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10·幕府將軍 正文 第一章 唯才是用
    慶長六年,春。德川家康命麾下井伊直政、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鄰、德永壽昌、本多正信等六人調查各大名在關原合戰中的功勞大小,以便論功行賞。家康為創業的總領,他們是幕僚,更是左膀右臂。能否建成萬民期待的太平盛世,功賞是否得宜將起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幕僚們自己的封賞與俸祿,同外樣大名相比,其差距何等之大,稍作比較便一目瞭然。

    本多佐渡守正信二萬二千石(上野八幡)

    德永式部法印壽昌五萬七百石(美濃高須)

    大久保相模守忠鄰六萬五千石(相模小田原)

    神原式部大輔康政十萬石(上野館林)

    本多中務大輔忠勝十二萬石(伊勢桑名)

    井伊兵部大輔直政十八萬石(近江佐和山)

    姑且不論前田利長的一百一十九萬五千石,就連遠州掛川的山內一豐俸祿都增加到兩萬兩千石,並被擢升為土佐守。由此可見,譜代大名的待遇何其微薄,然而誰也沒有怨言。最知心最得力者——甚至可左右家康決斷的本多正信,以兩萬兩千石已過多為由拒絕加祿。不論井伊直政還是本多忠勝,其功績均非外樣大名可比,如此功賞便足以安撫眾外樣大名,使之不致再起異心。

    慶長五年,關原合戰賞罰之事基本完畢,所剩唯上杉氏奧羽一部及九州島津氏。對兩方諸侯的處置,家康早已成竹在胸。

    「似乎梢稍心安矣!」家康歎道,隨即叫來籐原惺窩,專心致志地聽他講授《漢書》等十七史。

    時代的締造者,絕不可因天下初定而稍有鬆懈,已故太閣便是極好的例子。亂世的艱險養就了世人好戰的習性,人們動輒便訴諸武力。毋庸置疑,這種習性依然殘留於此際世人心中。但當如何清除這種習性?

    若舉以繁瑣的法律和規章制度,勢難取得成功,家康自己多有體會。因而必須普及一種學問,而且這種學問必須能得到萬民的景仰和信服。為此,他決心從自身做起,開始重新學習和學、漢學、佛教、神道,專心致志,一絲不苟。

    此時,阿龜夫人為家康生下了第七子。

    家康把此事視為吉兆,便又迅速著手除了學問之外的另一項要務——富國之策。國不富,何以保太平?財富、學問和兵刃,構成了支撐太平盛世的三大支柱。在西苑為家康七子——五郎太丸舉行的七日祝宴上,大久保忠鄰帶來了一個奇人,此人正是可助家康成此大業之人。

    乳名五郎太丸的嬰兒,所面對的又將是一種怎樣的人生呢?

    對於大阪城主豐臣秀賴來說,德川秀忠將成為他的岳父。而與秀賴年齡相近的德川六子辰千代(忠輝)與七子五郎太丸,則將可能與他一起成為國家日後的棟樑。

    信長公離開人世時年僅四十九,此後已歷十數年。家康在花甲之年竟又得一子,此時此刻,他自然感觸良多。若只能活到已故太閣的年紀,五郎太丸不滿五歲便會失去父親……

    「我能否活到那個時候呢?」想到這裡,家康竟不知是喜是悲,他又想起了早年那些悲慘的往事:年僅三歲,命運的魔掌便無情地將他與母親分離;八歲,父親猝然被殺。所幸母親後來對他多方照看,目下,她也已來到了大阪城西苑。

    家康在西苑大宴親信近臣,欣賞能樂和狂言,既為慶賀五郎太丸出生,亦是為了給年逾古稀的老母親傳通院消遣解悶。但即使坐在舞台的正對面,家康卻始終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台上。「人生真是變幻莫測。」看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及一邊打著瞌睡一邊觀看能樂和狂言的老母親,家康不禁感慨萬千。

    戲結束,家康回到大廳。大久保忠鄰帶著一位貌似中年、生得頗為俊朗的男子,來到了他面前,「此乃適才在舞台上司小鼓之人。」

    家康對此人並無特別的印象,不過他的確是個只見一面便可令人終身難忘的英俊之人。他長得有些像信長公,家康心中一動。貌如信長的男子竟是司鼓之人,未免讓人覺得有些可笑。「哦,如此一說,我倒是記得小鼓的聲音甚是清脆悅耳。」

