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正文 第九章 良辰美景
    我是在結婚以後才認識海倫的。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現在和1937年那會兒已經不一樣了。當時她很傻,我很天真。那一年以後,她還是傻乎乎的,而且更加固執。我卻失去了我的天真,而且總是後悔我失去的天真。因為我失去的太多,我記得的也很多。而海倫呢——她只是以為她還記得。

    海倫一提起往事就會說,"還記得嗎,我倆那個時候可真是又年輕又漂亮。現在,瞧我,身子都粗成什麼樣了!"她又是笑又是歎,好像她自己是前不久才發現自己風韻不存了。然後她一面打毛衣,一面搖頭微笑,回想自己,過去的時光多美好啊!

    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因為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海倫時她的模樣。

    那是1937年春天,當時我和海倫已經一起在杭州住了差不多五個月,而我們的丈夫已經結束了他們在一所美國空軍學校接受的訓練,學校就坐落在這個古老城市的郊外。當時我才十九歲,以為所有的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因為我和文福結婚才一個月,所以我還以為我是幸運的,我很驕傲我嫁了一個未來的英雄。當時,戰爭還沒爆發,人人都以為我們是幸運兒,嫁給了空軍飛行員,要知道當時整個中國所有的飛行員加起來也不過三四百名。

    結婚那一天,我還不知道我嫁了一個剛入伍的人。我不是傻瓜,沒人想到把這事告訴我。過了兩三個星期,我才知道。文福告訴我,他就要到部隊當飛行員去了。他說,飛行員是從最好的家庭、最好的學校中挑選出來的。現在通知來了,他們將被送到杭州接受特別訓練,同時還附有蔣夫人代表她丈夫蔣介石將軍的祝賀。文福說,他過幾天就出發。我能說什麼呢?我也去。

    我們到杭州後,所有的飛行員都有幸參加了陳納德將軍,那位有一個女人名字的著名將軍克拉拉·歇諾特舉行的宴會。當然,那時,他還沒出名,甚至還不是將軍。可我記得飛行員們給他起了一個非常響亮的中國名字,"閃鬧",聽起來很像"歇諾特":"閃",就是閃電,"鬧"就是喧鬧,喧鬧的閃電正是飛機掠過天空時發出的聲音——剎!這就是為什麼要叫閃鬧來教飛行員開飛機的原因。

    我也參加了那個宴會,當時不知老閃鬧跟飛行員們講了怎麼一句話,所有的美國教練都像牛仔一樣地尖叫起來,還把帽子拋到空中。但所有的中國飛行員還是安靜地坐在那兒,只是微笑和鼓掌,直到翻譯告訴他們:"閃鬧說我們應該給日本人一個新的王國。"

    於是所有的飛行員就議論起來,大家說閃鬧不會說給日本人新的領土。那麼他說的是誰的王國呢?最後,討論了很久,爭論了很久,翻譯了很久,我們才明白,原來閃鬧是這麼說的,"在你們的幫助下,我們不用把日本人送回老家,而要把他們送到未來的王國去。"於是大家都大笑起來,"原來他是說我們要把他們全部殺死!未來的王國就是地獄。"

    我還記得許多類似的爭論。美國人說的是一回事,我們的理解又是一回事,大家都在和別人爭論不休。一開頭的情況就是這樣,當時我們剛到杭州郊外的訓練營,聽說沒地方好住。第一班的飛行員和他們的家屬還住在臨時平房裡,只能兜兜圈子散散步,在自己人中間發發牢騷。後來我們知道了其中原因,原來美國人跟他們的長官說,中國飛行員沒能通過考試,還不具備上天的條件。

    這麼一來,第一班的飛行員就覺得他們不光輸掉了一場考試,也大大地丟了整個中國的面子。許多飛行員都出身於中國顯赫家庭。於是他們就抱怨他們的頭兒,他們輸掉考試是因為美國人只注重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什麼皮鞋要擦亮呀,皮帶要系緊呀,帽子要戴正呀等等。外國造的飛機都是些破爛貨,當然誰也無法正常駕駛它們。這時,我丈夫所在的第二班的人嚷起來了,"別再浪費時間了,我們也要受訓——為了救中國。"最後美國人同意給第一班加強訓練,第二班也開始訓練。但牢騷聲並沒有馬上平息下去,因為我們還是沒地方住。

