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鐵 正文 二、開個講卵話的會
    儺城這地方,土話溪也讀qi,雖然有意者引經據典稍有出入,但李無言並不認為人家缺少常識,相反,他對此人的浮想聯翩很是欽佩。其實在儺城,能讓李無言欽佩的人不多,歐陽山算一個。不說歐陽山鬼點子多,單說每次開會他都提前先到,這一點就很少有人能及。

    李無言依舊保持著軍人作風,所以他也向歐陽山看齊,這天早早便來了。他是來列席市委常委會的,提前來了五分鐘。其實五分鐘不算短,大多數常委都要在開會前一兩分鐘到,甚至先前有的書記擺架子會推遲幾分鐘甚至十多分鐘到,讓大家一番好等。因而儺城的會風能在歐陽處有所改觀,實屬不易。當然是歐陽山在場的時候,如果歐陽山不在場,有的人依然會拖拖拉拉,疲疲沓沓,比如市委副書記蔣萬華等人。其實李無言知道,那"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的典故就出自蔣萬華之口。蔣萬華好酒,愛發牢騷,也愛講卵話。這是人家的天性,也是人家的資本。當然李無言更知道,儺城愛講卵話的人多,但能夠講出水平,而且職位又高的,就當數他老蔣同志了。也難怪,蔣萬華的諧音就是"講卵話",不用人給他取綽號,他就是個卵話客。

    其實,令李無言沒有想到的是,這天蔣萬華也提前五分鐘到了,他走在前,蔣萬華走在後,幾乎踩著他的背影子一同走進了會議室。李無言沒有回頭,蔣萬華自然也沒有跟他搭腔。畢竟在儺城,蔣萬華的官一直當得比李無言大,所以即便講卵話也比李無言有資本。如今蔣萬華坐的位子緊靠書記,李無言只能無聲無息地坐在斜對面,除非每年開人大會的時候,他才有資格坐正席。李無言這時坐下來,目光掃視了一眼四周,不期與蔣萬華的目光碰上了,但兩人都沒有迴避,而是朝對方點了點頭,笑笑,畢竟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做事還得留根線。但那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笑,這是因為兩人一直有過節,彼此總是尿不到一個壺裡去。

    其實要尿也能夠尿到一個壺裡去的,只要李無言能夠委曲求全,不講原則,一味地逢迎,或者放棄人格。這又怎麼說呢?那年頭蔣萬華當市委副書記,他當的是紀委書記,也相當於副書記,排位恰好在蔣萬華之後。那時候,儺城的副書記一共有五位,除市長之外,還有管政法的副書記、管組織的副書記、管文教衛的副書記。蔣萬華就是管文教衛的。紀委書記正好排在最後。按理說,蔣萬華職位高點,不應該嫉妒李無言才是,可是蔣萬華有求於李無言的事多。比如那年法院院長老婆利用手中職權,將大學未畢業的兒子安置在本單位的花名冊上,人不去上班,每年工資照領不誤。這樣的事本來幹得就沒水平,沒想到東窗事發後,蔣萬華居然死皮賴臉地找到李無言辦公室,要他網開一面,手下留情。云云。李無言知道,儺城有個戰友幫,就是以蔣萬華為首的。蔣萬華當過特種兵,法院院長也當過特種兵,據說還是一個連隊出來的同鄉戰友,交情自然非同一般。因此院長老婆出事,院長便找到了蔣萬華,蔣萬華也就找到了李無言。

    李無言不想拿國法當兒戲,又怎好網開一面、手下留情呢?他直來直去地說:"蔣書記啊,要是我倆換個位子,你該怎麼辦?"他語帶譏諷,竟沒有一點商量、迴旋的餘地。蔣萬華也就冷了臉說:"我要是紀委書記,我還求你個卵呀?"李無言說:"那照你這麼說,是想搞特權了?你就不管紀律了?"蔣萬華無言以對,他知道李無言這人講原則,油鹽不進,最後氣得一臉青地走了。從此兩人結下了樑子。

