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變奏 正文 第十節
    二

    透過保管房四四方方的小窗戶望去,一眼就能看到三十來戶人家的下腳壩寨子上那些昏濁的燈火,看到寨子後頭那一片平緩的山脊。在夜色裡,這一片山脊是那麼雄峻,那麼駭人,我總覺得它分外神秘。

    是夢幻,還是我的錯覺,我說不清了。我天天看那一片黑黢黢的山脊,有天忽然感到,它就像一條巨大的橫臥在那裡的鱷魚,怕人極了。

    這以後,一到夜晚,我就早早地拉上白布窗簾,一眼不朝外頭瞅。讓那橫臥在蒼蒼茫茫的無邊的山巒中的巨鱷凝然不動地呆著吧。

    我真搞不懂,下腳壩的保管房,為啥修得離寨子這麼遠?

    跟寨鄰鄉親們打聽,他們的答覆簡直令人瞠目結舌:怕人偷。

    把保管房修得離寨子遠遠的,難道不更方便小偷們行竊嗎。

    不。保管房雖然修得遠,但它所處的地勢,恰恰就在下腳壩三十來戶茅屋瓦捨的視野之內,若有人敢來行竊,寨上的狗趴在台階上,勢必會聽到動靜叫起來。這樣,滿寨人聞風而動,啥子小偷也別想得逞。

    聽過這一番解釋,我就什麼都不想說了。

    夥伴們都還在寨子上的時候,住在遠離寨子的保管房裡,我還慶幸這難得的清靜。可當所有的知青都先後離寨之後,孤獨這一陰森森的魔鬼就來同我作伴了。白天寂寞得難耐了,可以到寨子上去,找姑娘姐妹們閒扯聊天。夜晚呢,孤零零地呆在這緊挨山腳的保管房裡,聽著風聲,聽著山林說不清是鬼丁哥還是什麼鳥獸的鳴叫聲,我的心會隨著夜的深沉而越收越緊,久久地難以入睡。總是溫順地對我微笑的桂枝姑娘,教我扎鞋底,教我打襪墊,還請我替她給遠在省城市郊的對象寫信索要燈草呢衣裳,我們倆相處得太好了。夥伴們還沒全走完之前,我就同她說好了,等保管房只剩了我一個人,她來陪我睡,整整陪我一冬。誰知夥伴們剛走,她就變了卦,不來了。追問她,為何不來,她支支吾吾的,一忽兒說屋頭分不出鋪蓋,一忽兒說尿床的妹妹要照顧。問急了,她乾脆用噙滿淚水的雙眼凝視著我,抿緊了嘴,啥也不說。

    我的心頭掠過一陣不祥的預兆。

    這幾天裡,農活清閒,收工回來之後,我總是手忙腳亂地整一頓晚飯吃,不等天擦黑,就將保管房的門關得死死的,用門閂閂緊不算,門後頭還加上了兩根粗棒棒撐緊,不是到處都傳說女知青受辱苦告無門的事嘛。我可得小心。

    夜晚來臨了,我這才真正體會到一個人與世隔絕地生活著,是個什麼滋味。靜靜地躺在床上,我常常那麼真切地意識到,父母親屬,同學朋友,塵世間的一切,都離我那麼遠、那麼遠。農活不重,到了夜裡反而睡不著,在這種時候,我就急切渴望身旁有個人,親近的人,哪怕他在屋裡一聲不吭來回走動,哪怕他僅是坐在我旁邊,默默地凝視著我,我都會感到是莫大的安慰,是一種幸福。這樣的渴望和默默地遐思,會在我的頭腦中出現隨之而來的很多很多聯想,產生種種夢幻一般的感覺。彷彿是輕吟低唱的溫暖的溪水漫過我赤裸的軀體,彷彿是柔和無形含情不露的月光瀉遍我的全身,彷彿是喃喃低語的催人入睡的夢囈在我的耳畔迴響。哦,我沉浸在這樣一種氛圍裡,忘記了自身的現實存在,忘記了我的該詛咒的處境。有時我的眼前又會閃現湖畔月色裡的情侶,白色小屋前沐滿陽光的台階上的玫瑰花,幽暗的花園小徑裡的親吻……天,當我不得不拽回自己荒唐的思緒和夢一般的想像時,我的眼角邊常常掛著淚珠,我還不願意將它拭去。不願意。我真希望自己生活在憧憬和夢幻之中,永遠不要回到現實中來,把現實中的一切統統都忘卻,忘卻。

