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眾神 第二部 自我 第十章
    我將向你坦白我所有的秘密但對於過去,我向你撒了謊請讓我上床,睡到永遠吧——湯姆·維茲《跳到疼痛的探戈》來到湖畔鎮的第一天晚上,影子就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被黑暗與污穢所包圍的孩子的一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在非常遙遠地方的事,在大洋對岸的一片土地上,在太陽升起的地方。但在那個孩子短短的一生中,他從未見過日出的景象。他看到的,只有光線昏暗的白天和漆黑如墨的夜晚。

    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能聽到外面傳來人們說話的聲音,但卻無法理解話語的意義,正如他無法理解貓頭鷹的號叫聲和狗的吠叫一樣。

    他記得,或者說他以為自己記得,不知多久以前,有一晚,一個大人悄悄地走進來。她沒有打他,也不喂東西給他吃,只把他抱在胸前,溫柔地擁抱他。她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一滴滴熱乎乎的水從她臉上流下來,落在他身上。他被嚇壞了,嚇得哭叫哀號起來。

    她立刻把他放回稻草堆上,匆忙離開小屋,在身後鎖上門。

    可他還記得那寶貴的一刻,正如他記得捲心菜心甜甜的滋味,李子酸溜溜的滋味,記得蘋果的鬆脆,還有油乎乎、香噴噴的烤魚帶來的快樂。

    而現在,他看見的是火光照耀下的無數面孔。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從小屋中帶出來,這也是他唯一一次離開小屋。他們所有人都在凝視著他。哦,原來人類是這樣的長相。他是在黑暗中長大的,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的面孔。對他來說,這一刻,一切都是如此新鮮,如此奇異。篝火的火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們把繩子套在他脖子上,拉著他來到那個人等著的地方。

    利刃在火光中舉起,群眾發出歡呼。在黑暗中長大的孩子也開始和他們一起大笑起來,因為他感到高興和自由。

    然後,利刃猛地砍落下來。

    影子猛地睜開眼睛,意識到自己又冷又餓,住在一套玻璃窗內層結著一層冰霜的公寓裡。那層冰肯定是他呼出的水汽凝成的。幸好昨晚睡覺時沒脫光,起床時不用重新穿衣服了。從窗戶旁經過時,他用手指甲抓了一下玻璃,感到指甲底下積滿了冰,接著慢慢融化成水。

    他努力回憶自己昨晚的夢,但除了痛苦的感覺和黑暗之外,別的都不記得了。

    他穿上鞋子,心裡琢磨著。如果沒記錯路,他應該可以穿過湖北面的那座橋到鎮中心去。他穿上薄夾克外套,想起了對自己許下的諾言,打算買件暖和的冬季外套。他打開公寓房門,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突如其來的酷寒震得他的呼吸都暫時停止了。他吸一口氣,感到鼻孔裡的每一根鼻毛都凍得硬梆梆的。站在門廊平台,他可以欣賞到整個湖景。面前是一片開闊的白色冰凍湖面,湖岸邊圍著一圈不規則的灰色色塊。

    寒流的確過來了,千真萬確。現在的溫度可能在華氏零度以下,完全不是徒步行走的好時機。不過他認為,走到鎮子中心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赫因澤曼恩昨晚怎麼說來著?走路只要十分鐘?影子身材高大,腿腳也長,輕輕鬆鬆就能走過去。再說,步行還可以讓他暖和起來。

    於是,他出發朝著南邊,也就是橋的方向前進。

    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咳嗽起來。一開始是乾澀的輕咳,因為寒冷的空氣鑽進了他的肺部。很快,他的耳朵、臉還有嘴唇也凍得生疼,腳也一樣。他把沒戴手套的雙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合攏手指握緊拳頭,好暖和一點。他想起了洛基·萊斯密斯給他講的明尼蘇達州冬天的故事。其中有一個,他記得特別清楚。那故事說的是在極其寒冷的一天,一個獵人被熊趕到樹上,結果下不來了。於是他拉開褲子,撒了一泡黃色的尿,尿還沒有落到地上就凍成了冰柱。他順著凍得比石頭還結實的自己的尿冰柱,從樹上滑了下來,獲得自由。回憶起這個故事,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但就連笑荻季醯酶砂桶偷模?艚幼龐質且徽蟾繕?純嗟目人浴他一步又一步地走了一陣,然後回頭看了一眼。公寓樓和他之間的距離,比他想像的短得多。

    他這才發現,步行進城的決定是個錯誤。但是他離開公寓已經三四分鐘了,已經能看見湖面上的橋了。他琢磨著:到底是繼續走下去,還是掉頭回家(可回去之後又怎樣?用沒接通的電話叫輛出租車過來?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公寓裡可是沒有任何食物的)。

    他只好繼續走下去,同時把對氣溫的估計更降低一些。現在是零下10度?零下20度?也許是零下40度。華氏度和攝氏度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溫度計上的指示點罷了。也許天氣並沒有那麼冷,只是北風刺骨。風更猛烈了,持續不斷地刮著。從北極而來的寒風越過加拿大,從湖面上兇猛地刮過來。

    他有些嫉妒地回憶起那些裝填化學物的手腳保暖墊,真希望現在就擁有它們。

    他估計他又走了十分鐘,可橋看起來還是那麼遙不可及。他實在太冷了,甚至冷得無法打顫,連眼睛也凍得生疼。這絕對不是簡單的寒冷,簡直是科幻小說中才存在的寒冷!這一切肯定是發生在水星的背陰面,也可能是岩石林立的冥王星,在那裡,太陽只是一顆遙遠的星星,在漆黑的夜空中發出一點點微弱的光芒。

    偶爾從他身邊經過的車子看起來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像太空飛船,是用金屬和玻璃製造的小小的冰凍盒子,裡面居住著穿得比他暖和的人。他腦中響起一首歌,那是他媽媽喜歡的一首老歌,叫做《漫步在冬之仙境》。他緊閉嘴巴哼著調子,隨著旋律節拍繼續邁步走著。

    他的腳已經喪失了所有知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黑皮鞋和單薄的棉襪,開始擔心自己會得凍瘡。

    這可不是開玩笑,這次徒步出行簡直就是愚蠢至極。他覺得自己的衣服像是漁網,冷風可以直接吹透,凍僵他的骨頭和骨頭裡的骨髓,凍僵他的眼睫毛,凍僵他胯下最溫暖的地方,讓睪丸都冷得縮回到骨盆內腔裡。

    繼續走,他鼓勵自己,繼續走,等我回家之後,就可以好好享受了。他腦中又開始迴盪起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歌兒,他調整自己的步伐,跟上音樂的節拍。可當他開始隨著音樂哼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斷哼唱的居然是「救命」兩個字。

    他差不多就要走到橋邊了。那以後,他還要過橋,過橋後再走十分鐘才能到達位於湖南邊的商業區——也許需要的時間還會更久一些……一輛黑色汽車從他身邊經過,減慢速度,排氣管裡冒出的煙變成了一股白色濃霧。車子在他身邊停了下來。一扇車窗搖下,水蒸汽從車裡面冒出來,和汽車排氣管的煙混在一起,彷彿巨龍噴出的鼻息。「你沒事吧?」車裡的警官問。

