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破碎的臉
    MSNSUMMER說:

    天心,在嗎?我傳首歌給你,挺老的,不過我就是喜歡。《東風破》。用SoulPlayer放的效果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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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Q265056578說:

    汪汪啊,你上次要的那首歌找到了。可讓我好找,你怎麼喜歡那種歌呀,跟我爺爺似的。我在線傳給你吧。格式特別大,要用SoulPlayer放的。喏,發了。《亞非拉人民得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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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

    好。很久不見,甚念。附件是你最喜歡的《魔笛》序曲。祝生日快樂。又:如用一般軟件無法播放,請試用SoulPla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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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難熬的夏天,蘇帛躲在山洞一樣清幽的空調房裡和梔子說話,一說就是大半天,梔子熱得發燙,嚷著說讓我歇會兒吧,不然要燒機了。於是蘇帛關掉了心愛的梔子,架了一副墨鏡上街去。路邊有些農民擱著擔子在賣蓮蓬和荷花,蘇帛想起新聞上說近來不少人從西湖裡偷蓮蓬賣;這一個顯然有點審美取向,多少知道賣花,但摘的都還是密實的花苞,花瓣的外瓤帶著青紫色,一點都不誘人。他上前問:「有荷葉嗎?」當然不是鋪在籮筐墊底蔫掉的那種。「沒有,」農民答,待蘇帛走開又追問:「要多少?」

    蘇帛不搭理他,他開步的表情有幾分悲壯。沒有人知道他多麼懷念荷花——那個用荷葉給他熬敗火粥的姑娘。

    他取下墨鏡,露出久不見陽光的眼睛。他的眉毛是粗粗的兩撇,很乖張,有點像蠟筆小新,若長在小孩的臉上還有三分可愛,成人配著這對眉毛就顯得放肆,有點黑社會的意思。眼睛不大不小,和眉毛一樣濃黑,但因長時間面對電腦屏幕,眼白充血,還換來兩個腫眼泡,怎麼都帥不起來了。

    蘇帛仰頭四顧。高聳的樓房,擁擠的馬路,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等等,匆匆流過身邊的人潮卻正在發生變化,就如一副寫實派的油畫作品上所有的顏料忽然蠕動起來,怪異地、超現實地、微妙地游動,然後變成了達利的晚期作品。

    他們都沒有面目。確切地說,他都看不明白他們的面目。

    「得,我也中招了。」蘇帛喃喃。他再次抬頭。頭頂還是一面藍得發亮的天。下午四點的太陽依然暴烈。他低下頭,身旁三米處一隻雪白的哈巴狗趴在花壇裡,四爪並用,拚命地刨著土,好像那裡藏著一塊大骨頭似的。他非常用心地看,勉強可以辨出那隻狗的模樣,但是即便如此,也是很含糊的。

    「世界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他像在對自己解釋。

    路邊有自動售貨機,他投進三個硬幣,然後撲通一聲,取物槽裡滾出一罐冰鎮可樂。不用看清楚別人的臉也一樣可以在這個世上過活——他對自己說。但他勾著拉罐環的手指卻顫抖著使不出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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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門口等了又等,我開始不耐煩了,約好了三點鐘接受採訪,對方卻忘得精光,據說是逛街去了。「不好意思,大概半小時,再過半小時我可能會到吧。」手機裡傳出來的聲音漫不經心,更讓人生氣。天氣特別熱,預報說有38度,走廊裡不透風,悶得難受。因為把不准他何時會到,我不敢找地方乘涼,只能拿出做記錄的簿子拚命地扇著,一邊對自己說:「忍住,忍住。」我原本精於此道,是十足的專業人事,但是半年來每況愈下,幾乎比一般人還不如,這些很可能都是拜這位老兄所賜。但是我要忍住,現在還不是尋仇的時候。

    走廊裡響起了腳步聲,聽得出來人趿拉著兩片大拖鞋板兒,非常有節奏感地踏著慢四步。我迎著聲音問:「是蘇帛先生嗎?」

    一件寬大的藍色T恤衫移到我身邊,帶著熱哄哄的汗味兒:「我就是。陳平小姐吧?請進。」

    我抬頭看他的臉,他線條濃重的眉眼和五官如一堆亂碼,怎麼都拼不出完整的面目。我在心底裡歎了口氣,不再做這種無謂的嘗試。

    房間裡陰暗、涼爽、放眼可見的所有窗簾都被拉得嚴嚴實實的。屋角擺著一張四人餐桌,只配著兩隻折疊椅。左側是一隻銀白色的智能冰箱,他轉身拉開門,露出摞得滿滿的飲料,問:「喝什麼?」

