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約會吧(丘比特來電) 正文 第03節
    租下這間小公寓的時候,珍妮覺得這個小區,和她從小長大的那個院子,真的很像。

    雖然故鄉遠隔千里,可是她每天從公交車站步行約三分鐘,再拐個彎,那種她從童年起就爛熟於心的氣味便撲面而來。經過那個賣煙的小店,經過幾個賣米粉、賣烤肉串、賣冷飲的小攤位,騎著自行車上班的人們和她擦肩而過,一片老舊的板樓就在後面,建成於上個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三三兩兩的老人們走出來,悠閒地拎著豆漿的塑料袋他們穿的衣服似乎和十年前的老人們別無二致,十年前的老人們變成了更老的老人,混跡於他們之中,看著也不突兀。時光對於這樣的居民區來說,似乎是靜止的,就算有那麼幾個老人在這十年中死掉了,也像是不露痕跡,反正總有更多的人從容地變老,加入到這行列裡面。每個陽台上都晾著雜亂無章的衣服、被單,以及女人們的肉色絲襪,深深淺淺的,像蚯蚓珍妮最討厭看見這些形狀醜陋的襪子,因為那讓她覺得人生無論怎樣都毫無意義。

    她下意識地把手裡那隻大得誇張的Gucci的袋子拎得高了一點兒。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剛剛,就在剛剛,她站在那間亮閃閃、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購物中心裡的時候,耀武揚威地拎著它,絲毫不覺得不對勁。但是此刻,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她甚至想把這個精緻的大傢伙藏起來,也許是因為擦肩而過的人們有意無意印在上面的眼睛。那一瞬間她找回來了小學時代把考砸了的試卷藏在書包裡的那種心情只要走進了小區裡,就得盡力讓自己看上去若無其事,更重要的是,看上去和別人一樣,因為所有進進出出的大人們都認得你是誰家的孩子,都認得你的父母,都有火眼金睛,換言之,都是你的敵人。

    想到這裡,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怎麼回事?費盡了力氣離開了家,好不容易才挨完那麼多歲月長大了,怎麼還是掙脫不了小時候的本能呢。不過珍妮總的來說算是個樂觀的人,她迅速地就開心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去,拆開這個美麗的袋子,以及裡面那層光滑的天鵝絨她新買的包是棕色的,普通的顏色,款式說到底也沒有多麼驚人,很多人都會以為她不過是為了上面那個刺眼的LOGO,她從來都懶得和這些人爭辯它之所以誘人,是因為表層瀰漫著一種光,很柔和,但就是不由分說地劃清了自己和那些廉價貨色的界限這世界上不只是人才有氣質這樣東西的。

    可是現在看來,真的得把這個袋子藏起來了。因為她在單元門口,聽見了房東上樓的腳步聲。算了,還是自己也藏起來吧。她靈巧地閃身躲到了兩棟樓之間的小賣部後面。小賣部門口那個骯髒的冰櫃後面有個結滿蜘蛛網的縫隙,剛好夠她把Gucci的袋子塞進去。她淘氣地做了個鬼臉,委屈你了。正在這個時候,她看到房東滿臉怨氣地走了下來,她不慌不忙,巧笑嫣然地迎上去:王叔,今天早上真不好意思,昨晚通宵加班,早上睡得太死了,聽到有人敲門可就是怎麼也爬不起來去開

    敲門?房東啐道,我和我老婆都快把牆拆了

    王叔她拖長了聲音,你不知道,我們電視台就是這樣的,加起班來根本沒日沒夜呶,房租。您數數,一千五百塊,正好的。

    電視台了不起啊。房東舔了一下手指,低頭數錢,電視台的還不是照樣躲著我們拖房租,你們這些小姑娘真是不像話,一推門滿屋子的衣服鞋子都是高檔貨色,就好意思賴我們這幾個錢

    說哪兒的話嘛,人家是真的沒有聽見。她聳了一下肩膀,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語氣噁心。

    下不為例。房東把錢揣進兜裡,我老婆今天早上還說呢,你下次再拖著不交,我們就開門進去把你的那些衣服鞋子拿走賣掉。

    她如釋重負地歎氣的時候,聽見手機短信的聲音,是阿琦,她能想像阿琦按鍵時候那一副坦蕩的表情,借你錢不是白借的,記得今晚十點之前,務必替我把那份月度總結的PPT做出來,盛姐說了,十點要是還不發到她的郵箱裡她就把我的魚缸放進微波爐裡加熱

    我那些熱帶魚可是很名貴的!它們也是熱帶魚裡的香奈兒!動物界的愛馬仕!