    這就是當時中國的現狀,忙於互相扯皮而無法並肩作戰。不光是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如此,老革命黨和新革命黨之間、軍閥和軍閥之間、土匪和土匪之間、學生和學生之間也是這樣——大家都吵個不停,就像太陽底下的老公雞"喔喔"啼叫。剩下的人呢——女人和孩子、老人和窮人——就像膽小的母雞,任憑大家把我們從一個角落趕到另一個角落。於是日本人就看准機會狐狸般溜進來,偷走了一切。

    第二班的飛行員和他們的太太最後總算住進了一個地方,那兒原先是一座廟,半山腰上有和尚們種的龍井茶,這是全中國最好的茶葉。和尚們把這地方臨時讓出來給部隊住,因為他們相信空軍將拯救中國。每個中國人都相信這一點:我們馬上就要把日本鬼子永遠趕出中國了。

    大多數飛行員睡在一個公共的大房間裡。但如果你已有了妻室,或者你是一個美國人,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和一張狹窄的床。房間一頭有個公用的廚房,還有一個沒有暖氣設備的浴室,裡面有五只小木桶。有些美國人也來浴室洗澡,但幸虧他們一星期才來一次,一般是在周末晚上。

    我們的住房不太舒服。但我們沒有多大抱怨,也許是和尚以一種非常聰明的方式歡迎了我們。我們到的時候正當晚春季節,山上早已是茶香撲鼻。聽人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那個星期是春光最明媚的時節,我們正趕上了天下最香最嫩的茶葉大豐收的時節,趕上了天下最美的西湖最美的時節,天氣好像也是每天受到老天的保佑,日日晴朗。剛安下家的飛行員聽到這個消息特別高興,他們覺得勝利已經在望了。

    我們經常在黃昏時分三五成群沿著湖邊漫步。一個說,"這是一年中湖水最清的時候。"另一個就會加一句,"瞧,太陽落在湖面上,水中一下子出現了兩三個太陽。"第三個就會歎口氣,喃喃自語,"像這樣的落日,我整天看也看不厭。"

    你可以看出,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想到這個小小的幸運——來得正是時候——馬上就要過去,也許某些不那麼美好的事情就要取而代之了。

    對我來說,所有這些美景就足以讓我滿足了。我經常一個人沿著湖邊散步,我不去想過去的不幸日子,也不去想我和丈夫未來的生活。我只是觀察著那些翻飛的鳥兒,它們從湖上飛起,然後輕輕地落在水面上,不驚起一絲波紋,就在那一瞬間。有時,我會欣賞一只蜘蛛在樹叢中結的網,結構那麼完美,上面掛著一顆顆晶亮的露珠。我不知道我以後是否能以眼下見到的結構做樣子,織出一件同樣花色的毛衣來。

    但過了一會那些鳥兒突然互相招呼著,發出女人一般的哭聲,或者蜘蛛感到了我的呼吸,縮起它的身子,飛快地爬開了。這時我就不禁憂從中來,想到我的婚姻中早已存在的問題。

    我和文福在婚前沒有多長時間的接觸。婚後我們在婆家住了個把月。因此,說實話,我對文福母親的脾氣的了解還比對文福的了解更多一些。她教我怎樣做一個她小兒子的好老婆。這個母親寵壞了他——她教我怎樣對這個可怕的人盡到自己的責任。她的話我都聽了,因為我沒有母親,只有老阿嬸和新阿嬸,她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教育我要害怕。

    這就是我婆婆教給我的:要保護我的丈夫,這樣他才會保護我。要怕他,把怕看作尊敬。要給他做一碗恰到好處的熱湯,先用自己的小手指試過才能端上去。

    "不要怕燙!"每當我覺得痛時她就喊道,"為自己的丈夫燙一下算得了什麼?"

