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33章 鐵筆
    鐵筆姓呂。大院裡都喊他老呂,鐵筆,或者呂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來辦公室,同室向人介紹:「這位是呂、呂、呂——」終於改口說:「這位是老呂。哈哈。」老呂也不計較,卑謙地欠欠身:「二口呂。」

    老呂瘦長條。眼窩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鏡。因常伏案工作,腰有點彎,走路老瞅著地面。他本是舊職人員,解放前在國民黨縣黨部刻鋼板,刻得一手好仿細明體,和鉛印沒啥區別,有時也刻幾枚印章,鐵筆的雅號即由此而來。因他沒什麼劣跡,家又清貧,為人膽小迂腐,解放後一直由縣政府留用,算廢物利用。革命委員會成立,他仍被錄用,算體現政策。

    老呂分在辦事組。

    那會時興「組」。組沒大小。

    辦事組就是革委會辦事組。

    其實,辦事組還是很有實權的。不少人爭著去。那兒實惠。比如,辦事組的人到食堂吃飯,同樣是兩角錢的菜,就格外豐厚。主要的是,辦事組還下設秘書組、機要組、保衛組等等。直接和領導打交道,顯赫得很。哪會兒領導高興了,說:「提!」這人就提起來了。

    老呂在辦事組下屬的秘書組。卻既不顯赫,也沒有提。是標準打雜的。

    他也算秘書,但不為領導寫講話稿。不會為領導寫講話稿,就算不得好秘書。他不會寫,一寫就有八股氣,夾文夾白,不得要領。有一年國慶節,領導要在萬人大會上講話。可巧四個文字秘書一個出差,一個結婚,一個生孩子,一個生病。老呂受命於非常之際,只得上馬。他連趕兩個通宵,眉毛下系兩個紅燈籠,交了稿。看樣子還挺自信。領導一看,開篇就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一段《報任安書》,接下去洋洋灑灑,引經據典,最後轉到阿房宮裡去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大談了一通興亡之道。

    那位領導人看不懂。幸虧看不懂。卻從此不許他寫講話稿。

    但常讓他抄講話稿。老呂寫字一絲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寫字,會越寫越草。老呂不會。三五萬字的講話稿,從頭到尾一個樣。看著賞心悅目。很好念。抄稿是頗辛苦的。人家寫兩天,他要抄兩天再搭兩夜,但他從無怨言。

    不抄稿時,老呂就刻鋼板。辦事組本來有兩台打字機,但文件多,忙不過來。兩個打字員一個是姑娘,一個是小伙子,兩入說說笑笑,眉來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調查報告之類,就由老呂手刻。不久姑娘和小伙子進入熱戀狀態。晚上要加班打字,他們卻忙著約會、看電影。姑娘扭扭腰,給老呂一個媚眼:「老呂,請你幫忙刻一下。」或者,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老夥計,幫幫忙!」老呂便扶扶眼鏡,說:「行的。」他愛說:「行的。」不說:「行、中、管、可以。」

    夜晚機關無人了,老呂一個人伏案刻鋼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來。晾乾。收好。正好天亮。

    老呂人好,誰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隊買東西(那幾年,人也真好排隊,滿街都是)。隊很長。排累了。看見老呂走過,喊一聲:「老呂!幫我排一會隊。」

    老呂也不推辭,扶扶眼鏡,說:「行的。」走過來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煙,閒談,或者去辦別的事,個把鐘頭過去,估摸到了,又轉回來。老呂正急呢,忙招招手:「快來!到啦。」那人又替下他來,說:「你走吧。」老呂就晃晃蕩蕩走了。經過一條巷子,忽然被街坊一個娘們伸手捉住。那娘們提一籃青菜,一時尿急,要上廁所。可巧抓住老呂:「呂大哥!你幫我提提菜籃子,我去去就來。」老呂也不生氣,依然扶扶眼鏡,說:「行的。」接過菜籃子,挽在臂彎裡立等,動也不動。不一時,那娘們出來了,一邊系褲帶,一邊笑笑說:「呂大哥,你去哪兒?」「不去哪兒?」交過菜籃子,晃晃蕩蕩又走了。

