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19章 寨堡 (1)
    黃河中下游地區,人門居住特點和江南有很大不同。

    江南農村,除了大的集鎮,難得看到一個像樣的村莊。人們好像已經擺脫了某種束縛,居住自由得很。三兩戶依傍河邊,煙柳畫橋,綠水扁舟,給人以纖巧、細膩,流暢的感覺,彷彿在齊白石一幅名畫「十里蛙聲出山泉」那樣的意境裡,出現幾位浣紗少女,高高地挽起袖口,赤著腳丫,裸露出白嫩的肌膚,盡情撩水嬉戲,呈現出一種無拘無束、天然自在的美。

    黃河故道一帶,景況就大不一樣了。歷史上這裡開發較早,作為一種古老文明的象徵,人煙稠密,五七百口人的村莊平平常常。每十個八個這樣的村子中間,就有一座一兩千人的寨堡。人們喜歡聚族而居,一個村莊多是一個家族,外姓很少。村莊的名字就以姓字冠首,如范樓,梁砦,李家莊,張家窪,陳家集,等等。小部分是兩姓合一或三姓合一的村莊,個別的是多姓莊子,有的可達三五十姓。過去這樣的村莊一般窮人家較多,如果考察一下,他們的祖籍大多不在此地。是後來由於種種緣故從外地遷徙來的。

    還有一種類型的村莊,是以物產和特殊的淵源得名的,如柳鎮、杏行、桃花園、葦子坑等,顧名思義,可知這些村子盛產什麼了。有一個村莊名字很奇特,叫食城。傳說楚漢相爭的時候,劉邦曾在這裡大批屯積糧秣,源源不斷地供應軍馬食用,是個很大的土堡。劉邦坐天下以後,把這裡封為食城,至今沿用。另有一個村子叫狀元集,大約是不知何朝何代,這村子出過個狀元,後人以此為榮,便叫將起來。在這之前,這村子大概是另外一個名字,但已無從查考。即使查考出來,怕也沒人願意叫了,首先狀元集的父老就不會同意。光輝的一頁總是念念不忘,這其實也是一般人的心理。

    在空曠的故道兩岸,這眾多的村莊呈點狀,星羅棋布。村與村之間,或相距三五里,或相距七八里,中間有土路相通,野地相連,依稀可見上古時代的部落遺跡。一眼看上去,既具有粗獷的力感和原始的美,又隱隱有一種束縛和封閉的感覺。

    舊時,一些大的寨堡,都有幾丈高的寨牆,全是用土堆起來的,一層層覆土,一層層行夯,很結實。牆上壘著凹字形的垛口,不壘垛口的部分,寬可以跑馬。牆外是兩三丈闊的寨河,也有兩三人深,四門外安放吊橋,寨裡角四個沖天炮樓,站在裡面能看十幾里遠。有的寨堡很講究,大寨裡邊還有小寨。古城堡一樣,壁壘森嚴。兵荒馬亂的年月,周圍小莊上的人都能來寨堡裡避難,當然也有共同建寨和守寨的義務。一旦遇上土匪和亂兵騷擾,寨子裡幾十條槍拉出來,十幾門大抬桿兒裝上「硬料」,架在寨牆上,精壯兒郎們手持大刀,長矛、三節棍,埋伏在垛口裡沿,悄悄觀察著寨外的動靜。那些騷擾者兵臨城下,主要是為了要些東西,但並不那麼容易。牆上牆下,三句話不投機,亂槍打下去,大抬桿兒點燃火捻,連聲炮響:「轟——通!」「轟——通!」出來的儘是些砸碎的生鐵犁鏵頭,噴在頭上很不受用。亂兵土匪武力打不下來,只好躲遠了大罵一陣:「我操你八輩子祖宗!」寨上的人於是回敬:「我操你九輩子老先人!」總不讓對方討到便宜。這是對外。

    對內呢,情況就不大一樣了。如果是兩姓或三姓莊子,多數時候還能和睦相處,內中卻潛伏著矛盾,一旦爆發,也會發展成大的械鬥,但終於還是由雙方的忠厚長者們出面,把事情緩和下來。畢竟,大家還要在一起生活,低頭不見抬頭見,何苦呢?一個村莊如果有三五十姓,矛盾就更加錯綜複雜,但決不會發展成大規模的械鬥,因為每一方的力量都很有限。一般情況下,互相之間的表面關係是平靜的。只是男女私情事要多一些,好在大家並不認真計較,而且由於這種曖昧事牽扯著,左鄰右舍的關係反而更加微妙起來。

    單姓村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個村莊一個家族,一個家族就是一個「王國」,自己雖然也鬧彆扭,對外卻是一致的,正所謂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族內有一套族規家法,遇有不軌者,老族長一聲令下,嚴懲不貸。在眾多的村莊中,甄家寨的族規是最為嚴明的。

