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攸關的時刻 正文 一夜天才
    馬賽曲

    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一七九二年,法國國民會議對皇帝和國王聯盟是「戰」還是「和」的問題猶豫不決地拖了兩三個月之久。路易十六也拿不定主意,他既擔心黨人獲得勝利的危險,又擔心他們失敗的危險。各政黨的態度也不明朗。吉倫特黨人為了維持政權,急於要進行戰爭,而羅伯斯比爾和雅各賓黨人為了奪取政權力主和平。局勢日趨緊張,報刊沸沸揚揚,俱樂部在熱烈爭論,謠言四起,激起了的恐慌。四月二十日,法國國王終於對奧國皇帝和普魯士國王宣戰,這一決定對上述情況倒是一種解放。

    近幾個星期來,巴黎上空的電壓強大,人心惶惶。邊境城市裡的恐慌氣氛更加令人壓抑和驚怕。軍隊已在營地集中待命,每座城市和鄉村裡的志願人員和國衛隊都被武裝了起來,各處要塞也得到了加強。特別在阿爾薩斯地區,人人都知道,戰爭將在法國和德國之間的這塊土地上爆發。萊茵河對岸就是敵人。這裡不像在巴黎,敵人是一個模糊的、修辭上慷慨激昂的概念,而是一個可以看得見、感覺得到的現實,因為人們在加固的橋頭堡旁,從大教堂的塔樓上用肉眼就可以看到逼近的普魯士軍隊。夜間,晚風將敵人炮輪的滾動聲、武器碰撞的叮噹聲、號角聲送過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這邊來。大家知道,只要一聲令下,普魯士大炮沉默的炮口將噴射出隆隆炮聲和陣陣火光,德法兩國之間經歷過的千百年戰鬥將再次開始——這次一方是以新自由的名義,而另一方則以舊秩序的名義。

    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這一空前的日子裡,信使從巴黎給施特拉斯堡帶來了宣戰的消息。人群立即從各個胡同和家裡擁向廣場,整個駐軍為了備戰在作最後的檢閱,一個團接著一個團地在前進。在中央廣場上檢閱駐軍的是市長迪特裡希,他身披三色綬帶,揮動著綴著帽徽的帽子向士兵們致敬,嘹亮的軍號和頻催的戰鼓提醒大家安靜。迪特裡希用法語和德語向這個廣場和市內所有其他廣場大聲宣讀宣戰書的全文。在他講完話之後,軍樂隊的隊員奏起了第一支臨時的戰歌《前進吧!》。這實際上是一支刺激性感的、縱情的、具有諷刺意味的舞曲,但出征軍人卻以雷鳴般震動大地的腳步聲發出了他們勇猛的節奏。隨後,人群四散,將被激起的熱情帶至各個胡同和家庭。咖啡館、俱樂部裡,人們都在發表激昂的演說,散發聲明。「公民們,武裝起!樹起戰旗,警鐘響了!」人們開始發出諸如此類的呼聲。一切講演,所有報紙,各種廣告,到處都異口同聲重複這種有戰鬥力的、有節奏的呼聲:「公民們,武裝起來,讓那些加冕的暴君們發抖吧!前進!自由的孩子們!」群眾每每都為這些激烈的話歡呼。