    如此也就罷了,偏偏蔣萬華自己也出了事,而且出的還是件醜事——他把教育局長給搞了。當時教育局長是個女同志,是蔣萬華一手提拔起來的,其實就是蔣萬華情婦中的一個。為了讓這個女人當上局長,蔣萬華不知跑了多少趟地委呢,據說還是行署專員謝飛煙最後擔硬肩,那女人又才有驚無險地順利地過關。

    其實在儺城玩官場遊戲的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則,就是每逢人事調整的時候,常委們都會拋出自己的殺手鑭或者亮出自己的底牌:如果你不買我的賬,我也不會買你的賬;如果你投我的反對票,我也不會投你的贊成票。但凡極其重要的崗位,就是書記歐陽山也做不了主,比如說公安局長、財政局長、教育局長、衛生局長、計生委主任等職位,都是地區領導手裡捏著的號子,那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而楚巴地區大多數主要領導,過去都是從儺城當書記走上去的,最大的領導還當了地區專員又兼儺城市市委書記呢,可見儺城的重要性了。但這也都是過去的事了,由於交通瓶頸的制約,如今儺城漸漸失去了區位優勢,昔日顯赫的地位沒有了,再加上過去有的書記好大喜功,虛瞞浮報,只差把儺城貧困市的帽子也摘掉了,其實市裡窮得都只差賣三角褲了,還打腫臉充胖子呢。這便是拿所謂的政績換取頭上頂子的典型事例。所以蔣萬華出了這事,有人就告到紀委去了,作為紀委書記李無言當然得過問。那時候,還是謝飛煙任儺城市市委書記。謝飛煙親自把李無言叫到自己的辦公室,然後對他說:"無言啊,你看蔣萬華的事怎麼辦好?"李無言知道,蔣萬華只因與謝飛煙關係比較鐵,這才有恃無孔、目中無人,用老百姓的話來講,就是老人家寵ど兒——慣壞了。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雖然李無言對蔣萬華這個風流情種向來不屑一顧,但他也不想與其公開對立,所以說,"就按謝書記的意見辦。"這是在踢皮球。謝飛煙笑了,只好說,"那就開個民主生活會,批評批評、教育教育算了,要是把事情捅大了,對儺城影響不好。"李無言說:"是啊,這個蔣萬華,不僅愛講卵話,也愛搞卵事,真是無可救藥了。不過你是書記,是黨委一把手,這個關,你還是要把好啊。"謝飛煙又笑笑,說道:"要是我沒把好,你那裡再把嘛,這樣就沒有漏網之魚了嘛。"李無言苦笑,只好說:"書記啊,你看那個女的又該怎麼辦好?"他只說了半句話,又等謝飛煙的下文。謝飛煙說:"女幹部嘛更不好培養,也批評批評、教育教育算了。"李無言問:"是大批還是小批?請謝書記明示。"謝飛煙說:"這個嘛,我也不好說啊,是大批還是小批,是批深還是批透,也只有講卵話曉得了,你說是不?"兩人說完不覺哈哈大笑。

    這時,李無言差點笑出聲來了,為掩飾他又急忙喝了一口茶。歐陽山握緊茶杯就瞥了他一眼,問道:"無言啊,有啥子好笑的,這麼高興?"

    李無言說:"報告書記,我想起了一句卵話。"

    "什麼卵話?說來聽聽?"歐陽山也笑了笑,"不會是傷天害理的卵話吧?"

    李無言說:"不是。是有人把我和夏自溪詩化了。"

    "還有這等事啊?"歐陽山也來了興趣,他搖搖頭,笑道,"這詩化,也就是昇華了,是更高一重境界嘛,怎麼會是卵話呢?只要不被火化就是了。你說來聽聽?"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李無言念了一句,又揶揄道:"書記啊,你說我和夏自溪到底是被昇華了呢,還是被一網打盡了呢?"

