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眾神 第二部 自我 第九章
    噓。在廢墟中,千萬莫提起怪物們的真名……——溫迪·寇普《警察的命運》那天晚上離開伊利諾斯州之後,影子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問出一路以來的第一個問題。在看見“歡迎來到威斯康星州”的標志牌之後,他開口問星期三:“那天在停車場抓住我的那些家伙,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真的是木先生和石先生嗎?他們究竟是什麼來歷?”明亮的車燈照亮了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不要走高速公路,因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於是影子只好一直開車走普通公路。影子倒不怎麼介意,他甚至不覺得星期三這麼做是神經不正常。

    星期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幾個特工罷了。都是敵人陣營裡的人,戴黑帽子的壞蛋。”“可我不這麼覺得,”影子插嘴說,“他們反而認為自己是站在正義的一方。”“他們當然會有這種想法。真正的戰爭,向來發生在雙方都確信自己才是正義化身的兩者之間;真正危險的人,恰恰是那些堅信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人,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極端危險。”“那麼你呢?”影子追問道,“為什麼你要堅持做你正在做的事?”“因為我想做,”星期三回答說,接著微微一笑,“對我來說,這個理由就足夠了。”影子忍不住又問:“你們那天到底是怎麼逃脫的?所有人都安全離開了嗎?”“我們被重重包圍,可還是成功逃脫了。”星期三說,“如果他們沒有停下來先抓你的話,或許他們就能捉住我們中的某些人了。不過,那件事讓當時還搖擺不定的幾個人堅定了信心,相信我並沒有完全發瘋。”“你們到底是怎麼逃脫的?”星期三搖了搖頭,不願多說下去。“我付錢給你,不是讓你沒事兒亂問問題玩的。”他冷冷地提醒道,“我早就告訴過你。”影子聳聳肩膀,不再追問。

    那天晚上,他們在拉科斯市以南的超級八號汽車旅館過夜。

    聖誕節那天,他們是在路上度過的。他們開車繼續向東北方向前進,兩旁的農場逐漸變成了松樹林,城鎮之間的距離仿佛也越來越長了。

    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他們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像個禮堂一樣的家庭餐廳裡,吃到了聖誕節的午飯。影子悶悶不樂地扒拉著干巴巴的火雞肉,餐桌上還有紅色的越橘果醬甜點、味道像木頭的烤馬鈴薯,以及罐裝的綠色豌豆。每樣東西他只嘗了一口,就沒有興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卻顯得相當滿意。吃飯的時候,他又變得手舞足蹈、誇誇其談起來。他不停地說著話,開著玩笑。每當那個服務生女孩走過來,他都要挑逗她幾句。那是一個身材瘦弱的金發女孩,看她的年齡,似乎還沒有高中畢業呢。

    “對不起,親愛的,不過我能麻煩你再幫我倒一杯你們餐廳那種令人心情愉快的熱巧克力嗎?希望你不要覺得我太冒昧,我說,你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實在太適合你這種美人兒了。真的,穿在你身上顯得特別喜慶,特別漂亮。”女服務生穿著一件色彩鮮艷的紅綠相間的裙子,裙邊上還鑲著銀色的金屬箔。她咯咯笑著,臉刷地紅了。她開開心心地含笑走開,幫星期三再拿一杯熱巧克力去了。

    “真迷人。”星期三凝視著她離開的背影,沉吟著說。“很適合。”他又加上一句。影子不認為他真是在評論那女孩的衣服,他還沒傻到那個份兒上。星期三將最後一塊火雞肉塞進嘴裡,用餐巾紙擦擦胡子,然後推開面前的餐盤。“啊,終於吃飽了。”他扭頭打量一圈這間家庭餐廳,背景音樂正在播放聖誕歌曲:“小鼓手忘記帶來禮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有些事是會改變的,”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說,“可是人……人還是同樣的人,不會改變。有些騙局可以一直用下去,永遠不被人發現,另外一些則隨著時間和世界的變化而消失,不復存在。我最喜歡的一個騙局現在就再也不能用了。不過,還是有數量驚人的騙局,沒有任何時間限制。比如說西班牙囚犯騙局、鴿子屎騙局、佛尼的工具騙局(這個有點兒像鴿子屎騙局,只不過用金戒指代替錢包)、小提琴騙局……”“我從來沒聽說過小提琴騙局,”影子插嘴說,“不過其他幾個詐騙手法我倒是都聽說過。我過去的獄友告訴我,他就是專門玩西班牙囚犯騙局的。他是個騙子。”“啊,”星期三左眼一瞬間迸出興奮的光,“要說精致漂亮,那就是小提琴騙局了。它需要兩個人來完成,主要是針對貪財鬼和吝嗇人設下圈套。和所有詐騙手法一樣,它也是針對人性的貪婪設計的。當然囉,你也可以騙過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但那就得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和努力才行。好了,假設我們現在是在一家旅館、酒店或者昂貴的餐廳,我們在這兒吃飯,這時我們看見一個人。此人衣衫有些破舊,可身上有一種上流社會的氣質,絕對不是那種破衣爛衫的流浪漢,只不過暫時不太走運罷了。我們假設他的名字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後,到了他買單的時候了——不是很大一筆數目,你明白吧,只不過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著,他碰上了一件相當難為情的事!他的錢包怎麼不見了?哦,天啊,一定是把錢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離不是很遠,他可以立刻回去取他的錢包。老板,我的這把小提琴放在你這裡做抵押吧,艾伯拉罕說,你也看到了,是把舊琴,但我可是靠它賺錢維生的。”女服務生出現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變成了滿面堆笑,但笑容裡有點捕食猛禽的味道。“啊,熱巧克力!我的聖誕天使幫我拿來的!告訴我,親愛的,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不可以給我多拿些你們美味無雙的面包?”女服務生——影子在猜測她的年紀,16歲?還是17歲?——低頭看著地板,兩頰燒成了深紅色。她雙手顫抖著放下熱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廳邊上陳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裡停下來,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後溜回廚房,幫星期三取面包去了。

