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二十章 大清洗
    第一節嬴政下葬

    聞知扶蘇已死,李斯一行這才全速前進,經井陘、九原,從直道返回都城咸陽,然後公佈嬴政死訊,發喪天下。太子胡亥順利繼位,是為秦二世皇帝。

    西漢劉向有云:「自古至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此言誠不為過。從嬴政繼位便開始修建,歷時三十七年方始完工的酈山皇陵,終於等來了它的主人。

    關於嬴政的下葬,《史記》記載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嬴政入土之後,留下一個問題,數萬後宮佳麗該何去何從?二世皇帝胡亥倒是一個孝順兒子,不比後世一些王室的不肖子,迫不及待地要將亡父的後宮據為己有,供自己淫樂揮霍。但另一方面,胡亥又覺得,將先帝的後宮佳麗遣送出宮,任由她們嫁作他人之婦,給嬴政戴上綠帽,終究不成體統,於是下令道,「先帝后宮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從死。」

    數萬後宮佳麗,為嬴政生育過孩子的不過數十人而已,其餘者,皆被迫殉葬嬴政於地下。在這些美人之中,有的從未曾被嬴政臨幸過,有的甚至連嬴政的面都沒見過,她們的美麗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已提前凋零,湮滅在黃土之中。

    又有人建議道,陵墓的機關和陪葬品,工匠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讓他們活著出來,恐怕日後他們盜墓,不如殺之,以絕後患。胡亥以為有理,於是等嬴政下葬安妥之後,突然閉中羨,下外羨門,將工匠們活活囚禁在地下皇陵之中。這些可憐的工匠,其結局不難想像。

    修建陵墓,是一項綜合工程,勢必要薈萃方方面面的人才。而這數萬工匠,無疑都是當時帝國的科技精英,代表著當時帝國的最高科技水準。他們的死去,乃是中國科技史上的一大劫難,許多當時的科技就此中絕,損失之慘重,更遠在焚書之上。

    時至今日,秦始皇陵依然靜靜佇立在西安以東三十公里的酈山北麓,在它的內部,安息著中國的第一位皇帝,也埋藏著無數一旦揭曉勢必將震驚世界的秘密。嬴政不會寂寞,因為他的陵墓已經成為國家AAAA級旅遊景區,每年都有數十萬遊客前來騷擾。嬴政也不會高興,因為這些遊客來此的目的,不為憑弔,只為拍照,更有甚者,甚至恨不能在他的墳上狠狠踩上那麼幾腳。

    嬴政的墓誌銘(想來也當是出自李斯的手筆),藏在皇陵深處,今人已不得而知。不過,如果借用唐人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其三》,作為嬴政的墓誌銘,應該也不會比李斯的原作遜色。詩云: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

    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

    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

    鬈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

    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胡亥既為二世皇帝,論功行賞。李斯已經貴為丞相,位極人臣,無可加益。趙高於是成為主要受益者,被擢升為郎中令(此一職位之重要,前文已有解釋),常侍中用事。

    沙丘政變,由趙高主導,而究其最初動機,大抵也只是為保命而已。當時的趙高,已被逼到牆角,只能孤注一擲,作困獸之鬥。

    猛虎之猶豫,不若蜂蠆之致螫;騏驥之局躅,不如駑馬之安步。正因為趙高當機決斷,毫不遲疑,豁出命後放手一搏,事於是就這樣成了。

    既然成功如此容易,彷彿真應了那句老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也怨不得趙高的野心會驟然膨脹。而妨礙他實現自己野心的最大障礙,無疑是老丞相李斯。趙高也深知,眼下他還遠不是李斯的對手,解決李斯也不是他的當務之急。

    他的當務之急,還是在於先要除去蒙恬蒙毅兩兄弟。

    第二節誅殺蒙毅

    由李斯、胡亥、趙高組成的政變鐵三角,在政變的過程中,曾度過了短暫的蜜月期。但誰都知道,像這樣的threesome(三人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回到咸陽,胡亥正式繼位為二世皇帝之後,就只見他和趙高兩人終日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李斯被晾在一旁,雖名為丞相,卻越來越有被架空之嫌。

    李斯得意仕途近四十年,期間擊敗了一個又一個對手,無論是蔡澤、呂不韋,還是浮丘伯、韓非,無不是世間奇才,一時人傑。但殊不知,真正的高手總是姍姍來遲,李斯臨到晚年,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強勁最凶狠的對手——趙高。

    趙高和他以往的對手不同。首先,身體上就不一樣。以往的對手,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起碼是一個男人。趙高則是一個太監,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個不完整的男人。其次,趙高也許在智力上並不比他以往的對手出眾,但下手卻更狠更絕,不給自己留後路的人,又怎肯給別人留有後路?