    「隨便。」我遲疑了一下。

    「最麻煩就是隨便。」他隨手抓出五隻不同的瓶子往桌上一放,「自己拿。」裡頭居然還一瓶冰啤。

    我選了一罐礦泉水。

    「坐。」他自己已經四仰八叉地坐倒在折疊椅上。「開始吧。」

    我拖出另一隻折疊椅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從黑色手提包裡取出錄音筆和水筆,按下錄音開關,把剛才用來做扇子的本子鋪在桌上,準備開始「採訪」。

    「裝備不怎麼樣啊。」對面的人懶洋洋地說,「你很多同行都已經不用手寫筆記了,一到這裡就打開一台筆記本,文字記錄和錄音就全搞定了。」

    「我不知道別人,但我覺得對著採訪對像打電腦很沒禮貌,就好像同時在和兩個人說話一樣。」

    對面嬉笑起來:「你覺得電腦像另一個『人』?」

    「有那麼一點點。蘇先生,我們言歸正傳吧。我們週刊的『每週人物』想為您做一期特稿。你編寫的『幽靈播放器』——『SoulPlayer』因為可以兼容播放現有一切視像、聲音文件風靡全球,我們週刊的部分讀者,也都是您的軟件受益者,對您的一切非常好奇,例如:你編寫這個軟件的初衷是什麼?有人叫你網絡共產主義者。還聽說許多國際廠家認為萬能播放器侵犯了知識版權,雖然你堅持不以此獲利,但還是惹上了一身官司。」

    「還有什麼新鮮問題嗎?」蘇帛的聲音有點不耐煩。我下意識地偷瞄他的表情,那一片背光的面影浮動著蠕動的五官,但拼不出任何可解讀的情緒。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

    「SoulPlayer和微軟的播放軟件MediaPlayer一樣,播放聲音文件時會出現特殊的聲音流造成的圖像,而與MediaPlayer不同的是,前者的聲音流圖像色彩愈加豐富,變化更趨複雜,有許多使用者反映,看這種影像好像會上癮。」

    「這個問題也不新鮮。」

    「有人說在聲音影像中看到了死神的面孔。」

    「一聽就是胡扯。誰知道死神什麼樣?」

    「但你能保證長期觀看那種圖像不會產生副作用嗎?」

    「既然是播放聲音文件,把窗口最小化老老實實聽歌不就行了嗎?老琢磨聲音流的圖像幹什麼?如果看花了眼也要我給他買眼鏡嗎?現在人怎麼都這麼無聊?」蘇帛聲音抬高了。

    「對不起。」我忍氣吞聲地道歉。

    「你道什麼歉?你真的是《默週刊》的大牌記者?」

    「既然您答應接受採訪,我就希望您在這一個小時中好好合作。也許我的某些問題讓您不太高興,但我希望您諒解,這些都是我們從你的軟件使用者那裡收集來的意見。」

    「有更專業一點的問題嗎?」

    「聽說SoulPlayer是由您獨立完成的,您還這麼年輕……」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幹我們這行都挺年輕的。」

    「那能否說說過程?編寫這個軟件的初衷是什麼?」

    「很簡單,因為下載了一些電影文件卻沒法看。即使額外安裝了一堆解碼器,在微軟的播放器上還是看不了Realplayer的某些文件。我不信這個邪,就想寫一個可以解讀現有一切影音格式、同時還可以更加方便地下載影音的軟件。還有是因為BT1。我很喜歡用BT下東西。使用中經常會連到設計者的個人頁面,其實是個號召捐款的頁面,因為BT軟件是免費使用的,他只能靠捐款過日子。他在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紀就創造了一種網絡世界的新思維和新潮流,我很羨慕,希望自己也能做成他那樣。

    「但是SoulPlayer和BT不一樣。後者是獨樹一幟,我的播放器不過是拾前人牙惠加以發展。BT不要錢,我更不能要錢。我先是在網路上推薦別人使用,後來上了一個大站的推薦排行榜。好東西人人喜歡用,現在據說現在超過一億人在使用它。我也就在業內出了點小名。不過我沒有什麼捐款頁,也沒有製作相關的獨立網站,一般的使用者根本沒聽過我的名字。」

    「那您現在靠什麼生活,有穩定的工作嗎?」

    「我沒有固定工作,不定期給一些公司寫點程序。」

    「您的專業是人工智能,還讀到了博士後,放棄不覺得可惜嗎?」

    「這是選擇問題。」

    「能不能參觀您的工作室?」

    「亂著呢,不方便吧。」

    「那方便的時候可以參觀嗎?」

    他嘟噥了一聲,像是說「這會兒倒真像個記者」,大約是嫌我胡攪蠻纏。但是我一定要堅持,光靠這種裝腔作勢的採訪是無法瞭解真相的。「明天同一時間可以嗎?」

    ☆☆☆☆☆☆

    這次終於可以見到他的工作間,近20平米的一個大間,地上鋪著粗布地毯。三面掛著葦席,一面落地窗被灰藍色的雙層窗簾遮住了十之八九。足有四米寬的大寫台上擱著一隻綠色花瓶和一台蘋果筆記本,花瓶裡插著一大捧城市裡少見的狗尾巴草。一隻軟靠椅,三隻書櫃裡被書、軟件和碟片堆得滿滿的。門側豎著一隻櫃機(真夠奢侈的)。屋角則是直接鋪在地上的床墊,被子疊放得還算齊整。