    “然後,那把小提琴——非常陳舊,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也許琴身還有一點破損——被放在琴盒裡,而我們暫時身無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錢夾。與此同時,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剛剛吃完晚餐,旁觀到了這場交易。現在,他對我們的店主提出一個請求:可否讓他看一看誠實的艾伯拉罕抵押在這裡的小提琴?“當然可以。我們的店主把小提琴遞給他,而這位衣冠楚楚的紳士——我們就稱他巴瑞頓先生吧——頓時驚訝地張大嘴巴,半天才想起自己的形象,這才閉上。他以極其虔誠的態度凝視著小提琴,仿佛是一位獲得特許進入聖地觀瞻先知遺骨的人。‘哇!’他驚呼出聲,‘這是——它一定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真讓人不敢相信!’然後,他激動地指出制造者的標記,標記就在小提琴琴身裡面一張褪成棕色的紙條上。不過據他說,即使沒有這個標志,光憑小提琴表面的光澤度、渦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斷出這把琴的尊貴身份。

    “現在,我們的巴瑞頓先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聲稱他是一個頗有名氣的交易商,專門從事稀有和絕版樂器珍品的買賣。‘這把小提琴很貴重?’我們的店主問。‘那當然,’巴瑞頓肯定地說,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賞著小提琴,‘至少價值10萬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計錯了。這樣一件珍品,我願意出5萬,不,至少7萬5美元買下它,而且是現金。這件精美的藝術品值這個價!我有一個在西海岸的買主,不用看貨,明天就肯出錢購買。只要給他一個電話,不管多高的價格他都會付錢。’就在這時,他看了一眼手表,臉色一下子變了。‘我的火車——’他驚慌失措地叫起來,‘我快趕不上火車了!親愛的好先生,等這件珍貴樂器的主人回來後,請把我的名片給他。哦,我得趕緊走了。’說完,巴瑞頓匆匆離開,他知道時間緊急,火車不等人啊。

    “我們的店主打量著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著貪婪欲望,一個餿主意開始從他腦子中冒了出來。時間一分一分過去,艾伯拉罕還沒有回來。然後,雖然晚了幾分鍾,可是從大門口進來的,正是我們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雖然衣衫有些破舊,他身上卻充滿了自尊與驕傲的高貴氣質。他手裡拿著一個錢包,那個錢包曾經見證過他人生中的輝煌時刻,可是現在,即使是在最景氣的日子裡,裡面的錢也沒有超過100元。他從錢包裡取出錢,支付他的餐費或者房租,然後要求店主歸還他的小提琴。

    “我們的店主把裝在盒子裡的小提琴放在櫃台上。艾伯拉罕像媽媽抱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起它。‘請告訴我,’這時候,店主突然問(他還留著那張有浮雕印花的名片,那人會付5萬美元,而且是現金!名片就躺在他胸前的口袋裡,仿佛在熊熊燃燒),‘像這樣的小提琴大約值多少錢?我的侄女一直吵著要學小提琴,差不多再過一周,就到她生日了。’“‘賣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問,‘我永遠不會賣掉她的。我已經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我曾在每個州的交響樂團裡用她演奏。跟你實說吧,當初我買她的時候,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店主盡力不讓臉上綻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現在出一千美元買它,你賣不賣?’“小提琴手看起來似乎有些高興,可馬上又垂頭喪氣起來。他說:‘可是先生,我是一個小提琴手啊,我只會做這份工作。這把小提琴,她了解我、愛我,我的手指也了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照樣能演奏。我到哪裡才能找到另一個如此完美的聲音呢?一千美元聽上去挺不錯,可這是我謀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絕對不賣,五千美元都不賣!’“店主看到他的利潤在飛快減少,可這就是做生意,你必須學會花小錢賺大錢。‘八千美元,’他開價說,‘其實它並不值那麼多。可我就是喜歡它,再說我很寵愛我的侄女。’“想到就要失去心愛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幾乎眼淚汪汪了,但他怎麼能拒絕八千美元呢?——特別是當店主走到牆邊的保險櫃,拿出的並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給他的時候。錢扎上還綁著紙帶,馬上就可以放進小提琴手破舊的衣服口袋裡。‘你真是個大好人,’他對店主叫道,‘你簡直是個聖人!可是,你必須先發個誓,保證你會好好照看我的姑娘!’這之後,他才不太情願地交出了小提琴。”“可是,如果店主只是把巴瑞頓的名片轉交給他,並告訴艾伯拉罕,說他交了天大的好運呢?”影子問。

    “那我們這兩頓飯錢就白花了。”星期三說。他用面包把盤子裡剩下的肉湯擦干淨,嘴巴吧唧吧唧地響著,心滿意足地全部吃完。

    “讓我來猜猜下面會發生什麼。”影子說,“艾伯拉罕離開那裡,成為一個擁有九千美元的有錢人。在火車站的停車場,他和巴瑞頓碰面,兩人平分騙來的錢,然後坐進巴瑞頓的福特車,開始去下一個鎮子繼續詐騙。我猜,車子尾箱裡肯定有一個裝滿了小提琴的盒子,裡面的琴只值100美元。”“給你一個純屬個人的忠告,那種小提琴,千萬不要付多於5美元的價。”星期三說完,轉向一直在旁邊偷偷徘徊的女服務生。“現在,親愛的,讓我們盡情享受一下你們這裡奢華美味的甜點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誕生日呢。”他緊緊地盯著她看——眼神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蕩——仿佛她能提供給他的可口佳餚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覺得很不舒服,這就像看著一只狡猾老狼慢慢潛近一只年輕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一樣。即使它逃跑,最後也會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連骨頭渣都被烏鴉啄干淨。

    女孩再度臉紅起來,告訴他們說甜點有加冰淇淋的蘋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還有加冰淇淋的聖誕節蛋糕,以及紅綠雙色的雞蛋布丁。星期三凝視著她的雙眼,告訴她,他想嘗嘗加冰淇淋的聖誕蛋糕。影子什麼甜品都沒點。