    大批人群在街道和廣場上不停地為宣戰而歡呼。在滿街人群歡呼的時刻,也傳來了一些不同的嗡嗡聲。宣戰也引起了恐懼和憂慮,人們只是私下在屋子裡竊竊私語,老人都沉默不語。遍天下的母親都會自我寬慰說:外國兵不會殺害我們的孩子,各國都有關心他們自己的財產、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茅屋、自己的家畜和自己收成的農民。他們的莊稼會不會遭到踐踏?他們的農舍會不會遭到暴徒的搶劫?他們勞動的土地會不會遭到血洗?可是出身於貴族的施特拉斯堡市長弗裡德裡希·巴龍·迪特裡希,就像當時法國最進步的貴族階層獻身於新的自由事業一樣,一心要用洪亮的聲音表示出戰鬥的信念;他有意識地將宣戰日變為公開的節日,他胸前斜披著綬帶,從一個集會趕到另一個集會去鼓勵人民。他向出征的士兵犒勞酒食,晚上他邀請社會各界名流、軍官和最重要的官員來到他那坐落在德·布羅格利廣場上的寬敞官邸,參加在這裡舉行的歡送會,從一開始就使歡送會具有一種勝利節日的性質。將軍們,通常對勝利充滿信心的將軍們成了會上的主角,認為戰爭使自己的生命充滿了意義的青年軍官們都在自由交談。有的在鼓勵別人,有的在揮舞軍刀,有的在相互擁抱,有的在祝酒,有的舉著美酒在作慷慨激昂的講演。所有的講演都一再重複報刊和宣言上那些鼓舞人心的話:「公民們,武裝起來!前進!拯救我們的祖國!讓那些加冕的暴君們發抖吧!現在,將勝利的旗幟展開,三色旗插遍世界的日子已經來臨!現在,每個人都應該為了國王,為了旗幟,為了自由而盡力!」在這個時刻,全體人民,整個國家要充滿勝利的信心和對自由事業的熱情,以實現神聖的團結。

    在講演和祝酒的過程中,市長迪特裡希突然轉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要塞部隊年輕的上尉魯日。他記得這位儀表堂堂、不怎樣漂亮、但卻富有同情心的軍官,半年前在憲法公佈之際,寫過一支相當優美的自由頌歌。軍樂隊的音樂家普萊葉立即給這支頌歌譜了曲。這支樸質的作品音調和諧,軍樂隊將它練熟,並在廣場上演奏和合唱。現在,宣戰和出征不是也需要進行類似的慶祝嗎?當市長迪特裡希請求好友魯日上尉(他完全無權自封貴族而取名為魯日·德·李爾)的幫助時,很隨便地問他,願不願意利用這種愛國主義的熱情,為出征的隊伍譜寫些什麼,為明天將要出發去征討敵人的萊茵軍寫首戰歌。

    魯日是一位謙虛而質樸的人。他從來沒有自詡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他的詩從來沒有刊印過,他的歌劇也被拒絕上演。他知道自己善於寫即興詩歌。他為了博得顯貴和好友們的賞識,表示願意試試。啊,他願意試試。「好啊,魯日!」坐在對面的一位將軍一面向他祝酒,一面提醒說,他應該立即把戰歌送到戰場上去;萊茵軍確實需要一支加快步伐的愛國主義的進行曲。同時,另一個人又開始講話。又是祝酒,又是喧鬧,又是飲酒。對這次偶然的無關緊要對話的普遍熱情像一片激浪似的擴散開去。酒宴變得更加熱鬧,更加喧嘩,更加瘋狂,時已深夜,客人們才漸漸散去。

    時已深夜,施特拉斯堡激動人心的宣戰日一一四月二十五日——已經結束,實際上四月二十六日已經來臨。夜幕籠罩著千家萬戶,但這夜幕只是種假象,因為全城由於激動仍在沸騰。兵營裡士兵在準備出征,許多躲在緊閉著的店門後面的膽小鬼或許私下已在準備逃命。大街上一隊隊步兵在進軍,其中夾雜著通信騎兵的嗒嗒馬蹄聲,接著是炮兵沉重炮車的嘎嘎聲,時而單調地迴響著各站哨兵發出的口令聲。敵人太近了,太不安全了,全城的人都激動得無法在這決定性的時刻入睡。

    此刻,魯日正在大街一百二十六號他自己簡樸的小房裡走上一座旋形樓梯,他覺得特別激動。他沒有忘記自己要盡快為萊茵軍寫一支進行曲,即一支戰歌的諾言。他在自己狹小的房裡不安地重步跑上跑下。怎樣開頭?怎樣開頭?宣言、演講、祝酒等所有那些激動人心的呼聲雜亂地在他腦子裡一幕幕閃現。「公民們,武裝起來!……前進!自由的孩子們!……消滅!樹起戰旗!……」他還想起其他一些順便聽到的話,想起為自己的子女憂心忡仲的婦女們的呼聲,想起農民們對法國的土地可能會遭到外隊的踐踏和血洗的憂慮。他近於下意識地寫下頭兩行,這頭兩行只是那些呼聲的反響、回聲和重複: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那光榮的時刻已臨!