    忠鄰將此人帶來,想必並非為了博得幾句褒獎之辭,家康便又順口問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十兵衛長安。」忠鄰代為回答。

    「十兵衛?這麼說豈非與……日向守光秀同名?」家康再次打量那男子。

    貌似信長卻與光秀同名的男子,頓時讓他有些忍俊不禁,只強忍住,「你姓什麼?」

    「至今無姓,乃是被武田信玄公所禁。」

    此人眉宇之間英氣逼人,雙瞳之光更是非同尋常,必如信長一般執著幹練,而且,他從嘴角到鼻樑都透著一股奪人的魄力。家康道:「我卻越發不明白了,他的姓為何會被信玄給禁了?」

    男子在忠鄰的後面正襟危坐,好似把一切都渾然交與了忠鄰。忠鄰回道:「是這樣,他自小便侍奉在信玄公左右,才華出眾,由於恃才無恐,太過多嘴而遭此禍。」

    「哦,多嘴。」

    「他把小鼓帶至金山,聲稱測到了地下黃金所藏。殊不知信玄公平素最恨迷信,聽此一說,自然大為氣惱,對他吼道:你這個鼓搗手猿樂的東西!幸若的姓氏因此而被禁了。」

    「哈,原來是幸若十兵衛淪落成了鼓搗手猿樂的十兵衛啊。」家康不由得笑出聲來。這個才華橫溢的才俊因多嘴而被怒罵時的情形,如在眼前。

    「十兵衛,是這樣嗎?」大久保忠鄰這才笑著對男子道。

    「是。」男子不敢直視家康,嚴格遵照禮數,通過忠鄰傳話。

    「准你直接回話。『鼓搗手猿樂的東西』可不算個光彩的說法。」

    「是。大概相當於『這個鄉巴佬』之類。」

    「信玄公故去後,你就一直操著這手行當?」

    「是。身為戲子,確實也只有這個能耐……或許也是因為信玄公眼光太高之故。」

    「即便如此,年紀卻不對。信玄公故去時,你多大年齡?」

    「十三。」

    「十三!那你今年多大?」

    「小人今年四十。」1

    『1據史料,大久保長安生於1545年,時年當為56歲。此為作者之誤。本書十一部長安死時年齡當為實。』

    「哦。這倒對了。如此說來,你做了二十七年手猿樂師?」

    「是。」

    「很年輕。」

    「這……」

    「我說你看起來還很年輕。始時我還以為你不過三十呢。」

    「小人慚愧,此乃整天無所事事,不勞身心之故。」

    家康轉向忠鄰,問道:「忠鄰,此人除了手猿樂,還有何一技之長?」他現在已然明白忠鄰為何要將此人帶到跟前了。

    忠鄰嚴肅起來,鄭重地對家康施了一禮:「實際上,此人對信玄公所說並非虛言,他確然擁有那種奇特的才能,可以探知地下埋藏的金礦。依在下愚見,此人乃是一個天生的山師。」

    「山師?」家康回頭看了一眼本多正信,有些失望。

    家康在選用人才時,往往會讓本多正信坐在近旁,幫著出謀劃策。然而此刻,當家康朝本多正信看過去時,正信卻迅速轉開了視線。此中似乎大有玄機。

    家康於是再次轉向十兵衛,問話頓時變得直截了當:「你想為家康效勞?」

    「是。能得到大人賞識,大久保大人將允許小人姓大久保。小人願意將畢生所學奉獻於大人。」

    「到底是個山師啊。」

    「山師……話雖如此,可山師的職責絕非想像中那般簡單。山師通過觀測地形,分析山相,以發掘新的金礦。愚以為,在盛世之時,懂得珠算,精通土木,開墾荒地,植樹造林,架橋修路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技藝。」

    家康微微一笑。或許正是這般狂傲自負之辭,才激怒了信玄。想到這裡,家康自然來了興致:「你是說在舞台上你是個手猿樂師,在太平世道拿了算盤,就成了能人?」

    「小人不敢。小人雖然算不上能人,但在幾件事上卻可為大人效勞。這第一件便是江戶與京都、大阪間道路的修築。現今人心尚不穩定,難保不會有人興兵作亂。若道路不整,第一,用兵之時會有諸多不便;第二,陸上物資的運輸也大有影響,這第三嘛……」