    影子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應該說:「是的,一切都好,謝謝你長官」。可惜太遲了,他已經開口說話了:「我想我快凍死了。我打算走到湖畔鎮,買食物和衣服。可我對路程距離的估計看來大錯特錯了。」——其實,他只是在腦子裡想著說那些話,真正說出口的只是「凍——凍死」,還有牙齒打架的聲音。然後,他又補充一句:「抱——抱歉,太冷,抱歉。」警官打開車子後座門,對他說:「你進來坐一會兒,暖和一下,怎麼樣?」影子感激不盡地爬進車子,坐在後座上,摩擦著自己的雙手,希望手指頭不會得凍瘡。警官坐回駕駛座位,影子透過車內隔離用的鐵格子觀察著他,同時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回憶起上次坐在警車後座上的情形,也不要在意後座上沒有從裡面開門的門把手,只管把注意力集中在讓雙手恢復知覺上。進入溫暖的車內,他的臉在痛,凍得紅腫的手指在痛,連腳趾也痛了起來。影子覺得疼痛是個好徵兆。

    警官啟動了汽車。「原諒我實話實說,」他沒有回頭看影子,只是聲音大了些,「可你這麼做實在太蠢了。你沒有聽天氣預報嗎?今天這裡降溫到零下30度。只有老天爺才知道那股寒流中心有多冷,也許零下60度,零下70度。不過我想,你要是在零下30度的天氣跑出來,氣溫再低都不怕了——早凍死了。」「謝謝。」影子感激不盡地說,「謝謝你停車照顧我。非常非常感謝。」「今天早上,一個住在萊茵蘭德的女人穿著睡袍和拖鞋出來喂鳥,結果被凍僵了,真的被凍僵在路邊。這會兒正在危重病房裡呢。今天早晨電視新聞裡播過了。對了,你是新來的?」雖然是提問,但這個人顯然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昨天晚上坐長途巴士過來的。本來計劃今天先買些暖和點的衣服、食物,還有一輛車。沒想到天氣會突然變得這麼冷。」「沒錯。」警官跟著說,「連我也吃了一驚。看這陣勢,真用不著擔心全球氣候變暖的事兒。對了,我是查德·穆裡根,湖畔鎮的警長。」「邁克·安塞爾。」「嗨,邁克,覺得好點了嗎?」「暖和多了。」「想讓我先帶你去哪兒?」影子把雙手放在暖氣出風口上取暖。手指火辣辣地疼,他只好把手移開,讓它慢慢恢復正常。「你能把我在鎮中心放下來嗎?」「你沒聽到我的話嗎?只要不是讓我開車去幫你搶銀行,載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都沒問題。你就理解為這個鎮子特別慇勤好客好了。」「那你建議我們先從哪裡開始?」「你昨晚才來的?」「是啊。」「吃過早餐了嗎?」「還沒有。」「好了,我知道哪裡是最好的開始了。」穆裡根說。

    他們駛過橋面,進入鎮子西北角。「這裡是主幹道,」穆裡根熱心地介紹說,「這裡,」他穿過主幹道轉右,「是鎮中心廣場。」即使在冬天,鎮中心廣場都讓人印象深刻。影子知道,到了夏天,這裡肯定更加美麗:它將成為一個五彩繽紛的廣場,各種各樣的鮮花競相開放,深紅色的、彩虹色的;還有角落裡那一小片樺樹林,將變成綠色枝葉與銀色樹幹搭建的天然涼亭。但是現在,這裡沒有任何色彩,只有漂亮的輪廓,彷彿是個空殼。冬天裡,噴泉也關閉了,褐色石頭的城市議會廳覆蓋著皚皚白雪。

    「……而這裡,」穆裡根結束了遊覽,把車子停在廣場西邊一棟有高大玻璃前門的舊建築旁,「是瑪貝爾餐廳。」他下了車,為影子打開後門。兩個人低著頭,頂著寒風,快步衝過人行道,衝進一間溫暖的房間,裡面充滿了新出爐的麵包、餡餅、湯和烤肉的香味。

    餐廳裡幾乎是空的,穆裡根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影子坐在他對面。他懷疑穆裡根這樣做是為了摸清鎮上陌生人的底細。可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猜錯了,這位警長的性格確實和他表現出來的一樣:友好、樂於助人、性格和善。

    一個女人急匆匆來到他們桌前。她不應該算肥胖,而是身材很高大,一個又高又壯的六十多歲的女人,頭髮已經變成了青銅色。

    「你好,查德。」她打招呼說,「想好到底該吃什麼之前,你可以先來一杯熱巧克力。」她遞給他們兩本封面過塑的菜單。

    「行,不過別擱奶油。」他同意說,「瑪貝爾太瞭解我了,」他轉頭對影子說,「你挑什麼,夥計?」「熱巧克力似乎不錯,」影子說,「我很高興上面能加些奶油。」「很好。」瑪貝爾說,「親愛的,不過,你的飲食習慣有些危險。你不打算向我介紹嗎,查德?這位年輕人是新來的警官?」「不是。」查德·穆裡根說,他微笑時露出一口閃亮的白色牙齒,「這位是邁克·安塞爾。他昨天晚上才來到湖畔鎮的。請原諒。」他說著站起來,走到房間後面去,進了標有「指針」的房間,旁邊的一間標著「定位器」。

    「原來住進北山路公寓的人就是你,那裡是老佩爾森的房子。哦,對,」她高興地說,「我知道你是誰。赫因澤曼恩今天早晨來吃餡餅時說過,把你的事都告訴我了。你們兩個都只要熱巧克力,還是你想看看早餐的菜單?」「我要吃早餐。」影子說,「有什麼推薦?」「每道菜都好吃。」瑪貝爾自豪地說,「都是我親手做的。但最好的是餡餅。約皮以南以東,要說吃到真正的餡餅,只有這裡了。熱乎乎的,裡面全是餡料,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影子不知道她說的餡餅到底是什麼東西,但他說沒問題就吃那個。很快,瑪貝爾端出來一個盤子,裡面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像一個對疊起來的派,下面半截用餐巾紙包著。影子墊著餐巾紙拿起來,吹了吹熱氣才咬下去一口:這玩意兒好燙,裡面塞滿肉餡、土豆、胡蘿蔔和洋蔥。「這是我頭一次吃餡餅,」他誇讚說,「味道真不錯。」「是『約皮』的特產。」她告訴他說,「一般情況下,你至少要跑到硬木鎮才吃得到。英國康沃爾郡的人來鐵礦上工作時,才把這道菜帶過來的。」「約皮?」「半島上半截,簡稱『約皮』。是個小地方,在密歇根州東北。」警長從洗手間回來了。他端起熱巧克力,響亮地喝起來。「瑪貝爾,」他說,「你是不是逼著這個年輕人吃了一個你的餡餅?」「很好吃。」影子說。這是實話,熱餡餅裡的餡料實在美味。

    「它們會讓你長出啤酒肚的。」查德·穆裡根說著拍拍自己的肚子,「我在此正式警告你。好了,你還需要一部車?」脫下皮大衣後,他露出了真正的身材,一個瘦高個子,卻長著一隻圓得像蘋果的大啤酒肚。他看起來顯得有些疲倦,但是精明能幹,更像個工程師,而不是警察。