    "啊哈,這個嘛,正是我今天要召開會議的初衷啊。再說,這麼多張嘴,只有一個聲音是不可能的,我們首先得統一思想。"歐陽山這話顯然是針對蔣萬華的,但蔣萬華卻裝著沒聽見,依舊無聊地抽著自己的香煙。

    煙霧中,陸陸續續有人到了,只要與歐陽山目光相撞的,都點點頭,算是跟書記打過招呼了。李無言不再說話,也開始等下文。一時間,滿屋子就都是煙霧了。雖然李無言不抽煙,但卻習慣了吸二手煙,這也是生存之道。在這煙霧中,他見識過許許多多的真假面孔,似乎沒有一張看得清楚的,彷彿都戴著一張張面具。所以,李無言便不時地瞥一眼蔣萬華,內心揣度著,不知他今天又會放什麼臭屁,講什麼卵話。

    這時,歐陽山揮了揮手,大家頓時安靜下來。歐陽山說:"大家都到了,開會吧。今天就一個議題,就是儺城重新啟動-爭鐵-,如何統一思想的問題。"

    會場很安靜,只有一人故意咳嗽了一聲,大家聽得出來,是蔣萬華的聲音。但是誰也沒去理會他。歐陽山依舊在說自己的:

    "-爭鐵-的意義就不用我多說了,儺城要加快發展,唯一的出路就是要破解交通瓶頸,也就是如何去爭鐵路和高速公路。其實工作大家早幾年就做了,只是沒有個結果,但大家畢竟也都曉得套路了嘛。試看哪條鐵路最後的成功,不是花了大力氣的?十年一個週期,我們巴儺線又才搞幾年呢?不就兩三年嘛,離十年一個週期還有很大很長一段距離嘛,鐵路怎麼就搞不成呢?其實持這種觀點是悲觀的、消極的、不科學的——這不是科學的發展觀。是的,大家也都知道,要不是那年鐵路繞了個大彎,我們儺城早通鐵路了,今天也就不必再開這個碰頭會了。可誰叫我們上面沒得人呢?這個啞巴虧我們是吃定了。但是同志們哪,現在情況不同了,我們省的一把手是從鐵道部下來的,我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上面也有人了。即使現在他不在那位子上了,但也是一個極好的資源嘛。這是個好機會啊同志們,但是這個機會得爭取,不是光棍漢等老婆,光靠等就能夠等來的。孫中山先生不是早就說過嘛,-國家之貧富,可以鐵道之多少論;地方之苦樂,可以鐵道之遠近計之。偉大的民主革命先驅,以其睿智點明了鐵路之於地方發展的重大意義,我們儺城如今缺乏現代化、高速、大運量的鐵路運輸,其區位、資源優勢難以發揮,沒有鐵路和高速,已經成了我們儺城人民心中永遠的痛。我們得痛定思痛啊同志們!曾經,我們儺城人民為爭鐵路作出過不懈的努力,我們不能白白地花了這個力氣。實實在在地說,為了這條鐵路,不僅僅我們沿線兩地一市做了大量工作,甚至連鐵S院也努力了。我之所以產生這麼一個想法,不是一時頭腦發熱,想求什麼政績,而是考慮長遠和將來。這可是儺城人民期盼已久的、關乎千秋萬代的一件大事啊同志們。"

    見一把手語重心長,越說越動情,越說越高昂,市長田聲濤立即鼓起了掌,大家也跟著鼓起了掌。李無言也被感動了,他掌鼓得比誰都努力,比誰都響亮。他知道書記這是在為自己開這個動員會,如果思想不統一,認識上不來,今後他的工作就不好做了。緊接著,市長田聲濤也表態說,他跟書記的意見完全一致,將全力支持"爭鐵",就是財政再緊再困難,也要勒緊褲腰帶上馬。

    沒想到蔣萬華還是忍不住了,他又咳嗽了一聲,說道:"既然是開會,我也說兩句。大家講,我們儺城還有這個財力嗎?如果大家都勒緊褲腰帶,還吃不吃飯?還保不保穩定?這些年儺城財政赤字多少,大家心中難道就沒有個數?好好的幾個大企業不是不景氣就是破產垮掉了,儺城難道還有這個實力來挑頭嗎?已經是個空架子了,瘦得只剩皮包骨了,如果再折騰下去,又會是什麼後果呢?再說,誰不曉得鐵路好啊,方便、快捷、運量大。可這只是個夢想啊同志們,我們不能老是枕著夢想過日子。到頭來,捨了孩子又沒套住狼,蝕了一把米又沒捉到雞,豈不是竇娥狀告杜十娘,冤上加冤嗎?"

