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第14章 水蜜杏 (2)
    這一天,秋萍下地幹活回來,和一群姑娘媳婦說著閒話兒。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能暫時忘卻苦惱,稍稍歡愉一點。正在這時,大牛不知從哪裡衝了上來,一下摟住秋萍,一邊撕著她的衣服,一邊說些烏七八糟的話,那嘴裡還含著糖塊。顯然,不知又是哪個搗蛋鬼挑唆他這樣幹的。大家先是一愣,接著都忍不住嬉笑起來,有的姑娘羞得捂上了臉。

    秋萍又氣又窘,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霎時間羞成一朵紅霞。可她怎麼也掙不開,什麼也喊不出,只是拚命護住衣服,但上身的褂子還是被大牛撕開來了,露出雪白的胸脯。秋萍忍不住哭了。正在嬉笑的姑娘媳婦們,也張皇失措起來,開始感到這樣會鬧出亂子的。恰在這時,關二爺趕到了,一看兒子做出這等事來,氣得鬍子直抖,拔出煙袋,重重地敲在大牛頭上,歷聲喝斥:「畜生!放手!」大牛頭上立刻暴出一個肉丘。他疼得咧著嘴鬆了手,惶惑地看著關二爺,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秋萍雙手掩面,踉蹌著奔回家,一頭紮在床上,哭得週身顫動,一種難以名狀的屈辱感,完全佔據了心頭!這時,她才明確地意識到,為了母親和哥哥,自己一生將要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這樣的夫妻生活怎麼過啊!

    第二天一覺醒來,她眼皮紅腫了,兩眼滯呆,顯得神不守舍。於是,有人提醒關二爺老兩口:「這孩子心神不定,可要提防著她逃走呢!」

    兩位老人心裡「咯登」一下,這是完全可能的!說實在話,他們在心裡是矛盾的。一方面感到兒子配不上人家,一方面又捨不得她走。人到暮年,總希望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自己不能動彈了,誰來侍奉?雖說有政府和鄉親,可諸般生活瑣事,沒個知冷知熱的親人,總不能那樣周全,再說,自己一旦離開人世,大牛托誰照應?為這樁婚事,又借了那麼大一筆債,如果秋萍真的走了,落個人財兩空,這打擊真是難以承受呀!

    千般思緒,萬般憂愁,使關二爺老兩口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秋萍走掉。可是,監視著她嗎?不,那會傷了姑娘的心。應當更加疼愛她,體貼她,百樣事兒順著她。關二奶奶近七十歲的人了,忽然對年輕婦女的穿戴注意起來,什麼樣的衣服好看,怎麼打扮入時,她都細心研究。於是,鄰家姑娘媳婦有的,秋萍很快也有了,人家沒有的,秋萍也有了。這些衣服都是關二奶奶瞞著秋萍借錢買下的。

    尋常,秋萍做飯菜,喜歡像在家鄉一樣,裡面放點辣椒。誰知關二爺一輩子最見不得辣,一吃秋萍做的菜,就辣得一臉大汗,嘴裡還不停地打呃逆。但他卻總是做出很貪吃的樣子,一邊吃,一邊稱讚:「好吃!呃!——我就是——呃!愛吃辣!」

    這一切,聰明的秋萍姑娘,自然覺察到了。無疑的,這使她的感情世界進一步複雜化了。

    秋萍並不像有些外來的女人,她們懂得自身的價值。你家花了大錢嗎?那是你們需要我,這正是自己的尊貴之處。但純潔的秋萍姑娘,恰恰是這一點,使她感到自己在人格上低人一等。什麼「彩禮」?實質和賣身沒有兩樣!在她看來,這正是自己的恥辱。她需要平等的人格,渴望美滿的婚姻。可眼下的處境,和當初對外部世界的幻想,相距何其遠啊!美好的生活,究竟在哪裡?為什麼這樣虛無縹緲!莫不是命運在捉弄人嗎?——不,這位受過中等教育的姑娘,並不相信命運。她還保持著生活的銳氣,而且益發強烈了!秋萍暗暗下了決心,要掙脫這樁畸形婚姻的束縛,繼續去尋求美好的生活。她不信中國之大,會沒有一個理想的地方!