    影子嘴裡塞滿餡餅,只能點頭。

    「很好,我剛才打了幾個電話。賈斯廷·利伯茲正在賣他的吉普車,開價四千美元,可以分三期付款。岡瑟一家要出售他們家的豐田四驅車,八個月都沒賣出去。那車難看得要死,不過估計現在他們寧願倒貼錢給你,只要你能把它從他們家車道上開走就行。如果你不介意車子難看的話,這筆買賣應該不錯。我在男洗手間裡已經給湖畔鎮房地產所的蜜西·岡瑟打了個電話,給她留了言。可惜她不在辦公室,估計可能去謝里拉的髮廊做頭髮去了。」影子吃完了餡餅。真好吃,而且非常管飽。「粘在你肚子裡,」他媽媽過去常常這麼形容這類食物,「吃了就長肉。」「這麼辦,」警長查德·穆裡根抹掉嘴上的熱巧克力泡沫,「我看我們先在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停下,讓你買些真正暖和的過冬衣服,再掃蕩一番丹維美食店,讓你塞滿你家的食品櫃。接著我把你載到湖畔鎮房地產所。如果你能首期預付1000美元買車的話,蜜西·岡瑟準會非常高興。也可以這麼辦:每月付500美元,連續支付4個月。估計她也會同意的。我告訴過你,那輛車很難看。不過,要不是那小子把它漆成了紫色,那可是一輛價值10000美元的好車,而且性能絕對可靠。像這樣的寒冷冬季,你需要那樣的車。」「你真是個大好人。」影子感激地說,「不過,你總是這樣到處幫助新來的人,用不著出去抓罪犯嗎?當然,我不是在抱怨你,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瑪貝爾咯咯笑起來。「我們大家總這麼說他。」她說。

    穆裡根聳聳肩。「這個鎮子的治安很好。」他簡單地說,「沒有什麼麻煩。當然,總能抓到某些車速超過規定的傢伙。那倒也不錯,交通罰款可以付我的工資。週五週六晚上,你會抓到一些喝醉酒打老婆的混蛋。還有女人打老公的,相信我,絕對是真的,男人和女人廝打在一起。除此之外就一切太平了。有人把自個兒的鑰匙鎖在車裡面的時候,他們就叫我來幫個忙。還有就是管管太愛叫喚的狗。每年都會逮住幾個高中孩子在露天看台後面的雜草堆裡胡搞。最近五年來最大的一宗案子,就是丹·施瓦茲喝醉後開槍射擊自己的拖車,然後坐著他的輪椅沿著主幹道衝下去,手裡揮舞著他那把該死的霰彈槍,叫喊著誰敢擋住他他就沖誰開槍、誰都甭想攔著他衝上高速公路,好像還說他要去華盛頓刺殺總統什麼的。一想到丹坐著輪椅朝高速公路猛衝,我就想笑。你還記得嗎,瑪貝爾?」她點點頭,噘起嘴唇。看起來,她一點也不像穆裡根那樣,覺得那件事情很可笑。

    「你是怎麼處理的?」影子問。

    「我和他談了談。他把霰彈槍交給我,然後在拘留所裡睡了個醒酒覺。丹不是壞人,只是喝醉了有點發瘋。」影子買單付了自己的早餐錢,然後不顧查德·穆裡根的推辭,付了兩杯巧克力的錢。

    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是位於鎮子南邊的一家倉庫式建築,銷售的物品包括從拖拉機到玩具等各種物品(現在仍是聖誕節假期,所以那些玩具依然在銷售)。商店裡擠滿了聖誕節後的購物者,影子認出了在巴士上坐在他前面的那個比較年輕的女孩,她正跟在她父母後面沒精打采地走著。他衝著她揮揮手,她猶豫一下,然後露出微笑,也露出藍色的牙套。影子漫不經心地想,十年之後,不知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到那時,她會和站在赫因農場及家庭用品店收款台後面的女孩一樣漂亮。收款的女孩拿著一隻卡卡作響的手持掃瞄儀,掃瞄他購買的東西上的條形碼。影子毫不懷疑,就算有人開過來一輛拖拉機,她也照樣有本事用這傢伙掃瞄貨款。

    「十套長內衣褲?」那女孩好奇地問,「你準備囤貨嗎?」她長得非常漂亮,像電影明星。

    影子覺得自己變成了十四歲的少年,舌頭打結,傻傻地說不出話來。他什麼都沒說,看著她登記保暖靴、手套、毛衣和羽絨外套的價格。

    穆裡根警長在一旁看著,他不想在這裡試驗星期三給他的那張信用卡,所以全部用現金付賬。然後,他提著衣服袋去了趟男洗手間,出來時已經全部換上了新買的衣服。

    「看起來挺不錯的,小伙子。」穆裡根誇獎說。

    「至少很暖和。」影子說。他們走到外面停車場,寒風吹在臉上依然很冷,但身體其他部位都很暖和。在穆裡根的堅持下,他把購物袋放在車子後座,然後坐在警長旁邊的乘客位上。

    「對了,你做什麼工作的,安塞爾先生?」警長問,「像你這樣的大高個兒可不常見。你是做哪一行的?會在湖畔鎮開業嗎?」影子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但他的聲音依然很沉著。「我為我叔叔工作。他是做買賣的,全國都有他的生意。我幫他幹點力氣活兒。」「他給你的薪水高嗎?」「我們是一家人。他知道我不會給他捅漏子,再說還可以順便學一點貿易知識。學會之後,我想自己獨立做生意。」從他嘴裡說出的這番話聽來振振有詞,流利得像一條蛇。話剛出口的一瞬間,他便對邁克·安塞爾這個人瞭如指掌。他很喜歡邁克·安塞爾。邁克·安塞爾沒有影子遇上的那些麻煩,邁克·安塞爾沒有結過婚,邁克·安塞爾從來沒有在火車車廂裡被石先生和木先生審問拷打過,電視機也不會對邁克·安塞爾說話,邁克·安塞爾從來不會做噩夢,或者相信一場神秘風暴即將來臨。

    他在丹維美食店裡裝了滿滿一購物籃,裡面是他在加油站時夢想的一切:牛奶、雞蛋、麵包、蘋果、奶酪、餅乾。以後有時間的話,他會來一次真正的大採購。影子在店內四處挑選食品時,查德·穆裡根和周圍的人打招呼,把影子介紹給他們認識。「這位是邁克·安塞爾,他現在住在老佩爾森的那套空公寓裡。」影子無法記住那麼多人的名字,最後只好放棄,只和大家微笑著握手。熱烘烘的店堂內穿著保暖服不大舒服,他出了一身汗。

    查德·穆裡根開車送影子去湖畔鎮房地產所。蜜西·岡瑟的頭髮顯然剛剛做過,還上了發膠。她根本不需要介紹,她知道邁克·安塞爾是誰。哎呀,那個和藹的伯森先生,他的叔叔愛默生,是多麼和藹可愛的一個人呀。他大概是六周前來這裡的,不,是八周前,租下了老佩爾森的公寓。那兒的景色是不是美得要命?這個嘛,親愛的,等春天時你再看吧。這附近很多湖泊一到夏天就長滿綠色水藻,喝了湖水會拉肚子,但我們很幸運,我們的湖,直到7月4日,你都可以直接飲用。還有,伯森先生預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說到那輛豐田四驅車,她真不敢相信查德·穆裡根還記得這件事。是的,她巴不得早點處理掉那輛車。說實話,她本來已經對那輛破車不抱希望了,打算把它捐贈給赫因澤曼恩的商會,把它當破冰車,能抵銷點稅款也好。倒不是說那輛車真是什麼破車,絕對不是,那是她兒子去綠灣上學之前開的車。呃,有一天,他突然把它漆成了紫色。哈哈,但願邁克·安塞爾喜歡紫色。這一點,她必須預先告訴他。如果他不想要的話,她是不會怪他的……她的滔滔不絕進行到一半時,警長起身告辭。「看來他們要我回警察局去。很高興認識你,邁克。」他把放在他車子後座上的購物袋轉放到蜜西·岡瑟的客貨兩用車上。