    “現在接著說詐騙的事。”星期三繼續說下去,“早在300年前,甚至更早的時候,小提琴騙局就出現了。如果你能選好詐騙對象的話,在美國的任何一個地方,明天你都能繼續使用這一招。”“我記得你提過,說你最喜歡的那個騙局,現在已經不能用了。”影子說。

    “我確實說過。不過,小提琴騙局並不是我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一招叫主教騙局,裡面包含了所有詐騙元素:刺激、密謀、簡潔、驚喜。我認為,即使時間推移,也許只要加一點點的修改,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後搖搖頭。“不行,它已經過時了。在這一招還管用的年代,就算是1920年吧,地點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說芝加哥、紐約,或者費城。我們在一家珠寶店。有個男人,穿著打扮像個教士——不是那種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長袍。他走進店裡,挑了一串項鏈,華麗的鑲嵌著鑽石和珍珠的項鏈,用十二張嶄新的百元美鈔付絲睢“鈔票的上端有一個綠色墨水的污痕,於是,店主向客人誠懇地道歉,但還是堅持把這一疊鈔票送到街角的銀行去鑒定。很快,珠寶店的店員帶著鈔票回來,銀行說裡面沒有偽造的假鈔。店主又一次誠懇道歉。不過主教倒是很通情達理的一個人,他說他很理解這種事,因為現在這個世界上,不合法與不虔誠的事實在太多了。不道德的事物與邪惡充斥世界——還有那些不知道羞恥的女人!社會底層的犯罪分子從陰溝裡爬出來,居然上了電影,在銀幕上耀武揚威。這樣的時代,你還能指望什麼?最後,項鏈被放在首飾盒裡。店主盡量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教堂的主教為什麼會買一條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項鏈?為什麼用現金支付?這些事跟他有什麼相干。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別,剛剛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間,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索皮,你這無賴,又開始玩你的老把戲了,是不是?’緊接著,一個身材魁梧、長著一張誠實可靠的愛爾蘭面孔的巡警押著主教,重新回到珠寶店裡。

    “‘抱歉打擾您了,不過,這個人剛才有沒有在您這裡買東西?’警察問道。‘當然沒有。’主教矢口否認,‘快,告訴他我什麼都沒買。’‘他買了。’珠寶商坦白說,‘他從我這裡買了一條鑲嵌鑽石和珍珠的項鏈——而且全部是用現金付賬。’‘您手頭還有那幾張鈔票嗎,先生?’警察問。

    “於是,珠寶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鈔票從收銀機裡取出來,遞給警察。警察把鈔票舉起來,對著光仔細查看,贊歎地搖晃著腦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說,‘這是你偽造過的最逼真的假鈔了。你可真是個偽鈔藝術家!’“主教的臉上露出自鳴得意的笑容。‘你什麼都證明不了,’主教說,‘銀行裡的人都說它們是真的。這是真正的綠色美鈔。’‘他們認為這是真鈔,這我相信。’警察倒是贊同他的說法,‘不過我懷疑銀行還沒有接到警告,通知他們索皮·塞爾維斯特已經流竄到了本市,而且那些鈔票也沒有送到丹佛或聖路易去檢驗。’說著,他伸手進主教的口袋,掏出項鏈。‘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鑽石珍珠項鏈,只換來價值五十美分的紙和墨水。’警察說。很顯然,在他內心深處,他還挺像個哲學家。‘別再假扮教堂的神職人員了,你真該感到羞愧才是。’他說著,給主教戴上手銬——當然囉,他不是什麼真正的主教——然後押著他離開。警察離開之前,填寫了一張接收項鏈和一千二百美元鈔票的收據,交給珠寶商,以備查案舉證之用。”“那些錢真的是偽鈔嗎?”影子問。

    “當然不是!全是嶄新的鈔票,剛剛從銀行裡取出來的,只在其中幾張上面加了一個手指印和一點綠色墨水痕跡,讓它們看上去真假難辨,更好玩一點。”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簡直比監獄裡的還差。“如此說來,那個警察顯然也不是真警察。還有項鏈呢?”“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項鏈。”星期三說。他旋開鹽瓶塞子,把一點鹽倒在桌上。“不過,珠寶商得到了一張警方收據,保證說一旦索皮被送進監獄,他很快就能拿回他的項鏈。警察誇贊他是一個好市民,他也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經開始考慮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會上把這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而此時,警察押著那個假扮主教的家伙大步走了出去,衣服一側的口袋裡放著一千二百美元,另一側口袋裡放著價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項鏈。他們朝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他們兩個的蹤影了。”女服務生回來清理桌面。“告訴我,親愛的,”星期三對她說,“你結婚了嗎?”她搖搖頭。

    “像你這麼可愛迷人的年輕女士,居然還沒有被人搶到手!這可真是太讓人吃驚了。”他用手指尖在鹽上胡亂畫著,畫出短粗的方塊形字母,看上去仿佛是北歐的古文字。女服務生溫順地站在他身邊。影子覺得她不像一只小羊羔,更像一只被十八輪載重卡車的探照燈照得發呆的小兔子,恐懼和猶豫讓它動彈不得。

    星期三突然壓低嗓門,坐在桌子對面的影子都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你幾點下班?”“九點。”她緊張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點半。”“附近最好的旅館是那家?”“六號旅館,”她回答說,“而且房租也不很貴。”星期三用指尖飛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膚上留下少許鹽粒。她沒有試圖把鹽抹掉。“對我們兩個來說,”他的聲音已經低得幾不可聞了,“那將是一個快樂的殿堂。”女服務生看著他,猶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後點點頭,又逃回廚房去了。