    接著,他突然停下筆愣怔起來。就這樣定了。開端是好的。現在只是要馬上找到適當的節奏,找到配合歌詞的旋律。他從櫥上拿下自己的小提琴,試了試。絕妙的奇跡:節奏在頭幾拍上立即與歌詞完全適配。他急忙繼續寫下去,這時樂曲顯得平緩莊嚴,感到有一股力量從全身流過。所有的一切:所有這時爆發出來的感情,所有那些他在大街上、在宴會上聽到的話以及對暴君的仇恨、對國土的憂慮、對勝利的信念、對自由的熱愛等等一下子都湧上了心頭。魯日一點也不需要創作,一點也不需要編造,他只需押上韻,只需將歌詞配上,他那具有迷人魅力的旋律節奏就行了。這些歌詞在今天,在這幾天裡都異口同聲地在被歌唱。它表達了、說出了和唱出了國民在其內心深處所感受到的一切。他無須作曲,因為大街上的節奏,時間的節奏,這種在士兵們的行軍步伐聲中、號角高奏聲中、大炮的嘎嘎聲中反映出來的反抗和挑戰的節奏,鑽進了緊閉的百葉窗。也許他甚至沒有聽到這種節奏,不是他自己靈敏的耳朵,而是在這唯一的夜晚寄居在他那必死軀體裡的時間之神聽到了這種節奏。旋律更加和諧地合乎強有力歡呼的節拍,這種節拍正是全國人民心臟的跳動。魯日如同在別人的口授下越來越匆忙地聽寫歌詞、樂譜,湧上了心頭,但從沒充實他那狹隘的資產階級靈魂。一種過度興奮,一種不是自己力量,而是具有神奇威力的熱情在這特別緊張的剎那間聚集了起來,以千百倍強大的力量推出了這個可憐的門外漢,把他像枚火箭一樣——剎那間的光芒和耀眼的火焰一一射向群星。一個夜晚使海軍上尉魯日·德·李爾成了不朽者的同伴:從街頭、報刊上吸收來的最初呼聲構成了他那創造性的歌詞,並像不朽的旋律一樣昇華為一段為用詩歌形式的表現出來的不朽的詩節:我們在神聖的祖國面前,立誓向敵人復仇!我們渴望珍貴的自由,決心要為它而戰鬥!

