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15章 水蜜杏 (3)
    姑娘的心啊,被猛烈地震撼了!她一頭撲在關二奶奶懷裡,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善良的老人呀,你們把痛苦埋在心裡,卻這樣寬厚地理解別人!秋萍忍不住哭出聲來。關二爺老夫妻倆,眼圈兒也潮濕了。

    稍微平靜了一下,秋萍終於再一次堅決地表明:「娘,不!我不能走。這筆債還不上,回到家鄉,我也會難受一輩子的!」

    關二奶奶趕忙勸說:「別任性了,孩子,回去尋個中意的人家,也好過日子呀!」

    秋萍哽咽道:「娘,我還小呢。事情已經這樣,早一年晚一年有什麼當緊!你們就別勸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就讓我當女兒侍奉你們幾年吧!」她又轉向關二爺哀求說,「爹,你們別趕我走呀!」

    這話語如此情真意切,暖人心肺。兩個老人止不住熱淚滾滾了。在不太長的相處中,他們已看出秋萍是個有主見的姑娘,她的話並不是隨便說出來的。既然她執意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關二奶奶深情地撫摸著秋萍的頭,流著淚說道:「萍兒,你一定要留下過幾年,娘不趕你。從今晚起,你把鋪蓋搬我屋裡來,娘……和你做伴,嗯?」

    「嗯。」秋萍又把頭紮在關二奶奶懷裡,害羞而欣慰地閉上了眼睛。她早就等著這一句話了。

    三天以後,關二爺把準備將來做壽材的兩棵老桑樹賣了,拿出二百元,瞞著秋萍寄走了。秋萍知道後,著急地抱怨:「爹,你好糊塗,將來你們怎麼辦呢?」

    關二爺爽朗地笑了:「嗨嗨!眼下興火葬,哪還能用著這玩意兒!」

    一場糾結的家庭危機,就這麼煙不出火不冒地解決了。

    秋萍暫時留下來過日子了。關二爺小小的院庭裡,除了無所謂悲喜的大牛,大家的心情都是寧靜的。上了歲數的人,許多事不能再操心了。兩個老人把家中的一切支配大權,全部信任地交給了秋萍。

    秋萍很會算計,用賣桑樹剩下的錢,買了兩隻羊,讓關二爺牽到古黃河灘上放養,買十幾隻雞,交給關二奶奶喂。又去集上買了個半新的平板車,交給大牛拉上,幹些粗重雜活。自己在隊裡勞動,回到家縫補洗漿,一天到晚,忙得旋風一樣。裡裡外外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條。不要說關二爺老夫婦眉開眼笑,連鄰居們也跟著喝彩。這個家庭,像一棵即將枯死的老樹,一旦嫁接了新枝,又蓬蓬勃勃生長起來。

    冬去春來,院子裡那棵老杏樹,已經是幾度花開花落了。自從秋萍來了以後,孩子們再也不摘青杏吃了。這倒不是秋萍小氣。她知道這裡鄉親純厚,院裡有棵梨桃杏棗,誰也不指望它賣錢,都是孩子們打牙祭。但頭一年春天,秋萍看到,孩子們常常摘了滿滿一口袋青杏,咬一口嫌酸,很快就用它打起仗來,扔得到處都是。她覺得太可惜了。於是把孩子們召集來,和顏悅色地說:「等水蜜杏熟透,姑姑摘了給你們吃,好嗎?」「好——」孩子們很喜歡秋萍姑姑,立刻齊聲答應。

    果不食言。第二年杏熟了的時節,秋萍便選個閒時候,爬到老杏樹上,向周圍吆喚幾聲:「下杏囉——」這甜美的聲音,立時傳遍小小的村落。孩子們很快從四面八方飛奔而來,那高興勁,真如過節一般。老漢們提根煙袋,慢慢踱來,取樂助興。有的婦女手裡還拿著針線,也前來湊熱鬧。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關二爺便在杏樹下鋪上軟苫,朝猴在樹上的秋萍姑娘一抬手:「下杏!」那神色莊嚴而自豪,像在主持一個什麼盛典。大人們都會心地笑了。呵,關二爺心裡驕傲著哪!說不上是為他的水蜜杏,還是為他的秋萍閨女!