    像趙高這樣毫無道德底線的人,無論是保存自我還是剷除異己,都堪稱百無禁忌,無所不用其極。他身上唯一的優點,也許只是不好色而已。然而,趙高不好色,非不願也,實不能也。見黃門而稱貞,何足多怪?

    話說回來,老眼昏花的李斯,不僅看錯了趙高,而且也看錯了胡亥。他對趙高過於低估,對胡亥則是過於高估。

    後來的結果證明,這是一次致命的失誤。

    眼下的趙高,依然處於保命階段,日夜在胡亥面前毀惡蒙氏兄弟,必欲殺之而後快。先是進蒙毅的讒言,對胡亥道,「臣聞先帝欲舉賢立太子久矣,而蒙毅諫曰『不可』。若知賢而逾久不立,則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誅之。」

    胡亥剛繼位皇帝,自然要快意恩仇。一聽蒙毅便是他不能被嬴政立為太子的幕後黑手,焉能不怒!前此,蒙毅已被軟禁在了代地。胡亥於是命御史曲宮前往代地,賜死蒙毅。

    嬴政之弟子嬰聞知胡亥欲殺蒙毅(註:關於子嬰的身份,說法有二。《李斯列傳》以子嬰為嬴政之弟,《秦始皇本紀》以子嬰為胡亥之兄子,即嬴政之孫。前說更為合理,今取之),大驚,連夜入宮,進諫道:「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背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胡亥一時語塞,支吾過去。退下之後,私問趙高道,「叔父發話,我可以不聽嗎?」

    趙高道,「陛下為君,子嬰為臣。陛下如畏而聽之,則威重不行。」

    堂堂天子,威重不行,那怎麼行?於是胡亥不改初衷,命御史曲宮即日啟程。

    曲宮抵達代地,對蒙毅宣讀詔書,道:「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難之。今丞相以卿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賜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圖之!」

    蒙毅不肯接詔,逐條反駁道,「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則臣少事先主,順意因蒙幸,至先主沒世。可謂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則太子獨從,周旋天下,去諸公子絕遠,臣無所疑矣。夫先主之舉用太子,數年之積也,臣乃何言之敢諫,何慮之敢謀!非敢飾辭以避死也,為羞累先主之名,願大夫為慮焉,使臣得死情實。且夫順成全者,道之所貴也;刑殺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四君者,皆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為不明,以是惡聲狼籍,佈於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殺無罪,而罰不加於無辜』。唯大夫留心!」

    蒙毅能知嬴政之意,曲宮也能知胡亥之意,胡亥之意,必殺蒙毅,他又何必橫生枝節,吃力不討好地替蒙毅傳達冤屈?曲宮於是道,「吾但奉詔而行。君侯所言,非吾所當知也。」遂殺蒙毅於獄中。

    第三節馴象師的技巧

    在印度的某些地方,當大象還是小象的時候,馴象師就會時常把它拴在一棵小樹樁上。小象想要玩耍,於是使勁掙,可力氣還小,終究不能掙脫。在經過多次失敗的嘗試之後,小象終於放棄,接受了自己被樹樁禁錮的命運。等到小象長成大象,掙脫樹樁對它來說已是輕而易舉,但小時候挫敗的印象是如此強烈,讓它已經形成思維定勢,喪失了掙脫的慾望和勇氣。它在沒有再次嘗試的情況下,就想當然地認為,那棵樹樁是它永遠也掙不脫的宿命。