    「好了。」家康笑著打斷了他,「修路之事不必再講。那黃金當在何處開採呢?」

    「道路完工之後。小人首先要著手動工的是佐渡和石見的金銀山。甲州群山多已開採完畢,而大阪附近的多田銀山又為豐臣所掌。但憑小人淺見,江戶附近的金山和奧州南部一帶,必有大量金礦。愚以為,應立即進行開採,以求富國。」

    方才正襟危坐的老實男子,不曾想一旦開口,立時成了一個口若懸河的雄辯之士。這雖不為家康所喜,但此人的某些言語又實實在在打動了他。

    「小人要說的是,如果一味從大明國進口錢幣,日本國便不會得到發展。我們應鑄造自己的錢幣,使其流通,以為萬民所用。只有如此,才能保證朝野穩定。上至大名貴人,下至樵夫漁民,都可找到除了戰爭之外的另一種生活,各自尋求致富之路。小人正是想為如此的太平盛世聊盡綿薄之力。」

    家康忍不住暗暗看了本多正信一眼。

    正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看十兵衛長安,然後和家康交換了一個眼色。此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二人都在心中暗道:絕非一介常人。

    「咳,恐怕……」家康再次把視線落到十兵衛身上,「你胸懷大志,可是你對時局的判斷卻又大錯特錯。」

    「啊?」十兵衛瞪大了眼睛,登時更像信長了,「如此說來,大人是說在下不識時務?」

    「不。是你誤讀了當今的時局。你比跟你同年的人要顯得年輕許多,過二三十年再來吧。」

    「哦?」十兵衛長安顯然甚是驚詫。或許是家康的回答實在出人意料,他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話。

    家康回頭對神情緊張的大久保忠鄰道:「此人要為太平盛世效勞,而非為我效力。」

    「可是……大人乃是太平盛世的締造者……」

    「忠鄰,我所需要的,不是為太平盛世效勞的人,而是為我——癡心締造日本的太平盛世而奮戰了幾十年的德川家康效力。」

    此言一出,十兵衛長安表情頓時僵住,不禁沮喪地垂下了頭,他幡然醒悟,自己又多言了,不免甚是失望。

    「我說讓他二三十年以後再來,乃是想到,那時的日本或許已是天下太平。我們尚在為締造日本的盛世而征戰不已,日本目下何有太平?然而十兵衛卻誤以為太平盛世已然來臨。他的想法有些遠了。你說呢,忠鄰?」

    大保久忠鄰一時語噎。誠如家康所言,為太平盛世效勞云云,實在有些狂傲過頭。

    笨蛋,怎不說為內府大人效勞?忠鄰在心中埋怨。

    「哈哈!」家康對忠鄰笑道,「好了,我們不如聊些家常。既然你想把自己的姓賜給他,想必他亦非泛泛之輩。」說罷,又對十兵衛道:「你這二十多年,為何一直未擇主而仕?在此期間未見過已故太閣嗎?」

    十兵衛伏於地上,雙肩顫抖,淚水洶湧。

    「以你的能言善辯,當可得到太閣大人重用。太閣大人生前,你都一直不曾得見?」

    十兵衛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嗚咽。嗚咽之後,他的聲音出奇地冷靜,竟如涓涓流水:「小人曾拜見過太閣大人。」

    「是以山師還是藝人身份?」

    「二者兼有。」

    家康似對這個男子頗有興趣,「哦。那當時為何連個姓氏也未得?」

    十兵衛平靜回道:「是小人自己拒絕了。」

    「哦,你拒絕了太閣大人?那是為何?」

    「恕小人斗膽直言。因為有人告訴小人,作為山師,即便能為豐臣氏聚斂財富,也不能使日本變得富有,更不能締造太平盛世。」

    「哦,這倒奇了。是何人跟你這般說的?」

    「日蓮大聖人。」家康一驚,莫非比人已經理屈辭窮,發瘋了不成?然而十兵衛端正了一下姿勢,愈發鎮定自若,道:「這麼說,大人必會覺得奇怪。大人可認識一位叫本阿彌光悅的刀劍師?」