    秋萍一聽令下,立即笑盈盈地抱住杏枝,輕輕搖晃起來,她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腰肢,也隨著一閃一閃的。熟透了的水蜜杏,像一顆顆燦爛的金球,從綠葉旁紛紛落下。孩子們雀躍著衝上去,幫助撿杏、聚堆,誰也不肯先吃一個。杏兒打在頭上,不時引起一陣陣哄笑。樹上,間或有幾顆戀枝的杏掛在梢頭,秋萍便用一根細棍輕輕敲落。然後悠然跳下,開始分杏。東家兩面瓢,西家一簸箕,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家家都有一份。每逢這時,院子裡氣氛便到了高潮,孩子們跳,大人們笑。歡聲笑語,不絕於耳。秋萍自然成了中心人物。

    秋萍給每家分過杏,一捋額前飄落的秀髮,抬眼看見關二爺老夫婦,正和幾個老年人挨肩坐在牆邊閒話,忙捧起水蜜杏送上去,分給每人幾顆,並催著他們說:「快吃吧,這幾顆杏熟得透,保證不硌牙!」老人們高興地笑起來,秋萍也咯咯地笑開了。她一轉臉,看見大牛正貪饞地看著孩子們吃杏,忙回到老杏樹下,把留下的半筐抱到大牛面前,羞澀而親切地說:「大牛……哥,這都是你的,給!」

    大牛接過去抱在懷裡,立刻咧嘴笑了。

    自從解除夫妻關係之後,秋萍就不再討厭大牛了。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個不幸兒,而不幸的人是需要同情的。他傷害過自己,那是無意識的。明知這樣,還有什麼不能原諒呢?

    大牛還沒弄懂「媳婦」的含意,秋萍已變成了他的「妹妹」。對此,他沒有痛苦,自然也沒有計較。但日子長了,他知道這個「妹妹」疼他。家裡有了好吃的東西,除了老人,秋萍總給他留出一點來。身上穿的衣服,一年四季乾乾淨淨,冷暖相宜。幹活時,只要拉重車,秋萍總在後面幫著推。兇猛的野獸類都能馴化,何況人呢?大牛在秋萍面前,竟是服服帖帖。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妹妹」是那樣溫柔可親,似乎一天也離不開她。

    一年又一年過去,秋萍由一個瘦弱的少女,漸漸發育成一個成熟的大姑娘,週身透著青春的魅力,這又使大牛產生一種本能的慾望,常常呆呆地看她,但決不敢輕薄。那年關二爺重重的一煙袋,使他記住了,碰她是要挨打的!每逢這種時候,秋萍不僅不會生氣,反而在心裡歎息,唉,可憐的人兒,本來你是應該得到一切的呀!正是懷著這種憐憫,秋萍像疼親哥哥一樣疼他。這使兩位老人大為感動,親兄妹也不過如此吧。這麼好的閨女,怎麼能忍心把她困在這裡呢?

    可秋萍姑娘還債贖身的願望,並不那麼順當。前幾年,隊裡分配差,家裡雖然精打細算,也只是勉強度日,積蓄就很困難了。她曾為此暗暗發愁。關二爺也急得不行,幾次催她回去,她卻是一句老話:「不幫家裡還清債,我決不走!」

    老人家沒辦法,只好省吃儉用,把賣羊毛、雞蛋的錢都留存起來。秋萍想,決不能因為自己還債脫身,讓老人過於艱苦了。做飯時,常常偷偷地打兩個荷包蛋,盛到老人碗裡。趕集上店,總忘不了給他們捎些可口的吃食。