    老呂很忙。太忙。機關裡誰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頭常常放著一疊疊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縮在屋裡,很少見他出門。機關裡便極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見了他也就是點點頭,說不上尊重,也說不上不尊重。就像一個物件——比如一口鐘,一個熱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問題,只是個使喚被使喚的關係。

    但老呂在家不受尊重是顯而易見的。老婆是個工人,比他小五歲。豐滿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呂。嫌他窩囊。也有人說,老呂性慾不行,滿足不了她。據說胖人性慾強。瞎傳。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緊,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幾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緊,天天打也不要緊,不要亂打,毀壞東西。老呂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著飯,老呂沒說什麼,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熱米飯便扣他頭上了。老呂丟下筷子,忙不迭用雙手摀住頭上的米飯,一邊快速抓下來,一把一把往口裡填,一邊說:「你看,你……看,這不可惜了嗎?」那一次,頭髮被燙掉幾縷。兒子才十多歲,也打他,用腳踢。

    後來,老呂就不常回家,住在機關。機關有值班用的床。他每月四十八塊錢工資交家三十五。自己留十三塊,再領幾塊錢夜班費。好在他不吸煙。在值班室燒煤油爐,自己做了吃。有時也去食堂,買兩個饃,二分錢鹹菜。或者,化一碗鹽開水,用饃蘸著吃,一個月不用買菜。

    機關裡有人笑話他,說他吃東西太不講究。其實,老呂最講究。滿縣城沒一個人比得上他講究。只是大家都不留意。誰注意他呢。

    老呂平生就一個嗜好:愛嘗一口鮮。幾十年都是如此。每年四季時鮮蔬菜瓜果下來,幾乎都是他買頭一份。他的錢主要花這上頭,萵苣、黃瓜、苔下韭、蓮花藕、櫻桃、李子、鮮桃、水杏,這些物件剛上市,價錢貴得驚人。除了特殊用場,誰也不去買它。櫻桃五分錢一粒,他拿一毛錢,買二粒,托在掌心裡看一陣,鮮艷晶瑩,玩夠了,抬手含到嘴裡,吮半天。五月鮮桃,一塊五一斤。他在街角上喊住賣桃的老漢,稱一枚,六毛錢。他接過來,用袖口擦擦毛,逼在街角,一點點啃,有滋有味。臘月裡,有菜農用草苫養出冬黃瓜,八塊錢一斤,無人敢買。老呂敢買。就買一根,大拇指頭粗,一塊五。他一點都不心疼。捏起看看,毛刺茸茸,彎彎的,帶著花蒂。他取出一方手帕,抖開。小心包好,放兜裡帶回機關藏起來。

    夜晚加班以後,取出黃瓜,用刀切成薄片。也不用作料。放作料就失了原味。盛在碗裡,放辦公桌上。彎腰從桌洞裡拿出半瓶酒。就著喝。夾一片黃瓜,喝一杯酒。此時更深人靜,滿院一盞孤燈。門外正飄大雪,台階沿上已落下一層。滿世界一塵不染。老呂駕起二郎腿(他也會駕二郎腿!),用竹筷敲著碗沿,叮叮清脆,瞇起眼,搖頭晃腦,哼一段西皮慢板:「一自瑤琴操離鸞,眼底知音少,不與彈。今朝拂拭錦囊看,雪窗寒,傷心一曲倚闌干,續關睢調難……」驀地落下淚來。端起酒杯,「吱——」一飲而盡。但有時又很快活,敲著碗沿,唱一段《西廂記》:「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空著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猶波那一轉……」忽然手舞足蹈,瘋瘋癲癲,沖女打字員常坐的那把空椅打個飛眼,嘻嘻笑一陣。