    蜜西開車帶影子回她的住所。他在車道上看見了那輛舊SUV。車身一半覆著白雪,白得耀眼,沒有積雪的地方可以看到車身的油漆。那種難看的紫色,只有吸毒high到極點,而且經常high的人,才有可能喜歡那種顏色。

    難看雖難看,但點火鑰匙一扭,車子就發動了。暖氣也能用,儘管要讓發動機轉上十分鐘,車內溫度才能從無法忍受的刺骨寒冷提升為刺骨寒冷。汽車空調努力工作的時間,蜜西·岡瑟帶影子進廚房——抱歉家裡亂糟糟的,不是她不收拾,可聖誕節後,小孩子們總是到處扔玩具。他介意不介意吃些剩下的火雞晚餐?那好,那就只喝咖啡,也省得刷鍋。影子從靠窗的椅子上拿下一個很大的紅色玩具車,這才坐下。蜜西·岡瑟問他見沒見過他的鄰居,影子說還沒有機會見到。

    煮咖啡的時候,影子被告知,他所住的那棟公寓樓裡一共有四戶人家。打從一開始,佩爾森就出租房間。佩爾森一家住在樓下,樓上的兩套租出去。現在,就連他們自己住的房間也租給了兩個年輕人,霍茲先生和尼曼先生。他們兩個真的是一對兒。安塞爾先生,老天,我們這裡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比森林裡樹的種類還要多。不過,那樣的人大都住在麥迪遜市或者雙子城。說實話,這裡的人對他們倒也不會有什麼看法。他們冬天住在考爾威斯特市,四月份才回來,湖畔鎮是個好地方嘛。到時候他就能遇見他們了。住安塞爾先生隔壁的是瑪格裡特·奧爾森和她的小兒子,那是個長得很甜美的女人,真的很甜美。儘管她的生活很不如意,可還是個像甜品派一樣甜美的可人兒。她為《湖畔鎮新聞報》工作。那份報紙不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動的那種報,但是敢講真話。蜜西·岡瑟認為可能這就是本地人都喜歡這份報紙的原因所在。她一邊說,一邊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爾先生能看到這個鎮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時候丁香花、蘋果花、櫻花全都開了,她認為沒有什麼比這裡更美麗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裡更漂亮的地方了。

    她一邊說,一邊為他倒上咖啡。哦,她真希望安塞爾先生能看到這個鎮子的夏天或者晚春,到時候丁香花、蘋果花、櫻花全都開了,她認為沒有什麼比這裡更美麗的了,全世界都找不到比這裡更漂亮的地方了。

    影子付給她500美元押金,鑽進新買的車內,倒車離開她家的前院,開到外面的車道上。蜜西·岡瑟突然追出來,敲敲他的前窗玻璃。「這個給你。」她說,「我差點忘了。」她遞給他一個淺黃色的信封。「鬧著玩的玩意兒。我們幾年前印刷的,你不用現在就拆開看。」他道謝之後駕車離開,小心謹慎地開回鎮子。他選擇那條靠近湖邊的路走。影子真希望自己看到的是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湖景。毫無疑問,到時候景色一定異常美麗。

    只用了十分鐘,他到家了。

    他把車停在外面街上,沿著公寓樓外面的樓梯走進他那間冰冷的公寓。他打開購物袋,把食物分別放進食品櫃和冰箱,然後打開蜜西·岡瑟給他的那個大信封。

    裡面裝著一本護照,藍色塑料封面,上面宣佈邁克·安塞爾(他的名字是蜜西·岡瑟用端正的手寫體寫的)為湖畔鎮公民,護照下一頁是一張全鎮地圖,剩餘的幾頁全是當地各個商店的折扣券。

    「我想我可能會喜歡上這裡的。」影子對自己說出聲來。他看看結冰的窗戶外面冰封的湖面,「前提是這兒能暖和起來。」下午兩點左右,前門突然砰地響了一聲。此時影子正用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幣練習「消失戲法」,把硬幣從一隻手偷換到另一隻手,而不被人發現。他的手太冷太笨,硬幣總是掉在桌面上。敲門聲讓硬幣再一次掉了下來。

    他走到門口,打開門。

    一時間,他嚇得目瞪口呆:站在門口的那個人戴著一副遮住下半張臉的黑色面罩,正是電視上銀行搶劫犯常戴的那種,廉價電影裡的系列殺人狂嚇唬受害者時戴的也是這種面罩。那人的上半張臉扣著一頂黑色的毛線帽子。

    不過,那人的個子比影子小很多,顯然沒帶武器,而且穿著一件顏色鮮艷的格子花呢外套。系列殺人狂一般絕對不會穿那種衣服。

    「嗚赫赫呵呵恩。」來人說。

    「什麼?」來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的是赫因澤曼恩那張快樂的老臉。「我是說,『我是赫因澤曼恩』。知道嗎,這種面罩流行之前我們是怎麼嚇唬人的,我已經全忘了。不過我還記得怎麼戴上這東西嚇人。厚毛線帽子遮住整張臉,再裹上圍巾。我只懂這種玩法。現在流行的新玩意兒,我覺得簡直是奇跡。我雖然老了,但絕對不會抱怨新鮮事物,絕對不會。」

    結束了一番感慨之後,他把一隻籃子塞給影子,裡面裝滿當地產的奶酪、瓶瓶罐罐,還有幾根意大利小臘腸,標明是用當地的鹿肉做成的夏季臘腸。他走進房間。「聖誕節後快樂。」他說著,耳朵和鼻子還有臉頰都紅彤彤的。「瑪貝爾的餡餅你已經吃下一整個了,我給你帶了些其他東西。」「你真是太熱心了。」影子說。

    「我才不是熱心呢,只是打算下個星期向你推銷抽獎彩票。是商會搞的活動,而我是商會的負責人。去年我們籌集了將近一萬七千美元,都捐給湖畔鎮醫院的兒童病房了。」「為什麼不讓我現在就買?」「破冰車推上冰面的時候才賣彩票。」赫因澤曼恩說著,望了一眼窗外的湖面,「外面真是夠冷的。昨晚氣溫一定降了有50度。」「降得實在太快了。」影子說。

    「在過去,我們經常祈禱,盼著這麼寒冷的日子。」赫因澤曼恩說,「我爸爸告訴我的。」「你們盼著這種日子?」「是呀,當然。在過去,只有這樣,居民才能活下去。這兒沒有足夠的食物,無法養活每一個人。當然囉,在過去,你不可能去一趟丹維美食店,買一堆好吃的,塞滿你的食品櫃。沒那麼簡單。但我的祖父找到了一個對抗食物短缺的好辦法。等到像這麼寒冷的日子,他就會帶著我祖母還有他的孩子們出門,也就是我叔叔、我阿姨和我爸爸(他是最小的),還有打掃服侍的女孩,以及一個雇工。他把他們帶到小溪邊,給他們每人喝一點朗姆酒和藥草(方子是他從他原來的那個國家帶來的)。然後,他用溪水澆透他們全身。不用說,幾秒鐘之內,他們全部凍僵,像冰棒一樣凍得硬邦邦的,全身發青。他把他們拖到一個預先挖好、鋪滿稻草的坑裡,把他們堆在裡面,一個挨一個,像往坑裡堆木材一樣。然後他把稻草蓋在他們身邊,最後用一塊2米寬4米長的木板把坑蓋上,防止野獸跑進去——過去這附近有狼啦,熊啦,那麼多野獸,這會兒再也看不到了。算了,威斯康星怪獸的故事就不給你講了,反正你怎麼都不會相信的——他用2米寬4米長的木板把坑洞蓋上。接下來的大雪會把洞口完全蓋住,所以他還得在地上插一根旗子做標誌,讓自己知道坑的具體位置。