    ****

    陸嘉森知道自己是幸運的。從他稍微懂事的時候起,就模糊懂得了,自己擁有一個別人不敢想像的命運說不敢想像恐怕也不確切,無數的三流言情小說家都以他這樣的男孩子做男主角:年輕,出身富豪之家,當然了,如果是小說人物的話,必須要英俊,以及,善良,還有莫名其妙地對一無是處的女主角分外忠誠。巧合的是,陸嘉森的長相還真是當得起好看二字,而且,他自己不知道,他有一雙非常乾淨的眼睛。

    他換上咖啡店的制服,非常盡心地掛著微笑,替客人們點單。動作熟練,惹得咖啡館裡所有的女服務生都在他身後竊竊私語,他裝作感覺不到她們含著笑意的、熱辣辣的眼睛。在美國唸書的時候,他真的在咖啡店裡工作過他很懷念那段日子。他很小心地不對任何人提起他的家、他的父母,當有人問他家裡做什麼,他含糊其辭地說做食品生意,有時候幽默感來了,告訴鬼佬們他家在唐人街開中餐館。他從不和那些知名的紈褲們來往,他的朋友都是拿獎學金的學生。他們一起打工,一起開二手車,一起攢錢買票去看橄欖球,一起在通宵準備考試之後狂喝黑啤酒,暑假回家的時候一起買經濟艙直到畢業那天,他問一個和他一樣從中國來的同學,寫求職簡歷需要注意的地方,那同學盯著他看了一眼,突然笑了,Jason,演了這麼些年,你還真挺投入的。你何苦跟我們搶飯碗呢?辛苦

    念完了書,是時候回家去做你的小開了。

    然後他恍然大悟。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演員,沒想到,只不過做了周圍人的觀眾,而且還是唯一的觀眾。那些印著他爸爸的頭像的財經雜誌早就在他身邊的人手裡傳了個遍,卻唯獨沒有傳到他那裡。那天,他很沮喪,回到學生公寓的時候,就撥通了電話給媽媽。

    很任性地不顧時差,因為他需要和她聊聊這件事情,他知道媽媽不會怪他吵醒自己,這世上,也只有媽媽無論怎樣都不會怪他。可電話沒人接。

    當時他還不知道,那個媽媽房間裡的號碼,永遠不會有人接了。她和爸爸乘坐的飛機在太平洋上空變成了一隻燃燒的鳥卻沒有像傳說裡那樣成功地涅槃。當他一遍又一遍,固執地撥出那個號碼的時候,整個陸氏企業在度過燈火通明、焦頭爛額的無眠夜。

    他在心裡面用力地命令自己不要再想這個了。然後他抬起眼睛,努力地要自己微笑,小姐您好,請問需要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的微笑讓對面的小姐稍微愣了一下。不過當她看到他身後的時鐘時,完全沒有別的心情了。

    特濃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帶走。珍妮簡短地說。

    陸嘉森笑道:小姐,咖啡對皮膚不好,你有沒有興趣試試

    珍妮直視著他的眼睛,清脆地重複一遍:特濃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帶走。

    小姐,陸嘉森無奈地笑笑,你想不想試試我們新推出的一款罐裝飲料?初雪天使。說著,他指指身後的廣告,口味有很多種,而且還有特別配方,可以幫助人提神醒腦,特別適合睡眠不足的白領。

    珍妮也笑了,特濃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帶走,我要趕著開會,沒時間了。

    為什麼不願意試試呢?陸嘉森歎口氣。

    因為咖啡十八塊,這玩意兒要二十八。珍妮說話的聲音清脆好聽,語速也快,還有我得告訴你什麼東西最適合白領,白領們最需要的不是提神醒腦,是省房租,明白麼?就算派你這樣的男模來促銷也沒用,荷爾蒙是不能當飯吃的。越講越快了,珍妮陷入了那種詞語琳琅碰撞的錯覺裡若是我去做台裡的主播,比那群沒有腦子的女人強得多她知道自己又在陶醉了。

    那你看這樣

    她繼續打斷他,他無辜的表情激發了她的表演欲,小帥哥,你賣出去這一罐飲料能提成多少?三毛?我謝謝你了,我給你一塊行不行?這樣你多賺七毛我省了十塊,生活都不容易,大家相互體諒一點兒,雙贏了。