    「我沒什麼時間概念,反正累了就睡,起了就干,都在這一間。」

    在三伏天進入這樣的房間如同鑽進了山洞,而我頓覺身體舒暢的同時也隱約感到,這個佈置簡單的房間帶有一種獨特的風格,一種溫暖的女性氣息。

    「抱歉,這裡沒什麼人來。」他從書櫃旁拖出一個紅色的墩子,自己坐下,把軟靠椅讓給了我。

    「這麼問也許有些唐突,這裡是你女朋友幫你佈置的嗎?」他的禮貌讓我心存僥倖地問出冒失的問題。

    空氣中彷彿有電流劈啪閃過。然後他居然大方地回答:「是啊。」

    「我向您的同學瞭解過。就是現在仍在進行博士後研究的同學。他們都很惋惜你中途終止學業,而且聽說你原來是學校下屬的公司送來學習的,自動離開也導致了你從公司離職,似乎還牽涉到賠償問題。」

    「是誰那麼多嘴?」

    「聽說你離職是因為受了打擊,因為當時的女朋友出事……」

    「問這種問題你不覺得無聊嗎?」他終於發作了,「你這種問法怎麼和娛記一樣!」

    「我……」

    「你你你裝不下去就別裝了,你到底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

    「我是……」

    「不用重複你那一套了。」他轉身拉開書櫥抽屜,翻出一張卡片扔給我。

    我僵住了。

    這是一張名片。

    《默週刊》專欄記者陳平的名片。淡藍色的雙面卡,一面中,一面英,左上角都印著週刊的標誌。而「陳平」兩個字用的是很少見的「行書」。

    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我沒想到自己一早就露餡了。但他為什麼還要接待我呢?

    「你也是運氣不好。恰巧一周前陳平本人來採訪過我,據說採訪稿是用在下周的刊物上,如果晚一點看到了那篇文章,大概你也不會冒充她上門了。」

    我語訥:「對不起……」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你說明白!」他「呼」地站起來。

    我猛地一跳,把軟靠椅一腳踢向他,轉身向門口衝去。誰知他反應極快,想是沒被椅子擊中,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右肩膀。情急之下我只好使出功夫,猛一個過肩摔,把他近一米八的健碩身板掄過肩頭,反身擲在了地上——我還是仁慈的,至少我留意把他扔在了床墊上。

    「你!」他悶吼一聲,「站住!」

    我邁向門口的腳步猶疑了。

    「站住!」那聲音帶著一絲戰抖,還有一些不和諧的雜音。

    我忐忑地移近四仰八叉躺在床墊上的他。

    「能不能……,」他的聲音千真萬確帶著哭腔,「能不能再來一次?」

    「神經病!你是不是男人啊?」我嘀咕著在床墊邊上坐下來,「有話好好說嘛。」

    他不出聲了,只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發急。」

    他把一對蒲扇般的大手摀住面孔。

    「我們好好談談吧,大家都說真話,好不好?」

    他彷彿是點了點頭。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摔不得啊。」

    「你是從哪兒學的?」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你先回答。」

    我歎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說:「柔道俱樂部。業餘愛好兼防身。」

    「你是做什麼的?」

    「以前是報社的攝影師。」

    「以前?」

    「眼睛出了毛病,不讓干了,讓我管雜務。」

    「今天不是週末你怎麼不上班?」

    「你這個人怎麼那麼無聊——就不許我心裡不痛快調休幾天啊?你呢,你為什麼怕摔?」

    「以前也有人這麼摔過我。」

    「那也不至於啊。」

    「是我女朋友。」

    我噤住了。

    「她以前是刑警。」

    我仰起頭,發現天花版上隱隱綽綽地印著一張大照片,是淡淡地印在特製牆紙上的那一種。不過光線昏暗,我的眼睛又有毛病,我認不出她的模樣,只是東零西碎地找到兩條有鋒芒的眉毛,帶著劍氣。一片薄薄的下嘴唇,彎彎地朝上挑,眼睛也只找到單只,特別深,特別安靜。