    我相信她也是在說這種為丈夫受的痛才是真正的愛,這種愛是在夫妻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我也在中國的和美國的電影中見過這種愛。一個女人總是不得不受苦,受累,哭泣,然後才能體會到什麼是愛。現在既然我和文福住在杭州的一個小廟裡,我已經吃了很多苦,我就以為我的愛正在生長起來,以為我正在變成一個好妻子。

    現在我不得不坦白地說說那種事。我覺得不應該跟你說那些事,男女方面的事。可我要是不告訴你,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會變,他為什麼會變,所以我要告訴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然也許我不能把一切全都告訴你。也許說到難於啟齒的部分我就不能再說下去了。這時,你就不得不自己想象一下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然後你再把它想象成壞十倍。

    文福每天晚上都要我,但要的方式跟我們在他父母家住的時候不一樣。那時我很怕難為情,他也很輕柔,總是用好話勸我,安慰我,我怕得厲害時,還沒大聲喊出來,他就停下來了。但在杭州,他說,是時候了,我該學學怎樣做一個合格的老婆了。

    我覺得我是要學一學,減輕我的害怕。當然,我還是很緊張,但我准備去學。

    到那個廟裡的小房間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躺在一張狹窄的床上。我穿了睡衣,文福光穿了條短褲。他吻我的鼻子、我的臉、我的肩膀,說我長得有多美,我使他有多快樂。然後他就附在我耳邊,要我說骯髒的字眼,是有關女人身體部位的骯髒字眼——不是關於任何女人的部位,而是那些把身子出賣給外國水手的妓女的。我一聽到這些字眼耳朵就生痛。我挪開身子。

    "我不能說這些髒字眼。"我最後對他說。

    "為什麼?"他問我,然後又變得很溫柔、很關心的樣子。

    "一個女人不能說這些。"我說著,找著理由。然後我笑了一下,想讓他知道,這些事光是想一想就叫我夠難為情的了。

    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變了另一個人。他很快站起來,一臉怒氣,難看極了。我真有點怕。我也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想把他扳回來。

    "說!"他突然喊道。他重復說了三四個髒字眼。"說!"他又一次喊道。

    我搖搖頭,哭起來了。然後他又變得溫柔起來,給我擦去眼淚,說他是多麼關心我,他撫摸我的背和脖子,直到我被安慰和快樂弄得渾身無力。他只是在討我喜歡,我感到快樂。我多傻呀!然後他拉我起來,脫掉我的睡衣。我全身赤裸了,他握著我的雙手,真誠地望著我。

    "說。"他用平靜的口氣說。一聽到這話,我就倒在地上。但還沒等我撲倒,他就拉我起來,把我像一袋米似的拖到門口。他打開門,然後把我推到廟裡的走廊上,每個路過那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赤裸的樣子。

    我怎麼辦?我不能喊。要不然就會有人驚醒,出來張望,看到我。所以我只能小聲地透過門縫,求他,"開門!開門!"他一聲不響,一點沒反應。過了幾分鍾,我終於求饒了,"我說。"

    打那以後,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現在你該想象得出了,你該把這事想象得更壞一些。

    有時,他叫我脫掉衣服,雙手雙膝著地跪在地上,好像我在求他來一次"粘在一起"的歡樂,好像我想他想得那麼厲害,願為這種恩賜付出一切代價。而他假裝拒絕,說他已經厭煩了,或者說我不夠漂亮,要不然就是那天我沒做好妻子。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懇求,我的牙齒格格發抖,直到我真的求他讓我離開這冰冷的地面。有時候,他讓我赤裸著身子站在房間裡,在夜半的寒氣中瑟瑟發抖。他說出身體的某個部位,我就得說出相應的一個髒字眼,然後用自己的手指點到自己身體的那個部位,——這兒、那兒、任何部位——他就在一旁看著,笑著。

    每天早上他還經常抱怨,說我不是一個好妻子,說我沒有激情,不像他認識的另外女人。當他說到這個女人、那個女人,說她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漂亮,怎麼怎麼情願的時候,我從肉體到頭腦都受到了傷害。但我沒有生氣,我不知道我應該生氣。這就是中國,一個女人連生氣的權利都沒有。但是我很不高興,我知道我丈夫對我還是不滿意,我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來向他證明,我是一個好妻子。