    你出一杯咖啡錢就好了,剩下的十塊我替你出,就是想讓你嘗嘗這種飲料不行麼?陸嘉森開始全神貫注地不願意認輸了。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對顧客說,現在打折十八塊一杯,而不是我出十塊,誰願意為了貪個小便宜平白無故欠人恩情?更何況你這樣眉清目秀的毛頭小子,剛出社會還屬於被壓搾的階段,姐姐我能好意思麼?我這輩子作的孽已經夠多了。你就放過我吧!或者來一句比較文藝的,讓我們彼此放過彼此吧!珍妮突然笑了,放緩了語速,知道此時此刻台詞該結束了,我可以給你個建議,你向公司反映一下,這名字就起得有問題,出血天使,誰要喝?哪個女的想沒事兒來個出血天使?

    陸嘉森:

    你們怎麼不乾脆叫胃出血天使呀,更驚悚。現在,小朋友,聽好了:特濃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帶走。小帥哥,你眼睛瞪得再大也沒用,我真的已經遲到了。

    陸嘉森看著她的背影。手機又在衣袋裡震動了起來,是這個早上第三十八通來電。全是Joe打來的,他歎口氣,第三十八次按掉它。下意識地,他翻著手機電話簿,裡面那個號碼他自然是從來沒有刪除過。藍色的光停留在那個號碼上面,他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又把手機重新放回了衣袋裡。

    媽,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姑娘。

    ****

    初冬清晨的陽光明亮又溫和,被路邊成排的闊葉樹隔成柳絮兒一樣的光點,毛茸茸地灑上街道,叫人心情不自覺地開朗。但可不包括顧迦。

    顧迦現在煩得要死。一大早她就收到了四通電話。兩通關於工作談的項目。兩通來自她媽。前兩通她接了之後開始頭痛。後兩通她就算不接也覺得頭痛自從她大舅的女兒兩個月生了對龍鳳胎後,她就不得已過上天天聽她媽念緊婚咒的生活。雖然不在同一個城市,不用聽她從早囉唆到晚。但一天四五個電話騷擾卻是免不了。往來的話翻來覆去,無非就是你年紀也不小了我身體也不好了不快點兒結婚到時生了孫子我也帶不了了這麼個主題。有時候念得顧迦火大起來,就隔著電話跟她吵。幾句你以為我不想啊?

    我工作很忙的好不好!你根本就不體諒我!砸過去,搞得身邊朋友都以為她是跟誰搞上了異地戀.

    要真有得戀那倒好了,顧迦苦笑著想。要真能有場戀愛談著,她至少不用去參加那些無聊的相親活動。隔著兩個城市還能調動出人手幫她安排相親,她媽的能耐快趕上倒騰神州七號載人飛船的那些科學家了。有這些精力,怎麼不去發光發熱為祖國作貢獻啊,耗著自己的女兒算個什麼勁兒。而且,相就相吧,偏偏還都是些歪瓜裂棗。眼鏡框是鍍金的就算了,臉也黃得跟鍍了層金似的那算怎麼回事兒?嘖,該不會是得了什麼病吧?肝炎?黃疸?還是想到昨天那個相親對象,顧迦就忍不住地搓自己的手指,像要把病菌搓掉似的使了勁兒搓。

    這樣可不可以啊工人粗獷的吆喝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急急仰頭看去,64層高的金利大廈上,印著高梵半張臉的巨幅海報被吊裝機吊於某處。初冬的風有些大,時而將上面幾行著名畫家高梵畫展,於月日舉行的大字,吹出波浪般的褶兒。

    不對不對,再往左邊。往左邊一點兒!顧迦拿著喇叭話筒喊。片刻又拚命揮著手,哎!過了過了!往右一點兒!往右!又偏了偏了!再左一點兒!太左了!叫你左一點兒,你左這麼多幹嗎?!糾纏到最後,她恨不得整個人都化成一隻巨大的喇叭筒。右一點兒!右!哎我說你們這些人到底是近視還是散光??

    顧小姐,我兩隻眼睛視力都是5.2!在我們老家我都可以開飛機!工人站在吊橋上歡快又自豪地給出了回應。所幸距離遠,話傳不到顧迦的耳朵。不然她非得揪著他們去驗驗眼科或者腦科。

    焦頭爛額。

    焦頭爛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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