    胡亥就是小象,趙高則是馴象師兼木樁。

    在胡亥還是個小孩的時候,趙高就已經成了他的私人教師,教育他,寵愛他,堅定地站在他這一邊保護他。在童年胡亥的眼裡,趙高乃是一位明師和強者,是天底下最值得信任和依賴的人。童年的印象如此強烈,以至於當胡亥成了二世皇帝之後,依然對趙高抱著相同的情感。他從不會去想,其實只要他一個命令,就完全可以讓趙高人頭落地。他也從不會去想,現在是趙高需要依賴他,而不是他需要依賴趙高。

    從胡亥的性格來看,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領導人,他似乎更喜歡被人領導。當然,這個人,特指他的老師趙高。最好便是趙高替他把所有的主意拿好,免得他傷腦筋費精神。

    既然如此,趙高自然當仁不讓,以帝師自居,將胡亥馴服得服服帖帖。而事實上,胡亥是如此地依賴趙高,倘若趙高不是太監的話,胡亥幾乎都想要尊封他為仲父了。

    胡亥這一未遂的心願,後來由東漢靈帝替他實現。漢靈帝寵信太監張讓、趙忠等人,每每對外宣稱:「張常侍是我公,趙常侍是我母。」可見,漢靈帝早在近兩千年前便已預見,對於人類而言,無性繁殖完全存在可能。

    且說胡亥這一日和趙高閒談,忽有所思,憂傷地感歎道,「先帝為成仙不死,自苦如是,終不能成功。吾自問才智威望,皆遠不如先帝,成仙恐怕更加無望。」

    趙高答道,「仙人神藥,本是無稽之談,術士們編造出來哄騙先帝罷了。陛下既然無意求仙問藥,不如及時享受人生。」

    胡亥道,「吾正有此意。夫人生居世間,譬如騁六驥過決隙也。吾既已君臨天下,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以安宗廟而樂萬姓,長有天下,終吾年壽,其道可乎?」

    趙高心中大喜,知道他向蒙恬復仇的機會來了。蒙恬不同於蒙毅,蒙恬功高天下,手握重兵,在軍隊和朝廷中擁有不可動搖的權威。趙高雖然處心積慮地要置蒙恬於死地,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第四節斷劍

    英國作家柴斯特頓在小說《斷劍》中講述了這樣一個精彩的故事:

    亞瑟·聖·克萊爾將軍是英國一位偉大的常勝將軍,但他的最後一戰,卻輕率得讓人不可思議。他率領一支八百人的軍隊,向數十倍於他們的敵人發起了自殺式的突擊,而且,在他的指揮下,軍隊渡河之後,卻並不去佔領山頭陣地,而是停在泥沼中間,無所作為,任由自己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

    在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中,白髮如銀的老將軍和他的士兵們戰鬥到了最後,直到再也無法堅持。將軍為了將剩下的士兵從敵人的屠戮下拯救出來,向敵軍獻上了他在激戰中折斷的佩劍,宣佈投降。

    將軍被俘之後,被絞死在附近一棵樹上,他的屍體在樹上打旋兒,脖子上掛著他那把斷劍。

    所有人都在感歎,這一戰,既無可爭議的悲壯,又無可爭議的愚蠢,完全不像克萊爾將軍平日優雅睿智的指揮。

    儘管將軍的最後一戰以慘敗而告終,卻並不妨礙他因此成為英國的民族英雄,他那柄著名的斷劍,也從此成為聖物,被虔誠地供奉起來,供後人觀瞻景仰。

    然而,真相往往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將軍的最後一戰,非但並不愚蠢,反而充分展現出了他傑出的智慧和冷靜。

    一切要從將軍那不為人知的秘密說起。

    克萊爾將軍一方面是顯赫的名將,另一方面卻是一個窮奢極欲的傢伙,在最後一戰之前,他已經身負巨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向敵人出賣本國軍隊的情報,以獲得巨額金錢。將軍的賣國行為被手下的一名少校發現,少校在陪將軍散步之時,要求他馬上辭職,否則就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槍斃!

