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攸關的時刻 正文 滑鐵盧具有世界意義的一瞬間
    拿破侖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

    命運推崇的人。多少年來,它奴顏婢膝地屈從於個別人:愷撒,亞歷山大,拿破侖等。因為它喜歡同它自己,即難以捉摸的大自然威力相似的偉人。

    但命運有時——向來極少發生——在奇特的變幻中會拜倒在任何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的面前。有時——這是世界史上最驚人的時刻——命運之線在匆忙的剎那間會落入一個非常渺小的人物的手裡。在這種情況下,這種人面對把他們推入英勇的世界遊戲的責任狂飆總是感到害怕,而不是感到高興。他們幾乎總是膽戰心驚地從手裡放走這個降落下來的命運,極少有人會有力地抓住時機,和它緊密相聯,因為偉大的事業只是剎那間才降落到小人物身上。誰錯過這剎那間,它便絕對不會再次賦予那個人。

    格魯希

    拿破侖——這頭被囚禁的雄獅——掙脫了他在厄爾巴島獸籠的消息,像枚呼嘯的炮彈在維也納的翩翩舞會、談情說愛、議會的明爭暗鬥之間飛行。其他信使隨即把消息趕送到各地;拿破侖已佔領了里昂,趕走了國王,軍隊舉著起義的旗幟紛紛倒戈歸順,他已到了巴黎,到了杜伊勒裡宮,萊比錫大會戰和二十年人們相互殘殺的戰爭變得白費。正在喋喋爭吵不休的大臣們,像被一隻利爪抓住一樣,驚跳了起來。一支英國、普魯士、奧地利和的軍隊再次被匆匆忙忙集聚起來,以徹底篡權者;這個皇帝和國王的合法歐洲從來還沒有比在這最初驚駭的時刻更為團結。威靈頓從北方向法國推進,布呂歇爾率領的普魯士軍隊向威靈頓側翼靠攏,施瓦爾岑貝格在萊茵河畔整裝待發,作為後備力量的部隊則緩慢而艱難地橫越德國在進軍。

    拿破侖立即洞察到這一致命的危險。他知道,時不我待,不能坐等這夥人集聚起來,他必須把普魯士人、英國人、奧地利人分割開來,必須在他們結成歐洲聯軍來滅亡他的帝國之前,把他們各個擊破。他必須趕緊行動,否則自己國內的不滿分子就要覺醒。在共和黨人壯大起來,並和保皇黨人聯合之前,在富歇這個兩面派和權變多詐的傢伙同其對手和影子塔列朗結成聯盟,並從背後搞垮他之前,他必須打贏這場戰爭。他必須利用軍隊高漲的士氣,一鼓作氣向敵人發起進攻;耽擱一天就是失利,耽擱一個小時就是危險。所以,他匆匆忙忙將叮噹作響的骰子投入比利時——歐洲這一浴血的戰場。六月十五日凌晨三點,拿破侖大軍一一現在也是他僅有的軍隊——的尖刀部隊已越過邊界。十六日,他們在裡尼村向普魯士軍隊發起衝鋒,並把他們擊退。這是掙脫牢籠的雄獅的首次出擊,一次可怕的、但不是致命的出擊。普魯士軍隊遭到了打擊——並非毀滅性的——便向布魯塞爾撤退。

    現在拿破侖準備乘勢第二次出擊,即攻打威靈頓。他不喘息地、一鼓作氣前進,因為敵手每天都在增援,而在他後面的國家,即流盡鮮血、不安的法國人民不得不用勝利捷報的烈性燒酒來自我陶醉。十七日,他率領全軍到達奈特——布拉高地。威靈頓這位頭腦冷靜、意志剛強的敵手已在那裡修築好防禦工事。拿破侖的作戰部署從來沒有比這天更為周密,他的軍令從來沒有比這天更為清楚:他不僅考慮進攻,而且也考慮到自己的危險,即遭到打擊、但尚未被消滅的布呂歇爾的軍隊可能同威靈頓的軍隊會合。為了防備這一著,他分出自己部分兵力跟蹤追擊普魯士軍隊,阻止他們同英國人會合。