    「然後,我祖父就可以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過冬了,不用再擔心食品和燃料夠不夠。等快到春天的時候,他會前往插著旗子的地方,挖開雪,移開木板,把他們一個一個搬回家,把全家人放在火爐前解凍。沒人抱怨什麼,除了那個雇工——我祖父沒把木板蓋嚴實,害得他的半隻耳朵被老鼠啃掉了。當然囉,過去我們擁有真真正正的冬天,這個辦法才管用。現在這種半瓶醋冬天根本不夠冷,不可能再這麼做了。」「不夠冷?」影子問,臉上一本正經。老頭子的故事讓他聽得很開心。

    「四九年之後,再也沒什麼像樣的冬天了。那一年你可能還太小,記不得了。那才算冬天呢。對了,我看見你買了輛車。」「是的,你覺得怎麼樣?」「說實話,我從來沒喜歡過岡瑟家的男孩。我在樹林裡的溪流中養鮭魚,在我的地產後面很遠的地方。那是鎮上的地產,不過我在溪流中砌了些石頭,圍出來一個個小池塘,鮭魚喜歡呆在裡面。我抓到過一些相當大的鮭魚,其中一條大約有六到七磅重。而那個岡瑟家的小混蛋,他把圍住鮭魚池塘的石頭都踢開了,還威脅說要告發我。現在他在綠灣上學,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公正的話,他就應該當一個冬季出逃者,離開這個鎮子,到世界上別的地方去。但是沒有,他就像沾在羊毛內衣上的蒼耳一樣,沾在這個鎮子上不肯離開。」他自作主張地地把裝滿禮物的籃子放在廚房餐檯上,「這是凱瑟琳·鮑德美克做的山楂果凍,她每年送我一罐做聖誕節禮物,送的年份恐怕比你的年紀都大。但不幸的事實是,我從來沒有打開過一罐。它們全都堆在我的地下室裡,大概有四十或者五十瓶吧。也許我應該打開一罐,然後發現自己居然喜歡這玩意兒。我先說到這兒,這罐給你,希望你喜歡。」「什麼是冬季出逃者?」「唔,」老人把他的羊毛帽子推到耳朵上面,用粉紅色的食指撓撓太陽穴,「唔,這可不是湖畔鎮獨有的。我們這裡是個好鎮子,比其他大部分鎮子都要好,可還稱不上完美無缺。有些冬天裡,天氣太冷,連門都出不了,雪幹得團不起來。這種時候,有些孩子會突然腦子發瘋……」「然後離家出走?」老人表情嚴肅地點點頭。「都怪電視,總給孩子們看那些他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什麼《豪門恩怨》啦,全是無聊的玩意兒。自從1983年秋天以後,我再也沒看過電視,只在電視櫃裡放一台黑白電視,方便從鎮子外面來的親戚住在我這裡時看比賽什麼的。」「你要喝點什麼嗎,赫因澤曼恩?」「不要咖啡,那玩意兒讓我頭痛。只要水就好了。」赫因澤曼恩搖搖頭,感歎說,「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問題就是貧窮。沒有貧窮,我們就不會有經濟蕭條,也不會為人……那個詞兒怎麼說來著?像蟑螂一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陰險?」「對了,為人陰險。伐木業完蛋了,採礦業也完蛋了,旅遊者們不會去比戴爾市更遠的地方,除了幾個獵人和一些到湖邊搭營住帳篷的孩子——而那些人偏偏又不在鎮子上花錢消費。」「不過,湖畔鎮看起來還是很繁榮的。」老人的藍眼睛眨了眨。「相信我,這可是費了不少工夫的。」他說,「非常艱巨的工作。可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所有住在這裡的人所付出的努力都是值得的。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家很窮。問問我那時候到底有多窮。」影子一本正經地問他:「當你還是孩子時,你家到底有多窮,赫因澤曼恩先生?」「只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可以了,邁克。我們那時候太窮了,甚至沒錢燒木柴生火取暖。到了除夕夜,我爸爸吮一點胡椒糖,讓身上發出一點熱氣。我們幾個孩子就圍著他,伸出雙手,靠他身上那點熱氣兒取暖。」赫因澤曼恩戴上他的滑雪面罩,穿上厚重的格子花呢外套,從口袋裡掏出車子鑰匙,最後戴上厚手套。「如果你在這裡呆著無聊,可以去我的店裡找我聊天。我給你看我收藏的手工做的釣魚假餌,讓你厭煩到極點,覺得回家簡直是一種解脫。」他的聲音在面罩底下顯得很悶,但還可以聽清楚。

    「我會去的。」影子笑著說,「泰茜怎麼樣了?」「正在冬眠呢。春天就會出來遛彎了。保重,安塞爾先生。」他離開了,在身後關上門。

    公寓裡顯得更冷了。

    影子穿上他的外套和手套,套上靴子。他現在幾乎無法看清窗外的景色。玻璃裡面結了一層冰,把外面的湖景模糊成一幅抽像畫。

    甚至在室內,他的呼吸都是一股股白霜。

    他出了公寓,走到外面的木頭平台上,敲敲旁邊鄰居家的門。他聽到裡面一個女人衝著某人吼叫的聲音,叫他看在老天份上關掉電視機。接受吆喝的一方準是個小孩,成年人是不會衝著另外一個成年人那樣吼叫的。房門打開了,一個女人一臉警惕地盯著他。她的頭髮很長很黑,神情顯得有些疲倦。

    「什麼事?」「你好,太太。我是邁克·安塞爾,是你隔壁的鄰居。」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什麼事?」「太太,我公寓裡實在太冷了。暖氣只有一點點,房間根本暖和不起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唇邊漾起一絲笑意。「進來吧。進來的話,還能給這個房間裡帶來一絲熱氣兒呢。」他走進她的公寓。地板上到處丟著色彩鮮艷的塑料玩具,牆角是一小堆撕開的聖誕節禮物的包裝紙。一個小男孩坐在距離電視機只有幾英吋的地方,上面正播放著迪斯尼的動畫片《大力神海格立斯》,裡面一個卡通的半羊半人神正跺腳叫喊著。影子轉身背對著電視機。