    將軍拔出佩劍,刺死少校。但不幸的是,由於用力過猛,劍尖折斷在了少校的身體之內。這便給將軍出了一道棘手的難題,他知道人們將會發現這具無法解釋的屍體,將取出這無法解釋的劍尖,將注意到他那無法解釋的斷劍,或是發現他的劍無緣無故地失蹤。他殺了人,但無法把它隱瞞起來。

    於是,二十分鐘之後,八百名英國壯士就在將軍的指揮之下,盲目地向敵人發起了自殺式的進攻。

    藏起一片樹葉,最好的地方便是樹林。而藏起一具屍體,最好的地方便是一個到處都是屍體的戰場。將軍愚蠢的進攻,正是為了高明地製造出這樣一個戰場。

    將軍走得最妙的一步棋,是他貌似無奈的投降。他知道,敵方統帥奧裡維亞素以仁慈聞名,通常都會釋放戰俘,從不殺害。

    的確,敵方統帥奧裡維亞釋放了將軍,他釋放了所有和將軍一起被俘的英國士兵。至此,一切都在將軍算中,他的計策取得了完美的成功。

    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和他一起被釋放的士兵,已經猜出了他的秘密。他們把絞索套在將軍的脖子上,把他拖去吊在那棵像征恥辱的樹上。只是為了英國的榮譽,他們彼此起誓,將賣國賊的錢袋和劊子手的劍尖永遠地隱瞞了起來。

    趙高雖然沒有機會讀過這則故事,但他同樣明白,只有製造出一場大規模的殺戮,才能掩蓋起他要殺害蒙恬的私心,才能不引起胡亥的警覺,才能不使世人懷疑到自己。

    趙高於是順著胡亥的話頭,道,「此賢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亂主之所禁也。臣請言之,不敢避斧鉞之誅,願陛下少留意焉。」

    然後,先是假公,道,「夫沙丘之謀,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諸公子盡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屬意怏怏皆不服,恐為變。」

    接著,再是濟私,道,「且蒙毅已死,蒙恬雖囚禁於陽周,然積威猶在,大軍惟其令是聽。臣戰戰慄栗,唯恐不終。且陛下安得為此樂乎?」

    就這樣,在趙高的洗腦之下,胡亥突然意識到他這個皇帝居然成了全民公敵,皇位岌岌可危,於是惶恐問道,「大臣不服,官吏尚強,及諸公子必與我爭,為之奈何?」

    趙高道,「臣固願言而未敢也。先帝之大臣,皆天下累世名貴人也,積功勞世以相傳久矣。今高素小賤,陛下幸稱舉,令在上位,管中事。大臣鞅鞅,特以貌從臣,其心實不服。即便以陛下之尊,大臣也是陽奉陰違,並不放在眼裡,以為陛下才智不如先帝,皆暗中替先帝的皇位可惜。大臣如此,遑論諸公子。諸公子皆年長於陛下,不得繼位,日夜怨望,心不能甘。陛下危也。」

    胡亥面色大變,執趙高之手,急道,「趙君救我!」

    趙高反握胡亥之手,摩挲著,道,「陛下初繼位,當立威天下,使天下知陛下之所以為陛下也。立威莫如殺。為今之計,當嚴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誅,至收族,滅大臣而遠骨肉;盡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親信者近之。如此則可害除而奸謀塞。新進群臣,莫不被潤澤,蒙厚德,敢不效忠陛下,誓死相從!如此則陛下威振天下,驚世駭俗,從此可高枕無憂,肆志寵樂矣。計莫出於此。」

    胡亥大喜,道,「幸趙君之教。謹依君言,看天下誰敢再輕視於我?」

    此後,便是一場狂風暴雨般的大清洗,讓帝國一時間血流成河。

    第五節手足相殘

    大清洗中第一個殉難的便是名將蒙恬。胡亥和趙高使出的依然是他們慣用的招數——賜死,派遣使者到陽周監獄,向蒙恬宣讀詔書,道,「君之過多矣,而卿弟蒙毅有大罪,法及內史。其賜死。」

    在此之前,蒙恬已被賜死過一回,而他強硬地拒不從命。這固然是出於他軍人剽悍的天性,另一方面,他也不相信嬴政會做出如此昏聵的決定,他之所以不肯死,是期待著嬴政遲早將收回成命。