    在這第一個月裡我還發現了我丈夫的另一件事,所有的飛行員都叫他文成。我覺得很奇怪,因為我明明知道我丈夫叫文福。哦,他還有兩個哥哥,其中有一個叫文成。但那個哥哥兩年前已經去世了呀,——我知道是在1935年得肺病死的,家裡經常提起他,是個很聰明、很孝順的孩子,但老是生病,老是咯血。我以為是飛行員們搞錯了,也許是因為文福老提起這個死去的哥哥,弄得他們現在都以為那就是文福的名字,我丈夫只是出於禮貌而沒有糾正他們。

    但是有一天我聽他向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好奇怪呀——他說他名叫文成。後來我就問他,那是怎麼回事。他說是我聽錯了。他干嗎說自己的名字是另一個?後來我又聽他說過一次,他的名字叫文成。這一次他告訴我說,是部隊把他的名字給寫錯了,他能叫整個部隊糾正過來嗎?他說他不得不告訴他們,文福是他小時候用過的名字,只是個小名。

    我接受了他的解釋,這是合情合理的。可後來,當我翻檢箱子時,掉出一些東西,我發現是一份畢業證書和一份申請加入空軍的表格,它們是我丈夫的死去的哥哥文成的,他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於一家航海商校。這下子我就明白了:憑我丈夫的那點聰明才智進空軍還不夠格,但冒名頂替他那死去的哥哥倒是綽綽有余。

    打那以後我就覺得我丈夫身上有兩個人,一個死人,一個活人;一個真人,一個假人。我開始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他,看他怎麼撒謊。撒謊撒得那麼圓,那麼心安理得,他就像那些鳥,掠過水面,不驚起一絲波紋。

    所以你明白了,我盡量做個好妻子,盡量愛他不那麼壞的一半。

    也就在我們到杭州後的兩星期左右,我認識了海倫。她也很年輕,大約十八歲,我聽說也是新婚——不,她嫁的不是我的兄弟。不過這事過後再說。

    在這以前我已經注意到她了,我們經常在大廳裡,在廟周圍一起散步,或一起下山到城裡地攤上買些肉和蔬菜之類。所有住在廟裡的女人都互相注意,因為我們總共才六個。大多數飛行員都還很年輕,簡直還是孩子,只有幾個人娶了媳婦。美國教練也沒把他們的妻子或女友帶來,但他們有時也帶一個很難看的本地姑娘到他們的房間裡。我後來聽說了,他們帶的總是同一個姑娘,因為五個美國人都從她那裡染上了同樣的病,一種看不見的小蟲子,大家都說這些蟲子現在已經在浴室中繁殖開來了。

    實際上,正是因為這個姑娘和她的蟲子才使我認識了海倫。沒有一個女的還想去用那個浴室,盡管和尚再三聲明那裡已經消過毒了。我們早已聽說這種蟲子是殺不死的。一個女人一旦染上了這病,那她跟妓女就沒什麼兩樣了,因為那時她的大腿間就經常會發癢,唯一的解脫是要有一個男的在她的兩腿間給她進一步搔癢。

    我就想到要真的染上那病我可真是要求我丈夫了。當然,我也想起了在崇明島的那會兒,我被蚊子叮的時候,我一邊搔癢,一邊還說"癢死了!"這種行為就像一個不忠的妻子,她想性事想得癢死了,就去當了妓女——不管是中國人、美國人、麻風病人,什麼人都行。在將要結婚的年輕女人中間,這已經成了常識。當然,我們也都相信這些。還有誰會告訴我們別的呢?你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傻嗎?

    於是我們——五個女人加上我自己——決定不再去那個浴室洗澡。有一個女的——這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姑娘,碰到一點點小事就要發牢騷——找到了一個原來用於堆放從山上采下來的龍井茶的小房間,地上還攤著往年收下來的老茶葉,角落裡還有一只爐子,原是用來烘干茶葉的。我們馬上決定用這只爐子來生火,把房間弄熱,使它比原先的浴室還要好。房間裡原先就拉著一根晾衣繩,我們就在上面掛上被單把房間隔開來。

    然後我們就輪流著,一個人燒水,兩個人在屋子另一頭的廚房和烘茶葉的房間之間來回跑,把一桶桶熱水和煮過的布抬進去。另外三個就坐在被單後面的凳子上把布浸在臉盆裡,洗她們的身子。水滴在地上,落到茶葉上,蒸氣從放在地上的水桶裡升起,空氣中馬上就飄滿了龍井茶的香味。我們都盡情呼吸著,歎息著,讓這充滿香味的水珠滴在我們臉上。