    他將這項尾追敵軍的命令交給了格魯希元帥。格魯希是一個平庸的人,他為人老實、正直、強悍、可靠,是個騎兵將帥,歷經考驗,但他僅僅是個騎兵將帥,別無其他了。他不是繆拉那樣的英勇無畏的猛帥,不是聖西爾和貝爾蒂埃那樣的戰略家,不是內伊那樣的英雄。沒有威武的鎧甲裝飾他的胸膛,沒有神話般的傳說修飾他的形象,沒有顯著的特徵使他在拿破侖傳奇的英雄人物中賦有榮譽和地位;只是他的不幸,只是他的厄運才使他成了名。他轉戰了二十年,從西班牙到,從荷蘭到意大利。他在等級階梯上緩慢地爬到元帥的軍階,雖非不配,但沒有特殊的業績。奧地利人的子彈,埃及的太陽,阿拉伯人的匕首,的嚴寒為他清除掉了前任——德塞克斯死於馬倫歌村,克萊貝爾死於開羅城,拉納死於瓦格拉姆一一掃清了通向最高軍階的道路。他不是在征戰中打開了這條道路,而是二十年的戰爭為他開通了這條道路。

    拿破侖清楚地知道,格魯希不是英雄,不是戰略家,只是個可靠、忠誠、平庸的老實人。但是他的元帥一半已經長眠地下,另一些也已解甲歸田,他們對於長期風餐露宿感到厭倦。出於無奈,他才將這一決定性的行動委任給一個平庸的人。

    六月十七日上午十一點鐘,在裡尼獲勝後的一天,在滑鐵盧戰役的前一天,拿破侖頭一回授予格魯希元帥以獨立指揮權。一瞬間,一日間,這位平庸的格魯希跳出了軍階制而載入世界史。只是一瞬間,但是怎樣的一瞬間呀!拿破侖的命令是清楚的,在他自己向英國人出擊時,格魯希應該率領三分之一的軍隊去追擊普魯士軍隊。看起來這是一個簡單的任務,是明確無誤的,但也是可靈活的,就像利劍一般應是雙刃的,因為格魯希在追擊的同時,又被要求經常同主力部隊保持聯繫。

    元帥遲疑不決地接受了這一命令,全不習慣於獨立行動,只在皇帝的天才目光指派他行動時,他那缺乏主動性的審慎才覺得有了保證。此外,他還感到背地裡自己將領們的不滿,也許還感到那看不見的命運之神雙翼在撲扇。只有靠近大本營才使他安定:好歹他的軍隊離開皇帝的軍隊只有三小時的急行軍的路程。

    格魯希在傾盆大雨中告別。他的士兵在那軟如海綿的泥濘土地上緩緩地追趕著普魯士人,或者至少朝著他們估計的布呂歇爾及其人馬所去方向移動。

    卡盧之夜

    北方的大雨嘩嘩下個不停。拿破侖的部隊在夜色蒼茫中像群落湯雞似地緩慢前進,每個人鞋底上的爛泥約有兩磅重。無處宿營,沒有房屋,沒有隱蔽處。海綿般的濕草使士兵無法在上面休息——只好總是十個或十二個士兵擠在一起,背靠背地坐在傾盆大雨中睡覺。皇帝自己也不得休息,他焦躁不安地去。由於能見度差,偵察失靈,偵察兵的報告極其混亂。他還不知道威靈頓是否應戰,也沒有從格魯希那裡得到關於普魯士人的消息。於是他自己不顧風雨大作,在深夜一點鐘,沿著前哨陣地向在雨霧中透出光線依稀而朦朧的英軍營地走去,直至大炮射程之內。他在擬定進攻計劃。直到曙光初露時,他才回到卡盧小茅屋,回到他那可憐的大本營;在屋裡他發現了格魯希發來的頭幾份急件,關於普魯士人撤退的消息含糊不清,但畢竟有一些追蹤普魯士人的寬人心緒的諾言。雨漸漸地停了。皇帝在房間裡焦躁地來回踱步,注視著微露晨曦的地平線,看看天日最終是否願意顯露出來,以便做出決定。

    清晨五點——雨已停止一一做出決定的內心疑雲已經消散。命令已經下達,全軍要在九點鐘做好進攻的準備,傳令兵向各個方向飛馳而去。不久響起了集合的擂鼓聲。直到這時,拿破侖才躺到自己的行軍床上睡了兩個小時。滑鐵盧的早晨