    奇怪的是,沉浸在這麼一種任憑思緒遊蕩的氣氛中,時間會不知不覺地過得很快,睡意也會漸漸襲來,待我激動亢奮的心情慢慢平息,我會做一個好夢。

    今晚上,我又試圖喚起自己心靈深處一種強烈的思慕,試圖冥冥之中進入一個想像創造的世界。我甘願沉溺在淡淡的哀愁和柔情蜜意所創造出的感情世界裡。哦,我看見了什麼,柔和的燈光,眼睛裡閃爍出的情意,充滿誘惑力的英俊形象,低低的啜泣,輕柔的聲音和空氣,溫馨的濃郁醉人的夜花園,令人沉靜和渾身滲透快意的小夜曲……我的冥思裡有時候出現人物,有時候產生情節,有時候一個細節歷歷在目,這一切像水似的把我浮起來,托入雲層。我又不知不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忘記了難以打發的光陰,忘記了我在現實生活裡的麻木和冷漠。

    有人在順著曲折幽暗的小徑朝我走來,燈光從側面打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掛著羞怯的充滿愛意的微笑,他離我越近,腳步走得越慢,放得越輕。但我分明聽到了他的心跳聲,腳步聲……

    是腳步聲,不是夢幻世界裡的腳步聲,而是保管房外頭的腳步聲,「嚓沙嚓沙」的。為了使寨鄰鄉親們挑著擔子來保管房時走得平穩,這條通保管房的小路特意用砂礫鋪過,只有走在這條路上,才會有這種腳步聲。

    像一盞五彩繽紛的綵燈在我的眼前破碎了,我警覺地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側耳傾聽著。

    腳步聲是朝保管房走來的,來得侷促而快速。

    會是誰呢?這麼晚了到我睡的地方來,不會是好人。我小心翼翼地撩起白布窗簾的一角,朝外望去。

    外頭的夜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等我的眼睛稍稍適應了屋外的幽黑,腳步聲已響到保管房前頭,我站在窗後看不見來人了。

    我的心劇烈地跳著。

    腳步聲一直來到我閂緊的門前台階上。

    我凝神屏息、萬分緊張地呆立著。

    沉默,風低嘯著掠過保管房前的那片窪地。

    門上「篤篤篤」敲了幾下。

    我不動,也不作聲,想讓來者感覺無趣,或以為沒人,主動離去。

    門上又「篤篤篤」響了好幾下。

    我瞅了一眼煤油燈,都是它,告訴了來人我的存在。不到睡意朦朧時,我不吹熄油燈,我怕,再說,望著油燈那昏黃的一跳一躍的光焰,我的思緒裡會有很多很多詩意的聯想。可這會兒,油燈的光焰害了我。

    門上再次固執地響了幾下。

    「哪個?」話一出口,我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的聲音會這麼大。

    「我。」這是一個男人。

    「你是哪個?」

    門外沉寂了片刻,我環顧著屋子,想找一樣能自衛的東西。

    「我是……矯楠。」

    是的,這是矯楠,我聽出來了,這是那個發誓要對我施報復手段的矯楠。我吁了口氣,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我踮起腳,一步一步朝門無聲地走去。