    “哎呀,你算了吧,”影子插嘴說,“她看上去還不到合法年齡呢。”“我從來不考慮什麼合法不合法的。”星期三告訴他,“再說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來喚醒我。有一個老方子,很簡單,能讓老頭子的血暖和起來。這個秘密就連大衛王都知道:早晨叫一個處女來喚醒我。”影子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鷹角鎮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處女。“你難道從不擔心會染上什麼病嗎?”他問,“如果你讓她懷孕了怎麼辦?如果她有個嚴厲的哥哥怎麼辦?”“不用擔心,”星期三輕松地說,“我從來不擔心疾病問題。我不會得病。不幸的是,大多數時候,像我這樣的人都是打空彈的,所以我們不會有繁育後代的機會。在過去,我還會留下一些後代,現在卻不太可能了。所以這方面也不用擔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長父親,這也不成問題。一百次裡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們發現之前安全離開。”“這麼說,我們今晚留在這裡過夜?”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號旅館。”他說著,手伸進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黃銅色的房門鑰匙,上面還附帶著一張寫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號,3號公寓。“而你呢,這間公寓正等著你去住,在離這裡很遠的另一個城市。”星期三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灰色眼睛閃閃發光,兩只眼睛頗不協調。他接著說:“灰狗長途巴士二十分鍾後到這個鎮子,停在加油站。這是你的車票。”他掏出一張折疊的巴士票,和鑰匙一起從桌面上推過來。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誰是邁克·安塞爾?”他忍不住問。票面上寫著的正是那個名字。

    “就是你!聖誕快樂。”“還有,哪裡是湖畔鎮?”“你下個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後一件事,好事要成三嘛……”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小的、用絲帶綁著的禮物盒,把它從桌面上推過來。盒子停在調味蕃茄醬瓶子旁(瓶口上沾著一塊干涸的番茄醬的黑色污漬)。影子沒碰那個盒子。

    “喂,怎麼啦?”影子很不情願地撕開紅色包裝紙,發現裡面是一個淺黃褐色的小牛皮錢夾,以前用過,磨得有些發亮。錢夾裡有一張駕駛證,上面貼著影子的照片,名字卻是邁克·安塞爾,住址是密爾沃基市。錢夾裡還有一張署名為M·安塞爾的萬事達信用卡,另外還有二十張五十美元面額的鈔票。影子合上錢夾,放進衣服內袋。

    “謝謝。”他說。

    “把這些錢當作聖誕獎金好了。現在,我送你去灰狗長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車、離開這裡向北而行時,我就可以和你揮手告別了。”他們走到餐廳外面。影子簡直無法相信,過去短短幾個小時內,天氣居然變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不會下雪了。這是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將是一個難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給我講的那兩個詐騙的故事——小提琴的故事還有主教的那個,主教和警察——”他猶豫了一下,想讓他的想法凝聚成型,聚焦到某一點上。

    “怎麼了?”這時,他突然想到該問什麼問題了。“它們都是需要兩個人合作的詐騙圈套,各有一個人扮演互相對立的不同角色。你過去有搭檔嗎?”影子的呼吸在空氣中凝結成一團白雲。他暗暗對自己許諾,一旦到達湖畔鎮,他就要花掉一部分聖誕獎金,為自己買些最暖和、最厚實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認說,“沒錯,我過去是有個搭檔。手下有個小弟。不過,那段日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對了,那邊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長途巴士。”巴士已經到了停車場,閃著信號燈在轉彎。“你的公寓住址在鑰匙上,”星期三囑咐說,“如果有人問起的話,就說我是你叔叔,我很高興使用愛默生·伯森這個名字。在湖畔鎮好好休息,安塞爾侄子。我本周內就去看望你。我們會一起出門旅行,拜訪那些我要拜訪的人。在此之前,你要低下腦袋,老老實實過日子,不要到處惹是生非。”“我的車子……?”影子問。

    “我會好好照顧它的。祝你在湖畔鎮過得愉快。”星期三說著伸出手來,影子和他握手。星期三的手比僵屍還冷。

    “老天,”他驚呼,“你的手真冷。”“我很快就能和我的餐廳少女情人在六號旅館的房間裡做愛了,那會讓我暖和起來的。”說著,他伸出另一只手,緊緊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暈中,影子再一次看到了一副雙重景象:他看見一個頭發灰白的人面對著他,抓住他的肩膀;但與此同時,他還看到另外一幅畫面:在無數個冬季,成百上千個冬季裡,一個戴著寬邊帽子的灰衣男人,從一個定居點走到另一個定居點,他拄著拐杖,透過別人家的窗戶,看著裡面熊熊的爐火和幸福快樂的生活,那是他永遠無法觸摸到,永遠無法感受到的東西……“走吧。”星期三的話打斷他的幻象,他的聲音仿佛在咆哮,但讓人覺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影子把票交給司機驗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壞日子,”她抱怨說,然後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聖誕快樂。”車裡的座位幾乎全是空的。“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到湖畔鎮?”影子問她。

    “兩個小時。也許還要久一點。”女司機說,“據說寒流就要來了。”她按下一個開關,車門砰的一聲自動關上。

    影子走到車身中部,找個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後開始思考起來。車子開動的單調節奏和熱烘烘的暖氣讓他昏昏欲睡,沒等他意識到自己就要睡著,他已經墜入了夢鄉。

    在大地之間,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畫是用紅色的濕潤泥土畫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時還有幾副粗糙的動物、人和鳥的圖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燒,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對面,睜開巨大的眼睛凝視著影子,眼睛如同一潭黑泥。水牛人的唇邊糾纏著褐色的絨毛,說話的時候,嘴唇一動不動。“你好,影子。現在,你相信了嗎?”“我不知道。”影子說。他發現自己的嘴巴也沒有動。無論他們倆之間的對話是如何進行的,反正不是聲音交流,也不是影子所知的任何交流方式。“你是真實存在的嗎?”“要相信!”水牛人說。

    “你是……”猶豫片刻,影子還是問了出來,“你也是一位神嗎?”水牛人的手伸入燃燒的火堆,取出一根燃燒的樹枝。他抓住樹枝中段,藍色和黃色的火苗舔舐著他紅色的手,但手卻沒有灼傷。

    “這塊土地不適合神靈居住。”水牛人說。但說話的卻不是水牛人。在夢中,影子知道,其實是火焰在說話。在這個地底之下的黑暗深處,是辟啪爆裂、熊熊燃燒的火焰本身在對影子說話。