    早晨九點,部隊還沒有完全集合起來。三天大雨浸透的泥濘土地增加了每次運動的困難,妨礙了炮兵的轉移。太陽漸漸露頭,在刺骨的寒風下發出亮光,但這不是光芒四射、預示幸福的奧斯德立茲的陽光,這種北方的光線只是陰沉沉地顯得一片昏黃。部隊終於準備就緒,在戰役開始之前的現場,拿破侖再次騎上他的白馬巡視整個戰線。旗幟上的雄鷹像在狂風中作低空飛翔,騎兵勇敢地揮舞著自己的軍刀,步兵將自己的熊皮帽挑在刺刀尖上致敬。所有戰鼓擂得震天價響,號手向統帥吹起響亮的歡快樂曲,可是所有這些嘹亮的聲音都被聲震全軍、由七萬士兵異口同聲發出的低沉洪亮的歡呼聲「皇帝萬歲!」所淹沒。

    拿破侖二十年來的任何一次檢閱都沒有他這最後一次的檢閱壯觀和熱烈。歡呼聲好容易才逐漸地停了下來,十一點整——比預定的遲了兩小時,遲了致命的兩小時!——他才向炮手發佈了向山岡上穿紅色軍服的人開炮的命令。隨後「勇敢者中最勇敢的人」內伊率領步兵部隊向前推進,拿破侖的決定性時刻開始了。這次戰役曾得到無數次的描述,可是人們仍不厭其煩地去閱讀瓦爾特·司各特對激動人心的戰役變化的壯觀場面的描述和司湯達對其細節的描述。戰役是偉大的,而且無論從遠處和近處來看,就像從統帥的山岡和從胸甲騎兵的馬鞍上來看一樣,都是多種多樣的。它是一部緊張和戲劇性的藝術品,它充滿了恐懼和希望不斷交替的變化,這種變化在最危急的災難性時刻戛然而止,戰役成了一種真正悲劇的樣板,因為這一個人的命運決定了歐洲的命運,拿破侖生存的幻想焰火像枚火箭一樣,再次壯麗地升上天空,後來又顫抖著掉了下來,永遠熄滅。

    法隊從十一點至一點向高地發起了衝鋒,佔領了一些村莊和陣地,一被擊退,就又發起進攻,成千上萬具屍體佈滿了這座空曠泥濘的山岡,這邊和那邊都筋疲力盡而毫無進展。雙方軍隊都已疲憊不堪,兩個統帥都深感不安。兩人都知道,勝利將屬於首先得到增援的人,是威靈頓從布呂歇爾那裡得到增援,還是拿破侖從格魯希那裡得到增援。拿破侖一再神經質地拿起望遠鏡,向那邊頻頻派出新的傳令兵;如果他的元帥及時趕到,那麼奧斯德立茲的太陽將再次普照著法國大地。I格魯希失誤

    與此同時,無意識地掌握了拿破侖命運的格魯希已按照命令於六月十七日晚出發,正在按照規定的方向追擊普魯士人。雨已停止。昨天第一次嘗到火藥味的年輕的連隊士兵在那裡像在法國一樣無憂無慮地前進,他們還沒有看見敵人,始終沒有發現遭受打擊的普魯士軍隊的蹤影。

    正當元帥在一戶農家匆匆吃早餐時,他們腳下的土地突然輕輕抖動了起來。大家都在注意傾聽。一再傳來低沉的隆隆響聲,聲音傳到這裡即消逝:這是炮聲,是從遠處(並不太遠,至多三個小時的路程)傳來的炮聲。幾名軍官接照印第安人的方法伏在地上,傾聽聲音的方向。這種來自遠方的隆隆炮聲持久而低沉。這是來自聖·讓的炮聲,是滑鐵盧戰幕揭開了。格魯希召集了會議。他的副司令熱拉爾激烈地要求:「必須迎著炮火方向前進!」另一名軍官表示同意:到那邊去,快些到那邊去!他們所有的人都認為皇帝遭遇上了英國人,一場艱苦的戰役已經開始。格魯希拿不定主意,他已習慣於服從,膽怯地堅持一紙手令,即皇帝規定的跟蹤追擊普魯士人的命令。熱拉爾看到他猶豫不決,便更加激動。「迎著炮火前進!」這位副司令的要求在二十位軍官和文職人員面前聽起來像道命令而不像是請求,這激怒了格魯希。他更加強硬和嚴厲地說,只要沒有接到皇帝變更的命令,就決不允許背棄自己的職責。軍官們非常失望,只有隆隆炮聲劃破這片可怕的寂靜。

