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世界
    小風在台上跳踢蹋舞的時候,這個世界彷彿跟著她旋轉起來。

    周圍的人晃動著身子,流行椅像波浪一樣起伏,汲取著小劇場裡幾百人的集體運動產生的能量。只有我沒有動彈。我坐在流行椅上,被群體運動的波浪沖襲,卻並未將自己投入這條能量的河流。一直以來,我在這個世界上,都只是一個類似障礙物的存在。

    小風唱了起來:假如這世上所有的鏡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願這所有的窗戶,都開向你開向你。

    舞台的背景中畫著許多許多面落地大鏡子,此刻都像窗戶一樣開啟,每一面鏡子裡都跳出一個與小風身形相若,穿著相同的女孩子。她們同小風一起踏著明快的舞步,鹿一般敏捷地踏跳,風一般輕盈地轉身,舞台地面的靈波在她們的舞步下蕩漾,傳送著充滿美的能量。每一個姑娘都用同樣絢麗的轉身動作做了一個騰越,短短的衣裙揭到腰上,露出纖長的腿,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她們同時張口,用輕快而充滿彈性的聲音唱道:「小圓鏡、穿衣鏡、梳妝鏡、沐浴鏡,還有每一面,印出我身形的玻璃,映照我影子的水面……」

    「每日每日,每時每時,讓你看到,我的哀與樂,悲與喜。」小風將雙臂投向天頂的方向,陀螺般急轉幾圈,繞到舞台的正中央。這是全劇中最慢的一段歌,幾乎接近於話劇獨白:「假如你的鏡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鏡中看到的是你……」她螺旋轉身時高揚的手臂舒緩地劃落,收到胸前,「哪怕我們相隔萬里。只要看到鏡子,就能與愛人相聚。」

    然後是五秒鐘的靜默。

    觀眾們迷惑了,慣性使流行椅依然保持晃動,但這一刻的觀眾像是坐在家長推動的鞦韆上、被動地晃蕩著的孩子們。

    怎麼可以有這樣的表演呢?怎麼可以本身既不創造靈波值,也不一定會刺激觀眾創造靈波值的表演呢?這是我的賭博。為這個環節張團和我爭執了很久,我堅持不肯改動,到最終綵排他才屈服。

    小風深吸一口氣,雙手輕拉起雪白的裙角,微微躬身,代表第二幕的終結。所有背景伴舞的女孩子們比她略慢半拍,以同樣的姿勢躬身展裙,一時間舞台上百花盛放。

    「好啊!」觀眾席的流行椅如同忽然被大浪捲起的小船,高高蕩了起來,「好,好!」反應過來的興奮的觀眾們一邊在座位上扭動身體,一邊奮力拍動椅把上的觸手。靈波將他們所有的歡樂與激動的力量傳送出去,送到這個星球的中心。而我如一個坐享其成的懶漢,在他們的營造的波浪裡隨波逐流,影響了他們流動的速度。

    身邊的幾個觀眾留意到我的不合群,對我怒目而視。

    「這種人就應該被放逐。」我聽到有人嘀咕。我不想解釋。

    ☆☆☆☆☆☆

    演出結束後的夜宵同時也算是首場演出成功的慶功宴。小風坐在我對面「哧溜哧溜」大聲吸著麵條,一點也不像舞台上那個攝人魂魄的舞之精靈。

    「你表演得很好。」我看著她的吃相說。

    「是你的本子寫得好。」她頭也不抬地吃麵。她一定是餓壞了,這樣一場表演,幾小時連唱帶跳,至少要消耗一千大卡的身體熱量,不過相應的,她的靈波值也提升了許多。

    「是張團的曲子寫得好。」我轉頭向團長笑笑。我是真心認為自己沒有什麼功勞,倘使沒有張團編出這樣的曲子,靠我一個普通的本子有什麼用。還有小風。除了現場的歌唱和表演,舞蹈設計部分都是她完成的,在舞美方面我是個白癡,只會告訴她模糊的感覺,而她居然這樣真切地把它傳達出來了。

    「你就別謙虛了。」小風「啪」地一聲擱下碗筷,抬腕看手背上的靈波表,「哇……26萬3千……這一場我就增加了500點呢!」她兩眼發光地來拽我的手,「你呢,你呢……」

    「別……」我縮回左手,不讓她看我的靈波表。「沒長什麼點。」

    「你糊弄我!」小風立刻變臉了。她一掛下臉來樣子就很凶。「說什麼表演得好,一場看下來你的靈波值都沒長,你還說你真的欣賞我的表演?」

    「我真的欣賞。」我答。不管她相信不相信,我是因為真的欣賞,才不願像大家一樣,那樣狂熱地扭動,那樣興奮地跺腳,那樣激動地拍椅把;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內在的感受都要用外化的方式來表達,進而產生物質的能量,推動這個星球的運轉。

    可是我就是這樣一個彆扭的人。我覺得內在的感受是心裡的事。比如我對這個世界一廂情願的戀慕,我不想,也不願,用拍手、跺腳、奔跑這樣的方式來表達。雖然這樣的方式可以產生靈波能。

    我寧願用文字,用故事,用歌,讓我心愛的姑娘來為之舞蹈。

    然後我,在台下靜靜地看,默默地微笑。

    小風在凝視著我。她大眼睛裡的表情沉澱下來,那眼神,如深邃的湖泊裡透出的光。「我真不明白你。」她的表情裡有些東西,好像很嚴重,我不知道是什麼。我忽然懷疑她偷看過我的靈波表。她用遠超過自己年齡的成熟口吻歎了口氣,探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傻,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不合群呢?」

    我又何嘗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我縮起戴著靈波表的那隻手。32年的靈波值還不到16萬點,我已經接到了星球動力中心的警告信,如果不能在短期內改變這個狀況,我就將被迫離開我們的世界,被放逐到一片廢墟的地球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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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百年前,在地球的祖先們把自己的家園逐步毀壞殆盡之前,他們發現了空間傳輸技術,得以遠距離瞬間移動各種物體,包括生物體。載人星際探測的飛船衝出了銀河系,從太空旅行、探險、到星際開發與外星殖民,這一波飛向太空的運動甚至脫離了政府力量的管轄,成為一種單純的商業行為。然後,很偶然的,一艘探測船在宇宙的另一個角落發現了這顆星。一顆在小星系位置中與地球相當接近的星球,它的體積大約是地球的2/3,自轉與繞星系的「太陽」公轉的週期幾乎一樣、並且只有一個衛星。發現者們給這顆星取名:「蓋亞(GAIA)」——希臘神話中的大地之母。

    「蓋亞」並沒有像地球那樣哺育出蝗蟲般吞掉自己的星球並禍害宇宙的龐大人口。她可能從來沒有哺育出任何像樣的生命。由於開發的成本太大,星際淘金家們輕易放過了她。才使得洪祖——這個尋找靈波實驗基地的科學家能用很低的價格從發現者那裡買下了「蓋亞」的所有權。

    洪祖不僅帶去了自己發明的靈波材料與新型實驗技術,還去了一群特殊的國民。他們都曾經加入一個叫「梵天」的網上虛擬國家。這個虛擬國家的「國民守則」中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保護自然資源,珍愛世界,奉獻自己,這也是靈波世界得以建立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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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波到底是什麼?它被籠統地稱為一種生物材料,但也有人說它是一種細菌,其實真相除了洪祖大概沒有幾個人知道。不過大眾的基本常識是:靈波物質有兩種不同的型號,A型可以填加、固定在其他物質裡,用來汲取能量,而靈波B卻能在靈波A的間隙游動,帶走它們儲存的靈波能。

    「蓋亞」在洪祖到來的第一個十年間依然荒蕪,他和他的「梵天」國民們借助從地球傳輸過來的基本資源,結合初步的靈波技術,在蓋亞上建立了幾個生活基地,到洪祖八十八歲去世時,他已經在蓋亞整整耕耘了五十五年,而時靈波世界初具規模,最重要的大氣改造也已完成。星球基本分為人類的生活區域(間有少量植物,其中的海洋湖泊可以養魚)與動植物區域,動植物區域的地面以改良土壤與地球土壤為主,主要種植糧食、飼養牲畜。