    「當然。我在駿河為質,他父親光二經常為我做些玩物。因此交情,現在我還許他出入府中。」

    「日蓮大聖人正是通過光悅之口,告訴了小人這些道理。外臣、家臣、黃金,若是沒有立地成佛拯救眾生的大志,都將背叛他們的主君。」

    家康驚訝地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想:這廝莫不是瘋了,現在把真心話都吐露出來了。「真是光悅對你這般說的?」

    「不,是日蓮大聖人借光悅之口說的。小人因此幡然醒悟。富者因錢財而喪身,達官因位高而致禍,好茶之人為一套茶具而失德,誇武之人因武力而致身敗家滅。即使為豐臣氏聚起財富,也只能用來滿足太閣大人,或者僅僅成為太閣大人炫耀的資本,而這些都華而不實,終將化為烏有。黃金本乃用作賑濟萬民的,如此一來,豈非失去了它本來的用處?」

    家康終於有些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本阿彌家世世代代都是日蓮宗的忠實信徒。他也聽茶屋四郎次郎說起過,光悅乃是一個虔誠剛直的信徒,對那些無心匡扶正義、拯救眾生之人,他從來不屑一顧。大久保家世世代代也是日蓮宗信徒。這個十兵衛和忠鄰走到一起,想必也是由於信奉的緣故。

    「那麼,你拒絕了已故太閣大人,又為何要投奔到我帳下?」語氣雖然平和,但家康顯然已經動心。房內鴉雀無聲,本多正信和大久保忠鄰都明白這話的意味。

    十兵衛長安愈發從容了,但或許是破釜沉舟:「為何拒絕太閣大人,卻為大人效犬馬之勞,且容小人細說其中根由。」

    「如此鄭重其事,」家康笑道,「真令人可恨。說吧。」

    「遵命。這也是日蓮大聖人的旨意。」

    「哦?莫非大聖人又是借了光悅之口?」

    「不,這次不僅僅是光悅先生一人。」

    「哦,還有誰?」

    「還有茶屋四郎次郎先生和大久保相模守大人。」十兵衛規規矩矩回話,又垂下頭,兩手伏地,接著道,「請大人見諒。小人剛才說,要為太平盛世效勞云云,雖然如此狂妄之辭讓大人不快,可小人不這麼說,便是違逆了本意。這絕非不敬大人威嚴,正好相反,大人才是十兵衛傾畢生之力,無怨無悔獻身的……」

    話音未落,家康已擺手打斷了他:「好了,我知道了。你看起來雖是年輕,可畢竟也已到了不惑之年。再讓你等上三十年,焉能還有出仕的機會?既然你是忠鄰看好的,而且茶屋和光悅等人又特意捧出日蓮聖人的話來,家康自然拒之不恭。可家康非你想像中的神佛,而是一個沾染了世俗污垢的大俗人。你若能明白我的話,不妨一用,反正你跟隨忠鄰,通過忠鄰為我效力便是。」

    聽了此話,大久保忠鄰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和正信都以為十兵衛定然會激動不已,連連叩謝。然而十兵衛聽了家康之言,卻一臉沮喪,低聲哭泣起來。這並非喜極而泣,而是因為緊張的心情一下放鬆,像一個精疲力竭的孩子落淚。

    「十兵衛!」家康語氣甚是嚴厲,「信玄公和已故太閣大人都是被你既投既拒,你這善變的牆頭草,總有一日也會厭棄德川家康!但,你別想能活到那個時候。」

    「是……小人明白。」

    「既明白,就休要再哭哭啼啼。所謂正義,並非你想像中那塊研磨得光滑閃光的寶石,倘若如此,便不會有人費盡周折去尋它了。正義往往深藏於污淖之中。家康會時時刻刻看著你行事。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你要以石心鐵志去為我尋求那塊寶石,明白嗎?」

    正信和忠鄰均屏住了呼吸。自關原合戰以來,家康從未對誰這般嚴厲地說過話。二人心中納悶,是什麼激怒了主公?莫非是十兵衛未因得以出仕而表示感激之情,讓主公感到不悅?十兵衛的舉動確實異常,甚至有些狂妄自大。他並不一一指出尚在人世之人,而是搬出日蓮大聖人,實在有些脫離常規——家康年輕時,曾因領內信徒暴動而束手無策。即便如此,從主公口中吐出「你死我活」這等話,也過於出人意料。對方不過一介山師,何需出此言?