    「你來幹什麼?」我的手抓住了撐住門的木棒棒。

    「看你。」

    「有事嗎?」

    「嗯。」

    「有事明天再說。」我抽開了兩根木棒,拉開門閂,把門打開了。一股冷風撲進屋來。

    油燈火苗劇烈地晃動起來,微弱暗淡的光影裡,矯楠手裡拿一隻電筒,有點呆滯地站在門外。

    他窘迫地舔著嘴唇:「明天……沒時間了。」

    「為什麼?」我瞪了他一眼,「進屋來吧,要不,油燈要被吹熄了。」

    他抬起眼皮,瞅我一眼,眼裡露出感激的光芒,遲遲疑疑進了屋。

    我把門關上了,沒上閂。

    他像回答問題一樣說:「我要回上海探親,明天一早走。」

    我指著離他很近的一條板凳:「坐。」

    「你……走嗎?」他又望我一眼。

    「我走不走同你什麼相干?」我終於鼓足勇氣說了一句厲害的話,這是對他當年向我耍的那種態度的報復。

    他垂下了眼瞼:「你要是走,我們可以一道……」

    「我不同你一道走!」我又使勁說了一句氣話,「我也不走,不回去。」

    「為什麼?」他今天的涵養出乎尋常的好,一點沒生氣的樣子,反而有些惶恐和不安。

    「我爸爸在『五·七』干校,哥哥在崇明農場,我媽媽……死了……」我想表示對他的氣忿,想盡可能不動感情,可我講到媽媽,忍不住又掉了淚,媽媽的死訊,還是哥哥來信中講的,「我還回去幹啥?」

    我沒說自己沒錢,我一點都沒察覺,最後那句,我是哽咽著說出來的。

    他露出驚愕的臉色,兩眼瞪得老大:「你媽媽……死了?」

    「說她反對張春橋,關她黑屋子,有了病也不給治……」我已是淚流滿面。

    「聽說過,聽說過你媽媽不願執行張春橋對解散少教所的指示,鬧起文化大革命,你媽媽還堅持自己的意見,不同意把少教所裡的男女放出來。只是沒聽說,她死了。其實,解散少教所有什麼好?」

    我嚇了一跳,他這話不是也在反對那個大人物嗎。我緊盯了他一眼,看他是不是故意討好我: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集體戶裡,就有一個少教所放出來的聶潔,整天在女生寢室裡,向姑娘們傳授同男人打交道的經驗。還唯恐我們聽不見,故意放大嗓門,講同男人睡覺的感受。」

    我聽愣了。只曉得歇涼寨上有四個恨我的同學,沒料想,除了他們之外,還有聶潔這種人。可我嘴裡卻說:

    「你說這些,就不怕我去揭發你?像在學校時一樣。」

    他疑訝地瞪著我,眼睛裡露出信任的、靦腆的神色,見我盯著他,他低下頭去。我想對他講一下,那一次,是爸爸把信轉給學校的,不是我把信交給「死貓兒」的。我真想這麼解釋一下,雖然時間已經太晚了,但這願望還是那麼強烈。不過,說到他們知青點,我忽然想起,聽我們集體戶的知青傳過,他好像在同秦桂萍談戀愛。這一念頭浮起來,我就啥都不想解釋了。相反,一股妒忌的火騰騰地往上躥起,見他不吭氣,我又問:

    「你來這兒,就是講這些嗎?」

    「你不回去,要是有什麼事,我可以……」

    「你替別人辦去吧,我沒什麼事兒。」我又刺了他一句,「深更半夜跑來,我還以為你是來奚落我,取笑我,對我報復的呢。」

    他久久低著頭,低聲說:「我還不是這種人。我、我沒這種意思……」

    「不是你當初親口對我說的嘛!」說這話時,淚水全湧到了我的眼眶裡。

    遮著布簾的玻璃窗外,扯亮了一道無聲的閃電,把保管房照得雪亮,把他惶惑的臉和憂鬱的眼神照得雪亮。

    他一定注意到了這道閃電,雙手扶著膝,站了起來,頹喪哀傷地低聲道:

    「就算我沒到這裡來吧,打擾你了,真對不起。」

    望著他向房門口走去,我的心就像在半空中往深淵裡沉落、沉落。

    他打開了門,一股山風撲進屋來,好淒涼的風唷。

    下腳壩寨子上空又劃開一道閃電。

    他走出保管房,腳踩著台階,我指望他轉過身來,他沒有轉身,只是亮了一下電筒,往前走去、走去,一步,又一步,他是受了我的氣走的,他一心想來替我辦點事,我卻用話狠狠地刺了他,傷了他男子漢的自尊,我突然覺得他寬闊的肩背有點佝僂,他一定很覺委屈,他一定感到受了傷害。淚水又湧到我的眼眶裡,我很想叫住他,對他說幾句客氣一點的話,但我張了張嘴,卻喊不出來,他走出十幾步了,我終於忍不住,一手扶住門框,一手朝他背影招了招,好像他的眼睛長在背上,說:

    「要下雨了,戴個草帽去吧。」

    我指望他回過頭來,指望他來拿草帽或是雨衣,指望他瞅我一眼。

    他沒有轉過身來,風送來他簡短的答覆:「不用。」

    他踏上那條彎彎的拐向山埡去的上坡小路,熄了電筒,身影消融在夜色裡。起先,依稀能見到一點晃動的影子,繼而,任憑我大睜雙眼,還是啥都看不見,啥都看不見了。

    我勉強關上門,閂上門閂,撐好木棒,這簡單機械的動作似乎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踉蹌著撲向床鋪,臉埋在被窩裡,雙手緊緊地抓著床欄搖撼著,失聲痛哭起來。

    他這麼走了,是我預想不到的呀!

    我是感激他的到來的,我是希望他在屋子裡多呆一會兒的,總算有個過去的同學來看我了,總算有個說話的人了,我卻把他氣走了,把他的自尊心傷害了。我不願意這樣,可我又忍不住要這樣。這都是因為他同秦桂萍談了戀愛,這都是我的心靈深處鬱積著無從發洩的怨氣。難道我能對他說,就是到了今天,我還記得他當年寫給我的那封信裡的一些話嗎?難道我一個姑娘,能對他說,他的信雖然被爸爸轉給了「死貓兒」,但他信裡的一些話,我還牢牢記在心上嗎?

    天哪,我只曉得他恨我,只曉得歇涼寨的楊文河當紅衛兵時整過我,只曉得郁強和余雲因我寫過牆報稿記恨於我,哪裡知道,他會在這麼個夜晚來到我跟前,我一點也沒思想準備,一點也沒細細考慮過啊!

    雨聲嘩嘩地打在保管房外頭的山野裡,「叮咚」作響地砸在保管房的瓦片上,在一道紫色的閃電之後,遠遠地又響起了一個悶雷。

    我受驚般地跳了起來,下雨了,真下大雨了,他至多只走出一里多地啊!他非被淋得透濕不可,像課本上形容的淋成一隻落湯雞。剛才,我應該抓一件雨衣衝出去,扔在他的懷裡,強迫他披著走。可我……

    傾盆大雨肆無忌憚地傾瀉在死寂的山野裡,只一忽兒工夫,一條條山水溝裡,便響起了「咕嘟嘟咕嚕嚕」的淌水聲,這水聲伴合著呼嘯的風雨,伴合著隆隆的雷聲,在偌大的自然界裡奏起喧天震地的交響樂來。

    因為孤寂,因為啥事都不順心,因為矯楠今晚的來訪和我的態度,我又撲倒在床上,「哇哇哇」放聲哭開了。

    我真願意跑進這肆虐的風雨中去,任憑冰冷的雨水澆遍我的全身,澆透我的心靈,讓我痛痛快快地在野地裡狂跑嘶吼幾聲。

    可我只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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