    當靈波世界初步培養出良性循環的機制時,悲劇卻在宇宙的許多角落漸次發生。由於空間傳輸技術需要消耗空前巨大的能源,地球人貿然使用了尚未成熟的核聚變技術來支持熱火朝天的宇宙墾荒運動。一個核聚變發電廠的事故造成世界性的連鎖反應,最終摧毀了星球上的整個人類社會。這一時期,大多數被人類殖民或開發的星球文明都還很弱小,而且利字當頭的殖民者們幾乎從沒有考慮過如何建立自己自足的運轉機制。離開了地球的資源供給,大部分剛剛播種的星球文明還來不及抽芽就已乾涸而死,苟延殘喘的幾處中,有一半,靠的是離「蓋亞」距離不遠,可以通過飛船從這裡購買運輸基本生活物資。

    「蓋亞」越來越成熟美麗。這裡的人們驕傲地把自己的星球叫做「世界」,因為這裡幾乎是全宇宙僅存的人類世界了。國家的概念在「世界」裡已不存在。因為「世界」是一一個整體,是靈波上綻放的水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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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蔚藍湖是我們這個區最宏大的「類自然景觀」,當年先輩們為了在這個世界仿造出地球上的海洋與湖泊,耗費了巨大的財力與資源。而佈滿靈波的海水與湖水在潮汐力的影響之下日夜拍打著鋪設著靈波感應層的湖岸,為星球創造了一些雖然不大卻也穩定的靈波能量增長點。

    已是深夜,月光在湖面上蕩漾,也用溫柔的光籠罩著跑道上的人們。小風在運動前將長髮綁成馬尾辮,換上了專業的含靈波材料的運動服,隨著她跑步時身體的起伏,辮梢在她後背左右掃動,因此產生輕微的摩擦力,也能積蓄些微的靈波能。承載她體重的腳掌在前行時對靈波跑道做的功,都記錄在她手腕上的靈波表上。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靈波無處不在。在湖水中,在湖岸上,在小道上,在大路上;在樓梯上,在地板上,在座椅上,在床榻上;在車間裡,在廠房裡,在流水線上;凡是進行運動的地方人們都會設計加入靈波,摩擦力無處不在。靈波也一樣。它讓我們生活中原本會被損耗浪費的功,轉化成靈波的能量,進而儲備起來,重新用來推動我們星球的運轉。由於「世界」的一切都是循環再生的,能源由每一個人創造、貢獻。當然,僅靠靈波循環利用人類世界的各種能量遠不夠支持這個世界的二次運轉,更重要的能量來源是太陽,作為一種全新的生物材料,靈波不僅可以轉化摩擦力儲存為能量,還能充分汲取和轉化太陽能,兩者相加,就解決了曾經困擾人類世界幾千年、並導致地球世界自我毀滅的能源問題。

    我的姑娘在前面奔跑,她的身形矯健,腳步輕盈。我喜歡看她運動的樣子,她真像這個世界裡的人。在我眼中,她甚至就這個世界的一個縮影。樂觀健康、充滿活力,熱愛運動,自強不息。然而我的血管中彷彿流動某種慵懶的元素,讓我嚮往著一些與這個世界的快節奏不太和諧的東西。

    三十二年來我不是一直這麼懶散的,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偶然進入地球寶藏的圖書館藏,開始閱讀那裡的文物書,在一個夏日的午後,我忽然累了,我忽然不想一邊閱讀一邊在靈波閱覽椅上蹬踩運動踏腳。我想好好地,在不創造靈波值的情況下來讀一本書。

    因為我讀到這樣一段話:

    ——請容我懈怠一會兒,來坐在你的身旁。我手邊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

    不在你的面前,我的心就不知道什麼是安逸和休息,我的工作變成了無邊的勞役海中無盡的勞役。

    今天,炎夏來到我的窗前,輕噓低語:群蜂在花樹的宮廷中盡情彈唱。

    這正是應該靜坐的時光,和你相對,在這靜寂和無邊的閒暇裡唱出生命的獻歌。

    《吉檀迦利》——意為「獻歌」。獻給神,獻給造物,獻給生命本身。

    那一刻我忽然懷疑,在這個世界上,如陀螺般被「靈波值」的指揮鞭抽打得不停轉動的人們,到底是在以自身的努力完成生命的使命、實踐生存的意義,還是僅僅,在服無邊的勞役海中無盡的勞役。

    我忽然想停下來試試。也許不是停止。而是歇息。真正的,放鬆地歇息,不是連睡夢中都會想到要創造靈波能而多翻幾次身子。

    我那時隔著保護套撫摩手裡的文物書,激動得心「砰砰」直跳。我彷彿發現了尋找已久的東西,找到了童年就遺失的珍寶。

    「安逸和休息」。我沉浸在回憶中,脫口而出。前面的小風回過頭,一邊還原地踏步,保持運動狀態:「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衝她笑笑。我曾經試圖用同樣的道理來打動她。而她只是用手摸摸我的額頭說;「傻,如果都像你這麼想,我們的星球就轉不動了。」

    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啊,永遠深明大義,讓我自慚形穢。

    「快點跟上來吧,你這樣慢,是加不了多少點數的。你怎麼就一點不著急呢……」她用半撒嬌的口氣說,還伸手拉扯我的胳膊,想讓我齊頭並進。可是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她一定是偷看過我的靈波表了。

    我真是一個彆扭的人,我生氣了,我甩開她的手說:「我是來這裡散步的,不是來這裡跑步的。倘使連你都不明白……」

    「傻,」小風終於不情願地停下腳步,「雖然你不愛動,但你知道我絕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這些年你寫的本子,排的每一齣戲都特別成功,讓觀眾創造了那麼多的靈波能。你知道你有多了不起?」她纖細的手指摸到我的眉頭,努力要抹平我嚴肅痛苦的表情,「可是,傻,間接能只能換錢,不能完成你的指標,你會被送到……」

    「地球」那兩個字好像把她嚇住了,她的嘴唇拼出那個形狀,卻終於沒有說出聲來。

    「有什麼關係,也許那裡更適合我。」我大大咧咧地說。

    「你!」她瞪圓了眼睛,反射著月光的一對瞳人裡怒火熊熊,「你混蛋!」她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扭轉頭,飛快地沿著小道跑了。

    ☆☆☆☆☆☆

    陽光把我的眼皮捂燙的時候我才睜開眼睛,小風已經不見了。我翻了個身,望著靈波床單上那個淺淺的坑。昨夜她一直輾轉難眠,我只能假裝熟睡,黑暗中,在不遠的將來等待著我們的「離別」卻愈加清晰可見。在我的想像中,離別是一個穿著藍色紗衣,有一對蝙蝠翅膀的幽怨女子,她無須多言,只要同時用雙手摸一下我們的頭,歎一口氣,我們便會永遠分離。

    有演出的時候,小風大清早就會去劇院綵排,雖然自己起得早,她卻很少埋怨我的作息,只把窗簾拉開一條縫,讓我睜眼時能知道時辰,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把整面窗簾全收了起來,剛八點半,猛烈的陽光已經快把我的臉燒著了。

    我踢開被子跳下床,將靈波被單一角的觸頭插進牆上的插座。小風翻來覆去大半夜和我偶爾動彈一下創造的靈波能被釋放出來,通過插座匯入靈波通道,直流向世界的能源中心。我看了看插座上顯示的數字,「6.6」,很不錯了,居然有「6.6」,查查我的靈波表,比入睡前只多了可憐的「0.5」,那麼剩下的都在小風的靈波表上。

    我揉著眼睛,光腳走到衛生間,漱漱口,抹把臉,到起居室的餐桌上找早飯吃。

    一如往日,桌上放著小風為我準備的早餐。保溫瓶裡是白粥,盤子裡放著切好的醬肉,小碟子裡還有幾種不同口味的泡菜。此外,還有一張寫滿留言的靈波卡。

    我頓時明白了小風今天離家前拉開窗簾的原因。她是為了讓我早早做這件事。

    「傻:

    你起床後就打這個電話『********』,確定一下電話的主人何時方便接待你。我希望你和他談一談,他也許能幫助你度過難關。

    我知道你不喜求人。但這個人出席了我們每一場新劇的首演,他就是我們曾經好奇猜測過的豪華貴賓席的神秘客。

    他真的很欣賞你,不希望失去看你下一出新劇的樂趣。去找他吧。

    風」

    我心情複雜地拿起這張條子。她為我去求過人了。而且為了這件事,我還曾懷疑過她。

    昨天演出中場休息時,也就是第二幕結束之後,我到後台去探班,姑娘們的表情怪異,見到我時私下傳遞著奇怪的臉色。我有點莫名其妙,門也沒敲直接撞進小風休息室的時候,她連忙表情慌亂地將一張寫滿字的靈波卡塞到一個身著月白色長衣的陌生人手裡。她的梳妝台上放著一隻表演前還沒有的七彩琉璃花瓶,裡面插著一束香檳色的玫瑰花。