    「你應該這麼辦。」她說,「首先把窗戶縫封上,你可以在赫因的店內買到這東西,有點像封箱膠帶,但是用來封窗戶用的。把它貼在窗戶上。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用吹風機把它吹乾,它可以頂整整一個冬天,防止暖氣從窗戶縫裡流出去。然後,你買一兩個電加熱器。這房子的暖氣系統太老了,對付不了真正寒冷的天氣。之後,你就可以高高興興過冬了。」說完她伸出手來,「我是瑪格麗特·奧爾森。」「很高興認識你。」影子說著,摘下手套和她握手。「你知道,太太,我一直認為姓奧爾森的人都是一頭金髮。」「我的前夫是金髮。金髮,粉紅皮膚,哪怕用槍頂著也曬不黑。」「蜜西·岡瑟告訴我,你為本地的報紙寫東西。」「蜜西·岡瑟那個大嘴巴,什麼事都說。我看有蜜西·岡瑟在這裡,根本用不著什麼本地報紙。」她點點頭,「是的,我有時會寫些新聞報道,不過大部分新聞稿由我的編輯主筆負責。我負責寫本地的自然版、園藝版、每週日的評論版,還有「社區新聞」版,都是讓人昏昏欲睡的無聊瑣事,比如方圓十五英里之內,誰請誰吃飯之類。後一個誰應該用被動語態嗎?」「對,」影子沒管住自個兒的舌頭,「應該用被動語態。」她黑色的眼睛凝視著他,影子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以前來過這裡。

    不對,她只是讓我想起了某人。

    「總之,這就是讓你的房間暖和起來的辦法。」她說。

    「謝謝。」影子說,「等我房間暖和起來後,請你和你的小兒子過來做客。」「他叫里昂。」她說,「很高興認識你。對不起,我忘記……」「安塞爾。」影子說,「邁克·安塞爾。」「安塞爾這個姓是來自哪個國家的?」她問。

    影子對此一無所知。「說起我的名字,」他說,「恐怕我一向對自己家族的歷史沒什麼興趣。」「也許是源自挪威人的姓氏?」她問。

    「我們沒有那邊的親屬。」他說著,突然想起了愛默生·伯森叔叔,於是又加上一句,「但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星期三上門找他的時候,影子已經用透明塑膠帶封死了窗戶縫隙,客廳裡擺著一個電暖器,臥室裡面還有一個電暖器。現在室內溫度已經很舒適了。

    「見鬼,你開的那輛紫色玩意兒是什麼鬼東西?」星期三劈頭就問。

    「哦,」影子說,「因為你開走了我那輛白色的鬼東西。順便問一下,它現在哪兒?」「在德盧斯市賣掉了,」星期三說,「小心沒大錯嘛。別擔心,事情辦完後,你的車錢會還你的。」「我在這兒到底做什麼?」影子問,「我是說,幹嘛讓我待在湖畔鎮,不出去辦事?」星期三又露出他特有的微笑,讓影子想揍他一頓的那種笑容。「你住在這裡,是因為他們不太可能上這兒來找你。只有在這兒,你才安全。」「說到『他們』,你指的是那些特工?」「說的沒錯。山崖石屋現在恐怕已經不能用作聯絡地點了。有點棘手,但我們還是能應付過去。至於現在,我們只管休息,東遊游西轉轉,一直等到演出真正開幕——可能會比我們原來預期的晚一點,估計得等到春天。在那之前,不會發生什麼大事。」「為什麼非得等到春天?」「大家都說什麼虛擬現實、移形換位、平行空間。但說歸說,最後還是得住在這個世界上,受制於這個世界的自然循環規律。現在這幾個月是死寂的季節。在這種季節,即使取得勝利,也是死寂的勝利。」「我一點兒也聽不懂你在講什麼。」影子說。其實他說的並不完全是事實。他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他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

    「這個冬天會很冷。你和我必須明智地把這段時間利用起來,利用這段時間召集部隊,選擇戰場。」「好吧。」影子說。他知道星期三說的是事實,至少是部分事實。戰爭即將來臨。不,不對,戰爭其實早就開始了,即將來臨的只是決戰。「瘋子斯維尼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晚,他在為你工作。他死前告訴我的。」「我會僱傭一個連酒吧鬥毆都應付不了的傢伙嗎?但你別擔心,你已經用至少十來次事件獲得了我的信任。去過拉斯維加斯嗎?」「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就是那個。」「沒去過。」「今天晚上晚些時候,我們從麥迪遜市坐飛機去那兒。搭乘一架紅眼航班。那是一班包機,乘客全是大賭客。我已經讓他們相信,我們也有資格坐進那架飛機裡。」「張嘴就撒謊,你就不厭煩嗎?」他的語氣很平和,顯得不是指責,只是好奇。

    「一點也不,再說我這次並沒撒謊,我們玩的遊戲是賭注最大的那一種。路上不堵車,去麥迪遜市只需要一兩個小時。好了,鎖上房門,關上暖氣。不在家時,暖氣燒掉你的房子就糟糕了。」「我們去拉斯維加斯見誰?」星期三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

    影子關掉暖氣,把幾件衣服裝進行李包,然後回到星期三身邊。「你看,我覺得自己有點蠢。我知道你剛剛告訴我要去見誰了,可我一轉眼就忘了。不知道我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那個名字從我的記憶裡消失了。再說一遍那個人是誰?」星期三又告訴他一次。

    這一次,影子只差一點就記住了。那人的名字就在記憶的邊緣上。星期三告訴他的時候,他的注意力更集中些就好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

    「誰來開車?」他問星期三。

    「當然是你。」星期三說。他們走出房子。木頭台階下面,冰凍的人行道旁,停著一輛豪華的黑色林肯房車。

    影子開車。

    進入賭場,人會被來自四面八方的誘惑所包圍。除非這個人是鐵石心腸、沒心沒肺、沒有頭腦、完全缺乏對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絕這些誘惑。聽:硬幣翻滾著噴射出來,落在老虎機的托盤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卡卡作響,像連續不斷的槍聲;老虎機上的字母組合不停變幻,發出塞壬女妖一樣充滿誘惑的叮噹聲、喧鬧聲,在巨大的大廳內匯成一曲合唱。賭客走到牌桌前時,這種聲音漸漸減弱為舒服的背景聲,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賭客,讓他的血管裡流動著刺激和興奮。

    賭場有一個秘密,一個他們一直擁有、保護和引以為豪的秘密,是他們所有秘密中最神聖的一個。畢竟,大多數人賭博都不會贏錢,儘管贏錢是他們在廣告上宣傳、聲明、製造美夢的賣點。「贏錢」不過是他們最容易製造的謊言,好讓人們跨進這個龐大的、永遠開放的、歡迎一切客人的大門。

    這個秘密就是:人們賭博是為了輸錢。他們來到賭場,因為在這裡他們可以感到自己活著,他們在輪盤賭和撲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籌碼和投幣口中迷失自己。賭客們會吹噓他們贏錢那一晚的奇跡,吹噓他們從賭場賺到錢的傳奇故事,但他們卻失去了另一樣財寶,秘密的財寶,那就是——時間。這是一種獻祭,無數獻祭中的一種。

    進入賭場的錢彷彿一條永不停止奔流的綠色和銀色的河流,從一隻手流到另一隻手,從賭客流到賭桌上的莊家、到收銀台、到賭場經理、到警衛,最後流到賭場最神聖的聖所、最秘密的聖地——結算室。在這裡,在賭場的結算室裡,綠色的鈔票被分類、分堆,然後標記。在這裡,速度緩慢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越來越多、數目巨大得令人不敢想像的錢從賭場上流到這裡,還有來自電子網絡的錢,順著電話線,同樣流動到這裡。