    熱拉爾作了最後的嘗試:他懇求至少准許他率領自己的師和一些騎兵奔赴戰場,並保證按時趕到約定的地點。格魯希思量著。他考慮了一秒鐘。一瞬間的世界史

    格魯希考慮了一秒鐘,這一秒鐘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拿破侖的命運,世界的命運。一秒鐘,在瓦爾埃姆一戶農家的這一秒鐘決定了整個十九世紀,這一秒鐘不朽地繫於一個頗為正直、但又頗為平庸的人的嘴裡,這一秒鐘明顯地掌握在一個用手指將皇帝災難性的命令神經質地夾得沙沙作響的人的手裡。如果此刻格魯希鼓起勇氣,相信自己,相信明顯的徵兆,而果斷地違拗命令的話,那麼法國便得救了。可是這個惟命是聽的人總是遵從規定的命令,決不聽從命運的召喚。

    於是格魯希堅決拒絕了。不,把這麼少的兵力再分散,委實是不負責任。他的任務是跟蹤追擊普魯士人,而不是別的。他拒絕違反皇帝命令的行動。軍官們都悒悒不樂地一聲不吭。他周圍一片寂靜。這決定性的一秒鐘已不容變更地飄然而去,再也無法把握住它。威靈頓勝利了。

    於是他們又繼續行軍,熱拉爾·旺達姆氣得攥緊拳頭,格魯希不久便感到不安,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越來越無把握,奇怪的總是不見普魯士人的蹤影,他們顯然已離開了去布魯塞爾的方向。不久,偵察兵報告了可疑的跡象,普魯士人的撤退已變為從側翼奔赴戰場。現在趕緊去救援皇帝也許還是時候,可是格魯希仍然在焦急地等候消息,等候回軍的命令。但毫無音信,只有炮彈——滑鐵盧的鐵骰子——從那邊發出的沉沉轟擊聲飛越顫抖的大地,炮聲越來越遠。滑鐵盧的下午

    時已下午一點。四次進攻雖被擊退,但它們已重創了威靈頓的中路軍;拿破侖已準備好作決定性的衝擊。他命令加強貝爾一阿萊昂斯正面的炮兵連。當炮戰還未把煙幕引到山岡之間以前,拿破侖向戰場投去了最後的一瞥。

    這時,他東北方向有一片隱隱向前推移的陰影,它好像是從森林裡湧出來似的:那是新的部隊!每一架望遠鏡立刻都轉向那邊。這是果敢地違拗命令,現在奇跡般地及時趕來的格魯希嗎?不,一個被抓來的俘虜報告說,那是布呂歇爾將軍軍隊的先頭部隊,是普魯士的軍隊。皇帝第一次預感到,那支遭受打擊的普魯士軍隊可能已擺脫了跟蹤,提前同英國人會合,而他自己卻有三分之一部隊在空曠的原野作無益的演習。他立即給格魯希寫了一個手諭,要他千方百計地保持聯繫,阻止普魯士人參加這次戰役。

    與此同時,內伊元帥接到了進攻的命令。在普魯士人到達之前,必須把威靈頓消滅:在成功的機會突然減少的情況下,再不投入戰鬥看來太冒險。現在,整個下午,新投入的步兵向高地發起了可怕的攻擊。他們佔領了一些遭到破壞的村莊,可是又被打退,進攻的梯隊又一次高舉起迎風飄揚的旗幟向遭受嚴重打擊的方陣衝去。但威靈頓仍在堅守。格魯希仍舊沒有消息。當皇帝看到普魯士的先頭部隊逐漸投入戰鬥時,他神經質似地喃喃自語道:「格魯希在哪裡?格魯希呆在哪裡?」他手下的將領們也都焦急起來了。內伊元帥像格魯希一樣,有勇無謀,而行動又太遲緩(他已有三匹坐騎被打死,他決心強行結束戰鬥,孤注一擲地將全部法國騎兵投入最後一次進攻)上萬名驃騎兵和輕騎兵參與了這次可怕的殊死的戰鬥,衝破了方陣,砍倒了炮手,衝垮了第一線的隊伍。雖然他們自己又被打退,但英軍的力量也在耗損,包圍每座山岡的突擊部隊已開始鬆動。現在,當遭受重大損失的法國騎兵在炮火之下退卻時,拿破侖的最後一支後備隊,即那些久經考驗的老近衛軍正邁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開上來,向山岡發起進攻,佔領這些山岡便保證了歐洲的命運。決定

