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34章 絕唱 (1)
    一園翠竹,約八畝許。園內枝葉扶疏,綠蔭映罩,地面上鬆鬆地長著一簇簇青草,開著紅的、黃的、紫的、白的各種野花,招引得蜂蜂蝶蝶在竹園裡飄飛穿行。

    園主人姓尚,官稱尚爺,七十多歲,圓臉,白淨,沒有鬍鬚,年輕時像竹園一樣風流,娶過三個女人。早年間,他做過一家地主的賬房,會背一些詩文,尤愛柳永詞,高興時還研墨揮毫寫一寫。尚爺一生無所長,不善理家,嗜好聽戲、養鳥,且精。後來,他因為和這家地主的貼身丫頭私通,被辭去賬房職務。尚爺二話沒說,一年的工錢沒要,買下那丫頭,領回家做了二房。他家有十幾畝薄地,原有一個妻子。兩個女人相處很和睦,共同愛著一個男人,種地兼管生孩子。尚爺很放心,依舊是聽戲、養鳥,養鳥、聽戲。他喜歡女人,從來不打罵她們。尚爺會大紅拳,手重。他說:「女人不禁打,一打骨頭就碎了。」

    有一年,從河南來了個野戲班子,尚爺天天跟著聽。戲班子挪一村,他跟一村,一個多月後,跟到徐州府,距家已有近二百里地了。他迷上了戲。這個戲班子是唱豫劇的,一個武生,一個閨門旦,唱得特別好。尚爺喜歡他們,更喜歡那個唱閨門旦的姑娘。那姑娘老在前排看見他,心也動了。唱野戲很苦,四海漂流,沒有定所,而且常受人欺負。姑娘早就不想唱戲了。她知道,前排那個白臉後生是奔她來的。他愛她,她也愛他,有這樣一個癡心漢子,一輩子也值了,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個在台上唱戲,一個在台下聽戲,兩個眉來眼去,姑娘連戲詞都忘了,回到後台就挨打。尚爺跟到後台,一把扯住姑娘的胳膊:「走吧,跟我走吧,我不會虧待你!」姑娘抹抹淚,當真就跟他來了。當時,尚爺手裡還提著鳥籠子,很像個闊少。領班的不敢攔阻,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了。

    這時候,前台的戲還正唱著。

    尚爺領著那姑娘,出了徐州府,沿黃河故道一路西行。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荒草野窪,連個人影兒也不見。姑娘牽著他的衣襟,嚇得直打哆嗦。尚爺安慰她說:「別怕,你看這個!」路旁有一棵對把粗的柳樹,尚爺一手提鳥籠子,一手抓住小柳樹,只一擰,「卡嚓!」樹身斷了。姑娘高興了:「唷!你這麼大的勁兒?」尚爺說:「你唱一段吧?」「誰聽呀?」「我聽。」姑娘唱起來:「花木蘭,羞答答……」

    「站住!」

    背後突然大喝一聲。姑娘戛然聲止,又尖叫著,撲到尚爺身上。尚爺以為是遇上了攔路打劫的。他回頭看看,十幾步開外,一個後生仔一手擎火把,一手持鋼刀,正一步步向他逼來。

    尚爺把姑娘拉到背後,又把鳥籠子遞給她,撩起長袍掖在腰間,迎上去。兩人相距有十步遠,尚爺突然擼下頭上的禮帽,一揚手:「噗!」一團黑影飛過去,那人以為是暗器,一擰身子,同時舉起鋼刀相迎,卻沒有金石之聲。就在這一眨巴眼的工夫,尚爺一個箭步跟上,飛起一腳,「哨啷!」鋼刀泛著寒光拋落到一丈開外的草叢裡。那人丟下火把,亮開架勢打來。尚爺弓步出手,只一招,對手就倒了。尚爺正要上前按住,不料那人一個後滾翻,從地上閃開。輕捷!尚爺心裡叫一聲好,一個燕子抄水,凌空撲去,就勢抓住那人的脖頸,腳下一絆,又把他放倒地上。尚爺腳下踩著個硬東西,伸手一摸,正是踢飛的那把刀。他一把抓起來,按住那人的肩胛,扭頭向姑娘說:「殺了吧?」

    「啊……不不不!我不要你殺人!我不要……」那姑娘已癱在地上,一迭聲叫著。

    尚爺轉回頭,鬆開手,又把刀丟在地上:「你走吧!」他剛站起身,那人卻在地上絕叫一聲:「不!你還是殺了我吧!」尚爺一愣,又拾起刀:「好,我成全你。」正要舉刀,那唱閨門旦的姑娘卻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攔腰抱住尚爺:「別別別!……你不能殺他呀!」