    現在他知道了,嬴政早已死去,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胡亥這個小屁孩。想要他死的,不是嬴政,而是胡亥。

    蒙恬和他的兄弟蒙毅一樣,對嬴政的兒子胡亥還是抱有幻想,老子如此英雄,兒子總不至於太過操蛋。只要有人進諫,胡亥總會明白過來,誅殺重臣,自毀長城,對一個君主來說是何其的愚蠢。

    蒙恬於是對使者道,「自吾先人,及至子孫,積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其勢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義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則國亡。臣故曰,過可振而諫可覺也。察於參伍,上聖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自免於咎也,將以諫而死,願陛下為萬民思從道也。」

    蒙恬希望面見胡亥,進諫之後再死不遲,對此使者也是愛莫能助,歎道:「臣受詔行法於將軍,不敢以將軍之言聞於陛下也。」

    蒙恬喟然歎息道:「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乎?」

    使者催促道,「事已至此,請將軍領詔。」

    蒙恬仰天長笑,道,「當年燕人盧生入海還,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先帝乃命我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奴,以應圖讖。我今知也。亡秦者胡也,其應不在胡奴,而在胡亥。亡秦者,必胡亥也。」

    蒙恬狂笑不止,又大叫道,「天下將亂,群雄逐鹿。世無蒙恬,將使豎子成名也。豈不悲哉!」言畢拔劍,自刎身亡。

    嗚呼,千古名將,只落得這般下場。誠如蒙恬臨終所言,使蒙恬尚在,雖有陳勝吳廣,項羽劉邦,韓信張良,秦也必不至於亡也。

    蒙恬之死帶來的震撼尚未消失,更大的清洗業已展開。這一次,胡亥的屠刀,舉向了他嫡親的兄弟和姐妹。

    先是戮死公子十二人於咸陽市中,磔死公主十人於杜地,財物入於縣官,相連坐者不可勝數。

    公子高當年也甚得嬴政寵愛,見胡亥喪心病狂,骨肉相殘,自知不免,欲逃,可他又能逃到哪裡去呢?此時不比春秋戰國之時,諸國並立,以他的公子之尊,總能找到容身之處。要怪的話,就怪嬴政統一了天下,消滅了六國,斷了他的後路。

    既然無處可逃,為家族性命計,公子高決定走一步險棋,於是上書胡亥,主動請死,書曰:「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酈山之足。唯上幸哀憐之。」

    胡亥接書,見兄長向他卑微乞憐,心中大悅,同時也難得地起了惻隱之心,乃召趙高,示以公子高之書,道:「朕如此相逼兄弟,毋寧太急乎?」

    險棋未必都是好棋,關鍵要看對手是誰。公子高很高,趙高更高,早識破公子高此舉乃是置之死地而求生,焉能讓他得逞。趙高於是道:「人臣當憂死而不暇,何急之有!公子高既有意殉葬先帝,陛下理應成全,示天下以孝弟之義。」

    胡亥大喜,還是趙君想得周全,於是准公子高之書,賜錢十萬以葬。公子高接詔,哭笑不得,萬念俱灰,只能領旨謝恩,懸樑自盡。

    又有公子將閭兄弟,被囚於內宮,議其罪獨後。胡亥遣使者傳旨公子將閭,道:「公子不臣,罪當死,吏致法焉。」

    公子將閭不服,大怒道:「闕廷之禮,吾未嘗敢不從賓贊也;廊廟之位,吾未嘗敢失節也;受命應對,吾未嘗敢失辭也。何謂不臣?願聞罪而死。」

    使者答道:「臣不得與謀,奉書從事而已。」

    公子將閭計無所出,仰天大呼天者三,道:「天乎!吾無罪!」兄弟三人相擁流涕,拔劍自殺。

    到此時為止,嬴政的十八個兒子,公子扶蘇自裁,另有十二位公子戮死於咸陽,公子高懸樑,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自殺,這樣算下來,死得就只剩下胡亥這一棵獨苗了。倘若嬴政地下有知,不知當對此情此景作何感想。他是否會後悔自己統一了天下,害得兒子們沒有了避難的地方?他是否會後悔自己推行郡縣,不封子弟,害得兒子們完全喪失了自衛能力,如同待宰的羔羊?