    接著是第五行詩,直到最後一行,他出於一氣呵成,並把歌詞和旋律完美地結合了起來。終於在破曉之前完成了這支不朽的歌曲。魯日吹熄了燭光,躺到自己床上。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燃起了他從未感覺到的思想的光輝,不知是什麼東西現在又使他陷入一種極度的疲勞,他死一般地昏沉睡去。作家、詩人和天才在他身上確已死去,可是檯子上仍放著這件已完成的作品,作品已離開了睡著的人,在神聖的醉意中,奇跡突然確確實實地來到了他的身上。在各國人民的歷史上,幾乎從來沒有一支歌曲的詞和曲像這支歌一樣,如此迅速、同時又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教堂相同的鐘聲照樣宣告新的一天開始。陣風從萊茵河上送來了已開始的、初期小規模衝突的槍聲。魯日驚醒了,他從沉睡中費力地用手摸索。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他模模糊糊地記起他所經歷的事。接著,他首先注意到檯子上這張剛寫好的紙。詩,我什麼時候寫的?音樂,是我自己的筆跡?我什麼時候為這支歌配的曲?哎呀!果然不錯!這是朋友迪特裡希昨天要求的歌——萊茵軍進行曲!魯日讀著自己的詩,同時哼著旋律,但他的神情就像一個作者對剛寫好的作品總是感到不完全滿意那樣。一個團裡的同事住在隔壁,他把這支歌拿給他看,並唱給他聽,這位朋友顯得非常滿意,只是建議作些小小的改動。魯日對這種最初的同意表示了某種信任。他為自己能迅速實現諾言而感到自豪。他駕著一輛飛馳的汽車,立刻趕到市長迪特裡希家裡。市長早上正在花園裡散步,並全神貫注地在思考一篇新的演講。魯日,怎樣?已經完成了?現在我們立即來試試。兩個人從花園走進一間客廳,迪特裡希坐到鋼琴邊上去伴奏,魯日在唱著歌詞。市長夫人被這意外的早晨的音樂吸引到這客廳裡來了,並希望抄下這首新歌。她作為一位受過專門訓練的音樂家立即精心創作了伴奏曲,為的是在今晚的晚會上可以為家裡的朋友們在演唱各種其他歌曲之中試唱這支歌。市長迪特裡希為其優美的男高音感到自豪,他現在仔細地研究著這支歌。在四月二十六日凌晨,這支歌剛寫好,歌詞剛配好曲,同一天晚上就將首次在市長沙龍裡為偶然選擇的上流社會演唱。

    聽眾都友好地鼓掌表示歡迎,這可能是向在場的作者致以一種極有禮貌的敬意。當然,坐落在施特拉斯堡大廣場上的德·布羅格利旅館的客人們絲毫也沒有預感到,一支不朽的旋律將振動它那無形的雙翅飛向人類的現代。同時代的人也很少有人一眼就能識出一個人的偉大或一部作品的偉大,正如市長夫人也很少意識到那驚人的時刻一樣,一一她給自己兄弟的一封信就是證明——她在信中將一件奇跡庸俗地說成是一個社會事件。「你知道,我們在家裡接待了許多人,大家都要編些什麼來作消遣。我的丈夫出了個主意,讓人為一支即興歌詞配曲。工程兵團的上尉魯日·德·李爾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詩人和作曲家,他很快地創作了一支軍歌的音樂。我的丈夫是一位優秀的男高音,他立即演唱了這支歌曲,歌曲很吸引入,顯示出某種特色。這是一個較大的成功,歌曲頗為生動活潑。我為了將歌曲改編成管絃樂曲而運用了自己的才能,並改編了總譜使之適合於鋼琴和其他樂器演奏,所以我要許多工作。我們將演奏這支樂曲,這會使整個社會感到極大的滿意。」

    「這會使整個社會感到極大的滿意」,——這句話在我們今天看來是非常冷漠的。可是這種純粹友好的印象,這種純粹半心半意的贊詞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馬賽曲在第一次演出時還沒能真正顯示出自己的力量。馬賽曲不是一支為悅耳的男高音創作的演唱樂曲,也沒規定要在小資產階級的沙龍裡用介乎浪漫曲和意大利詠歎調的一種獨特的歌唱嗓音來演唱。這支響著剛烈、抑揚和挑戰式節拍的歌曲「公民們,武裝起來!」是面向群眾、面向許多人的。歌曲真正的管絃樂是有聲的武器,是響亮的號角,是出征的團隊,這樂曲不是眾,不是為了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創作的,而是為了出征的軍人,為了戰友。這支典型的進行曲,勝利的凱歌,死亡之曲,祖國頌歌,全國人民的國歌,不是為個別女高音歌唱家和為一個男高音歌唱家創作的,而是為千百萬放聲高歌的群眾創作的。正是當初產生這支歌曲的熱情給魯日的歌曲增添了鼓舞力量。這支歌還沒有燃燒起來,歌詞還沒有引起神奇的共鳴,旋律還沒有獲得整個民族的靈魂。軍隊還沒有認識自己的進行曲,自己勝利的凱歌,還沒認識自己永恆的戰歌。