    在結算室裡,你可以看到三個人,他們在設在明處的監視鏡頭下點算鈔票,但同時還有他們看不見的、隱藏在暗中的微型監視鏡頭盯著他們,像一隻隻昆蟲眼睛。每次當班,他們都要點算比他一輩子得到的薪水多幾倍數目的錢。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連睡覺時都會夢見自己在繼續點數金錢,點數數目驚人的鈔票和支票,將它們分門別類之後,再與這些金錢永遠分手。這三個人都有過瘋狂的想法。每週至少一次,他們都會夢想自己如何才能避開賭場的保安系統,帶著他能拿到的所有金錢逃跑。但是,再一次審視這個夢想時,他們不情願地發現自己的計劃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於是,他們只好老老實實繼續賺他們的工資,免遭關進監獄和被人送進墳墓的雙重危險。

    在這裡,在這個賭場的聖所裡,不僅有三個人點數鈔票,還有負責監視他們並搬運鈔票的警衛。除此之外,這裡還有另外一個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裝完美無暇,他的頭髮是黑色的,鬍鬚刮得乾乾淨淨。無論從任何角度來說,他的面孔和舉止都不會讓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從來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即使他們注意到他,很快也會再次遺忘他的存在。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房間的門會打開,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會離開房間,和警衛們一同穿過外面的走廊,腳步踏在印有字母組合的地毯上,沒有一絲聲音。所有的錢都裝在保險箱內,推送到賭場內部的停車場,在那裡裝進裝甲車。車庫的坡道閘門打開,裝甲車駛入拉斯維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在沒有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穿過大門,閒逛著走出坡道閘門,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對身邊那座仿紐約式樣的建築看都懶得看一眼。

    拉斯維加斯已經成為一個只有在孩子們的圖畫書裡才能看到的夢幻城市——這裡聳立著一棟故事書中才有的城堡,那裡屹立著一座獅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在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彷彿是飛碟降落的指引光。到處都是霓虹燈組成的視覺奇跡,還有閃爍的螢光屏隨時報告快樂的消息和某人的好運氣,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劇演員、或魔術師即將進行演出或者即將到來的信息。所有燈光都在閃爍著、召喚著、邀請著人們進入賭場,參加狂歡。每隔一小時,一座火山都要噴發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時,一艘海盜船都要在海戰中爆炸,沉入海底。

    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沿著人行道逍遙自在地緩緩走著,感受著金錢在整個城市裡的流動。如果是夏天,這裡的街道將被太陽炙烤得發硬,但他經過的每家店門前卻都涼爽宜人。那是室內空調傳出的冷氣,它們將吹走他臉上的熱汗。但現在是沙漠地區的冬季,是他所喜歡的干冷天氣。在他的腦中,金錢的流動組成了一個漂亮的矩陣,一幅由流動的光線組成的三維立體圖。他發現,這個沙漠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動的速度,錢從一個地方流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人的手中流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對他來說,這一切彷彿是一股高速奔騰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動,感受這股急流。?源思負躋丫?像?恕一輛出租車在街上慢慢跟著他,保持著距離。他沒有注意到它,也沒想到要注意它。因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蹤這件事是難以置信的。

    現在是凌晨四點,他發覺自己來到一家帶賭場的酒店。這家賭場已經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營業,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們會用定向爆破法將它炸掉,六個月內,它所在的位置上將建成一座新的歡樂宮殿,永遠遺忘過去那座酒店。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記得他。大廳裡的酒吧俗氣而安靜,空氣中瀰漫著陳年香煙的藍色煙霧。樓上的貴賓室裡,某人正準備投下幾百萬美元賭一局撲克。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坐在吧檯旁,位置正好在隔著幾層樓的樓上賭局的正下方,就連女侍者都沒有注意到他。酒吧裡正在播放「為什麼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幾乎聽不到聲音。五個貓王的模仿者,每個人穿著不同顏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電視裡重播的晚間橄欖球比賽。

    一個穿著淺色西裝、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的桌子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卻依然沒有發現穿炭灰色西裝的人。這個女侍者非常消瘦,顯得不怎麼漂亮,明顯有厭食傾向。她正在默默倒數著下班的時間。她直接走過來,職業性地微笑著。他衝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親愛的,真高興看到你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的話中隱含著挑逗意味,她衝他笑得更加開心了。穿淺色西裝的人為自己點了一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為坐在他旁邊的穿炭灰色西裝的男人點了一杯拉菩酒加蘇打水。

    「要知道,」酒端上來之後,穿淺灰色西裝的人開口說,「在這個該死的國家的歷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詩出自加拿大·比爾·約翰之口,1853年。當時他在柏頓羅茲市玩牌,結果在一場作弊的法羅紙牌賭博中被人騙了錢。他的朋友喬治·迪瓦羅把他拉到一邊,說,難道他看不出那場賭局是騙人的嗎。加拿大·比爾歎一口氣,無所謂地聳聳肩。『我知道,可這是這裡唯一的遊戲呀。』說完,他又回去接著玩了。」黑色的眼睛不信任地凝視著這個穿淺色西裝的人,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穿淺色西裝的人(留著微帶紅色的灰色鬍鬚)聽完後,搖了搖頭。

    「你看,」他說,「威斯康星州發生的事,我很抱歉。不過我把你們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帶出來了,是不是?沒有任何人受傷。」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嚐著。那種威士忌有一絲沼澤的味道。然後他問了一個問題。

    「我不知道。一切都變得比我預期的更快。每個人都對我雇來跑腿當差的那小伙子挺感興趣——我讓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車裡等著。你願加入嗎?」穿炭灰色西裝的人回答了句什麼。

    留鬍子的人搖頭。「已經兩百年沒有見到她了。就算她沒有死,她也從這些事中抽身離開了。」那人又說了句話。

    「你看,」留鬍鬚的人一口喝乾傑克·丹尼爾威士忌,「你加入進來,我們需要你時,你保證挺身而出就行。我會照應你的。你還想要什麼?『嗖瑪』?我可以給你弄一瓶『嗖瑪』,保證是真貨。」穿炭灰色西裝的人瞪著他,然後不太情願地點頭表示同意,接著說了句話。

    「我當然是。」留鬍鬚的人說,笑容如刀鋒一樣銳利,「你還期望什麼呢?你得這麼看這個問題:這可是本城唯一的遊戲啊!」他伸出爪子一樣的手,和那人保養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離開了。

    瘦瘦的女侍者走過來,有點迷惑不解:角落裡的桌邊現在只坐著一個人,一個穿著筆挺的炭灰色西裝、留著黑髮的男人。「你還好吧?」她問,「你的朋友還回來嗎?」留黑髮的男人歎了口氣,解釋說他的朋友不會回來了,也不會花錢和她找樂子,或者說給她找麻煩了。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之後,他又開始同情起她來。他查看他腦海中那些金色縱橫交錯的光線,查看整個矩陣,跟蹤著金錢的流動,找到一個交匯的節點。然後他告訴她,如果她早晨6:00點趕到金銀島賭場門口,也就是她下班30分鐘後,她會遇到一個從丹佛來的腫瘤學家,那傢伙剛剛在擲骰子賭桌上贏了4萬美元,正需要一個顧問,或者說一個搭檔,幫他在坐飛機回家前的48小時內花掉所有贏來的錢。

    這些話在女侍者的腦子裡立刻蒸發消失了,但它們讓她感覺很高興。她歎息一聲,心想,角落裡的那兩個傢伙似乎做了什麼交易,卻沒有給她小費。她還想,下班以後,她不打算直接開車回家了,她要去金銀島賭場。但是,如果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