    那麼——逃走?像她這樣外地來的女孩子中,有人已這樣做了。她也想到過,但卻否定了。這倒不是怕有人監視,關二爺老兩口並沒有提防,想逃,隨時都有機會。實在說,正是因為他們沒有提防,秋萍才不忍這麼做。

    秋萍的心像泉水一樣純淨。她知道,為了她,關二爺老夫婦花了那麼多錢,又那樣怕自己走,這在感情上也許是自私的,可這種狹隘的意識,卻並不是他們所獨有的。從山區到平原,幾千年封建意識的慣性心理,還普遍殘存著。當初自己離家遠嫁,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換一筆錢,不也希望能幫哥哥成個家嗎?如果用這筆錢為哥哥娶一個女人,這樣的婚姻又有幾多愛情可言呢?啊,多麼冷酷。然而這冷酷的婚姻,又實在不能讓某一家去承擔罪責啊!可這兩位老人似乎並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是懷著歉疚和贖罪一般的心理,那樣終日賠著小心。自己有什麼權利,再去踐踏這種感情呢?

    想到這些,秋萍反而感到,這一雙老人在狹隘的意識裡,又何嘗不含著幾分可憐!唉,人哪,幹嗎是有感情的動物,不然會省去多少煩惱!

    可是,留下來又怎麼過呢?大牛——她一想到大牛,頭便轟的一下,那天撕她衣服時的那種可怕景象又一次顯現出來。不!不能留下來,自己年紀輕輕,決不能這麼打發了一生!

    終於有一天傍晚,秋萍向兩位老人抖出了自己的心跡。當時,關二爺正蹲在床前抽煙,一聽秋萍說要走,猛地從嘴裡抽出煙袋,大張著嘴,關二奶奶一下子碰翻了針線筐。他們全驚呆了,既悲哀於自己的一切努力,沒能留住姑娘的心,又驚異於她的坦率,以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只是可憐而困惑地看著秋萍。秋萍瞄了老人們一眼,也低下了頭,心裡酸酸的。她繼續說:「請二老放心,我不會偷著走的,讓你們人財兩空。我要幫你們還債,啥時還清人家的債,我……啥時候走。」

    關二爺老兩口睜大渾濁的眼睛,更加不能理解了。這——能相信嗎?外村偷偷逃走的女人有過,有的還挾裹一空,哪有秋萍這麼事先聲明,而又說要還清債再走的呢?

    秋萍看兩個老人不說話,心裡很難過,只好悄悄地回自己屋裡去了。兩個老人心亂如麻,一夜沒有睡好覺。

    可巧,事過沒有幾天,關二奶奶正在家裡拾掇家務,一陣自行車鈴聲到了門前。她抬頭一看,是郵遞員,正在詫異,郵遞員高聲問道:「大娘,你們家有叫秋萍的嗎?」關二奶奶一愣,忙說:「有,有!」說著,迎了出來。郵遞員笑著遞給她一封信,說:「大娘,請你老轉交她,這上面寫著秋萍親拆呢。」關二奶奶心裡怦然一跳,擦了擦手,用雙手接過,郵遞員騎上車一陣風似的走了。關二奶奶稍一遲疑,看看周圍沒有人,就趕緊回到屋裡,先把信放在抽屜裡,可想了想,又拿出來,掀開床上的鋪席,壓在底下,心裡跳個不停。不知怎麼的這封信使她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大會兒,關二爺和秋萍、大牛先後下工回來了。關二奶奶未露聲色,直到傍晚吃過飯,才悄悄把老頭子拉進屋,壓低了嗓子說:「秋萍家來信啦!」

    關二爺立刻神經質似的問,「在哪兒?」

    關二奶奶往外看了看,關上門,然後取出那封信來,關二爺拿在手裡,一時無語。他摸了摸,又放下,放下,又小心地拿起來。彷彿那是一顆定時炸彈。兩個老人神情緊張,不安地猜測起來。這封信裡寫著什麼呢?該不是約定日期,讓秋萍逃走吧?看來——是,一定是!這使他們更加相信了那天的估計,秋萍在和他們耍小心眼兒,背後卻在預謀逃走!