    在一夜之間產生了這種奇跡的魯日·德·李爾自己也像別人一樣,沒有預料到他在那一夜會由於一種虛假的創造力,像個夢遊人那樣進行什麼創作。他,這位勇敢而可愛的門外漢,當然由衷地感到高興,因為應邀的來賓都在用力鼓掌,大家都彬彬有禮地向他這位作者致敬。他力圖在省內自己的小圈子中以一個小人物的小小的虛榮心來利用這種微不足道的成就。他在咖啡館裡為自己的同伴演唱這支新曲,他讓人抄了許多復本,分送給萊茵軍的將軍們。與此同時,施特拉斯堡的樂隊根據市長的命令和軍事當局的建議練熟了這支《萊茵軍戰歌》。四天後,在軍隊出征時,施特拉斯堡國衛隊的軍樂隊在大廣場上演奏了這支新的進行曲。施特拉斯堡的出版者聲明,準備用一種愛國主義的方式來印刷《萊茵軍戰歌》。呂克內將軍的軍事部下將這支歌敬獻給了呂克內將軍。但萊茵軍軍中這位唯一的將軍並不想讓人在進軍時真正演奏或演唱這支新曲,就像魯日迄今為止的一切努力一樣,「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的沙龍成就仍是只具有一天生命力的成就,一件沒有超越本省的事件,隨之而被人們遺忘。

    但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從來不會被長期地埋沒或禁錮。一件藝術品可能被時間遺忘,可能遭到查禁,可能被埋進棺材,但威力強大的東西總要戰勝沒有遠大前途的東西。一個月,兩個月,人們對萊茵軍戰歌毫無所聞,印刷的和手抄的復本總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的手裡流傳。要是一件作品哪怕只能真正感動一個人,那也就滿足了,因為每種真正的熱情本身都是創造性的。在法國的另一端,在馬賽,憲法之友俱樂部於六月二十二日為出征的志願人員舉行了宴會。長桌旁坐著五百名穿著國衛隊新的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在這群人中恰好也爆發出如四月二十五日在施特拉斯堡爆發出的同樣的情緒,只是由於南方馬賽人的性格活躍而變得更加熱情,更加激烈,更加衝動,並且不再像宣戰頭幾個小時那樣,虛誇對勝利穩操勝券。與將軍們的高談闊論不同,的法隊立即向萊茵河進軍,到處都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與此相反,敵人正向法國本土縱深推進,自由遭到威脅,自由的事業正處於危險之中。

    在宴會進行中間,一個人——他叫米勒,是蒙特利埃大學醫學院的學生——突然將他的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來。大家安靜下來,向他望去,等著他演講或致詞。但這個青年沒作演講,而是揮舞右手,唱起了一支歌,一支他們大家都不的新歌。他們誰也不知道。這支歌是怎麼到他手裡的。「前進,前進,祖國的兒郎!」現在,當火星落入火藥桶的時候,火星燃燒起來了。感情與感情,永恆的兩極,息息相通。所有這些明天將要出發,要為自由而戰,準備為祖國獻身的青年人都從這些歌詞中感受到了他們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願望,這些歌詞表達了他們自己固有的思想。音樂的節奏使他們無法抗拒地產生了一種異口同聲的狂熱的熱情,每個詩節都受到了熱烈的歡呼,歌曲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歌唱,旋律已成了他們自己的旋律。他們激動得突然跳了起,高舉起玻璃杯,一起雷鳴般地唱起了副歌。「公民們,武裝起來!公民們,投入戰鬥!」街上的人都好奇地擠了過來,聽這裡如此熱情地唱些什麼,甚至自己也一起跟著唱了起來,接連幾天,成千上萬的人都異口同聲地高唱。他們散發了重印的歌曲。當五百名志願人員七月二日出征時,這支歌隨著他們一起傳播。當他們在公路上感到疲倦時,當他們的腳步顯得軟弱無力時,一個人只要開始唱起聖歌,迷人的節奏就賦予他們一種充沛的力量。當他們行軍經過村莊時,農民們都感到驚訝不已,居民們也好奇地集合攏來,開始合唱這支歌。這支歌成了他們的歌。他們不知道這支歌是為萊茵軍寫的,不知道這支歌是由誰寫的和什麼時候寫的,他們將這支聖歌看作是他們營隊的聖歌,看作是他們生和死的信條。這支歌像旗幟一樣屬於他們,他們要在熱情的進軍中把這支歌傳遍全世界。