    尚爺猶豫著又站起來。

    「你是……關山?!」姑娘撲到那人身上,哽咽起來。

    關山是誰?她認識?……關山躺在地上,動也不動,任憑姑娘推搡哭叫,死了一般,毫無反應。

    尚爺如墜五里霧中,走開幾步,撿起那人先前丟掉的火把,「噗噗」連吹幾口,又冒出火苗來,亮堂堂一片。他拿回來彎腰照了照,咯登!尚爺傻了,關山就是那個野戲班裡的武生!他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武生也愛著閨門旦呢!他是卸了裝追來的。怪不得身子那麼輕捷,只是不禁打,沒真功。這麼說,他是討姑娘來了。

    尚爺慚愧了,一抱拳:「對不住,我不知道……」他要把姑娘送還。可是姑娘又不肯,關山只一個勁地要求:「殺了我吧!殺了……」

    這事有點麻煩。尚爺也坐下了。三人都坐在草地上,似乎在商量殺不殺的事。商量了半天,沒結果。尚爺火了:「我看你也沒出息!為個女人讓我殺你。我不能殺你!我經眼的角色多啦。據我看,你能唱出好戲來!唱、做、念、打,無一樣不出眾,十年以後,肯定會成名流。我殺你是罪過!懂嗎,我不能殺你!」

    關山坐在草地上,半天沒吭聲。閨門旦又嚶嚶地哭起來:「我不是……不想嫁你……可我怕苦……學不……出來……」

    關山歎了一口氣,站起來,喉頭哽塞著向尚爺說:「請你……好生待承她!」轉臉要走,尚爺心頭一熱,一把拉住:「關山,實在對不住。你要不嫌棄,咱磕個頭吧?老實說,我是個戲迷,我喜歡你的戲,也佩服你的人品!」

    關山想了想,這事也無法怨人家,誰叫咱是個窮戲子哩?連個女人也養不起!這人倒豪爽,也是個識家,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哩。好!

    兩人重新報了姓名,說出生辰年庚,聚沙為爐,插草為香,兩個頭磕下去,成了把兄弟。尚爺年長五歲,為兄;關山小五歲,為弟。姑娘破涕為笑了。

    分手時,關山把那把刀送了尚爺:「路上做個幫手吧!」尚爺無以為贈,把鳥籠子給了他,裡頭養著一隻百靈:「我養了十年啦。送你。這是百靈十三口,叫得正歡。望你專心學戲,也做個百靈十三口!」

    關山揮淚灑別,獨自去了。尚爺兀自站著未動,手捧鋼刀,心裡一陣酸痛,覺得很對不起他。

    尚爺把姑娘領回家,續成三房。再細看那把刀,倒吸一口氣:「這是一把寶刀哩!」閨門旦告訴他:「在戲班裡時,我見過這把刀。關山說是家傳,平日摸都不讓人摸的。」尚爺更慚愧了。姑娘,寶刀,兩大愛,都送給自己了。有心胸!

    關山自別了尚爺,刻意求進,十年以後,果然風靡舞台。蘇,魯、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沒個不知道關十三的。關十三的名號和他養的那只百靈十三口有關。百靈十三口,是說它能學十三種禽鳥的叫聲,如喜鵲噪枝、公雞打鳴、母雞下蛋、麻雀嬉戲、燕子哺乳、黃鸝鳴柳等。百靈叫百口,是泛說,褒言,其實叫不了那麼多。一般講,百靈十三口就是上品了。關山精心養那只百靈,也時時記著尚爺的鼓勵,竭力把戲路拓寬,不管演主角還是配角,都一絲不苟。一般人看戲,眼睛老盯住主角。其實行家看戲,不僅看主角,還看配角,老愛從配角身上找毛病。逢到關山演配角時,一招一式都有講究,都有韻味。但又絕不喧賓奪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來,差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這裡有功夫,也有戲德。主角好,配角也好,這台戲就演圓了。所以,演員都愛和關山做搭檔。他抬大家,大家抬他,關十三的名字越叫越響。

    關山的戲路寬,生、旦、淨、末,都行。但他最拿手的戲還是「單刀會」。那是祖上的戲,關山演得很虔誠。每次開戲前,他都要淨手焚香,對空叩拜。關山本是赤紅臉,大高個,一上裝,活似關羽再生。武功自不必說了,單是唱腔就令人叫絕了。他唱大紅臉,有膛音,露天野台,三里外都能聽到:「大江東去浪千疊,引數十人駕著這小舟一葉。又不比九重龍鳳闕,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別,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高腔大嗓,豪氣沖天。常常是關十三餘音未絕,那掌聲、喊好聲便山呼海嘯般響起來。