    這一番殺戮下來,非但宗室振恐,群臣更是人人自危,以夫人主之子,骨肉之親,猶殺之不惜,而況人臣乎?

    第六節自神之術

    趙高是苦孩子出身,他從一個生在隱宮裡的閹童,最終擺脫了終生貧賤的宿命,直到如今身居帝國郎中令的高位,這一路爬來,其中的艱辛困苦、血淚屈辱,自然可想而知。也虧得趙高記性好,有多少人曾經欺凌過他,有多少人曾經踐踏過他,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發誓必有報復的一天,讓他們為了當時那一點短暫的快感,付出最最慘重的代價。

    太監也是人!

    賤人也是人!

    如今的趙高,連蒙氏兄弟都能擺平,更何況是其它那些二三流乃至不入流的角色。趙高之復仇,不限於仇人一身,而是破其家,滅其族,連根剷除而後快。如此極端的復仇之舉,自然為國法所不容,倘有大臣在胡亥面前就此彈劾,告趙高的狀,人證物證俱在,趙高怕也是無法掩飾過去。

    趙高有鑒於此,未雨綢繆,說二世道:「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居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

    胡亥一聽,有道理,於是從此不坐朝廷,不見大臣,常日深居宮中。趙高常侍中用事,事皆決於趙高。

    趙高為了自保,獻計胡亥,從而成功地將胡亥和大臣隔絕起來,君不見臣,臣也不得見君。這招固然陰險,卻也並不是趙高憑空想出來的,而是其來有自,源遠流長。

    趙高之計,即韓非所極力提倡的帝王自神之術。在《韓非子》一書中,韓非對此論述甚詳:「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緣以侵其主」;「明君虛靜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償,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

    在嬴政的有意樹立下,韓非已經成為帝國的理論權威。胡亥少時學習法律決獄,便是以《韓非子》為教材。正因為胡亥熟讀韓非之書,所以當趙高提出此計,他才會欣然採納,信而不疑。

    主張君主不宜和臣下太過親密,而是要深自隱藏,保持神秘,持此論者,實則遠不止韓非一人。

    孔子道,「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

    鬼谷子道,「聖人之制道,在隱與匿。」

    關尹子道,「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明中區事。」

    概而言之,彼時的政治理念,和今日迥然不同。君主不應親民,而要遠民。為君如為鬼,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惟其如此,方可靜如善刀而藏,動如矢來無向。

    非獨東方,西人其實也諳此節。在莎士比亞的《亨利四世》中,國王亨利四世教導他那吊兒郎當、熱衷和下流人廝混的太子,同樣也是要求他脫離群眾,絕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要讓他們見少而畏多。(注)

    在那個年代,這種策略本無可厚非,無奈胡亥太過柔弱,不能善用,沒有金剛鑽,偏學瓷器活,結果弄巧成拙,從此斷了和大臣的聯繫,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間。

    反觀趙高,他的自保之舉,再次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收穫。正如亢龍有悔的卦辭所云,他已經使得胡亥「貴而無位,高而無民」。現在的他,挾持胡亥而令群臣,帝國的最高權力,實際上已經把持在了他的手裡。

    自沙丘之謀以來,趙高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心想則事成,無往而不利。在這樣的時候,人往往會沉浸在一種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錯覺之中,無法讓自己停下腳步,反而既得隴,復望蜀,野心越來越膨脹。

    趙高已經控制了最高權力,野心再膨脹下去,那就只能是作皇帝了。

    沒錯,趙高正是這麼想的。

    與此同時,帝國的政治越發暴戾黑暗,法令誅罰日益刻深,賦斂愈重,戍徭無已。胡亥深處宮中,如何能夠知道民間的疾苦之聲,憤慨之情?他只知道生命短暫,理當及時行樂。不思一人治天下,惟以天下奉一人。至於民力嘛,就像海綿裡的水,只要願意擠,就總會有的。

    於是續修阿房宮,道:「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彰顯先帝舉事之過也。」

    又征材士五萬人,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稿,皆令自繼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