    天明,依然默默地抄稿,刻字。和夜間判若兩人。

    日子很平靜。除了工作,他什麼事情都不參與。

    辦公室裡並非時時肅然,人人忙碌。上班時間,也常有人聚堆聊天,談笑,傳播點社會新聞。如某家被盜,某女被奸等。有時無聊得很,也做點子遊戲。撕一些紙片,紙片上分別寫上一角、三角、五角、一元不等。還有一張寫上白吃二字。然後團成蛋,在手裡晃幾晃撒桌上,由大家抓鬮。這時都很興奮,圍在一起亂叫亂抓,抓著幾角拿幾角。最合算的是白吃。取開紙團:白吃!這人便一分錢不掏。但要跑腿,把大家的錢收起來,到大街上買點什麼零食回來,大家打牙祭。這種事一般瞞著領導。怕領導批評。但也有例外,有位縣革委會常委就最愛參加。不僅參加,而且還主動組織。他分管辦事組,常在辦事組轉。他沒多少事幹,就這屋坐坐,那屋聊聊,和女秘書、女打字員開開玩笑。這一天抓鬮,他伸手抓了個白吃。眾人便歡呼起來,說他運氣好。但按規定,他要跑腿。他怎麼能跑腿呢?一個女秘書主動說:「我去!」常委忽然很慷慨,抽出一張十元的大票,往桌上一扔:「拿去,算我請客!」自然又引得一陣歡呼。秘書正要轉身走,常委一把捉住她,低聲說:「聽說雜品公司新進了一批雲南香蕉,你去找公司負責人,就說我派你去的。咱嘗嘗鮮!」

    這下大家更開心了。此地偏僻,當地許多人不知道香蕉為何物。有的聽說過,卻沒有見過。常委說:「我就沒見過!」大家也都說沒見過。不一會兒,秘書買來香蕉,滿滿一紙箱。極口稱讚公司負責人:「這人真明白!」他當然要明白。不明白行嗎?於是大家一轟而搶,邊吃邊讚:「好吃!」

    正在這時,老呂拿一疊文稿,一頭闖進來。看到大家正在吃東西,很尷尬的樣子,忙要退出。常委興沖沖喊住他:「老呂!別走哇。」拿出一枚香蕉扔過去,「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老呂慌慌張張接住:「香蕉。」老老實實回答。

    「唔?你見過這玩意兒?」常委詫然。

    「嗯,嗯。南方很平常的水果。我昨天剛吃過。」老呂說著,走過來把香蕉重放進箱子。

    「你還吃過!」常委盯住他。屋裡的氣氛有點不對頭。

    「嗯,嗯……」老呂邊退邊點頭。

    「昨天?」常委站起來。

    「嗯、嗯、嗯……」老呂一路雞啄米般點著頭,退出了房間。

    常委把吃了半截的香蕉往紙箱裡一扔,哼一聲走了。走出兩步,忽然意識到什麼,又回轉頭,見大家都愣著,又立刻堆出笑來:「吃!吃!大家吃。我……有個會,要去參加。」然後走了。

    大家面面相覷,知道老呂闖了禍。你看,領導沒見過,大家都說沒見過,老呂卻認得那是香蕉——很平常的南方水果!這是一錯。領導還沒有吃,而他昨天就已經嘗了鮮。這就更不像話,這叫一錯再錯。迂腐!

    半個月之後,老呂被告知:「你可以退休了!」

    老呂還蒙在鼓裡,扶扶高度近視鏡:「我、我還能幹的呀!」

    「去辦手續吧!」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終於,老呂退休了。

    老婆更瞧不起他。不久,老呂在街角上擺個小桌,靠給人刻印章謀生。生意很蕭條。他常常坐在桌子後頭,看著大街就發愣。一副茫然的神態。有人上街買東西,把自行車、籃子寄放他那裡。他便驚乍乍欠欠身:「行的、行的。」

    《天津文學》1988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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