    “這塊土地是由一只潛水鳥從大海深處帶出來的;”火焰說,“它是由一只蜘蛛紡出來的;它是一只烏鴉排洩出來的糞便;是一位倒下的父親的身體,他的骨頭變成了山脈,眼睛變成了湖泊。

    “這是一塊夢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說。

    水牛人把樹枝放回火堆中。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影子追問,“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我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還算湊合的體能訓練師,一個沒用的三流騙子,我甚至不是我自認為是的那個好丈夫……”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

    “我該怎麼幫勞拉?”影子突然問水牛人,“她想再次擁有生命。我說過我要幫助她,這是我欠她的。”水牛人什麼話都沒說,他向上指指洞穴頂端。影子的目光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道細微的光線,從高高在上的洞穴頂上的一個小裂縫射進來。

    “上到那裡嗎?”影子問,只盼對方至少能夠回答他的一個問題,“我應該上去到那裡嗎?”在夢中,想法立刻變成了現實。瞬間之後,他到達了洞穴頂端。影子在巖石和泥土中向上擠壓鑽爬。他像鼴鼠一樣在泥土中向前推進,他像獾一樣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撥鼠一樣把泥土從前進的道路上撥開,他像熊一樣在土中鑽洞。可土層實在太結實、太厚重,他的呼吸漸漸變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再也無法多前進一步了,不能再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他可能就要這樣被憋死在地底之下的某處了。

    他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他的努力越來越無力。他知道,他的軀體正躺在一輛暖氣充足的巴士裡,穿行在寒冷的樹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於地下深處的夢境裡停止呼吸,他同樣會在真實世界裡停止呼吸。而現在,他的呼吸已經變成了淺淺的喘息。

    他努力掙扎,繼續向前推進,但他的力量更弱了,每一次動作都耗費掉寶貴的空氣。他陷在上下不得的兩難之境:既不能繼續前進,也不能順著來時的路退回去。

    “現在,做筆交易吧。”一個聲音在他的腦中說。

    “我能和你交易什麼?”影子問,“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他嘗到了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濃重、混雜著沙礫的泥土。

    影子又加上一句:“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給你。”他說。

    對方的回復立刻出現。包圍著他的巖石和泥土開始在影子身下紛紛被推開,那股力量擠壓著他,肺裡最後一口空氣都被擠壓出來。那股擠壓前進的力量變得讓人痛苦不堪,它從各個方向同時擠壓著他。他被推到痛苦的頂點,盤旋在痛苦之巔,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一陣輕松的感覺突然傳來,影子終於可以再次呼吸了。頭頂上方的光線也越來越明亮。

    他正被推升到地表!又一陣地層震動傳來,影子試圖駕馭那股震動。這一次,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在剛剛結束的那陣可怕的收縮中,痛苦劇烈得令人無法相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被擠進、塞進堅硬的巖石縫隙,他的骨頭被碾碎,他的肉體已經變形。嘴巴和擠壓變形的腦袋剛一離開這個洞穴,他立刻放聲尖叫起來,那是充滿了恐懼和痛楚的淒厲號叫。

    他不知道自己在尖叫的時候,那個在真實世界中尚未醒來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裡,在噩夢中尖叫出聲。

    最後一陣悸動停止時,影子站在了地表上面,他的手指可以觸到腳下紅色的泥土。

    他掙扎著站了起來,抹掉臉上的泥土,抬頭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黃昏時分,無垠的地平線上是布滿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顆一顆從夜空中浮現出來,比他見過和想象過的任何星星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鮮明真實。

    “很快,”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從他背後傳來,“他們就會墜落下來。他們即將墜落,住在星星上的人將和地面上的人相會。他們中間有英雄,還有可以徒手殺死怪物的人,帶來寶貴知識的人。但是,他們中沒有人可以成為神。這裡不是適合神靈生存的地方。”一陣冰冷刺骨的風吹來,拍打著他的臉,感覺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聽到司機說話的聲音,通知他們巴士到了松樹林鎮。“有誰想抽煙或者活動一下腿腳的,可以下車放松放松。我們在這裡停十分鍾,然後繼續上路。”影子搖搖晃晃下了車。車子停靠在另外一個鄉下加油站外面,和他們剛才離開的那個差不多。司機正幫助兩個十來歲的女孩上車,把她們的行李放在汽車的行李廂裡。

    “嗨,”司機看到影子,和他打個招呼,“你在湖畔鎮下車,是不是?”影子睡意朦朧地回答說是。

    “嘿,那個鎮子相當不錯。”巴士司機說,“有時候我想,如果我能放棄其他一切的話,我就搬到湖畔鎮去住。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鎮子。你在那兒住了很長時間嗎?”“這是我第一次去那裡。”“那你一定得幫我在瑪貝爾的店裡吃個餡餅,記住了嗎?”影子決定還是不要問她太多問題。“我想問問,”他說,“我睡覺時說夢話了嗎?”“就算你說了,我也沒聽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車吧。等到了湖畔鎮,我會叫醒你的。”那兩個在松樹林鎮上車的女孩——他估計她們兩個的年紀都沒超過14歲——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沒想偷聽她們的談話,但還是聽到了不少。他感覺她們倆應該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個女孩對性幾乎完全不了解,卻知道很多動物的事,還在保護動物方面花了不少時間;另外一個女孩對動物不感興趣,但是知道很多從互聯網或者日間電視節目上看到的知識花絮,自認為對性愛了如指掌。影子有點擔心被發現,但又忍不住興趣盎然地聽著。那個認為自己是萬事通的女孩滔滔不絕地說著。她知道一種很少見的偏方,服用某種藥片就可以提高日常的性能力。

