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寶貝散文、隨筆 正文 隱忍的方式
    這個男人。

    他的臉很瘦,是英國男人常有的那種狹窄。鼻翼兩側有兩條深長的紋路,一直延伸到唇角。在東方的命相書裡,這樣的紋路代表著痛苦的隱忍,稱之為法令紋。

    這個有法令紋的男人。

    他安靜地站在60年代北京清涼如水的夜色下,看一個老人在水井旁邊捉螢火。那個在舞台上笑容幽怨的女子,走在他的身邊,寂靜無言。她有漆黑的頭髮,漆黑的眼睛,淡黃的皮膚。

    她是一個中國男人。他愛上了她。

    在監獄裡的眾目睽睽之下,他把刀插進自己的腹部。疼痛和鮮血帶來快慰。那是4年以後的事情了。他的愛情,他深愛的女人,他的兒子,他的中國生活……原來都只是一場幻夢。他選擇了自殺。唯一令人不解的是,那個男人從不對他寬衣解帶,可是他依然相信。甚至相信男人懷裡抱著的孩子。直到男人赤裸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絕望,不是因為情慾。不是那白色棉衫下面遮掩的身體。而是他固執沉溺地幻想。神秘的東方哀怨,溫柔如水的眼角……愛情是宿命擺下的一個局。

    依然是這個有法令紋的男人。在陽光燦爛的午後,看到被水淋濕的少女。他躊躇地走在夜色的迴廊上,小心翼翼地想像她的身體,一樹梨花壓海棠,良辰美景,只是瞬間。他依然期待她柔軟的嘴唇,花朵般貼近他的臉頰,願意為此而陷入深淵不得翻身。而最後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懷孕的陷入貧窮和平庸的女人。在塵土飛揚中他含著眼淚落荒而去。所有的快樂,依然只是罪惡。

    這是JeremyIrons.英國演員。主演過影片《蝴蝶君》,《洛麗塔》,《愛情重傷》……奧斯卡影帝。

    我的一個女友也很喜歡他。我相信喜歡他的女人會有很多。那些心裡有陰影的女人,看著他的眼神,會覺得安全。就好像一間陰暗的屋子裡,它不是盲人般的黑暗,它只是陰暗。

    他身上有英國男人的潮濕氣味,雨水綿綿的城市,長年不見陽光,每一棵樹都會滋生出黴菌和憂鬱。他在街旁走過,潦倒地經過燈光溫暖的酒吧,無法成為其中酗酒縱情的一個,只能站在櫥窗旁默默凝視,然後離開。他具有神經質的美感。手指修長,臉色蒼白。在主演的電影裡,大部分都容易陷入病態的畸戀。他是喜歡縱身撲入的人,雖然姿態優雅,依然常常潰敗到底。

    他的情慾是黑夜中的潮水,洶湧盲目,但是並不骯髒。

    只是依然絕望。那種無聲的絕望。一絲絲,一縷縷地,從他的皮膚,他的頭髮,他手指散發出來,滲透在空氣裡,消失在時間裡。

    他不激烈,但是習慣摧毀或被摧毀。

    這是一個傑出的表演者。他的神情可以被展覽。他的氣息可以被渲染。當一個人的氣味能夠透過攝像機鏡頭擴散的時候,他已經不僅僅是一個電影演員。很多人在表演的時候,是一隻被操縱的木偶,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但那些快樂和痛苦並不屬於他自己。他是受控的。

    而有些人在表演的時候,該笑的時候讓別人笑,該哭的時候讓別人哭。那些快樂和痛苦是他自己的,他使用得收斂而小心,並以此為武器,直抵人心,銳不可擋。他喜歡控制一切。

    當刀插入身體,他跪伏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握住刀柄,把它一寸一寸用力地捅進去。捅入自己身體的更深處。

    他的嘴唇塗了淒艷的口紅,臉上是慘白的脂粉。那是一個在等待中枯萎的日本女人,是一個中國男人扮演過的角色。他愛上了那個男人。愛上自己的幻覺。可是通徹心扉的愛情是真的。注定要破碎的幻覺也是真的。只有幸福是假的。那曾經以為的花好月圓。洛麗塔撫摸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容顏憔悴地對他微笑。她說,我不愛你,抱歉我真的是不愛你。她所有的叛逃和拒絕,都是為了證明她不愛他。愛她是他一個人的事情,不是她的。所有的愛都只屬於自己。

    他的眼淚,終於就這樣輕輕地掉下來。

    這種深刻地壓抑以後的爆發,需要演員極大的張力控制。很多演員表情豐富,形體誇張,可是在表演的中途就能量失散,只為最後疲憊地退卻。可是他懂得控制。

    如果讓JeremyIrons演話劇,對觀眾來說,是一種損失。試想鏡頭放大,慢慢地推進……他平靜悵然的面容佔據著影幕。深藍的眼睛,湧動著空洞回聲的潮水,兩條深不可測的法令紋,隱藏的痛苦,薄薄的嘴唇顫動著,顫動著……只是依然無法言語。

    那張臉寫滿了破碎,卻無法被撫摸。

    有這樣一張臉的演員,只能出現在攝像機的面前。

    看他主演的影片,從來不曾掉淚。導演的手法通常平淡,不會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和催情。只有JeremyIrons.他控制著痛苦,讓它像插入身體的刀刃,鈍重地發不出聲音。但是他進入。

    演員常會被當成孩子對待,因為他們常有幼稚的言行。

    可是我是成人。他說。

    也許這就是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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