    然而聽到這一聲斷喝,十兵衛卻突然來了精神,表情也生動起來。他猛地端正了姿勢,雙眼炯炯有神看著家康,頓首叩拜:「遵命!」

    「明白了?」

    「小人明白。小人時刻銘記在心。」

    「剛才看你因得以出仕而面露疲憊之色,才給你些鼓舞。獅子即使在捕捉兔子時,也會全力以赴,人往往會忘記這些。」

    「是!」

    「若是忘記了,在主君之位上乃是一日也待不下去。即便有幾萬幾十萬的家臣,亦是和他們每一人都在進行你死我活的對決,我若有一點點疏忽,便會失人信任,被人小瞧。」

    家康似不僅是對十兵衛說,也說給忠鄰聽。忠忙道:「大人有理。」

    「說話別這麼輕率,忠鄰。」

    「是!」

    「哈哈。我並非在責備你。通常敗家之人,往往對家臣疏忽大意。十個家臣當中,若有一二個開始蔑視主君,便可認為乃敗家先兆。」

    「是!」

    「若是有三五個家臣如此,就非人力可以挽回了。因此,防止這種人出現乃是關鍵。然而這既不能通過訓斥,也不能依靠威嚴。你死我活乃是世道本來面目,必須時時刻刻銘記於心,嚴格要求自己,磨煉自身,以免被人輕視。」說到這裡,家康頓了頓,對跪在地上、兩眼炯炯有神的十兵衛厲聲道,「十兵衛!」

    十兵衛大聲回道:「在。」

    「你可與德川家康一較勝負嗎?」

    「可。」

    「我曾起用過一個像你這般的人。」

    「哦?」

    「他叫大賀彌四郎。後來,我的領民用竹鋸割下了他的首級。」

    正信和忠鄰驚訝得雙肩顫抖。既決定起用此人,為何偏偏提起彌四郎?大賀彌四郎乃是自家康回岡崎以後,唯一背叛之人。

    二人心中正這樣想,家康又說出一句,忠鄰頓時面無血色。「忠鄰,那人便是令尊所薦。」

    「聽說是如此。」

    「你有所不知。那人其實確有些過人之處,我才把他從一個雜役破格提拔。然而,他卻因此驕傲自大,最後竟欲謀叛。」

    本多正信暗暗看了十兵衛長安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十兵衛依然往前探出身子,眼睛炯炯有神。「恕小人冒昧,大人說的這個大賀彌四郎,小人也曾聽人說過。」

    「哦?」

    「聽說彌四郎的妻小被處死於念志原。」

    「是。依例,謀反要罪誅九族。」

    「小人斗膽問一句,大人至今還在痛恨彌四郎嗎?」

    「喂!」忠鄰拿起扇子敲了一下榻榻米。但十兵衛置若罔聞,似根本未注意到忠鄰的提醒,繼續道:「小人只想給自己敲響警鐘。大人至今還……」

    「我還在恨他!」家康道,「但我現在要說的,不是對他的憎恨,而是說你和彌四郎的秉性相近。故,若是照我以前的脾氣,斷不會起用你。況且又是大久保家所薦,一旦起用,萬一有個閃失,可能還會連累到忠鄰。」

    「大人說的是。」

    「但我已非以前的德川家康。我雖痛恨彌四郎,但今又時常覺他可憐。那時的家康,若是有些主君的樣子,那廝或許不會做出那般無恥勾當。我那時年輕,都是因為太年輕,才未能將一匹悍馬馴成良駒,這只能怨他運氣不濟。在主君看來,必須用心選拔家臣。然而,對家臣來說,如若不能擇得明主,亦會像彌四郎那般走向窮途末路。」家康言畢,看著十兵衛笑了。