    這一系列政策,將把帝國帶往何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真有一個上帝,他曾經授予嬴氏以天命,讓嬴氏統治天下。那麼,此時此刻的他恐怕也只能搖頭歎息道,胡亥,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

    的確,上帝是給過胡亥機會的。

    賈誼《過秦論》有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饑者甘糟,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資也。此言勞民之易為仁也。」

    胡亥所繼承的帝國,民力疲敝,百姓困苦,怨聲載道,水深火熱,但從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正是他的大好機會。只需一件短衣,就可讓寒者感激五內,只需一把糟糠,便能令饑者高呼萬歲。撥亂反正,挽救民心,甚至只需要施加一些小恩小惠,就足以讓胡亥成為廣為傳頌的聖主明君。

    賈誼再歎道,「倘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圉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穢之罪,使各返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威德與天下,天下集矣。」

    嬴政在世之時,以他的救世主之威,尚可將民間的不滿和怨恨彈壓下去。然而胡亥只是一個小毛孩而已,他可以繼承嬴政的權力,卻無法繼承嬴政的威懾力。百姓們盼望著,盼望著,盼到了新君繼位。可是,新君非但不思振作,反而變本加厲。

    他們於是絕望。要知道,他們本都是極善良極淳樸的百姓,他們素以善於忍耐和感恩而聞名。他們會很快忘記你給的一百記拳頭,卻將你給的一小個饅頭記得是實實牢。

    然而,他們還是絕望了。絕望之後,於是出離憤怒。

    在這沉默的大多數中,已經有人站起。

    他在大雨中伸直手臂,高舉天空。

    他將作大吶喊。

    【註:見《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二場。

    亨利王:……要是我也像你這樣不知自愛,因為過度的招搖而引起人們的輕視;要是我也像你這樣結交匪類,自貶身價;那幫助我得到這一頂王冠的輿論,一定至今擁戴著舊君,讓我在默默無聞的放逐生涯中做一個庸庸碌碌毫無希望的人物。因為我在平時是深自隱藏的,所以不動則已,一有舉動,就像一顆彗星一般,受到眾人的驚愕;人們會指著我告訴他們的孩子,「這就是他;」還有的人會說,「在哪兒?哪一個是波林勃洛克?」然後我就利用一切的禮貌,裝出一副非常謙恭的態度,當著他們正式的國王的面前,我從人們的心頭取得了他們的臣服,從人們的嘴裡博到了他們的歡呼。我用這一種方法,使人們對我留下一個新鮮的印象;就像一件主教的道袍一般,我每一次露臉的時候,總是受盡人們的注目。這樣我維持著自己的尊嚴,避免和眾人作頻繁的接觸,只有在非常難得的機會,才一度顯露我的華貴的儀態,使人們像置身於一席盛筵之中一般,感到衷心的滿足。至於那舉止輕浮的國王,他總是終日嬉游,無所事事,陪伴他的都是一些淺薄的弄臣和賣弄才情的妄人,他們的機智是像枯木一般易燃易滅的;他把他的君主的尊嚴作為賭注,自儕於那些嬉戲跳躍的愚人之列,不惜讓他的偉大的名字被他們的嘲笑所褻瀆,任何的戲謔都可以使他展顏大笑,每一種無聊的辱罵都可以加在他的頭上;他常常在市街上遊逛,使他自己為民眾所狎習;人們的眼睛因為每天飽饜著他,就像吃了太多的蜂蜜一般,對任何的甜味都發生厭惡起來;世間的事情,往往失之毫釐,就會造成莫大的差異。所以當他有什麼正式的大典接見臣民的時候,他就像六月裡的杜鵑鳥一般,人家都對他抱著聽而不聞的態度!他受到的只是一些漠然的眼光,不再像莊嚴的太陽一樣為眾目所瞻仰;人們因為厭倦於他的聲音笑貌,不是當著他的面前閉目入睡,就是像看見敵人一般顰眉蹙額。哈利,你現在的情形正是這樣;因為你自甘下流,已經失去你的王子的身份,誰見了你都生厭,只有我卻希望多看見你幾面,我的眼睛不由我自己作主,現在已經因為滿含著癡心的熱淚而昏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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