    從中午起,雙方四百門大炮的炮聲便隆隆響個不停。在前線,騎兵隊的騎兵鈴聲叮噹地向著開火的方陣猛衝,頻催的戰鼓擂得震天價響,大地被各種各樣聲音震得發抖。但在上面,在兩座山岡上,兩個統帥透過嘈雜的人聲在傾聽,他們兩人在傾聽一種更輕微的聲音。

    他們手裡兩隻表像鳥的心臟一樣在輕輕嘀嗒作響,它的聲音蓋過了嘈雜的人聲。拿破侖和威靈頓兩人不停地握著標準表,計算著那可能給他們帶來最後決定性援兵的分分秒秒。威靈頓知道布呂歇爾已在附近,拿破侖在盼望格魯希。雙方都已沒有後備隊。誰先到達,誰就決定這次戰役。他們兩人都用望遠鏡向林邊觀望,普魯士的先頭部隊現在就像朵浮雲一樣開始在那裡出現。但這只是在格魯希前面逃竄的散兵游勇,還是軍隊本身?英國人只能作最後的抵抗,而法隊也已筋疲力盡。他們像兩個摔跤運動員一樣在喘氣,他們垂著那已軟弱無力的雙臂相互面對面地站著吸氣,準備最後一次抓住對方:不可更改的決定性回合已經來臨。

    這時普魯士人的側翼響起了槍聲:發生了小衝突,是輕武器的射擊!拿破侖深深地舒了口氣說:「格魯希終於了!」他相信側翼現在已有了保障,便集中自己最後一些兵力,再次進攻威靈頓的中路軍,以便砸斷橫在布魯塞爾前面的英國門閂,強行打開歐洲的大門。

    可是那種輕武器的射擊只不過是一次發生誤會的小衝突,這是向前推進的普魯士人由於軍服的混淆而向漢諾威人開了火。他們很快便停止了誤射,現在黑壓壓一生力軍從樹林裡毫無阻擋地湧了出來。不,這不是格魯希率領自己軍隊靠攏過來,而是布呂歇爾,這真是劫數。消息在皇帝的軍隊中迅速傳開,他們開始有秩序地退卻。但威靈頓抓住這個重要戰機,他騎馬來到勝利保衛住的山岡邊上,脫下了帽子,將它舉過頭頂,朝著退卻的敵人揮動。他的部下立即理解這種勝利的手勢。英軍所剩人馬猛然奮起,撲向那撤退的人群。普魯士的騎兵同時從側面衝進這疲憊的、被擊潰了的法軍,四周響起了撕人心肺的呼喊聲:「各自逃命吧!」只有幾分鐘,一支威武的軍隊就變成了一股一瀉千里的恐懼的洪流。這股洪流將一切,也包括拿破侖自己在內,都一起沖走。那些躍馬揚鞭的騎兵就像是在沒有抵抗力、沒有感情的水流中追擊著這股流水般迅速後撤的人流。他們散開隊伍,在恐懼和驚駭的嘶叫聲中捕捉拿破侖的御用車、軍中財寶、全部炮兵。只是垂降的夜幕才挽救了皇帝的生命和自由。可是後來,午夜時分,這位身心麻木、滿身污泥、蜷縮在一家低矮的農村客棧躺椅上的人已不再是皇帝。他的帝國,他的王朝,他的命運已經結束: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膽怯毀了這位最勇敢和最有遠見的人在二十個英雄歲月中所建樹的一切。跌回到平凡中來

    英國的進攻剛打垮了拿破侖,一個當時幾乎還不出名的人乘了一輛特快馬車向布魯塞爾趕路,又從布魯塞爾趕到海濱,那裡有條船在等著他。他急忙揚帆向倫敦駛去,以便趕在政府信使之前到達。他靠了大家還不知道的消息,成功地炸開了交易所:這就是羅特席爾德,他以這天才的一著建立了另一個帝國,一個新的王朝。第二天,英國知道了勝利,而富歇這個老牌的叛徒在巴黎知道了失敗:布魯塞爾和德國已響起了勝利的鐘聲。