    在我們的世界裡,能夠收到鮮花的女性會被同性嫉妒到發瘋。這個星球上種植的植物99%以上都是對維持大氣循環再生有貢獻的樹木,花卉是鳳毛麟角的稀罕物,更何況是這樣嬌嫩而珍貴的玫瑰花。

    「是豪華貴賓席的客人派這位先生送來的。」小風紅著臉比畫雙手向我解釋,「我給他回聲謝謝。」

    很久以前我就發現,在每一出新劇首演的晚上,豪華貴賓席前總要掛起一道紗幕。那裡面一定有什麼人,身份異常尊貴特殊的人物,然而我卻從來無緣得見真容。雖只一瞥,我也確定卡上內容絕不僅是「謝謝」那麼簡單。但那一刻我的好奇心戰勝了嫉妒,一直目送著那個信使離開休息室,幾乎忘了小風片刻前的失態。

    「你想什麼呢?」小風輕輕把我的臉撥向她,「這是你寫的劇,玫瑰花該送給你。」

    她雙手捧起那瓶花送到我面前,表情很認真。綢緞般光滑的花瓣上還凝著珍珠般的露水,看得我心裡發酸,我說,「多稀罕那,這樣的禮物我可送不了你。還是你自己留著吧。」那時我多少有點懷疑她和那個客人的關係。

    小風沉默地望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了一眼玫瑰花,端著花瓶走出房間,衝著對面大休息室裡的姑娘們招呼:「誰要?誰要誰拿去!」可想而知,這句話在女演員們中間引起了多大的騷動。

    ☆☆☆☆☆☆

    我又看了一遍小風的字條。神秘人是什麼時候給她回音的呢?也許就是昨晚她先回家以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願意讓別人來替我解決自己的生存問題?

    可我還是好奇。想揭開紗幕,看看後面的人。七次首演,他每次必到,小風直到第五出戲才進的劇團,按這樣看,他也算是我的知音。

    我打通了那個號碼,迎接我的是自動答錄機的提示音。算了吧。我內心軟弱的那個部分已經打算放棄,眼前卻彷彿出現了小風沉默的表情,黑眼睛如兩口黑色的井,還反射出些微希望的光。

    「您好,冒昧打擾。我是西靈劇團的編劇,我叫……」

    「秦先生,你好。」陡然出現的聲音讓我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那個蒼老的聲音就說,「我的車已經到你樓下了。過來談吧。」

    「你……」我尚在混亂地整理頭緒,門口的對講器已叮叮咚咚地唱了起來,「請等等。」我拿著靈波手機走到門邊按下按鈕——這些複雜程序被地球人淘汰了好幾百年,我們的世界為了增加運動和靈波能,故意又將一切可以簡化的設置複雜化,給生活增加了太多的麻煩。

    顯示器上出現的陌生人身著月牙白色的長衣,高高的個子,氣度非凡,表情謙卑,「秦先生,我是來接你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轉對著手機說話,卻發現對方已經終止通話。

    算了,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我匆匆穿好衣服,衝下靈波梯。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大樓正門邊上那輛暗藍色的藍博基尼古董車還是讓我嚇了一跳。什麼樣的人能擁有這樣的車?

    白衣人迎我上車,只說聲:「請繫好安全帶」,我剛照辦,他看似隨意地一踩油門,古董車利箭般直射而出。暗藍色的箭,如一道陰風。

    這種狀態下我無法問話,從來沒有坐過這麼快的車,我完全適應不了,胸腹內有一大團東西在蠕動,若一張口就會吐出來。

    白衣人和我說話時依然目不斜視:「秦先生,忍一忍,很快就到了。」原來他對我的不適並非熟視無睹。

    我咬緊牙關,腦子裡一片混亂,無法理性思考,卻依舊忍不住要胡思亂想:在「世界」裡,非機動車與公共交通工具是道路交通的主體,擁有一部私人轎車是相當奢侈的事,除了車價和巨額消費稅,驅動汽車的能量卡售價極其高昂。這部車的里程記錄已經超過20萬公里,那麼行車過程中已經創造了相當大的靈波值。道路是屬於「世界」的,在靈波道上行駛的交通工具對路面摩擦做功產生的靈波能直接歸屬於「世界」,是全社會的財產,不過車主也可以對應里程記錄享受一定的靈波免稅值。倘使我也有這樣一部車,可以花錢僱人幫我開開,就可以不必被流放了。如果神秘客人真的有心幫我,可以把這部車送給我。想到這裡,我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

    我本以為一個如此富有的人會選擇住在世界的頂端,以居高臨下的目光俯視眾生。卻沒有想到他住在一個郊外平房的地下室裡——地下第300層。

    站在電梯裡下墜近千米,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有幽閉恐怖症。身邊的白衣人依然一臉謙恭的表情,但不吐一個多餘的字。

    出了電梯是長長的甬道,好像進入了地球上古代君王的陵墓。沿甬道兩邊安裝著一排黯淡的靈波感應燈。大約走了有20分鐘,甬道終點的一扇門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幽深的房間,隨從引我進了房間,向著屋裡鞠了個躬,說:「先生,我們到了。」

    「你去吧。」曾在電話裡聽過的那個聲音說。於是白衣人退下了,門在我身後關上,依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的眼睛逐漸適應了半黑暗的狀態。我看到一個人坐在五米開外,身形瘦小,由於光線不夠,看不出年齡。但是這個房間,天那,這個房間太大了,我居然看不到它的界限!但身處其中,我察覺到一種微妙的節律,就好像心跳聲:撲通、撲通。

    「秦先生。」坐著的人說話了,「可以請你過來嗎?」那聲音不僅蒼老,而且乾澀、輕飄、中氣不足。這是個年邁的病人,還病得不輕。

    我一怔,這才意識到他坐的是輪椅。我連忙向前走了十幾步,心裡忐忑不安。這個地方和這個人,都讓我不知所措。

    老人仰起頭,忽然笑了,「太久不接待客人,忘了待客之道了。」他拍一拍椅背,屋子逐漸亮了,就像天空,在一分鐘裡,經歷了凌晨到日出的過程。由於過渡時間充足,我的眼睛沒有受到任何刺激。

    我先看清楚了對面的人。一個身體羸弱、面容清瘦的老人,他臉上層層疊疊刻痕般的皺紋透露出年齡的秘密——他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快爛掉了,他的目光卻如此銳利,與身體狀況全不匹配。

    老人望著我,詭秘地笑著,期待著我的反應,像一個設下陷阱後等著消遣人的頑童。

    隨後,我看清了屋裡的大致設置。

    這是一間奇妙的房間,不,「房間」這個詞用錯了,我甚至覺得,地下300層至少有150層的空間高度都是被它佔據的。它是如此空闊,朝上看,兩壁緩緩向中心收攏,好像一隻倒置的巨大心臟,心底在下而心尖朝上。我們現在的位置就相當於左、右心房分野的「房中隔」。整個房間的牆壁是淡紅色的,表面起伏不平,鼓起無數個看似健壯的肌肉疙瘩似的隆起,整個牆面如有彈性的肌肉組織,保持著有節奏的收縮、舒張運動,地板材料的質地不同,運動量沒有那麼大,但顯然也在隨著牆壁的運動輕微震顫。

    當然真正的心臟結構要複雜得多,除了分左右,還依上下分為「房」和「室」,而在這個空間裡,並沒有分隔心房和心室的房室口與瓣膜,只是被一層半透明的有彈性的牆壁將上層空間分為左右兩區,這層「隔壁」從我們頭頂兩三米處開始,一直延伸到空間的盡頭。因此地面以上四米左右的空間是不分左右、完全打通的,假使這是一顆心臟,那便類似於患了先天性心臟病,卵圓孔閉合不全。

    牆面與地面從空間的左側牆壁上「長著」兩根直徑超過10米的淡藍色巨型管道,如同心臟的靜脈,從房間底部向上延升,然後在大約100米高處融為一體,這根更大、更粗的管道直接通向左側空間逐漸收攏的「肉牆」,管口與傾斜牆面的接口處直接長在一起;在空間右側牆壁的相應位置也「長著」同樣的奇怪的三叉形巨管。隨著牆面的收縮與舒放,巨管的管壁也在有節奏地抽搐,可以聽見管中的半液態物質被擠壓時產生的悶響。

    這些管子裡流的是什麼,這樣大量的物質來自哪裡又流向何方?——我驚疑地仰望這間巨大的「心房」,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眼前的一切。