    甄家寨四百多戶,兩千多口人,沒有一家外姓。在這一帶是僅次於柳鎮的大寨,歷史卻比柳鎮要久遠得多。據家譜記載:「先人於元之初攜族避亂,由直隸南遷至此。」可以想見,甄家老祖先是很講究正統的。當初宋天子垮台,如果仍由漢人重建新朝,那位先人縱然唏噓一番,卻未必會攜族逃跑。殊不知天機玄妙,忽必烈居然定了國號,建都燕京,改名大都,正兒八經做起皇帝來了,實在可惡之至。甄家老祖先聞不得腥膻味,於是攜族南遷,來到這黃河沿上安了家。及至驚魂稍定,立住腳一打聽,誰知這裡也屬元朝管轄,合族上下很悲哀慌亂了一陣子。但過了一些日子,發覺忽必烈並沒有強迫大家都吃抓羊肉,而且元朝官員也讀四書五經,也信孔夫子,漢族衣食住行習慣和風俗文化並沒有被忽必烈衝垮,這才放下心來。據說,那位先人後來還弄了一匹蒙古駿馬,騎著趕路要比毛驢快當多了。老人家這才恍然大悟,蒙古人原來也有些好玩意兒。但他至死不吃抓羊肉,是千真萬確的。

    自那時候算起,甄家寨經過六七百年的興衰繁衍,人口已經大增。有的支系遷到別處去了,另立村莊。也有的流入外姓莊子,和人雜居,但仍把甄家寨作為祖業之地。逢年過節,外地的甄家族人便抬著三牲和點心,來這裡祭祀祖先,叩拜長者,那情景是很感人的。

    民國初年,甄家寨出了一位嚴明的寨主,名叫甄山泰。甄山泰同時又是老族長,一身二任,威重如山。他五十歲剛出頭,眉骨巖,眉毛飄逸如松,兩隻眼炯炯有神,時常微微閉合著。甄寨主很有先人遺風,恪守孔孟之道,為人剛正古板,對外不屈權勢,對內不循私情,兩千多口人的一個大寨,治理得鐵桶一般。不僅在甄家寨,而且在故道兩岸,都很有威望。

    甄寨主執法嚴,是出了名的,尤其對男女私情一類事,更是深惡痛絕。偶見叔嫂調笑、男女傳情之類有違綱常的舉動,他倒背手咳嗽一聲,半條街鴉雀無聲。

    但莊子大了,許多人生活在一起,族規再嚴,還是要出些偷雞摸狗的事。甄家寨一連五年,都有這類事發生。甄山泰十分惱火,一次比一次加倍處罰。男的重則打死,輕則斷肢,女的或縛石沉塘,或命其上吊自盡,一紙休書打發走,要算最輕的了。

    按說,甄家自元初立寨,至此已歷三十多世,滿寨雖是甄家同宗同族,分支分系卻已久遠,很多人互相之間早已沒有血緣關係。況且那時婚姻又多不美滿,偌大一個村莊出幾件這類事,實在不足為奇。偏偏甄山泰眼裡容不得半點灰星,聽到一點風聲就嚴加追究,一件件尷尬事全都袒露無遺。一旦袒露,甄山泰即命人鳴鐘聚族,在家廟祠堂裡把奸男淫女捆綁起來,公告穢跡,乞罪先人,而後施以家法,以儆傚尤。男的被亂棍打死、女的背縛石頭投進池塘時,發出一聲聲慘叫,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甄山泰整肅族風,本是一番苦心,不想年年如此重罰,就有些招外人議論了,真是好事不出門,臭事傳千里。在世人的眼目中,似乎甄家寨專出風流公案,這對莊體確是有傷大雅。甄家寨的人出外趕集上店,常見有人半掩嘴角談論此事,然後「哧哧」發笑。甄山泰本人見到那些外村的寨主,他們也是嬉嬉笑笑,當面「恭維」。甄山泰在地方上是極有臉面的人,聽到那些酸溜溜的話,明知是戲弄自己,卻不好發作,只在心裡不服氣:「哼!你們寨子裡就沒有這種事?」可他無憑無據,這話說不出口,而且他生性剛直,不是那種善於口舌、笑罵自如的人。因此常被人問得面紅耳赤,拂袖而去,背後卻是一片笑聲。

    甄山泰在外面受了羞辱,回家更深恨族中敗類,太不爭氣。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些人也真是色膽包天,任你怎麼處罰,偷情弄奸的事還是屢有發生,而且越來越顯得多了。老寨主真有點發愁了。他想來想去,忽然明白,看起來,光靠處罰還不行,應當揀那矢志操守的女人,大加旌表。一來在外恢復甄家寨的名譽,以正視聽;二來也為族中人樹了榜樣,以為傚法,這樣或許有效。

    主意打定,甄山寨就暗暗挑選中意之人。他一個一個排查,終於選中了一位年輕的寡婦。

    這寡婦叫舒惠芬,才二十一歲,娘家在柳鎮,離這兒有十幾里地。她和丈夫甄寶是娃娃媒。當初,兩家父親在柳鎮酒館裡喝得嘴熱了,定下這門親事。後來,兩家父親先後去世,媒約並沒有毀棄。在她十六歲那年,甄寶得了一場「黃病」,眼黃面黃,尿也是黃的,眼看奄奄一息。甄山泰是甄寶的近門叔父,由他一力張羅,把舒惠芬娶了過來。民間把這叫做「沖喜」。據說,用喜慶事沖一衝,病就好了。