    所以我們就不去管那個浴室了。連那個自以為是的姑娘也大笑著說,她很高興美國人染上了那種病。每天傍晚我都覺得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干,我和一個名叫胡蘭的把裝滿熱水的桶從廚房裡抬出來。

    那就是海倫曾經用過的名字:胡蘭。

    所以你瞧,海倫根本不是我的嫂子,也不是你的親舅媽。我怎麼對你說呢,我是在中國的抗戰時期才碰到她的?當時你還小,壓根兒就不知道中國打過仗。你只知道二次大戰是在夏威夷一個和你同名的地方,珍珠港爆發的。我想告訴你,可你老是糾正我,你說,"噢,媽,那是中國的歷史。這是美國的歷史。"是的,是的,你跟我說過一次。如果我跟你說,海倫不是你的舅媽,興許你也會糾正我!瞧,你現在還想糾正我。

    不管怎麼說,這是事實。我是在那個浴室裡碰到海倫的,她當時叫胡蘭。開頭幾天,我和她沒說上幾句話,也許只不過到時候問問她,"水夠熱了嗎?"

    她是一個副機長的太太,是文福的上司的太太,所以我覺得我跟她說話得小心一點。我不能抱怨我們的生活條件,也不能說我很想永遠待在杭州,她會以為我不想讓我們的飛行員通過訓練。

    但是從一開頭她就非常友好,她甚至還大聲地告訴我說,那些和尚不干淨,他們實際上很髒,因為她在她的床背後發現許多指甲和頭發絲。我沒說什麼,雖然我也在我的床背後和牆壁上找到了髒東西。

    然後她就跟我講起了她的丈夫,他叫龍家國,他抱怨說訓練進行得不太順利。她說,美國人在許多方面和中國長官意見不一致。目前正在說起要把大家送到洛陽的一個意大利軍營去。她說,那是很可怕的,因為洛陽不是生活的好地方,那兒只有兩個季節:要麼是洪水,要麼是沙塵暴。那地方曾經很有名,有成千上萬尊佛像,這些年來,大多數佛像被削掉了腦袋。所以到那個滿是受傷的佛像的地方去,只會給空軍帶來厄運。

    我不知道她怎麼會對洛陽知道得那麼多,莫非她的老家就在洛陽附近。她說話的嗓音又慢又響,還帶點我不熟悉的鄉音。她的行為舉止很粗魯,一點也不文雅。要是她掉落了一個發夾,她就會彎下腰,撅起屁股去撿,然後就隨便夾在頭發上。她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很大,雙臂前後晃動,樣子就像那些替別人擔水的苦力。

    真的,她的一舉一動都像一個鄉下傭人。這就使我弄不明白,她怎麼會嫁給一個副機長呢?那個人受過教育,長得很帥,肯定出身於大戶人家。我知道另外幾個姑娘都出身貧寒,是結婚以後才好起來的。但她們的長相無可挑剔,她們的婆婆很快就教會她們行為舉止怎樣得體。

    胡蘭算不上漂亮,即使用老眼光來看也算不上。她長得很胖,但是不像那種古典型所謂的桃子皮,又紅又甜,好像吹一下就會破似的。她的胖更像那種肉餡塞得太多的包子,圓鼓鼓的,往邊上擠出來了。她的雙手和骨節都很粗,腳板闊得像劃船的槳似的。而她偏偏又剪了個流行的西式發型——一邊剪掉很多,梳得光光的,另一邊又燙成鬈發——她把卷的一邊貼到平的一面,結果這邊蓬松,那邊扁平。她對服裝式樣一無所知。一天我見她把一件西式的花衣裙罩在一件黃色的中式旗袍上,下面露出一大截,就像過長的襯裙,上面又著了一件她自己手織的毛衣,兩只袖子很短,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堆剛從洗衣房裡拿出來晾的衣服。

    我並不是因為現在生她的氣的緣故,就對以前的她的長相打扮說東道西。我干嗎生氣呢?因為她想對你講我的故事,在她臨死前把一切都抖摟出來。當然最後我自己會親口告訴你的。我在等恰當的時機,你瞧,你現在就在這兒,我正在把一切都告訴你。