    其間喊得最響的,又常是尚爺。關山只要到黃河故道一帶演戲,尚爺是場場必到。一是為聽戲,他完全為之傾倒了;二是為了照應關山,怕人欺負他。有一次,關山從前台回到後台,還沒卸裝,過來幾個地痞,說要和「關二爺」較較武功。尚爺一步擋開,抱拳微笑說:「哪兒不周全,各位有話好說。」一頭說,一頭親熱地拉住前頭那人的手,一使勁:「嘎崩」一聲,把他手腕上的骨頭捏碎了。那傢伙銳叫一聲,在地上翻滾起來。其餘幾個大驚失色:「你是關十三什麼人?」「把兄弟兼保鏢!」幾個人都喘了,架起那人就走,尚爺從懷裡掏出幾塊鋼洋扔過去:「看好病再來!」

    事後,這幾個人一打聽,才知他是尚爺,故道兩岸誰不知他的名氣?要面子,愛管閒事,還會武功,光師兄弟就二百多。咂咂舌頭算了。至此,關十三在這一帶演戲,從沒有人再敢刁難。

    到解放後,關十三不大到這一帶來了。他所在的野戲班成了河南一個大城市的市劇團,他當了業務團長。劇團每天在城市劇場演出,難得到鄉下來一趟。只在合作化一片紅和人民公社成立的時候,應邀來演出過兩次。那兩次,尚爺都去了,是關十三請去的。不知為什麼,尚爺有些惆悵,看完戲也沒有喊好。不是演得不好,不是。連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關山看尚爺不高興,猜出一點什麼,安慰他說:「大哥,在家住夠了,就到我那裡去玩幾天,我陪你。」後來,尚爺接到關山的信,果然去過兩趟。不過,也就兩趟。一次住了十天,一次住了七天。其實,第二趟還是為了給他送百靈才去的。頭一趟去,他發現那只百靈十三口不叫了。那只百靈在尚爺手上玩了十年,在關十三手裡玩了近二十年,老了。一隻百靈活三十年。老輩人說,從光腚玩鳥,誰一輩子也玩不了三隻百靈,這話有道理。尚爺這次送去的百靈是十四口,比那一隻還好。關山愛如性命,練功時掛在練功房,唱戲時掛在後台,從來不離身子。關山當上了團長,還是照常演戲,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他不能一天不看見百靈,也不能一天不唱戲。

    可惜,十年動亂時,那只百靈十四口被人從籠子掏出來。摔死了。那隻鳥只活了八年,正叫好口。關山疼得直吸溜嘴,淚珠子撲嗒撲嗒往下掉。之後,他被下放到環衛所當掏糞工,十年沒唱戲,嗓子也倒了。後來重回劇團,一張嘴,沒音!憋得臉紅脖子粗,才啞啞地有一點微響,關十三氣得一跺腳,昏倒後台。

    他還當團長,可是再不能登台演戲了。他老是鬱鬱不樂的,就給尚爺寫了一封信。尚爺去了,又帶去第三隻百靈,是十二口。關山很喜歡。這一趟,尚爺一住就是一個月,每天陪他走走玩玩,有時也喝點酒。關山因為唱戲,一輩子煙酒不沾,現在開始喝酒了,是尚爺勸他喝的。他喝了,但也只喝一點。他還想恢復嗓子。尚爺理解他的心情,就給他說:「十三,行!我看你能行。還能恢復,只是別急,悠著來。」

    但這次尚爺說的不是心裡話。他看關山已是五十大幾的人了,丟過十年功,再恢復不易。可他又不忍心直說,就講了假話。人總該有點希望。

    尚爺有眼力,關山的嗓子到底毀了。雖有百靈做伴,心裡還是苦淒。他一輩子獻身舞台,成家很晚,只有一個女兒,在外地工作,老伴前些年也死了。平日,他就一個人在家。關山老得很快。

    這幾年,尚爺的日子倒挺愜意。三個女人共給他生了十七個孩子,其中五個女兒都出了嫁,十二個兒子也都成了親,真叫子孫滿堂了。解放初貫徹婚姻法,三個妻子離掉倆,只留一個結髮原配,另兩個其實是離婚不離家,還住一個院。尚爺愛上哪屋上哪屋。外人誰也不問。後來,原配和丫頭都死了,只剩一個閨門旦。尚爺又和她復了婚。這樣過日子畢竟方便一些。尚爺家人口多,一傢伙分了百多畝地。兒孫們搞聯營,種田的種田,跑生意的跑生意,兩部汽車,兩台大拖拉機,日子過得轟轟烈烈的。鄰居都說尚爺治家有方。尚爺一背手走了:「屁!我才不操那份閒心。」他讓孩子們為他辟出一塊地,正好八畝,栽上湘竹,搭了個茅草屋,在野地裡看起竹園來了。他對兒孫們說:「賣了竹子,錢是你們的。我只要這個窩。」他圖清靜,家裡一攤子都交給閨門旦了。

    關山又來了信,說已經退休。尚爺立刻回信一封,讓他到這裡來同住。關山真的來了。

    現在,他們就同住一個茅草屋,品茶、下棋,玩百靈,或者到竹園裡走一走,真是神仙一樣。但尚爺很注意,從來不說唱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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