    影子不再注意她們交談的內容,讓腦子變成一片空白,只剩下車子開在路上的單調聲音。現在,只有零星的談話片段會不時地飄進他頭腦中。

    格洛迪就是一只好狗,還是一只純種的金毛尋回犬。可惜我爸爸不明白。每次它看見我都會搖尾巴。

    現在是聖誕節,他一定會讓我用雪橇車的。

    你可以用舌頭在他那個地方畫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們說今晚會下六英寸厚的雪。不過那只是他們估計的。他們總是估計天氣的變化,其實根本沒人讓他們瞎估計……緊接著,響起了汽車嘶嘶的剎車聲。司機吆喝一聲“湖畔鎮到了!”,車門嘩的一聲打開。影子跟在那兩個女孩身後,下車來到一個被泛光燈照得雪亮的停車場。停車場旁邊有一家錄象機店,還有一家仍在營業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計這裡就是湖畔鎮的長途巴士站。空氣異常寒冷,是那種感覺很清新的寒冷,讓他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他凝視著南邊和西邊方向鎮子上的燈光,還有東邊那個蒼白寬闊的冰凍湖面。

    女孩們站在停車場裡,跺著腳,誇張地沖著雙手哈氣取暖。她們中年齡比較小的那個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發現影子也在看她的時候,她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

    “聖誕快樂。”影子和她打招呼。

    “謝謝。”另一個女孩說,她看起來比第一個女孩大約年長一歲。“也祝你聖誕快樂。”她有一頭紅發,扁鼻子上面覆蓋著成百上千個雀斑。

    “你們住的這個鎮子很漂亮。”影子說。

    “我們喜歡這裡。”年紀比較小的那個女孩說,她就是喜歡動物的那個。她沖影子露出羞澀的微笑,也露出門牙上鑲嵌的藍色橡膠的矯正牙套。“你長得很像某個人,”她一本正經地說,“你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的什麼親戚?”“你真笨,艾麗森,”她的朋友罵她,“見誰都問他是不是誰的兄弟、兒子,或別的什麼親戚。”“我不是那個意思。”艾麗森辯解說。一道刺眼的白色車前燈的燈光照亮了他們幾個。燈光來自一輛客貨兩用車,裡面坐著一位母親。她接走了兩個女孩和她們的行李,只留下影子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車場裡。

    “年輕人,要幫忙嗎?”一個老人鎖上旁邊的錄象機店,把鑰匙裝進口袋裡。“聖誕節錄像店不營業,”他愉快地對影子說,“我是專門來等巴士的,好確定沒人碰上什麼麻煩。如果發現有哪個可憐人在聖誕節裡被風雪困住,我不會覺得心裡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終於可以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蒼老但是心滿意足的臉,臉的主人顯然品嘗過人生的酸甜苦辣,最後終於發現,總的來說,人生這杯酒還是不錯的。

    “這個,你能告訴我本地出租車公司的電話號碼嗎?”影子說。

    “當然可以。”老人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不過,湯姆這時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能吵醒他,恐怕你也租不到車子——我看見他今天晚上早些時候在巴克的店裡喝酒,喝得可開心了,開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兒去啊?”影子把門鑰匙上掛著的地址給他看。

    “哦,”他說,“到那兒大約要走十分鍾,也許二十分鍾,還得過橋。不過,這麼冷的日子裡,走路可不怎麼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麼地方的話,路就會顯得更遠。對了,你有沒有注意過這個現象?第一次找路的時候,好像路特別遠,可第二次再去時,好像一眨眼就到了。”“沒錯。”影子說,“我從來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不過我估計你說的挺對。”老人點點頭,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聖誕節呀。大過節的,我用泰茜帶你過去好了。”影子跟著老人走到路邊,那裡停著一輛巨大的老式跑車,看上去好像風雲咆哮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土匪強盜們最愛開著兜風的那種車。在鈉光燈下,它的顏色顯得很深,可能是紅色的,也可能是綠色的。“這就是泰茜。”老人驕傲地介紹說,“是不是個美人兒?”他拍拍她靠近前輪處向上拱起的發動機蓋,一臉滿足。

    “什麼牌子的?”影子問。

    “溫迪鳳凰牌。溫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產了,名字也被克萊斯特公司購買了,不過他們不再生產溫迪牌的汽車了。哈維·溫迪,就是創建這個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後來去了加州,在那裡自殺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年或者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劇。”車裡有一股皮革和陳舊的煙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在過去的歲月裡,有很多人曾在車裡抽香煙或者雪茄,煙草的味道於是成了車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鑰匙插進點火器,只扭了一次,泰茜就啟動了。

    “等到明天,”他對影子說,“她就要進車庫睡覺了。我會用滿是灰塵的罩子蓋住她,她會在那兒一直待到春天來臨。事實是,我現在不能再開她了,路面有積雪。”“她在雪地裡不好開?”“好開,百分百完美。可問題是,他們現在在路上撒鹽化雪,鹽能毀掉這些老美人,比你想象的還要快。對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門口呢,還是想在月光下繞著鎮子兜一圈?”“我不想麻煩你——”“一點都不麻煩。等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覺,你都要感謝老天爺。現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連睡上5個小時,就算很幸運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時候,腦子裡還是轉呀轉呀的暈乎著呢。哦,對了,我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赫因澤曼恩。我說,你可以叫我瑞奇,可這附近認識我的人都習慣直接叫我赫因澤曼恩。本應該和你握個手,不過我需要用兩只手來開泰茜。不全神貫注開車的話,她會知道的。”“邁克·安塞爾。”影子自我介紹說,“很高興認識你,赫因澤曼恩。”“那咱們就繞著湖兜上一圈吧,好好瞧瞧這個地方。”赫因澤曼恩提議說。

    他們開車所走的城鎮主干道,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條非常漂亮的街道,而且古香古色,仿佛在過去一百年裡,人們始終重視保護這條街道。這些人絕對不會匆匆丟棄任何他們喜歡的東西。