    馬賽曲——魯日的聖歌不久將得到這一名稱——第一次偉大的勝利是在巴黎。隊伍於七月三十日到達巴黎市郊時,就是以旗幟和這支歌為前導的。成千上萬的人站在街上等著隆重地迎接他們。當馬賽人,五百名年輕人的隊伍踏著有節奏的腳步,一遍接著一遍地唱著這支歌開進來時,許多人都在諦聽,馬賽人唱的是一支什麼樣的美妙動人的聖歌?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激動所有人心的軍號聲呀!這聲音並伴有咚咚鼓點,這就是「公民們,武裝起來j」兩三個小時以後,副歌部分在大街小巷裡都發出回聲。《前進吧!》這支歌被人遺忘了,舊的進行曲,舊的諷刺歌曲都被人遺忘了,辨別出了自己的聲音,找到了自己的歌曲。

    現在歌聲雪崩似地傳播開去,凱旋之勢不可阻擋。宴會上,劇院和俱樂部裡,都在唱著聖歌,後來甚至教堂裡在感恩讚美詩之後,也唱起了這支歌,不久又代替了感恩讚美詩。馬賽曲在一兩個月裡就成了人民的歌曲,全軍的歌曲。共和國第一任軍事部長賽爾旺以聰慧的眼光認識到這支優秀民族戰歌具有高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他在一道緊急命令中要求向所有的部隊分發十萬份歌曲。這位陌生人的歌曲在兩三夜之間傳播得比莫裡哀、拉西納和伏爾泰的所有著作還要快。沒有一個節日不是用馬賽曲來結束的,沒有一次戰鬥不是軍樂隊首先演奏這支自由的軍歌的。軍隊在熱馬普和內爾萬當時,大家列好隊,齊聲高唱著軍歌去作決定性的進攻。那些只會用加倍燒酒量的老方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敵軍將領們也驚奇地發現,如果成千上萬的人齊聲高唱這支軍歌的話,那就像一道洶湧澎湃、咆哮不停的海浪沖向自己隊伍一樣,毫無辦法對付這支「可怕」聖歌的爆炸力量。無數伴隨著熱情和死亡的馬賽曲歌聲,像生著雙翅的勝利女神奈基一樣,在法國所有戰鬥上空翱翔。