    「你見的那傢伙到底是誰?」重新回到拉斯維加斯機場以後,影子終於忍不住發問。機場裡也裝著投幣的老虎機,即使在凌晨這麼早的時候,老虎機前也站滿了人,紛紛把手裡的硬幣塞進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這些人是否從未離開過機場,只是下了飛機,沿著通道走到機場大廳,然後一直停在那裡,被老虎機上那些旋轉的圖案和閃爍的燈光所吸引,無法脫身,直到把口袋裡最後一枚硬幣也餵進機器裡,這才身無分文地轉頭坐飛機回家。

    星期三把他們坐在出租車裡跟蹤的那個人的名字告訴了他。影子發現自己的思想又開小差了,再一次錯過了那個名字。

    「總之,他會加入,」星期三說,「只不過要花費我一瓶『嗖瑪』做代價。」「什麼是『嗖瑪』?」「是一種飲料。」他們走進班機,機艙裡除了他們和三個在賭場裡揮金如土之後需要立刻趕回芝加哥開始明天的生意的人之外,空無他人。

    星期三舒舒服服坐了下來,為自己叫了杯傑克·丹尼爾威士忌。「我們這種人是這麼看待你們這種人的……」他略一遲疑,接著說下去,「相當於把你們當作蜜蜂。每隻蜜蜂只能採集一點點花蜜,需要數千隻甚至幾百萬隻蜜蜂一起工作,才能採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現在想像一下,除了蜂蜜,其他什麼都不能吃,你需要多少只蜜蜂。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生活。我們以信仰為食,以祈禱為食,以愛為食。」「那麼『嗖瑪』是……?」「還是用剛才那個例子的話,這麼說吧,嗖瑪相當於蜂蜜釀成的蜜酒。」他笑道,「是一種飲料,凝聚了祈禱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餾成一種具有神效的液體。」他們在內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處吃了一頓乏味的飛機早餐。這時,影子開口了。「我妻子。」「已故的妻子。」「勞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從火車上那些傢伙手中救出來之後,親口告訴我的。」「好妻子才肯為丈夫做這種事。把你從不幸的監禁中解救出來,殺掉可能傷害你的惡人。你應該好好珍惜她,安塞爾侄子。」「她想獲得真正的生命。我們可以做到嗎?這種事可能嗎?」星期三久久沒有開口,影子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聽到了那個問題,或者他聽到了,卻睜著眼睛就睡著了。突然,星期三說話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面前的某處。「我知道一道魔法,它可以治癒傷痛與病痛,讓悲傷的心不再悲痛。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靠觸摸治癒一切痼疾。

    「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讓敵人的武器改變方向。

    「我知道的另外一道魔法,可以將我從所有契約和枷鎖中解脫出來。

    「第五道魔法:我可以抓住飛行中的箭,讓它無法傷害我。」他的聲音很平和,但語速很快,語氣中再也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成分,但也沒有笑意。星期三彷彿在背誦什麼宗教儀式的經文,或者在回憶某種黑暗而痛苦的事情。

    「第六道魔法:朝我發出的詛咒,只會落在施詛咒者的身上。

    「我知道的第七道魔法:我只需要凝視,就可以用目光熄滅火焰。

    「第八道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贏得他的友誼。

    「第九道魔法:我可以唱歌讓狂風入睡,讓風暴平靜,讓船隻安全回到港口。

    「這就是我學到的頭一批九道魔法。我懸掛在一株光禿禿的樹上,整整九天九夜,身體一側被長矛刺穿。我被冷風與熱風交替吹著,懸在空中搖擺,沒有食物,也沒有水,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獻祭。然後,整個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開。

    「第十道魔法,我能驅逐巫師,讓他們在空中不停地旋轉,再也無法找到回去的路,無法回到自己的家門。

    「第十一道魔法:當我吟唱起咒語,最殘酷的戰場上的戰士們都可以不受傷害,平安地返回他們的家園。

    「我知道的第十二道魔法:看到一個吊死的人後,我可以把他從絞架上放下來,讓他把他生前的所有記憶告訴我們。

    「第十三道魔法:只要我在一個孩子頭上灑水,那個孩子就不會在戰鬥中倒下。

    「第十四道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個神所擁有的全部名字。

    「第十五道魔法:我擁有夢想,關於力量、榮耀和智慧的夢想,我可以讓所有人相信我的夢想。」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影子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在飛機發動機的轟鳴聲中聽清他的聲音。

    「我知道的第十六道魔法:只要我需要愛情,我可以扭轉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意。

    「第十七道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絕對不會再想念其他人。

    「我還知道第十八道魔法,是所有魔法中最強大的一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只有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而且是有史以來最有力量的秘密。」他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影子覺得皮膚上彷彿有蟲子在爬。這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剛剛親眼看著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在他面前打開。在那個世界的某處,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一個被絞死的人在風中搖擺,在那個世界,巫婆們的尖嘯迴盪在夜晚的空中。

    「勞拉。」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星期三轉過頭,眼睛凝視著影子淺灰色的眸子。「我無法讓她重生。」他說,「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沒有真正地死掉。」「我猜我知道,」影子說,「是我的錯。」星期三眉頭一挑。

    「瘋子斯維尼頭一次教我怎麼變硬幣戲法的時候,給了我一枚金幣。他後來說,他給錯了金幣,他給我的那枚比他真正打算給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轉送給勞拉了。」星期三哼了一聲,垂下頭,下巴垂到胸前,皺著眉頭。很快,他又重新坐好。「那枚金幣的確有那種力量。」他說,「但回答是『不』,我幫不了你。當然,你在屬於你自己的時間裡要做什麼,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影子問。

    「我的意思是,我不會阻止你去尋找『鷹之石』和『雷鳥』。不過,我還是寧願你安安靜靜待在湖畔鎮,隱蔽地過日子,遠離他們的視線,希望以此遠離他們的關注。到了關鍵時刻,我們需要支援,需要能找到的一切支援。」說這些話時,他顯得特別衰老,特別虛弱,連皮膚都似乎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敗的肌肉。

    在內心深處,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來,把手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訴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其實影子的預感是一切只會越來越糟,但他知道自己應該這樣安慰他。那些待在黑色火車裡的傢伙,那個坐豪華轎車的胖男孩,還有在電視機裡說話的人——那些人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但他並沒有碰觸星期三的手,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事後,他很想知道,在當時,他是否真的可以改變事情的發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可以改變即將到來的打擊。他告訴自己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無論他當時怎麼做,都不會產生任何作用。但是,那以後,他仍舊希望自己當時能安慰安慰星期三,希望自己在那次慢慢飛回家的旅途中,碰觸過星期三的手,安慰過他。

    星期三讓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車,這時天已經黑了下來。影子一打開車門就感到了寒冷刺骨的低溫。和拉斯維加斯比起來,這裡簡直像科幻小說中的低溫世界。

    「別惹任何麻煩。」星期三叮囑說,「低下頭,老實過日子。別惹出什麼風波。」「這麼多事,我都得同時做到嗎?」「別跟我耍嘴皮子,孩子。待在湖畔鎮,你就可以逃脫他們的視線。我托人幫了好大一個忙,這才把你安置在這兒。如果是在哪個大城市,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能嗅到你。」「我會好好待著,不惹麻煩。」影子說的是真心話。他這輩子麻煩不斷,現在只想永遠避開它們。「你什麼時候回來?」他問。

    「很快。」星期三說著發動車子,關上車窗,駛進寒冷的夜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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