    「喜歡這裡嗎?」我聽到老人問。

    我慢慢低下頭,把目光移回到他的方向。他興致勃勃,正等著我發表驚歎的感言。而我的注意力在他身後,他身後那一片懸浮在離地面半人高處的薄薄的平面,像一張長長的地毯鋪展開去。那個高度似乎是專門為了他坐輪椅時方面操作而設置的。果然,他放在椅背上的手一敲,那整個懸浮的平面就略略傾斜了一點,使我可以看清上面的內容。

    ——上面有一條河流。

    一條閃光的淡藍色的河流。

    原本是幾乎沒有厚度的平面,角度只傾斜了一丁點,看下去那河流卻是那麼深,一眼望去,明澈的河道裡,一層層不同色澤的沙礫清晰可見。不,它們不是沙礫,仔細看,更像億萬個棋盤格大小的小窗戶。

    我走近幾步,想看得更清楚一點,身邊的一聲冷笑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我習慣性地抓抓頭,頭皮是濕的,指頭上沾滿了冷汗。怎麼會這樣,真丟人。

    「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聽口氣他的答案已經確定了。

    「我猜的……」我說,我甚至不是猜的,我只是感覺到的。

    我感到我正在這個世界的心臟裡。

    我在靈波世界的心臟裡。這個空間,這些管道,以及那條神奇的只存在於平面上的虛幻的河流,與河流中的無數個窗戶。都給我同樣一種強烈的感覺,讓我覺得,席捲這個世界,推動這個世界的靈波的中心,就在這裡。

    「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呢。」老人逼視著我的眼睛說,「我當然知道你,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誰,這個世界裡,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不超過五個。」

    「你和洪祖有什麼關係?」我大膽的猜測讓他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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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的締造者洪祖在八十八歲那年無疾而終,也算安享天年。但是,半個世紀以來,關於他的後人,從沒有任何確切的消息。他的家族也像在空氣中憑空消失了。同一時期,「世界」卻逐步走上了軌道,在短短一個世紀就建立了比較完善的新型民主社會。

    我是喜歡看文物書的人,喜愛鑽研歷史。我對洪祖很有興趣,甚至還特意研究過他的生平。就我看來,洪祖後人的失蹤也許只是退居幕後,智慧如洪祖一定知道,家族傳承的權力對於建立民主社會有害無益,倘使無法避免要將權力移交給下一代,至少不能讓它公開化,以免造成不良的社會影響。此刻看到了這個神秘的老人,隱約感到了他對整個「世界」的控制力,我忽然產生了聯想,覺得他應該是洪祖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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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快。」老人說。

    我激動得手腳發顫,說不出話來。

    「秦先生,你是個有趣的人。」老人繼續說,「我看過你幾出戲,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

    「我真沒想到……您這樣的人能常來看我的戲。」

    「昨天中場休息時我讓人給女主角送了花,她在道謝的回信裡提了你的情況。我們之前並沒有交往,但她希望我能幫你。她是你的女朋友?」

    「對不起,她太冒昧了。」我尷尬地原地踏腳。空間四周的牆壁依然像心肌一樣運動著,微微震顫的地面踩上去像軟橡膠似的很有彈性。

    「其實我早就在留意你的情況。」老人的臉上又浮起那種頑童般的表情。「我猜測過你這麼頹廢的原因。以往有些被放逐的人真的是懶漢,但是你不像。今天讓你來,就是想看一看,你和我猜的是否一樣。」

    說也奇怪,聽了這些話,看到他的表情,我原本誠惶誠恐的感覺陡然消失了。我忽然覺得一個追看了我七場首演劇的「知音」,是不應該用這種口氣說話的。難道我原本希望這個病怏怏的老頭子可以明白自己內心最驕傲的部分嗎?

    「那麼我們交換吧。」我說,「我也想知道你的秘密。」

    「我最大的秘密就在這裡。」老人抬起一邊眉毛,做了個鬼臉,「你看,我是個病人。而且從出生開始就是。」

    我瞪大了眼睛:那意味著,他出生時沒有經過基因選擇。

    「為什麼會這樣?」我禁不住大聲問,「我知道洪祖四十六歲得子,那是他到『蓋亞』創建靈波世界的第十三個年頭。當時已經推行了基因選擇的生育制度,帶有重大疾病基因的胚胎必須在修改後才能生產。他本人為什麼要違反規則?」

    「看了你的戲,我就明白你一定喜歡讀歷史。」老人的答話開始似乎與問題無關,但馬上話峰一轉,「你知不知道,許多天才都有致病的基因。如果使用基因選擇法來修改胚胎,就不會有愛因斯坦和莫扎特。假如我被修改成一個健康的庸才,如何能接替我父親來照料這個世界?」

    「照料?」我對這種口氣很感冒。即使是洪祖的兒子,這樣說話也很丟人。洪祖不是努力要營造一個公平、健康、向上的社會嗎?結果卻將整個世界當成自己的家族企業。

    「或者說,如果這個世界是一個陀螺,我就是那個抽鞭子的人。」他的臉上又浮起那種惡作劇般的笑容,現在看來,還帶著些自嘲的味道。

    我頓時覺得很難過,說不清是為他還是為所有的人。

    ☆☆☆☆☆☆

    在這個世界裡,靈波是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個體在社會中價值的最大體現。作為一種無可替代的指標,個人在青、壯年時期為世界創造了多少靈波能,就是對世界做出的最實在的貢獻。每個人一進入成年期,每年就要完成定量的額度,三年考察不合格就會收到星球動力中心的提醒,而五次年度不合格並總額不達標就會收到紅色警告。短期內(一般是三個月)如果看不到明顯的改觀,就會被流放地球。

    世界健康委員會根據每個公民的身體狀況,給出不同的退休年齡(這裡的退休與是否保留原有工作無關),一個退休的公民有盡量為社會創造靈波能的義務,卻不需要完成任何硬性的指標。此外,因為他們早年為社會貢獻了靈波能,社會免費為他們提供退休後的基本醫療、生活服務作為回饋。由於在生育階段引入了初步的基因選擇技術,先天性疾病在新生兒身上幾乎絕跡,世界上大多數人身體健康,偶爾出現少數病人,或因事故造成殘疾的,健康委員會便讓他們及早退休,由社會照料他們的生活。也就是說,靈波道德是一根有彈性、有區別,倡導公民為社會奉獻能源,而並非惡意索取的指揮鞭。它是支持這個世界良性運轉的最大道德指標,最高的社會公義。靈波即道德。

    一個揮舞著靈波道德的指揮鞭的最高領導人,卻是一個無法以自身力量直接創造靈波能的社會的寄養者。他的內心深處,到底是淒涼還是無奈?又或者,因為欺騙了所有人而得意洋洋?

    ——想到這裡,我望向他的目光帶著深深的猜疑。如果他那標準的玩笑表情是一種玩弄世界的得意,我絕對無法原諒他欺騙千萬人的感情與努力。但是答案是否定的。那張帶著惡作劇表情的打滿褶子的臉,像一個疲憊的面具。認真地看一會就能發現,那張臉後面的人對於自身諷刺的命運有一種無法掙脫的無力感。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的表白脫口而出。我真的替他難受。

    「即使你說了,也沒有人相信吧。章小鬼和我,誰更像這個星球的領袖?」他哈哈笑出聲來。「章……」我反應過來,他說的是章啟光,世界總統。

    他用寬慰的口氣對我說,「秦先生,給你一個建議,看你的情況多半是要被放逐的。到時候與其去地球,不如到這裡陪我吧。」

    我不由一愣:「為什麼是我?就因為你喜歡我的戲?」

    「難道要選那個女演員嗎?我能讓她天天在這裡唱歌跳舞嗎?」老人的身體前傾,雙眼裡射出興奮的光,「不,我需要一個可以和我說話的人。一個愛看文物書的人是再合適不過的了。而且我並沒有騙她,我可以幫你留在『世界』。我甚至把你帶進了『世界』的心臟。」

    「可是……」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建議弄得心煩意亂。地球已是毀滅後等待重生的荒蕪之地,據說流放到那裡的人很多都活不下去。我本來是破罐破摔了,但被困在這個地方,日日面對一個老朽的怪物,真的比流放地球好嗎?