    到第二天早晨,只有一個人——不幸的格魯希——仍然對滑鐵盧的事態一無所知,雖然離那決定命運的地點只有四個小時的路程。他仍按照命令,堅持不懈、按部就班地追擊普魯士人。但奇怪的是,他沒有發現一個普魯士人。這使他感到心神不定。附近發出的隆隆炮聲仍然響個不停,越來越響,彷彿它們是在呼救。他們覺得大地在發抖,覺得每一槍都射在自己心上。現在大家都明白,這已不是小衝突,而是一次大規模的戰役——決定性的戰役——開始了。

    格魯希神情不安地騎著馬走在自己的軍官中間。他們避免同他爭論,因為他們的建議已被拒絕。

    他們終於在瓦佛與一支普魯士部隊——布呂歇爾的後衛部隊——遭遇,他們以為得救了。他們像狂入一樣向防禦工事猛衝。熱拉爾一馬當先,彷彿他被憂鬱的預感所驅使正在尋找死神,一顆子彈將他了:進諫者中聲音最大的人現在沉默了。夜幕降臨時,他們對村莊發起了進攻,可是他們覺得,這種對後衛部隊打個小勝仗已沒有意義,因為那邊戰場現在已變得非常平靜。令人焦慮的平靜,令人恐懼的寧靜,一種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靜。他們覺得,隆隆炮聲總比這種惱人的情況不明要好一些。這個戰役,滑鐵盧戰役可能已經決定。格魯希終於(太遲了!)接到了拿破侖從滑鐵盧給他送來的救援的命令。這次戰役,偉大的戰役可能已經決定,但究竟誰勝呢?他們等了一整夜,但白費時間。那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彷彿大軍已將他們遺忘,他們毫無意義地空呆在這陰沉昏暗的曠野裡。早晨,他們收起帳篷,又繼續行軍,他們都筋疲力盡。他們早就意識到,他們的一切軍事行動都沒有了目的性。終於在上午十點鐘,總部的一個軍官衝了過來,他們扶他下了馬,向他提出一連串問題。但他神色驚慌,鬢髮汗濕,緊張得渾身發抖,只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些令人難以理解的話,即他們不懂,不可能聽懂,也不願聽懂的話。當他說皇帝沒有了,皇帝的軍隊沒有了,法國輸了時,他們認為他瘋了,是個醉鬼。但他們讓他慢慢說出了全部,那令人沮喪的、萬般折磨人的消息。格魯希臉色蒼白地站著,身子撐在自己軍刀上發抖:他知道,他現在為國捐軀的時候到了。他決然承擔起這倒霉任務的全部罪責。這位惟命是聽、膽怯的部下——他沒有看清決定性的重要時刻,令人失望——面對著一場臨近的危險,現在他又成了一個大丈夫,幾乎又成了一個英雄。他立刻召集所有的軍官一一兩眼噙著憤怒和悲傷的淚水——作了個簡短的講話,他在講話中為自己的遲疑辯解而歎惜。那些昨天還在抱怨他的軍官們默不作聲地著他講話。每個人都可以控訴他,並為曾提出過較好的建議而自豪,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也不願這樣做。他們都一聲不響,保持沉默。極度的悲傷使他們大家都保持了沉默。

    格魯希正是在他被耽誤的一瞬間之後的那個小時裡,才表現出一-現在太遲了——他的全部軍事才能。自從他又恢復了自信,不再相信書面命令以,他的一切偉大品德、審慎、幹練、謹慎和認真等都明顯地顯示出來了。他受到五倍優勢敵人的包圍。他率領自己的軍隊沒有損失一炮一人地從敵人中間撤了回來——這是一項傑出的戰術成就——他拯救了法國,拯救了帝國最後一支軍隊。但在他返回時,國內已沒有皇帝來向他表示感謝,已沒有敵人需要他的部隊去對付。他得太遲了,永遠太遲了。即使他吉星高照,被任命為總司令,並成為法國貴族,而且在每個崗位上都被證明是精明能幹的,也無可贖回那使他成了命運的主人,但他未能勝任的一瞬間。

    於是,這極少降臨到凡人生活中來的偉大的∼瞬間就如此可怕地對那不善於利用它而被錯誤地召喚來的人進行報復。一切資產階級的品德、謹慎、服從、熱情和細心,所有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地消融在偉大的決定命運的一瞬間的裡。這決定命運的一瞬間總是要求有創造精神,並把它鑄成一幅永久的肖像。它輕蔑地把膽小鬼撞了回去。它,地球上的另一位神,用火熱的雙臂只把果敢者舉到英雄們的天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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