    與此同時,一個極不著名的要塞上尉魯日坐在於南岡小城駐地裡,正在規規矩矩地作加強要塞堡壘和構築防禦工事的方案。他或許已將他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那已消逝的夜晚所創作的《萊茵軍戰歌》遺忘了。要是他從報紙上讀到了那首在風暴中征服了巴黎的聖歌,即那首軍歌的話,他完全不敢想像,這支對勝利充滿信心的「馬賽人之歌」逐字逐節都只不過是那夜在他身上和在他身旁發生的奇跡而已。樂曲響徹天空,氣貫長虹,由於命運的殘酷戲弄,一個無比出眾的人,即創作了這支歌曲的人並未因此而享有盛名。全法國沒有一個人關心魯日·德·李爾上尉,歌曲所獲得的極大榮譽仍屬於歌曲本身,沒有一絲影子落到它的作者魯日身上。他的名字沒同歌詞印在一起,他自己也被時間的主人完全遺忘,甚至他本人也沒有什麼惱人的回憶。因為——天才的悖論,就像它只會創造歷史那樣——聖歌的作者並不是一個者;正相反,他不同於別人,他是通過他那不朽的歌曲來進行的,而他現在又想用全力來阻止。當馬賽人和巴黎群眾——唱著他的歌——猛攻杜尹勒裡宮,並推翻了國王的時候,魯日·德·李爾對已感到厭倦。他拒絕為共和國宣誓,他寧願辭去他的職務,不為雅各賓黨人服務。他那聖歌中關於珍貴的自由「Libertecherie」一詞對這位正直的人來講並不是一句空話:他對國民會議上的新暴君和者的憎恨要超過他對邊界那邊加冕的國王和君主的憎恨。當他的朋友,馬賽曲的教父,市長迪特裡希,當被奉獻馬賽曲的呂克內將軍,當所有那些在那一天晚上曾是馬賽曲第一批聽眾的軍官和貴族們被推上斷頭台時,他常常對救國委員會表示憤懣。不久又發生了一種奇怪的情況,即詩人被當作反逮捕了,人們控告他,控告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國。只是推翻了羅伯斯比爾、並打開監獄大門的熱月九日,才使法國免遭將最不朽歌曲的詩人引渡給「國民剃刀」的恥辱。

    縱然如此,這畢竟是英雄就義,而不像魯日所蒙受的那樣,是一種可歎的不白之冤。不幸的魯日一生四十多年來,在成千上萬的日子裡只過了幾天真正創造性的日子。他被趕出了軍隊,被取消了年金;他寫的詩歌、戲劇、文章不再印刷,不再演出。命運並沒有原諒這位門外漢可以任意闖進不朽者的行列。這個小人物幹著各種並非總是乾淨的小生意,困苦地度過他那渺小的一生。卡爾諾以及後來的波拿巴出於同情想幫助他,卻都是枉費心機。魯日的性格不可救藥地中了某種毒,並由於那偶然事件的殘酷性而變得更加怪僻。那偶然事件使他當了三個小時之久的上帝和守護神,接著又輕蔑地把他變成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他咒罵和怨恨一切政權,他給想幫助他的波拿巴寫了一些慷慨激昂和狂妄無禮的信,他公然為在全民投票表決時投票反對他而感到自豪。他的生意導致他參與了一些曖昧的活動,他甚至為了一張沒有付清的期票而不得不進了聖佩拉爾熱債務監獄。他在一切地方都不受人歡迎,到處都受到債主的追尋,經常受到的偵查,他終於躲到省內的某一個地方去了。他從那裡,像從一座被人遺忘的、與世隔絕的墳墓裡一樣,來偷聽他那不朽歌曲的命運;他還探聽到馬賽曲隨著常勝的軍隊征服了歐洲所有的國家,接著又探聽到拿破侖一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就把馬賽曲作為歌曲從所有節目單中勾劃掉了,以致波旁王朝的後裔完全禁止了這支歌。不過使痛苦的老入感到驚訝的是:三十年後,一八三零年的七月又使他的歌詞、他的旋律在巴黎的街壘中恢復了舊有的力量,資產階級國王路易·菲力普則給予他這位詩人一筆為數很少的養老金。這位與世隔絕、被人遺忘的老人看來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人們一般還記得他,但只不過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回憶而已。他終於在一八三六年以七十六歲的高齡在舒瓦齊勒羅瓦逝世了。沒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人的一生時間再度消逝了:直到在世界大戰中,由於馬賽曲早已成了國歌,在法國各條戰線又響起了槍炮聲,因此規定,小上尉魯日的遺體像小少尉波拿巴的遺體一樣被安葬在榮譽軍人院的同一個地方,一支不朽歌曲的極不著名的作者終於如此失望地在自己祖國榮譽教堂地下室中安息了,只不過是作為惟一的一夜詩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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