    「你先走吧,再考慮考慮。」老人淡淡地說,「回去陪陪那個女孩子。你們的時間也不多了。」

    ☆☆☆☆☆☆

    回到劇場不久,張團就派我去《世界日報》。他們為我們的戲做了很大的宣傳,負責人要和我談談相關的問題。

    到《世界日報》大樓的公交車多不勝數。這是世界發行量最大的一份報紙,所屬的「世界傳媒公司」還同時擁有星球上最大的靈波電視台。

    我在站台上等車的時候,隨手買了一份報,草草瀏覽了一下。大選臨近,滿版都是關於選舉的新聞和廣告。「大章」和他領導的前進民主黨獲得了85%以上的支持率,遠遠高於其他的黨派。

    「大章」是世界公民們對章啟光的愛稱,他已任兩屆星球總統,根據世界法,總統任期每屆五年,同一人最多連任三屆,看來下一任總統多半還是他。

    馬路對面的巨屏靈波電視上正在播放大章晨跑的鏡頭。他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跑步十公里,除有政務需要,幾乎從不例外。他的體型非常健美,加上模樣長得帥,這種廣告對於女性選民的殺傷力尤其大。畫面上大章已經完成了一天的長跑任務,他一邊恢復性地踏步,一邊對著鏡頭揮手,背景出現這個星球最常見的一條宣傳口號:「運動創造波能,波能推動世界。」

    想到靈波心臟裡的老人,再看看電視上的大章,我不禁想:這兩個人,誰更像是掌握星球最大權力的人呢?

    畫面又切到了大章的競選演說。「我們的政綱,就是通過靈波,維持社會公平的最大化。無論男女,無論貧富,在靈波值的尺度面前都是平等的。」大章發言時的表情莊嚴肅穆,「同時靈波值又起到了轉移社會財產的功能。富人付出財富減免靈波稅,而窮人通過完成靈波值換得安逸的晚年生活。」

    環顧四周,等車的聽眾們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表情看著屏幕上的大章。我忽然有點明白了,即使「老洪」——我沒費什麼勁就用這個兩字做了那個老人的代號,即使他自己這樣相信,但是推動這個星球的人或許並不是他,而是大章和他的政府。靈波的心臟裡有著機械化的設備,有著讓世界運轉的物理力量,就像一個人的心臟,但真正要讓蓋亞成為一個身體健康、充滿活力的世界,更需要強大的大腦,需要意志和精神力量。

    那麼老人的存在相對於大章的政府,並不是凌駕一切的太上皇。也許,只是一個孤獨的,把靈波世界當成一個大玩具的風燭殘年的老人家。

    這樣一想,我忽然生起憐憫之心。

    公車到了。我隨著人群上了車,一路上心事重重,幾乎坐過了站。車站就在世界日報大樓的樓下,非常方便。進門後和門衛說明來意,他一個電話打上樓,然後恭恭敬敬地把我引進到118樓的頂層會議室。

    那個等待著我的人站在落地長窗前,背後是一窗下午的陽光。因為逆光,他的身體周圍好像套了一個光圈,他的臉是暗的,炯炯的目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像潛伏在黑暗中等待獵物的猛獸。

    「您好,我是西靈劇團的副團長兼編劇,我叫秦放。張團讓我來談贊助的事兒。」我有點侷促地說。

    「我知道,是我點名要你來。你們現在上的戲,前期我們公司投了五十萬珠,開演以來觀眾的反應不錯,我們考慮再投兩百萬,讓你們長期演下去。」

    「謝謝您欣賞我們劇團,也很感激您能支持這個戲,」我很少碰到這麼爽快的投資方,高興得直搓手,「對於這次贊助的兩百萬珠,您現在就能確定嗎?」

    「怎麼,你還怕我做不了主?」他的臉略向右偏了一下,陽光斜斜地灑上他輪廓鮮明的面龐。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沒想到自己居然能見到「禿鷲」本人。和照片與電視上一樣,他禿頂,前額窄小,兩道濃眉幾乎連成「一」字。雙目深陷,鷹勾鼻,薄嘴唇,方下巴。這位世界傳媒集團的總裁是星球上的風雲人物,他的真名少有人知,但他的外號「禿鷲」卻是這個行業中讓人最敬畏的名字。

    「怎麼,吃驚了?贊助個幾百萬珠怎麼能出動我的大駕。」「禿鷲」冷笑,「秦先生,你是聰明人,應該想到我一定還有別的要求,而且是特別重要的要求。」

    「您說。」我惶恐了。

    「我的人多年來一直在監視一個秘密的地區。我知道你今天去過那裡。」

    禿鷲的直截了當把我鎮住了。他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些什麼?

    「我也知道你因為拒不完成靈波值定額,可能很快就要去地球了。」

    我鎮靜下來。這是我遇到大事的一貫表現。我已經料到他會說的事一定非同尋常。

    「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也算一種交換吧。你想辦法再回到那裡,拍上一段影像交給我。僅此而已。作為回報,我會讓你留在蓋亞。」

    「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我應對自如,不露破綻。

    「我一直在找一個人。」禿鷲眉頭一皺,現在那個「一」字的中心縮成了一個疙瘩。「這些年他深居簡出,我很難得到他的線索。他這次讓你上門是非常稀罕的事,那裡幾乎從無外人出入。多年來我派高手試過好幾次,始終無法突破外部的隱形防護罩。」

    「你為什麼要找他」——這句話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無謂的好奇會壞事。

    「事情成了,我不但會長期贊助你的劇團,還會送你一輛轎車。養車的錢我來出,再給你配個司機。這樣你缺的靈波值很容易就能補足,你可以繼續快快活活地生活在這裡。」禿鷲說到這裡嘴巴一歪,譏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不知道老頭子找你幹什麼。也許你也求過他了。不過他一定不會像我這麼大方。」

    我終於忍不住了,就算禿鷲是億萬富翁,這樣的出手依然匪夷所思。「這要花多少錢?」

    「多少錢?我告訴你,這是我一年純收入的三分之一。還好只是一年,如果年年要花這麼多,三部車就能讓我變窮光蛋。」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雖然有心理準備,我還是沒有想到要這麼多。

    「沒想到吧?」禿鷲憤憤地說,「這就是老頭子和大章他們弄出來的。拿什麼靈波道德愚弄民眾。要知道我們的錢來得也不容易。為了工作終日奔忙,哪裡還有那麼多時間精力來創造什麼靈波能。如果不買車抵充靈波稅,連我都早就去地球了。」

    說到這一步,他要讓我公開秘密的理由我隱約已經猜到了。

    「秦先生,你我身份雖然不同,但都受靈波道德的壓抑。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同時也是幫助社會大眾瞭解真相。人民有瞭解真相的權利。讓他們知道,在世界的中樞,玩弄整個世界的是個不能產生靈波能的老廢物。」

    「這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歎了一口氣,他為什麼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呢?

    「我要摧毀這種假仁假義的靈波道德。」他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靈波道德是騙局。靈波之所以可以推動世界,除了太陽能,更因為它採集了星球表面所有人類活動包括運輸、工業生產的能量,其中與人類身體活動相關的部分則少之又少。很少有人知道,人能發出的機械能是很小的,最多0.5馬力,就算是有幾十億人,其能量對於整個世界,也只像用一隻小螞蟻拉一列火車,沒什麼用處。但是大章的政府,一味吹噓誇大個人的力量,讓大家都變成為了無聊的靈波能而營營役役的傻瓜。」

    我必須承認,關於人類身體活動能創造多少靈波能,我從來沒有明確的認識。但是作為一個「落後分子」,我對靈波世界依然是有感情的。我想某種程度上講,大章他們是用靈波道德來規範一種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靈波世界裡很少有懶漢,也很少有對資源的浪費。這是保證世界可以良性的循環的基礎。我對於這種規範的不合作,主要是不喜歡別人替我選擇和規定生活,同時我更嚮往另一種閒適自由的生活方式。禿鷲的論調中有一部分也是我的心聲,但是,要全盤推翻靈波道德是不公平的。

    「如果要再說明白一點,我將創立一個新的黨派,一個推翻虛偽靈波道德的黨派。我相信一定還有許多人,被靈波值捆得喘不過氣來。如果我們取得政權,就會重新樹立正常的社會規範。但是這需要契機,」禿鷲向前兩步,臉幾乎湊到我的眼前,「打破民眾對靈波能的愚昧崇拜就是第一步。你願意幫助我嗎?」

    「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

    「你在擔心什麼?」禿鷲怒火中燒,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是傳媒大王,我能推動輿論。這好歹是個所謂的民主社會,只要事情一公開,沒人敢拿你怎麼樣,老傢伙和大章那些道德家不會做挑戰社會規範的事情。」

    禿鷲越讓我害怕,我越不願意屈服。真的,答應他有什麼不好呢?如果他能讓我舒坦而風光地生活,比被軟禁在地下、整日守著一個垂死的老人要好太多。但我不喜歡禿鷲,不願意和他做交易。我也不想對那個老人背信棄義。本來可以在禿鷲這裡支吾、拖延一下,但我是怎麼想就怎麼說的人。