    成親那天,甄寶起不得床,由他妹妹雲芝女扮男裝,代為拜堂。誰知這法子並不靈驗,成親七天,甄寶撇下老母、妹妹和惠芬,一命歸陰。

    惠芬十六歲守寡,人們不免為之傷情,甄山泰也覺淒然。但有綱常家法,改嫁二字絕難提起,這是命。惠芬倒是沉得住氣,為丈夫守孝,夏穿白綾,冬穿黑紗,平日淚眼不幹。除了默默地幹活,操持家務,無事從不在門口站一站,天不黑就閂上大門,伴著妹妹雲芝做針線。外人十天八天不見她說一句話,更不要說笑一笑了。路上遇見青年男子,總要低頭繞開。

    成親第二年,妹妹雲芝出嫁走了。她一人忙裡忙外,白天為婆母端吃端喝,夜晚一床暖腳,從無一句怨言。成親第三年,婆母去世,這家便只剩惠芬一個人了,孤孤單單。於是每隔一段,她就回柳鎮娘家住些日子,或一月半月,或十天八天。娘家也就只有一個老母親了,沒人伺候。惠芬心掛兩腸,不停腳地兩地跑。左鄰右舍們說,也真難為這孩子了。而每次從娘家回來,甄家寨彷彿又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不知是怕人欺還是怎麼的,穿街而過時,一臉驚惶,滿面羞慚。一進家門,立刻反手關上,幾天閉門不出。

    惠芬嫁到甄家寨時,還是一個發育不全的少女,單薄而瘦弱。現在個頭又長高了些,越發顯得苗條而柔弱了。因為營養不良,俊俏的瓜子臉顯得蒼白無光,兩隻大眼濕漉漉的,好像有不可言喻的淒惋和苦楚。但惠芬性格內向,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從沒有向嬸子大娘們說過什麼。她的家境本來就貧寒,從自己嫁來,連著四件婚喪事,原有十幾畝地已賣得差不多了。尚存二畝薄地,種一葫蘆收兩瓢,半年糠菜半年糧,春荒時,不得不到地裡挖些野菜來充飢,日子艱難得很。但惠芬無怨無艾,只是堅韌而靜悄悄地生活,像貓一樣無聲無息。隔牆甄山泰的院子裡,時常高朋滿座,酒肉飄香,她從來不看一眼,而且一聞到那氣味,就覺得不快。

    舒惠芬太不招人注意,似乎也過於潔身自好了。日子過得這樣寒傖,如果向甄山泰張張嘴求點幫助,他會不給嗎?光是殘湯剩飯也夠她吃的了。可她不張嘴要,甄寨主又太忙,哪想得起這些瑣事呢?他幾乎都把這個侄媳給忘了。

    那天,甄山泰送客出門,扭轉頭,忽然看見惠芬挽著野菜籃子下地,不覺心裡一動,才驀然記起,這個侄媳婦倒是合適的人選。

    甄山泰頓時釋然,決意為惠芬立一塊貞節碑。按房分,他們是很親的,但他並不怕人說閒話。古人云,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只要真的賢良,這又何妨呢?前年,甄山泰有個近房兄弟強姦婦女,不也照樣被他喝令族人亂棍打死了嗎?甄寨主秉公論事,是盡人皆知的。

    他先讓夫人和惠芬透個話。老夫人向來以丈夫的意志為意志,顛個小腳到了惠芬家,一拍巴掌,笑著說:「侄媳婦,大喜!」惠芬一時摸不著頭腦,這位嬸娘一牆之隔,平日難得來她家坐一會兒,今天突然而至,喜從何來?她搬個板凳讓老夫人坐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老夫人對著惠芬左瞧右瞧,再看看侄媳婦的家徒四壁,卻整整潔潔,忽然心裡一酸,伸手把侄媳婦拉到懷裡,疼得心肝兒寶貝似的,哽著聲說:「孩子,也難為你了。」惠芬忸怩著掙開了,惶然問道:「嬸子,有啥事嗎?」老夫人轉哭為喜,把要為她立碑的事告訴了她,末了說:「這就好了,這就好了,孩子,你總算熬出名譽來啦!」

    惠芬乍一聽,驚得嘴唇發紫,轉身趴在門上,半晌沒有說出話來,淚水嘩嘩地往下流。老夫人以為她太高興太激動了,忙勸說:「莫哭,莫哭,這就好了,往下再給你要個孩子拉扯著……」惠芬猛一轉身,急忙說:「不!不,不……」

    老夫人看她並不樂意,大出意外,軟中帶硬地說道:「這是你叔要成全你,也是咱全家的榮耀事,可別不識好歹。你叔父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一輩子言不更令,可別惹他生氣哇!」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