    艱難的日子終於過去。這幾年,秋萍年年包種四畝棉花,除去工本,一年就收入五六百塊。三年下來,債務一一還清,還有了結餘。

    不管願意不願意,分別的日子還是到了。原來寧靜安謐的院落,再一次掀起了感情的波濤。兩位老人把淚水咽在肚裡,悄悄為秋萍打點行裝。

    村裡人都知道,秋萍終於要走了。一天到晚,不斷有人來看望。連孩子們的臉色都是陰沉的。他們倚在門框上,或牽著大人的衣角,什麼話都不說,卻一個個噙著淚水。

    然而,又有誰能比秋萍心裡更痛苦呢?在還清債務的一剎那,她確是輕鬆地舒了一口氣,自己終於和別人平等了,似乎也不欠關二爺家什麼了。

    但幾乎在同時,心頭又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像那年離家時一樣。不,比那時還要沉重。

    其實,這種心緒是隨著債務的減輕,一點一點增生的。只不過那時沒有如此清晰。現在,當她行將離別,認真清理自己的心靈時,才猛然發現,在那裡沉積的,是對關二爺一家的留戀之情。這膠質一般的情思,已把自己和關二爺一家凝結為一體。強行拆開,必然是雙方精神上的撕裂!

    秋萍自然清楚,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位置多麼重要。如果抬腿走了,誰來侍奉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百年之後,誰去照顧大牛哥的衣食?在這個家庭裡,自己雖然沒有得到愛情,卻實際肩負著神聖的職責啊!……

    人人都在翻腸攪肚,唯有大牛無動於衷。他並不知道家庭遇到新的危機,只對這幾天人來人往略顯驚奇。但也只是看幾眼,仍舊干他的活。一趟又一趟地拉土,為豬羊換圈,忙得滿頭大汗。在人們的感覺裡,大牛的病比秋萍沒來之前,好像輕了許多。

    ……夜深了。秋萍睡不著,披衣走出屋門。外面風清月朗。修繕不久的屋頂上,灑著一層淡淡的清輝。新打的平車靠在牆上,車轱轆靜靜地候在旁邊……

    「哼……」

    「咩……」

    圈裡的豬羊聽到動靜,有點騷動。秋萍輕輕走過去,圈裡立刻安靜下來。土牆下的蟋蟀,乘機「蟈兒蟈兒」地叫起來。不知是耐不得秋夜的寒氣,還是在表達什麼情思。

    「沙——啦,沙——啦……」什麼聲音這樣渾厚、深沉?啊,是老杏樹。它在獻出又一茬果實之後,殘枝敗葉也隨之脫落了。但這決不是生命的枯竭。此時,它正在夜風中搖晃著枝影,發出沙啞的聲音,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院子裡的一切,都是這麼熟悉、親切,引人遐思。這裡有她的心血,她的汗水。秋萍姑娘摸摸這裡,摸摸那裡,眼角濕潤了。八年來的生活,在腦際一幕幕閃過,閃過。她忽然意識到,多年來的痛苦、犧牲、勞作……所有這一切,不都是在追求,在創造嗎?是的,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也不朦朧。酸、鹹、苦、辣、甜,那感受多麼具體。啊,姑娘欣然領悟,美好的生活正是從這裡開始的呀!

    走——還往哪兒去?幸福的日子,美滿的婚姻,可以像樹葉那樣輕輕巧巧地撿到嗎?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有這麼好的土地,這麼好的人們,這麼好的生活開端,難道會沒有愛情嗎!

    秋萍心裡一陣輕鬆。她感到,過去和將來的一切,都在面前清晰起來了。……

    第二天,秋萍起程了。臨走時,她告訴關二爺夫婦和鄉親們,自己回老家看看,等明年春天,她還回來,而且再也不走了。關二爺老夫婦將信將疑,含著淚送出門外,眼見秋萍越走越遠,終於在視野中消失了。

    秋天,冬天,很快過去了。

    村裡人看到,在秋萍走時的那條路口上,大牛幾乎天天都在那裡轉悠,好像在尋找什麼。

    這一年的春節,村裡也沒有往常那樣熱鬧。轉眼間花開花落,關二爺院子裡那棵老杏樹,又是杏兒青青了。

    秋萍還沒有回來。

    她還會回來嗎?大人們搖頭的多起來。但孩子們卻沒有一個動搖的:會!秋萍姑姑一定會回來的。不然,水蜜杏熟了的時候,誰來為他們分呢?

    《上海文學》198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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