    —封薄薄的書信,竟有如此千鈞之力,老人的心碎了!他們忽然感到,往後的日子像面前的油燈一樣孤獨,黯淡。一夜之間,好像又衰老了十歲。他們好悔呀,悔不該當初辦了這件錯事!

    生活中常有這種情況,災難沒有到來之前,人是憂心如焚。而一旦真的來了,在經歷過短暫的惶恐之後,反而會平靜下來。關二爺老夫婦經過一天一夜的精神熬煎,終於釋然了。第二天中午,關二爺坐在床前,抽著煙,向老伴說:「留住人,留不住心。咱大牛配不上人家,那孩子也怪可憐的,她要走,就放她走吧。錢,咱慢慢兒還。你說呢?」關二奶奶提起袖口,擦擦眼角上的淚,重複著說:「嗯,咱不耽誤人家孩子。要走,就讓她早走。錢,咱慢慢兒還。」

    信,從數千里之外來的那封信,兩位老人在隱匿了一天一夜之後,終於交給了秋萍。當關二爺遞給她時,那只枯樹般的老手,竟嗦嗦直抖:「孩子,你的……信。」

    秋萍正在那棵老杏樹下打掃羊圈,當時並沒有懷疑什麼,只是欣喜地接過,當即拆看起來。兩位老人在一旁斂聲屏氣誠惶誠恐,像兩個等待判決的犯人。可是,他們卻奇怪地發現.秋萍的表情,由開始的興奮,漸漸變成氣惱。到後來,乾脆把信撕得粉碎,甩在地上,邊哭邊跑地回屋裡去了,哭得是那樣傷心,痛切!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莫不是她母親病得……可幹嗎要生氣呢?關二奶奶踮起小腳追到屋裡問,秋萍卻只是哭,什麼也不說。關二爺急忙返回杏樹底下,看了看地面上白蝴蝶似的一層紙片,趕忙蹲下去,一片片地撿起來,拿到鄰家去了。關二爺不識字,鄰家一個姑娘把碎紙片一點點拼起來,終於弄清了。原來是秋萍的爹又來信要錢,說是拿走的一千元彩禮,給她母親看病花去一部分,剩下的給她哥娶媳婦,還差三百多元,讓秋萍再想辦法寄一些去。

    至此,關二爺老兩口已有些明白,忙回家向秋萍說,「家裡要錢,咱操辦就是。孩子,你不要為難!」

    秋萍抬起淚眼,氣憤憤地說:「上次一千元的債還沒還,又要錢,他們為啥就不想想……女兒怎麼做人!再說,你們二老都這麼大歲數了,日子也難哪,往哪裡去弄錢?這不是逼人嗎!」

    關二爺夫婦倆頓時被深深感動了!多麼清白的人格,多麼善良的心地!他們忽然慚愧起來,那天怎麼還懷疑秋萍的表白呢!看來,這孩子是真的要幫他們還債了。可是——唉,債務算什麼!感情、體貼是比金錢貴重千百倍的東西。人家姑娘有這份心就夠了,決不能因此再拖累它!

    關二爺看著秋萍,又真切而同情地說:「孩子,別抱怨你爹了,他不也是難嗎?我多少再操辦一點錢,你帶上,要走……就快走吧!回到家也是個幫手哇。」

    霎時,秋萍眼睛裡放出異彩,驚奇地看著兩位老人。關二奶奶也上前勸道:「萍兒啦,你別牽掛這裡,借的錢都是親鄰湊的,沒有誰來逼債。往下日子好轉了,俺慢慢兒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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