    「您的要求我做不到。對不起。」我拽開他的手,準備離開。

    「你會來求我的。」禿鷲冷冰冰地說,他朝我伸過來的右手中指與無名指間夾著一張靈波名片。

    我想起劇團贊助的問題還得靠他,還是接了,同時暗罵自己沒有骨氣。

    ☆☆☆☆☆☆

    一到劇院我就發現氣氛不對。中場休息已經過了,擠在後台的人明顯比往日多。一個女演員邊整理頭飾邊急匆匆衝向前台,她穿著女主角的服裝,但看她的背影並不是小風。

    我順手抓住一個在走廊裡亂跑的劇務:「出什麼事了?」他大夢初醒般「呀」了一聲,說「老秦你可回來了,小風出事了!」

    「怎麼回事?」我的心一沉。

    「大概是前景的露台沒搭穩,她演出的時候從上頭摔下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人呢,怎麼樣了?」

    「剛送醫院。你快去看看吧。」

    我沒來得及找張團就直奔劇務說的醫院,急救室外坐著幾個哭成一團的女演員,一見到我都爭先恐後地述說:「老秦,怎麼辦啊……」「剛才一地的血……」「團長和你都不在,大家都慌了……」「她一路都在叫你呢……」

    聽到最後一句,我略微寬心:「能說話就還好。你們別著急,醫生怎麼說?」

    和小風最要好的蜜娜抽抽搭搭地說:「醫生說送的及時,應該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但是,其他的就不能保證了。」

    我剛才跑得太急,聽完了這一句才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

    坐在急救室外等待的那難熬的幾小時裡,我心亂如麻,左思右想,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為什麼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我拒絕了禿鷲以後,小風就出事了?這中間有直接的聯繫嗎?

    想到這裡我坐不住了。我避開人群,掏出禿鷲的名片,給他打電話。

    「喂!」

    「我說過你會來求我的。」他依然用那種陰冷的語氣說。

    「是你嗎?小風出事是你搗的鬼嗎?」

    「你還有什麼在乎的事嗎?」他不緊不慢的說。

    沒有拒絕就是承認,我渾身顫抖,手機都差點脫手。

    「我以為你什麼都不在乎了。既然不怕被流放也就是不怕死,你又不貪錢,也不在乎劇團的贊助,那我只能試一把,看你是不是還在乎你的女朋友。」

    「你是個什麼東西!」

    「只要目的正確,使用手段不當也可以原諒。任何變革都需要犧牲者。」

    「你說大章他們偽善,我看你才是真的偽善!」

    「一句話,答不答應?這次只是給你一個警告,下次也許就不會這麼簡單了。」

    「你不怕法網恢恢?」

    「你以為這些事查得到我頭上?」

    「你……」

    「一句話。」他步步進逼。

    我低下頭,歎了一口氣,說:「我答應你。」

    我放棄了自己的原則,可是我只能放棄。我面對的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禿鷲,我不怕死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以,但不可以連累我身邊的人。我不可以害死小風。

    ☆☆☆☆☆☆

    有些事當你真要做的時候,卻往往做不成。我給老洪打了很多次電話,當然也不敢太頻繁,怕引起他的懷疑。可是每次迎接我的都只是答錄機的提示音,他本人再也沒有接過我的電話。

    我甚至開始懷疑,老洪當時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當真的。難道他知道禿鷲和我的交易,對我產生了懷疑?——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在試圖聯絡老洪的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隱藏著這樣一種希望,如有可能,把我遭遇的困境告訴老洪,讓他來對付禿鷲,保護小風。這樣做是很冒險的,但也許是個辦法。可一次又一次的答錄機提示音,讓我的那一點希望也完全破滅了。

    ☆☆☆☆☆☆

    小風被從手術室推出來的那一刻,蒼白的面頰沒有一點血色,濃黑的雙眉在昏迷中微微皺起,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可是半天之後,當她睜開眼,看到我的瞬間,臉上立刻恢復了我熟悉的笑容,雖然嘴角微笑時的線條比平時僵硬一些。「你來了。」她目光灼灼地望著我。我看出這眼神的意義很豐富,既有對自身狀況的不安,也有對我前途的希望和疑問。

    我垂頭避開她的眼神。「醒了就好,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好,」她伸手摸摸被子裡的腿,「不過腿還沒有知覺。」

    「哦,你先好好休息,我就在簾子外面守著。」我正要伸手去拉她的床簾,卻聽她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沒想到露台的欄杆那麼松。」

    「不要道歉!」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急忙瞄了一眼她的表情。她的微笑凝固在臉上,眼裡閃出淚光。我歎了口氣,彎下腰湊近她的臉:「其實……」

    「其實你是心裡難受,因為那件事沒有談成,對不對?」小風顫巍巍的手向上摸娑我的臉,「那個人幫不上忙,你還是要去地球。」淚水已盈出眼眶,從眼角滑入髮際。

    我說不出話來,也不敢面對她的表情。

    「大秦,你為什麼要這樣。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她把臉轉向床的內側避開我的視線,繼續說,「你可以不在乎我,但你為什麼連自己的事業、連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

    我愣住了。多年來,小風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麼重的話。這是她真實的想法吧?可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我為什麼要對抗這個社會的規範道德,把自己親手送上流放之路?

    當然不僅僅是為「安逸」與「休息」,流放的道路上也不見得就有這兩樣東西。文物書提到過一種人,叫做「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追求絕對的自由,游離於政府的規範之外,可絕對的自由也許是不存在的。我想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覺得這是自己的自由,這種選擇的權利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這種自由的感覺,比什麼都重要。可是……

    「別說這些好嗎?先養好身體要緊。我會陪著你的。」

    「你能陪我多久?」她依舊背著我,聲音從來沒有這麼冷靜,「你能改頭換面,努力彌補你的靈波值嗎?如果表現出色應該可以換得更長的考察期。考察期內夠努力也許就不用走了。不靠別人,秦放,就靠你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我答不出來。我想到了禿鷲,想到了我和他的交易。如果我一直聯繫不上老洪,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的那個許諾了:倘使我被判流放,他可以接收我。

    「你不能……」她吐出這三個字後就再也不開腔了。甚至對於自己的傷情,都沒有多問一個字。她像是打定注意不再和我說話,雖然我日日夜夜陪伴在她的病榻旁,她卻只當我透明,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拒喝我倒的水,拒吃我端的飯,連目光也拒不和我接觸。

    我只能托劇團每日來輪班的姑娘照顧小風,並為日日逼近的期限忐忑不安。禿鷲再次打來電話時一直沉默,無言的威嚇力超過任何具體的語言。

    我實在沒有辦法,一咬牙,說出了老洪對我的許諾:「你多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其實上次見面時他曾經提過,如果我被放逐,會被送到他那裡,以後要一直陪他待在地下。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認為沒必要在我被流放之前再和我聯繫。主動權在他手裡,著急也沒有用。你再等等,再等等。」

    電話那邊終於開腔了,「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你以為我願意被埋在地下室裡,天天對著一個快死的老頭子,相比之下你給我的條件好太多了。再說,殺了小風對你有什麼好處呢?等我進去了,一定會想辦法把你需要的東西傳出來,你如果能改變時勢,再放我出來。」

    對方又沉默了。我的心又懸了起來。他在想什麼?老洪提議的可信度連我自己都不確信。即使那個提議是真的,又怎保我和老洪在一起之後不會出賣這個心狠手辣的禿子呢——我還真是那麼想過的,可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禿鷲一定已經想到,如果我說的是真話,現階段用小風來要挾我已經沒有意義,要麼乾脆把我殺了滅口,以免遺禍,要麼等我完成任務。可是一旦我進入禁區,和外界的聯繫將被完全切斷,他也就無法以外界的任何人與事來威懾我,因而完全喪失這場交易中的主動權。然而,要想達到他原先的目的,唯有「相信我」這一條路。

    禿鷲到底是個梟雄,敢為他人所不為。他決定冒險用我。「明天我就派人給你送微縮攝影的設備,你要隨身帶著。那個老傢伙狡猾得很,我們要早做準備。」

    我這才鬆了一口大氣。

    ☆☆☆☆☆☆

    小風的主治醫生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看他的表情,小風的恢復情況並不太好。我剛塌實一點的心又被懸了起來。

    「秦先生,你女朋友的病情穩定,沒有生命的危險,但可能會落下輕微的殘疾。」

    「你的意思是?」

    「她不能再當演員了。」醫生的回答相當的乾脆,「她基本可以正常生活,但卻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