    開車經過的時候,赫因澤曼恩指出鎮上的兩家餐廳(一家德國餐廳,按照他的說法,那家其實是“一半兒希臘口味,一半兒挪威口味,每樣菜裡都要加酥餅”);他還指出面包店和書店的位置(“我早就說過,一個鎮子如果沒有書店,就算不上真正的鎮子。它可以自稱鎮子,可在它有了一家書店之前,它是在糊弄別人”)。經過圖書館的時候,他把車子慢下來,好讓影子看得更仔細些。圖書館前門懸掛著一盞盞煤氣燈,燈光搖曳。赫因澤曼恩自豪地叫影子特別注意那些煤氣燈。“它是1870年由約翰·赫寧,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圖書館命名為赫寧紀念圖書館。可他去世之後,人們就開始管它叫湖畔圖書館。我猜湖畔圖書館這個名字恐怕會一直沿用下去。”他說話時,語調中的那股子自豪語氣,讓人感覺圖書館好像就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樣。這建築讓影子想起一座城堡,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說對了。”赫因澤曼恩說,“還有塔樓之類。赫寧希望從外面看起來這裡就像一座塔樓或城堡。在裡面,他們仍然保留著當初打造的所有松木板書架。米裡亞姆·舒爾茲本來想把裡面的裝修全部拆掉,改成更加現代化的,但這裡已經登記成為有歷史紀念價值的地方,這可不是她輕易就能動手改動的。”他們開車經過湖的南邊,整個鎮子繞湖而建。湖面距離路邊的落差大約有30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無數白色的碎冰。時不時地,冰面上還有一塊閃爍著水光的缺口,映射著鎮子上的燈光。

    “似乎湖面已經結冰了。”影子說。

    “到現在已經結冰一個月了。”赫因澤曼恩說,“那些暗淡的斑點是積雪,閃光的斑點是冰。是從感恩節後一個寒冷的晚上開始結冰的,凍得像玻璃一樣光滑。你在冰上釣過魚嗎,安塞爾先生?”“從來沒有。”“那可是一個人能做的最幸福美好的事。重要的不是你能不能釣到魚,而是當一天結束之後,你回到家時還能感受到的那份平靜心情。”“我會記住的。”影子透過泰茜的車窗,凝視著下面的湖,“現在能在冰面上行走嗎?”“可以在冰面上走,在上面開車也行。不過我可不想冒這個險。從降溫到現在才過了六個星期。”赫因澤曼恩說,“不過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結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獵——是去獵鹿,那大概是,三十、或者四十年前的事了。我瞄准一只雄鹿,結果子彈打偏了,它跑出樹林——就在湖的北端,距離你要住進去的地方很近,邁克。它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只鹿,鹿角有二十個分叉,體形大得像只小馬,我說的都是真的,不帶一個假字。那個時侯,我比現在年輕多了,體力也好。那一年,從萬聖節前就開始下雪,到了感恩節,地面上還有一層干淨的積雪,好像從來沒被誰碰過一樣。我可以看見雪地上的鹿的足跡,我看出來了,那個大家伙正驚慌失措地往湖面的方向逃過去。

    “只有傻瓜才會去追一只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麼一個傻瓜,一個大號傻瓜。我追著鹿的足跡跑下去,最後終於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約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一瞬間,一朵雲遮住了太陽,寒流一下子就襲過來了——短短十分鍾內,溫度至少降低了30度。真的,沒有一句是騙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准備逃跑,結果根本無法動彈。它被牢牢凍在冰中了。

    “然後,我慢慢走到它身邊。你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它被凍住了,逃不了。可我也沒法讓自己朝一只沒有抵御能力的畜生開槍,特別是當它已經無法逃跑的時候。如果我真的開槍了,那我成什麼人了,對吧?於是我拿起我的霰彈獵槍,沖著天空開了一槍。

    “結果,槍聲和驚嚇讓雄鹿居然從它的皮膚裡跳了出來。你能看到它的腿還凍在冰裡,但它確實跳了出來。它把自己的鹿皮和鹿角都留在冰面上,然後就像一只剛出生的老鼠一樣,赤裸著粉紅色的肉,顫抖著逃回樹林裡了。

    “我真的覺得有點對不住那只老雄鹿,於是我就叫湖畔鎮婦女編織協會的人幫它織了件衣服過冬取暖。她們織了一件套的全身羊毛外套,這樣它就不會凍死了。那些女人給我和那頭老雄鹿開了個玩笑,織的居然是一件明黃色的羊毛外套,結果任何獵人都不會開槍打它了,因為在狩獵季節裡,獵人們總是穿著黃顏色的外套。”他又高高興興地補充一句,“如果你認為我說的任何一句是編造的話,我可以證明給你看。直到今天,鹿角還掛在我的錄象機店裡呢。”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老人也跟著微笑著,是那種藝術大師似的滿足的微笑。他們在一棟磚石結構、有一個寬敞的木頭平台的建築前停了下來,門廊上懸掛著金色的聖誕節彩燈,閃爍著好客的氣氛。

    “這裡就是502號了。”赫因澤曼恩說,“3號公寓應該在頂樓,房子的另一面。那邊可以看到整個湖景。你到家了,邁克。”“實在太感謝你了,赫因澤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錢做汽油費嗎?”“叫我赫因澤曼恩就好了。你不用付我一分錢。聖誕快樂,這是我和泰茜對你的共同祝福。”“你真的什麼都不要?”老人搔搔下巴。“實話告訴你吧,”他說,“差不多下周的某個時候,我會過來找你,賣給你一些彩票。是我們鎮子搞的抽彩活動,慈善捐款。現在,年輕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覺了。”影子笑了。“聖誕快樂,赫因澤曼恩。”他對老人說。

    老人伸出指關節發紅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結實,長滿老繭,感覺好像橡樹樹干。“上去時小心點,路挺滑的。在這兒就能看見你的房門,就在那邊,看見沒有?我會在車裡等著,直到看見你安全進去了為止。你進去之後沒問題了,就給我豎起拇指做個手勢,然後我再走。”他的溫迪跑車一直空轉著,耐心等待著。影子安全地走上木頭台階,走到房子側面,用自己的鑰匙打開公寓的房門。公寓的門搖擺了一下,開了。影子豎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溫迪跑車裡的老人——想到有人居然給自己的車子取名字,影子忍不住又一次笑了起來——赫因澤曼恩,開著泰茜穿過橋回去了。