    不管怎麼說,盡管我在生她的氣,我還是記得有關胡蘭的一些好事。是的,她的眼睛很大,很開朗,很溫柔。她的臉蛋很圓,使她的嘴顯得小一些,甜一些。她的下巴樣子很好,不太大,看上去不是太軟弱。她比較老實。最重要的一點,她比較老實,心中怎麼想,口裡就怎麼說,沒有城府。

    也許這不是老實,這是傻,不懂得節制,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隱藏自己的感情。是的,她就是這麼個人,什麼都藏不住,什麼都不在乎!

    瞧她怎麼樣吧。每天傍晚我們在一起洗澡,她就這樣叉開兩腿坐在凳子上,拼命地擦她的身子的各個部位,——乳房、腋窩、腳下、腿間、背部、屁股,——直到身上起了一條條的紅色的抓痕。然後她用雙手和雙膝著地,像狗似的趴在地上,就那麼光著身子,把頭發浸到臉盆裡去,用洗澡剩下的熱水洗頭。

    我既為她也為我自己感到難為情,我知道每天晚上我就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丈夫面前的。我盡量不去看她。我假裝忙著管自己洗,我用細瘦的雙臂遮住乳房,用一塊大布擋住下身,然後躲在後面用另一塊布洗,盡量不露出明顯的動作來。但是我忍不住要看胡蘭。她這樣子看上去好丑啊。我看到她的頭在臉盆裡前後晃動著,像一個瘋女人似的,她抬起頭,用她那有力的雙臂擰干頭發,就像擰拖把似的。然後她站起來,用毛巾挖挖耳朵,擦擦鼻子,擦干全身,沖我笑笑,說,"瞧你!還沒洗完,熱氣要跑光了。"

    我和胡蘭在那間放茶葉的洗澡間裡碰面以後,就經常一起出去散步。總是胡蘭出的主意,說是要看看最奇怪的東西。她常提到,她從另外一個太太那兒聽說,要不就是從一個飛行員,或鎮上的一個店老板那兒聽說過什麼名勝。她好像很喜歡和大家說話,問哪兒可以看到奇怪的東西。一次,她聽說有一個魔泉。

    "這個泉裡冒出來的水呀,"她說,"重得像金,甜得像蜜,可又清得像玻璃。你往池裡看,能看見自己的倒影,就像在鏡子裡一樣。你要是轉個方向,就能看到池底,全是黑色的石頭。聽說,滿滿一杯水裡投進一塊石頭,水一滴也不會滿出來。這水可真奇了。這都是一個和尚告訴我的。"

    但是我們到達那泉邊時,只有一家茶館,喝一杯有奇香的好茶要花不少錢哩。胡蘭喝了這茶,說真奇了,茶水流過她的血脈,進入她的心髒和肝髒,使她覺得完全平靜了。但我覺得她只不過是因為每天中午打慣了瞌睡,有點昏沉沉罷了。

    又有一次,她說她知道城裡有一個地方賣一種叫"貓耳朵"的面條湯,這家飯店的櫥窗裡還掛了半打割下來的貓耳朵呢,說明這飯店賣的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但我們從沒找到過這地方。後來我才知道,所謂"貓耳朵"不過是當地人對餛飩湯的一種叫法。

    我開始想到,大家都拿胡蘭當傻瓜,編些古怪的謊話給她聽,看看她耷拉著大嘴巴的樣子,又在背後笑她。我覺得有點對不起她,因為我不想成為第一個告訴她真話的人,說大家都在拿她尋開心。但後來,我有點惱火了,我認為她只不過是在裝傻,裝出一副很容易上當的樣子。人家說去看一條女人變的蛇,她也信了;人家說去看一個會吹蕭的山洞,她也信了。每當她來邀我一同前往的時候,我開始找借口,說我累了,或是胃不舒服,或是腳太緊了不能跑遠路。我找的這些借口,後來都成了事實,這就是倒霉的想法。

    胡蘭和我之間就是這樣。她能把一顆想象的種子培育成一片希望的田野。但我不知道,我之所以找這些借口,實際上是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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