    我難過得要命,這消息會殺死她的,她一生的夢想就是當個優秀的女演員。

    「你看這件事情是你告訴她還是我們去通知她?」

    「一定要說嗎?」我慌了,現在這種情況,告訴她這樣的消息無異於雪上加霜。

    「瞞是瞞不住的,」醫生用右手在桌上敲了一記,提示我留意事情的重要性,「醫院要簽署一份證明,移交健康委員會,減免她絕大部分的靈波值指標。這份證明需要她本人簽字認可,否則不能生效。」

    「難道沒有什麼變通的辦法?」

    「沒有,」大夫搖搖頭,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材料給我看。這是一張稀罕的紙質證明,星球絕大部分出版物都使用可以短期顯示圖像與文字的「靈波紙」,其生產過程基本無污染,並能便捷地統一回收,循環利用。只有相當重要的內容才會採用文物書常用的原始紙張來書寫印製。

    我摸著證明文件題頭部分略微凸起的紅色字體,手指禁不住微微發抖。我知道這對小風來說無異於一份將她職業生涯宣判死刑的判決書。這樣的任務,我沒有勇氣去完成。

    「明白了,我拿去給她簽。」大夫言畢起身送客,他揚起的眉毛像在說:「這個沒用的男人。」

    ☆☆☆☆☆☆

    我有意要避開大夫查房的時間,但好巧不巧,進病房時卻正撞見小風在文件上簽字。

    小風的表情很平靜,可簽字時的手勢一橫一豎、一撇一捺,都那麼緩慢沉重。她的嘴唇繃得緊緊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筆下的方寸之地,不像在簽名,倒似在雕刻。

    我真想喊:「小風,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些。」

    可她不哭,她就那麼緊緊憋著,咬緊牙關,把所有的哭泣壓在喉嚨口,只有淚腺似乎是她體內最不受控制的部分。她眼眶裡盈滿液體,不等落下來就被她一把抹乾了。但不一會兒又盈滿了,她便迅速而果斷地用手背一把抹去。

    看她這樣我忽然覺得胃痛得要命,整個胃部都扭結在一起。

    「秦放,」她忽然說話了,但目光依然盯著自己的簽名,「我是個廢人了。」

    「風兒。」我哽咽了。

    「我是個廢人了。」她抬起頭望著我,眼睛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害怕了,我真的害怕了。

    ☆☆☆☆☆☆

    今晚的月色真好,天空高遠而明淨。讓那一輪澄澈的滿月顯得無比靜美。回到家推開房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地霜白的月華。起居室和臥室間的移門大開,臥室的窗簾收在兩邊,從打開的窗戶裡撲進涼爽的夜風,穿門過戶,「砰」地推上了我身後的大門。

    「小風!」我來不及脫鞋,三步並作兩步,直衝到落地窗邊。

    窗戶開著,窗邊停著空蕩蕩的輪椅。我像當頭挨了一記重錘,雙腿忽然失去了知覺,身體一下子撲倒在輪椅旁。這一瞬間,我忽然發現,小風對我意味著什麼。她像我生命中平常而基本的存在,如同水,如同空氣,只有失去時才會發現她是多麼難以或缺。

    輪椅上放著一張通知卡。月光下看得不那麼真切,但那熟悉的印刷體是政府通知的專用文體,「流放令」這三個字印得特別大,下面的小字仔細辨認,是通知我明晨八點半,有專人上門接我去星球安全部,統一安排去地球的航程。

    我胸腹間像梗著一個硬塊,一陣陣地鈍痛,久久難以化開。小風原本是一個那樣自信而樂天的女孩子,演員生涯的終結固然殘酷,成為靈波體制中的受養者更讓她覺得成了社會的負擔,是一個廢人——但若我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幫助她挺過這最痛苦的心理階段,她一定可以重新站起來,找到生活的新方向。可恰恰在這重要的關頭,她卻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我的雙手扒住地面,挪動身體,移到落地窗的窗沿口,一手抓住窗玻璃,不顧危險,傾身出去,努力向下面的馬路張望,撕心裂肺地喊:「小風……風兒……」

    突然,一雙冰涼的手臂窗過我的腋下,從身後抱住了我。我聽見小風的聲音輕輕地說:「我在這兒。」

    我猛然轉身,死死抱住她。她在這裡,她沒有離開我!

    「我當真想跳,還沒來得及就聽到你的聲音,只好躲在窗簾後面,我想過了,等你一走開,我就跳下去,」她哭著說,「可你卻這麼嚇人……」她把我抱得緊緊的,手指甲都扎進了我肩頭的皮膚。我也用全部的力氣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幾乎能聽見她骨頭的咯咯輕響。

    「不許你再這麼嚇人了。」她聲音嘶啞地說。

    「你也是,不許再這樣了。」

    ☆☆☆☆☆☆

    這夜,我違反了自己的原則,將我在靈波心臟裡的所見所聞向小風和盤托出。這麼離奇的事,若非親眼所見,實在難以置信。小風是不是真的信了,又信了幾成,我並不確定。但她在我的左耳上輕咬了一口,說:「壞蛋,現在才告訴我,讓我那麼擔心。」

    興奮之後,她很快想到,被軟禁在地下300層雖不如去地球危險,但與她的距離也依然遙遠。

    「我會回來的。」我於是吐出了這個諾言,雖然連自己也不確定能否兌現。她只是看著我,不說話,靜靜地呼吸。

    這是最後的一夜,我們一起躺在床上,忘記靈波,忘記明天的命運,忘記離別。

    月光照在我們的身體上,身體像光潔的瓷器的表面,反射著淡淡的光。

    我們手牽著手,躺在時光的河床上。時間的河水承載著所有歡樂與痛苦的記憶從我們身體上方流過。世事變幻,時光流轉,我們只是這麼躺著。這是一個晚上。這是一千個晚上,這是我們生生世世所有的晚上。

    ☆☆☆☆☆☆

    天亮後不久,安全局的人就把我帶走了。小風一瘸一拐地直追到樓下,看著我被押上遣送流放者的柵欄車。

    我抓住隔檔的鐵欄向她喊話,讓她回去。車很快就開了,那個赤腳穿著白色睡袍、披散著頭髮的姑娘在後面尖聲大叫:「秦放,你不要騙我!」

    那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迴盪。

    ☆☆☆☆☆☆

    一進保安局,我們一車的人都接受了安全檢查。禿鷲派人送來的微縮攝影機被做成隱形眼睛的模樣,我直接戴著逃過了安檢。之後我被單獨帶進一個小房間,被關了一個多小時。這段等待的時間裡我如坐針氈,心裡七上八下的:我會被流放嗎?老洪說的話會兌現嗎?我一點把握都沒有。

    房門開了,門外站著哪個開藍博基尼古董車的男人,今天是一套青藍色的**。他淡淡地笑著,對我說:「秦先生,洪先生在等你。」

    進入地下,又見到那個一臉詭秘笑容的老人。我連奔帶跑地撲到他近前,懇求地說:「求求你,通知一聲我的女朋友,告訴她我沒有被流放,我很安全。」

    「你知道這不可能。」他的表情波瀾不驚,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只一句話,一句話就好。她不會說出去。」

    「任何人都不能違反靈波社會的運行法則,」送我的人替老人回答,「某種角度上講,你現在的處境也是一種流放。但如果讓外面的人知道你在這裡,會動搖大家對政府政策的信任。」

    我不理他,我只緊盯著那個陷在輪椅中,滿臉老年斑的老人:「我求你,你要我做做小丑也好,當奴僕也好,但請你告訴小風我還好好地活著。」

    老人微微抬起頭,嘴角似憐憫似譏諷地說了一句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痛恨他此刻的目光,衝上去想把他從輪椅上扯下來。這個動作不經思考,完全是一時激動。否則我怎麼都會想到,他一定有充足的保安措施。

    果然他在輪椅左邊把手的某處一敲,從把手下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線,光線接觸我皮膚的剎那。我覺得整個身體忽然失去了份量,彷彿化成了一團青煙,悠悠飄散。

    「還有什麼問題嗎?」這隻老狐狸問。

    我沒有任何力氣說話。因此他代替我說:「那先到這裡吧。來日方長,以後再談。」

    ☆☆☆☆☆☆

    我按得到的指示開始攝影時正在氣頭上。我痛恨老洪這樣不通人情,我決定報復他。我寧可幫助禿鷲,更何況禿鷲還有可能使我在外部世界重新過上正常的生活。

    微縮攝影設備的外觀被做成一對隱形眼睛,使用非常便捷。早先給我送「眼鏡」的人交代,這個設備同時有傳送功能,可以將攝影的內容發送到禿鷲的私人電腦上,但靈波心臟區域獨有的屏蔽功能有可能會封殺它的無線傳輸能力。我只試了半分鐘,果然傳輸失敗。考慮到數據流如被截獲,我就有暴露的危險,我只能放棄了立刻把攝影內容無線傳輸出去的打算。也許要等很久,等到他們真正放鬆警惕了,我才能有機會把它親手送到外面去。

    是的,當時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但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我最初的憤怒與焦急一點點被無奈取代。我逐漸承認,老洪他們堅持的原則,也有他們的道理。為了我一個人破壞世界通行的規則和人們對靈波道德的信仰,這樣大的責任我有能力承擔嗎?

