進了你的胸膛。我恨死你們這些土匪了!快說,是不是你們把我的牛群趕去填你們這些餓死鬼的肚子去了?」

    「你誤會了!兄弟。我是被民團抓上山來的。我什麼也沒幹,覺仁波!」

    「那麼,你有沒有看見他們趕走了我的牛,大小一共八頭。」

    「看見。就在今天下午,民團有一些人趕回來七、八頭牛。不過,好像大多已經被宰殺了。」

    「是嗎?這群畜牲!」呷瑪恨恨地罵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一個個像剝牛皮一樣剝了皮,抽掉他們的腳筋!」

    「我也恨不得這樣來收拾他們!」

    「別騙人!你是什麼樣的人,只有鬼才知道。」

    「要不要把我的心挖給你看?」

    「要挖你的心用不著等到現在!」簡單的幾句對話之後,呷瑪對向巴澤仁的敵對情緒顯然緩和下來:「那麼,你這是打算要去哪裡?肯定是去幹見不得人的事吧?」

    「去貢曲牧場,據說去貢曲牧場距這裡最多半天馬程。」

    「幹什麼?」呷瑪像是在審訊一個囚犯。

    「打聽紅軍……」

    「你們這些人打聽到又有什麼用?怎麼,想去當紅軍?」

    「你知道紅軍怎麼樣?對我們這些窮苦的老百姓好嗎?」

    「我也不知道。」呷瑪說:「不過,要說那紅軍,我的阿爸見多識廣,他可能知道一些。」

    「那太好了!」向巴澤仁說:「能不能帶我去見見你的阿爸?求求你了!」

    「現在不行,我的牛還沒找到呢!」

    「你不也同我一樣孤身一人,就是找到了幾張濕牛皮你又能把他們怎麼樣?他們手中有的是槍和子彈。」

    「我這把腰刀也不是不能殺人,拼他一個算一個!」

    「不要這樣蠻幹,報仇有的是機會。他們就住在這一帶,今天我聽說紅軍已經上山到處追剿他們呢!」

    「真的?那太好了!」呷瑪興奮地說,快騎上你這匹倒霉的大黑馬走吧,還等什麼?

    「去哪裡?」

    「牧場呀!你反悔了嗎?」

    當他們一起騎馬走出不遠,向巴澤仁說:「剛才是你使的絆子吧?」

    呷瑪詭譎地笑了笑道:「你猜呢?」

    「你真行呀!差點沒把我摔死。如果你是一個獵人下套子套獐子的話,肯定是一把好手。」

    「那還用說嗎?」接著,呷瑪一陣哈哈大笑。

    呷瑪帶領著向巴澤仁騎馬不到一個時辰就回到牧場,首先去到阿爸的帳篷。當他對阿爸說明向巴澤仁的來意後,阿旺說:「紅軍到底怎麼樣,我沒親眼見過,很難說清楚。但是,格達仁波切肯定知道,他這次就是專程到牧場來勸那些躲避到牧場來的人回鄉生產的。不用懷疑,他說的話完全可以相信。」

    就這樣,阿旺領著他倆來到呷瑪的帳篷。

    「你是……?」格達這時看完向巴澤仁問道。

    「向巴澤仁。香格村的。」

    「我知道了」,格達驚喜地說:「你不是被民團抓走了嗎?怎麼會在這裡呢?」

    「仁波切怎麼知道……?」向巴澤仁顯得有些慌亂,語無倫次。

    「我阿爸他怎麼樣?我阿媽呢?她還好嗎?」向巴澤仁焦急萬分。

    「他們現在都很好。而他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你。不知你現在的情況如何?」

    「我……」向巴澤仁在阿旺慈祥而嚴肅的目光鼓勵之下,終於把他自己從被抓到民團去以後的所見所聞和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

    「啊!」聽完向巴澤仁的敘述,格達說:「如果你自己的所作所為真的如同你說的一樣,到民團後沒有幹過壞事,那是很好的。至於你所擔心的事情,只要你現在能夠脫離民團這個苦海立刻回家,紅軍是會歡迎的。因為紅軍是我有生以來,見到過的普天之下最好的一支軍隊。紅軍同國民黨是截然不同的兩支軍隊。我只給你舉一件事就能辨明真偽。據你知道,香格寺的大經堂是誰放火燒掉的?」

    「當然是民團」。向巴澤仁肯定地說。

    「這就對了」。格達說:「可你知道,香格村,不!整個甘孜農區都是怎麼傳說的嗎?他們說什麼這是紅軍干的,紅軍要消滅宗教……等等,真是賊喊捉賊。而這事件的真相,還是通過你阿爸告訴我以後去找香格寺活佛證實的,整個農區的百姓都恨透了民團,紛紛請求紅軍能夠盡早地消滅民團這班惡魔!」

    「剛才仁波切的一番話說得這麼清楚,你不要想得過多,應當早日離開民團,脫離苦海,最好明天就走。」阿旺說。

    呷瑪憤憤地說:「什麼民團,完全是一群土匪一群惡狼,我的那些牛,放牧了好幾年,去年阿爸阿媽又把那些牛分給了我,可是被那班強盜給趕去宰殺了,這筆賬我遲早是要找他們結算的。」

    「向巴澤仁啊,像你這樣被抓去的人多不多?」格達思索著什麼:「他們都同你一樣想回家嗎?」

    向巴澤仁說:「大約有二十多個吧!多數人都想回家,至少有幾個我結識的朋友他們都很想逃跑,但是,一方面找不到機會,另方面萬一被抓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條,我親眼就看見旺扎打死了一個逃跑又被抓回去的人。」

    呷瑪說:「那你現在就走啊!還猶豫什麼?」

    「不」格達搖了搖頭:「如果向巴澤仁你能回去說服更多的人逃跑回鄉,完全可以立大功。紅軍獎勵不獎勵你我不知道,至少在甘孜百姓的心目中,你是一隻高飛的鷹,永遠受人敬重。」

    「我……?」向巴澤仁感到迷惑不解。

    呷瑪首先反對說:「這不是又把他往狼窩裡推嗎?」

    阿旺臉上露出對兒子少有的不滿,他說:「你這是在對誰說話?一點禮貌都不懂,仁波切這樣說自然有他的道理。現在還有那麼多人被困在狼窩裡。有本事你去把他們一個個都救出來吧!」

    呷瑪沉默不語。向巴澤仁說:「亞!亞!(是!是!)我回去試試吧!」

    呷瑪站起身來催促他說:「走呀!我送你一段路,草原上的路多如牛毛,弄不好就要走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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