    影子關上前門。房間裡很冷,有一股裡面住的人已經離開去過其他生活、但房間裡還充滿他們的食物和夢想的味道。他找到溫度調節器,調到華氏70度。他走進小廚房,檢查了一下抽屜,又打開鱷梨黃色的冰箱,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這一點也不奇怪。至少冰箱裡面聞起來很干淨,沒有灰塵積存的味道。

    廚房旁邊是個很小的、裡面只有一張空床墊的臥室,旁邊緊挨著一間更小的幾乎只有淋浴隔間的浴室。馬桶廁板上有一個放了很久的煙頭,紙已經變成了棕色。影子把煙頭彈開。

    他在櫃子裡找到床單和毯子,鋪好床。接著,他脫下鞋子、外套夾克衫和手表,穿著衣服爬上床。他不知道要用多長時間才能讓自己暖和起來。

    房間裡的燈關掉了,周圍一片寧靜,只有冰箱的嗡嗡聲和房子裡某處傳來的收音機的聲音。他在黑暗中靜靜地躺著,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離開了長途巴士。饑餓、寒冷、新床,加上過去幾周瘋狂的經歷,他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寂靜中,他聽到外面有東西折斷的聲音,像槍聲一樣響亮。他想也許是樹枝,也許是冰。外面正在結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來找他之前,他必須在這裡等待多久。一天?還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他得在這段時間內找些可以專心致志去做的事。他覺得可以再次出去找份工作,還可以練習一下變硬幣戲法的手法,直到純熟為止(練習你知道的所有戲法,有人在他腦中悄聲說,但並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除了其中的一個。千萬不要練習可憐的死掉的瘋子斯維尼教你的那個。他因為暴露秘密、寒冷和被人遺忘而死掉。千萬不要練習那個戲法,不要練習那一個)。

    這是一個很好的鎮子,他可以感覺到。

    他想起剛剛到達開羅市的那天晚上做過的夢,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只是個夢。他想起了卓婭……見鬼,那個午夜妹妹,她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來著?然後,他想起了勞拉……一想到她,他的腦中仿佛打開了一扇窗戶,他可以看見她。不知道為什麼,反正他可以看見她。

    她正在鷹角鎮裡,站在她媽媽家的大房子後面的院子裡。

    她站在寒冷的夜風中,但她沒有任何冷的感覺,她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了。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房子是她媽媽在1989年用勞拉爸爸的人壽保險金買的,她爸爸哈維·馬克卡貝在上廁所的時候死於心髒病。她看著房子裡面,冰冷的手撫摸著窗戶玻璃,呼吸沒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霧氣。她凝視著她母親,還有從德克薩斯州趕回家過節的姐姐和姐夫、孩子們。勞拉就這樣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沒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眼淚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個身。

    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者,於是把思緒從勞拉身上轉開,轉到他自己:他可以看到在他房子下面延伸開去的湖面,看到從北極吹來的寒風用比任何屍體更加冰冷的手指四處探查著。

    影子的呼吸逐漸變得淺短起來。他可以聽到外面響起的風聲,刺骨的冷風尖嘯著從房子外面吹過。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可以聽到風中的說話聲。

    在哪裡居住還不都是住,這裡很好,他想。然後,他睡著了。

    ◆與此同時,一段對話叮咚。

    “克羅女士?”“是我。”“薩曼莎·布萊克·克羅女士?”“是我。”“介意我們問你幾個問題嗎,女士?”“你們是警察?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我的名字是城,我的這位同事是路先生。我們正在調查我們兩位同事的失蹤事件。”“他們叫什麼名字?”“什麼?”“告訴我他們的名字。我想知道怎麼稱呼他們,你的同事們。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也許我能幫助你。”“……好吧,他們的名字是石先生和木先生。好了,我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你們這些家伙是不是見到什麼就隨便拿過來當名字?‘哦,你是人行道先生,他是地毯先生,過來認識一下飛機先生’?”“很有趣,年輕女士。第一個問題:我們要知道你是否見過這個男人。給,拿著這張照片。”“哇。正面照加側面照,底下還有數字號碼……照片真大呀。不過他看起來倒挺聰明挺帥的。他犯什麼罪了?”“他幾年前參與了一個小鎮上的銀行搶劫,他做搶劫犯的司機。他的兩個同伙決定把所有戰利品歸為己有,利用他之後就甩了他。結果他大發雷霆,找到他們,幾乎赤手空拳把他們兩個活活打死。州法院與被他傷害的那兩個人達成私下交易,讓他們作證告發他。影子被判了6年刑,但只服刑3年。如果你問我的話,像他那樣的人,應該把他們鎖起來,然後丟掉鑰匙。”“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聽人那麼說的,你知道,從來沒有。”“說什麼,克羅女士?”“‘戰利品’。這可不是一個你常常聽別人提到的字眼。也許在電影裡有人會這樣說,但現實生活中絕對沒有。”“這不是在拍電影,克羅女士。”“布萊克·克羅。我是布萊克·克羅女士。我的朋友都叫我薩姆。”“知道了,薩姆。現在說到這個人——”“不過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只能稱呼我為布萊克·克羅女士。”“聽著,你這個流鼻涕的小——”“好了,沒事的,路先生。薩姆——抱歉,女士——我是說布萊克·克羅女士,她想幫助我們。她是一個維護法律的好市民。”“女士,我們知道你幫助了影子。有人看到你和他在一起,坐在一輛白色雪佛蘭車裡。他順路送你回家,還給你付了晚餐錢。他有沒有提到過任何有助於我們調查的事?我們的兩位最優秀的同事失蹤了。”“我從來沒見過他。”“你見過他。請不要把我們當傻瓜,我們不傻。”“嗯,我一路上遇見了很多人。也許我見過他,不過我忘了。”“女士,你最好還是協助我們的調查。”“否則,你就要介紹我認識你們的朋友拇指夾先生和逼供劑先生?”“女士,請你不要沖動。”“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還有別的事嗎?因為我現在必須說‘拜拜’,然後關門了。我估計你們兩個這就要去找汽車先生,然後一起開車走人。”“你的不合作態度會被記錄在案的,女士。”“拜拜了。”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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