    「多謝大人教誨,小人誠惶誠恐。」十兵衛甚為動容,對著家康頓首叩拜。

    本多正信的心這才略為鬆弛,心中卻道:真非凡人。

    但十兵衛已完全明白家康為何要對他說起大賀彌四郎;這是對輕易信人的忠誠信徒大久保忠鄰的委婉勸誡。然而,家康真正想說的乃是最後一言:像十兵衛這般絕頂聰明之人,若無一個好主君,必會不守本分,生起謀逆之念。先指出來,反倒於十兵衛有利。十兵衛從容接受,非但未露出半絲懼色,反而更是精神抖擻。要是尋常人,只要被家康那銳利的眼神一掃,自會嚇得渾身僵直了。

    「哈哈。」家康大笑道,「你哪是這般容易就懼怕之人!」

    「不,小人確實心中害怕。小人絕不會成為下一個大賀彌四郎。正因如此,小人至今未仕。」

    「彌四郎是小人得志,才自高自大。你出生於鞍馬?」

    「大人明鑒,既如此,小人索性直說了出來。其實,小人曾經厭倦過人世,幾度想輕生。」

    「哦。死比生容易得多啊。」

    「非也。即使想死,也很難如己所願。每當死來到小人身邊,必會有女人出現。」

    「女人?」

    「正是。小人會同時被閻王和女人迷住。一想要死,便會被女人阻止,真令人頭疼。若不拋棄女人便達不到目的,故,小人會殘忍地將女人拋棄。」

    「啊!」這回連家康也驚呆了。他還從未見過誰膽敢在初次謀面時,就與他大談女色。況且十兵衛長安鄭重其事,就跟剛才說到日蓮大聖人時一樣,讓家康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良久,他方道:「殘忍是何意?你怎樣把女人拋棄?」

    「請大人恕罪。小人絞盡腦汁把女人拋棄,之後閻王也躲得無影無蹤了。當小人又想死時,又會有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女人前來迷惑。在大人面前,小人絕不敢戲言,閻王和女人好像血親,如影隨形,分也分不開。」

    正信向忠鄰遞了一個眼色,似在說照這樣下去,真不知十兵衛會扯到哪裡去。忠鄰明白正信的意思,道:「長安,內府大人也累了,今日就到此為止罷,咱們告退。」

    家康笑對忠鄰道:「這個十兵衛頗有意思。」

    「小人惶恐。」

    「不,你怎會惶恐?家康才真是被你嚇到了。你說呢,十兵衛?」

    「不敢。」

    「嘿,你開始迷戀女色之時,便是你想死的時候,嗯?」

    「小人汗顏,那都是往事了。」

    「雖說如此,人卻本性難移。你只管效忠於我,我也不會讓你輕言死難。」家康說完,看了看正信,「佐渡啊,你要好生記著。十兵衛的告白可都是認真的。」

    「是。」

    「十兵衛一旦迷戀女色,也就意味著他不想活了。」

    「是。」

    「因此,你不必手下留情,到時便快快把他砍了,也好遂了他的願。你以為呢,忠鄰?」

    忠鄰還未領會家康的用意,只得連連點頭:「是。」

    「十兵衛要是迷戀上女色,你就慈悲為懷,把他殺掉。」

    忠鄰似乎明白,這是家康先給他戴上一個緊箍咒。

    十兵衛伏地道:「多謝大人教誨,水人時刻銘記在心。」

    「如此甚好。」家康笑道,「你和忠鄰不同,你雖才華出眾,卻暫不能獨當一面,你要好生輔助忠鄰,嗯?絕不可反客為主,壞了規矩!」

    「遵命!」十兵衛道。家康語氣平靜,卻大有威儀,十兵衛已是滿頭大汗,「小人今日方才知道,這世上尚有令人如此畏懼之人,小人終生不敢忘懷。」

    「哈哈,好了,我不過提個醒,你要認真對待,順應時勢。想締造一個太平盛世,除了刀兵,還有很多……但你切不可忘記,太平盛世還未到來。你要與我們同心協力,共同構築盛世根基。」

    「是!」

    「好了,你們退下吧。哦,從今日始,你就叫大久保十兵衛長安了吧。」

    「是,小人終於有姓氏了。」

    忠鄰與長安一起畢恭畢敬向家康施了一禮,便催促著長安退下了。

    家康與正信相視而笑。在當今世上,這個大久保長安,確實是個罕見的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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