    即使能找到機會外逃,對於是否要完成和禿鷲的交易,我又不那麼斬釘截鐵了。

    可是,小風怎麼辦?她還在等我嗎?她相信我會回去嗎?她認為我在騙她嗎?想到這我覺得苦澀極了。

    ☆☆☆☆☆☆

    在洪祖建立靈波世界的第一百零三年,他的兒子老洪——「世界」實際權力的操控者九十歲的那一年,同時,也是我被禁錮的第一年,靈波物質已如毛細血管一般鋪設在「蓋亞」1/3的表面上,而剩餘的2/3,都是動植物的保留區。靈波B在「妹妹」的表面循環流動,帶走靈波A存儲的太陽能與人類生活產生的剩餘能量,通過固定的管道(此處代稱為藍脈)彙集起來,最後由兩條主藍脈匯入右「心臟」——也就是我和老洪第一次正面交談的怪異空間。主藍脈在這裡合而為一,向上延伸出去,通入「能量轉換室」——雖然靈波循環與人類的循環的機制差異很大,但這個房間在重要性上可比人類的肺。靈波B攜帶的能量在這裡被釋放出來,然後轉化為可以直接利用的能源,大部分通過能量轉換室的另一根能源管輸送到世界各地——從這個角度上看,它就像星球的發電廠。而靈波B在釋放能源後又通過一條「主紅脈」進入「心臟」,在這裡分為兩支,穿出「心臟」,匯入各「支紅脈」,最終重新流入靈波區域,再一次帶走靈波A新積蓄的能量。如此週而復始,循環不息。

    靈波能在能量轉換室被釋放出來,由一種類靈波物質攜帶,傳送出去,由於人們的地球記憶依然清晰,這種可以被直接使用的靈波能被呢稱為「靈波電」。一小部分靈波電匯入「心臟壁」,令之收縮、舒放,產生幫助靈波B循環的能量。不過由於靈波B本身會受磁場影響而游動,「心臟」位置又被設置在星球的特殊磁場中,對「心臟」搏動功能的要求相對不大,能耗也就比較低;其餘大部分靈波電通入能源管道,分流至「世界」的三百多家能源廠,再分流到千家萬戶,提供人們生產和生活的需要。

    日復一日,當我在每分鐘跳動30次的「世界」心臟裡與老洪下棋聊天時,時間的流逝卻顯得格外的緩慢。

    老洪酷愛地球上一種非常古老的遊戲:圍棋。我在他的指導下一點點學會了怎樣扳、拆、刺、斷,如何夾、壓、托、點,學會了佈局和打劫,逐漸在這一方僅僅盈尺的戰場角逐中發現了樂趣。

    然後我們會聊天,會爭論很多問題。比如導致我改變生活態度的那首詩。比如「世界」裡沒有一切地球時代的人類宗教是否合理。比如靈波世界裡,人們的幸福指數。

    我叫他「老洪」,他起初很生氣,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漸漸的,我喜歡上了這種生活。我幾乎都忘了禿鷲和他交給我的任務。我明知道小風可能還在傷心難過,卻依然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了現在的生活狀態,滿懷愧疚地喜歡著。

    我痛恨老洪這樣禁錮我,但有時,又不得不承認,這個經常孩子一般不講理、在各種理論問題上與我纏鬥不休的老鬼也頑固得可愛。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注意你的戲嗎?」他曾經說,「因為其他作者想多創造靈波值的時候,他們就會增加舞蹈、打鬥,或是可以刺激觀眾反應的噱頭和異常激烈的情節衝突。沒有人敢像你一樣,在戲裡留那麼多的空檔。不唱歌、不跳舞、沒有對白,連動作都完全停頓的空檔。」

    「如果你多讀讀文物書,你會知道這叫留白。」我解釋。

    「奇怪的是,越是這樣,在停頓之後,觀眾的反應卻更加強烈。」老洪狐疑地搖搖頭。

    「那是因為『留白』反而增加了回味的空間。如同飢餓的時候胃口特別好。」我說,「如果連你都不懂得放鬆的樂趣,怎麼能期待大眾有這種意識。」

    「可是你那又是什麼歪理。『請容我懈怠一會兒,我手邊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然後又是『安逸』,又是『休息』,又是『懈怠』,又要『閒暇』。還說工作是苦役。如果人人都這樣想,『世界』就完了。」老洪說到激動處,哮喘似地干抽了幾聲,又繼續講,「根據幾次幸福指數的調查,我的人民比地球歷史記錄中的任何一個時候都要幸福,犯罪率比地球人類歷史的任何時期都要低。他們每個人都在為星球做貢獻,這種參與感、使命感與最後的成就感,讓他們比什麼『懈怠』,『閒暇』都更快樂。」

    「可是為什麼平均壽命卻下降呢?每個人先天都那麼健康,常年運動,都保持了很好的體型,什麼高血壓、冠心病的都少而又少,為什麼平均壽命只有60多歲?」

    老洪支吾了。

    「文物書裡說到佛陀講的道理:琴弦太鬆就不能發出悅耳的聲音;琴弦太緊就會斷。『世界』公民們的弦都繃得太緊了。偶爾,即使是偶爾,能不能給他們鬆一鬆。放下靈波標準的鞭子,讓他們可以在沒有心理負擔的情況好好休息一下?」

    「然後都變成你這樣?」老洪哧笑一聲,「別忘了你是靠我才免於流放。其實你身體健康,只要努力,完全可以達到指標。你的病根在腦子裡。」

    「是,」我承認,「我有個毛病。一旦我認為什麼事有問題,我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了。矯枉過正是一定的,但是我就是這樣。不過你呢,你研究過沒有?為什麼『心臟』一分鐘30跳,20跳可不可以?這個世界轉得慢一點也許更美麗。」

    「你為什麼這麼頑固?」老洪咧嘴笑的時候露出已嚴重萎縮的牙床,「要不等我去找我爸的時候,讓你來接管這個世界。到時候看你還說不說這種風涼話。」

    「饒了我吧。」我這樣說的時候不禁感到一絲淒涼——到現在老洪還覺得他是世界的主人。

    我想起了大章的話。前些天我第一次見到了大章本人。他代表政府來看望老洪。離開時他衝我使了個眼色,待我跟上前去,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代表政府和全體公民感謝我陪伴老洪,為他的晚年帶來了樂趣。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問,靈波心臟裡的控制台真的就是整個世界的控制台嗎。他暗示我看到的只是一個鏡像,真正的控制台由世界科學院的尖端小組集體管理,但我看到的這個鏡像依然反映了世界非常真實的一面。大章同時隱晦地暗示,為感謝我為世界的老人做出的貢獻,等老洪百年之後,我可以改頭換面,以另一個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外部世界。可那,要等多少年呢?我又是否應該為了自己的自由期待老洪早點歸西呢?

    ☆☆☆☆☆☆

    我轉身走向懸浮平面的顯示台。從某個特定的角度望過去,顯示台上那條展示靈波B流動狀況的淺藍色河流像一面鏡子,映出了我的影子。一個面色蒼白(在這裡不見陽光),身形瘦削的影子。

    假如你的鏡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鏡中看到的是你……

    於是我彷彿看見了小風,在灩瀲的藍色波光裡看到她在舞台上拉起裙角,微微躬身的樣子。還有,她赤腳追到路邊時,臉色煞白地叫喊時,那幽深的黑眼睛裡近乎瘋狂的神情。

    假如這世上所有的鏡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願這所有的窗戶都開向你開向你。

    我不知不覺哼唱出聲。剎那間我難過極了。我的姑娘在找我。我的姑娘在等我。

    我回過頭,那個老得快爛掉的傢伙坐在輪椅上打起了瞌睡。我們身處的這只巨大的淡紅色心臟仍在以每分鐘30次的頻率一刻不停地搏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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