    大家一陣沉默。大家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而是大家都養成了這樣一個思維定勢,那就是不到關鍵時刻,無論是誰都不會主動站出來去投反對票的。李無言更知道,蔣萬華如今是儺城的三把手,如今的副書記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副書記了。當年的副書記一共有五個,大家各自分攤了一塊自留地,各自聯繫了一個好企業,各自負責了一個大工程,各自井水不犯河水。可是現在,市委只有一個專職副書記了,以前三四個人的權力集中到一個人身上,他說話的份量就大不一樣了,更何況,他還是地區行署專員謝飛煙的一大跟班呢?所以此公一出聲,大家都附和說是,都說是得鄭重考慮云云,一個個彷彿牆頭草,風吹二面倒,簡直沒得一點立場。

    歐陽山沒吭聲,一直微微地笑著。每當他笑著的時候,他的手就會不自覺地緊握著茶杯,臉上流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總是叫人捉摸不透。待大家安靜下來,他才又說:"大家的意見我很清楚了,都沒有反對意見嘛。但就如何啟動-爭鐵-這個細節問題,還是有所保留的,這很正常嘛。也就是說,我們先打打鬧台,再走一步看一步,就像火裡燒黃鱔,熟一節吃一節,得慢慢地來。所以這個意見,我很贊成,總之一句話,工作要穩紮穩打,不可操之過急。再說,我們從不打無準備之戰嘛。好,今天還有會議紀要,最後大家再舉手表決。不過,我醜話說在先,大家可要鄭重地舉手哦,弄不好啊,就將成為儺城人民的千古罪人。好,我先舉手,大家表決吧。"

    話音剛落,李無言第二個舉起了手,緊接著市長等人也陸陸續續地舉起了手。可是蔣萬華卻沒有舉,他只冷笑了一聲。歐陽山眉毛一挑,問道:"萬華同志,你保留意見?"

    蔣萬華不以為然地說:"我認為這是勞民傷財。我保留意見。"

    "好,就一票反對!"歐陽山說,"少數服從多數,通過。"

    "不,我不反對!我棄權。"蔣萬華辯解了一句,"無論怎麼說,-爭鐵-是件好事,我怎麼會反對呢?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今天啟動-爭鐵-,是不是為時過早?"

    "這個意見你自己先保留吧,我們已經形成了集體決議。再說,黨的組織原則是民主集中制,少數服從多數。"歐陽山終於木起了臉,說話也不再客氣了。因為他知道,蔣萬華是本地人,本地人都有一股排外勢力,但這是為儺城人民辦的一件大好事,他歐陽山不怕背黑鍋,也不怕擔罵名——就讓後人去評說吧。

    蔣萬華不再吭聲了,臉有些灰。李無言卻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他覺得這個"講卵話"今天撞在槍口上了,吃了明暗兩虧,丟了裡外面子。活該!

    這時,歐陽山又說:"下面,就爭鐵辦公室的主要人員配置情況,我先提一個方案,供大家醞釀,然後再表決通過。"會場又安靜下來。歐陽山又喝了一口茶,隨即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爭鐵辦公室暫設發改局,主任由李無言同志擔任,副主任由發改局局長夏自溪和市委辦副主任苟東方擔任,其他辦公室人員名單,散會後先由爭鐵辦拿具體方案上報,然後再審核通過。"

    "同意。"市長田聲濤立即舉手錶了態,大家也陸陸續續地舉手,都表示同意。最後,蔣萬華也說了一聲"同意",就散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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