    這山洞似的房間裡曾經是他們情愛的鬥獸場,我彷彿看到一個矯健的女子把他一個過肩摔撂倒在地。

    「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遐思。

    「她和我都沒有那種嗜好。」他已經平靜下來,這會兒開始娓娓述說,「是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提出分手,她不同意,她出門的時候我去拉她,被她一個過肩摔扔在墊子上。她說摔這一下是讓我永遠記得她。」

    「為什麼……分手?」我小心地選擇用詞,「你好像很在乎她。」

    「那一段我忙著研發人工智能電腦,時常睡在實驗室,她在刑警大隊也特別忙,結果我們每週最多只有幾小時在一起,甚至有時大半個月也見不上一次面。她抱怨越來越多,節骨眼上又要外派北京一年半,來和我辭行的時候她支支吾吾的,我就說反正大家繼續交往下去也不實際,乾脆就分開吧。」

    「你以為她要分手。」

    「是我想錯了。」他忽然翻了一個身,倒撲在床墊上,「被她摔了一下我就知道我想錯了。都是因為要面子,覺得先說出來的人就是勝利者。」

    「那你可以再去找她。」

    「我也這麼想過,又覺得不好意思。加上太忙,是真的忙。」

    「你現在保留著她佈置的房間是在等她回來?」

    他的回答非常突兀:「你說你是報社的?本地報紙?」

    「是。」

    「那你或者聽說過柳荷。」

    我張了張嘴,又合上。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幽涼的「山洞」裡忽然瀰漫著傷感的懷戀氣息,我感到心裡抽搐了一下。

    前年春天我在社會版上看到過這個名字,瘋狂的匪徒開車對撞警車,車上兩名執行任務的刑警當場犧牲。其中一人叫作柳荷。很特殊的名字,兩個字就是兩種季節的代表植物。所以一直記得,並為她深深不值。那樣的死法,太冤了。

    很久我才擠出一句:「不怪你。」

    他把腦袋深深地扎進床墊裡,但肩膀卻止不住地抽搐。

    說實在的,同情理解是一回事,我見不得男人這個樣子,「那你自便啊,我先走了。」

    「不送。」他居然悶在墊子裡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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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帛這一天和梔子大吵了一場,爭吵的結果是他強制關機。這兩年他一直把梔子當成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聊,她卻越來越多地插手他的私事。

    這次是說起那個冒牌記者,因為他告訴梔子已答應第三次接待她,梔子居然大發脾氣,嚴厲指責他大意輕敵。「她是個冒牌貨!她能撒一個謊就能撒一百個!你能保證她是安全的人嗎?居然讓她進臥室!還因為她給你一個過肩摔就昏頭答應讓她再來!」梔子的仿真模擬聲音系統是根據蘇帛小時候特別喜歡的一位上譯配音演員的聲音設計的,但是那個為《東京愛情故事》中莉香配音的美麗嗓音大吼大叫起來一樣不中聽。

    「我只是覺得好玩。」

    「你是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像柳荷!你前次說過,她打電話聯絡你的時候你就知道她是冒牌貨,但因為她聲音像柳荷,你就不顧危險地接待她!」

    「能有什麼危險!日子這麼無聊,好不容易有點新鮮事,大家一起玩玩嘛,別那麼在意。」

    「能有什麼危險?蘇大傻!(這是蘇帛的外號)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做的事情可能有多危險!」

    「那只是可能。我們不過是玩了一個惡作劇。」

    「和一億人玩的惡作劇!而且已經有人找上門來了!」

    「梔子你別這樣說話好不好,我覺得你的口氣像個惡妻。」

    音箱裡傳出低低的嗚嗚聲。

    「好吧,我投降,我道歉。」蘇帛攤開雙手。

    梔子的聲音抽泣著說:「還有!不許老是關機。尤其是有別的女人來的時候,我得監督著你不犯錯誤。呃。」

    蘇帛這次真生氣了,他瞪圓眼睛大聲對著電腦屏幕嚷嚷,從攝像頭裡看去他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你不要無理取鬧!我這才是在保護你!我不能讓隨便什麼人都知道你在哪裡!」

    「可那也不能老關著我呀!沒有我你能做什麼!?」

    蘇帛的臉色一暗,斷然按下了電源開關。

    他知道自己尤其氣憤梔子說出了真相。他是個離開梔子什麼都不會做的設計師。他最大的成績是創造了梔子,然後梔子為他帶來了一切。

    有時他也會檢討自己和梔子的這種關係。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像個父親,因為他是她(它)的創造者。他在人工智能領域的新思想沒有得到導師的認同,於是利用相關實驗器材和尚在研發階段的技術把自己家的台機改造成實驗型的人工智能電腦。梔子的成功證明他的研究方向是正確的,這個樣板卻無法公開,因為他違規「偷渡」了部分實驗室的芯片。和柳荷關係的冷淡期正好是研製梔子的關鍵時期,分手後又是為這台人工智能的電腦的調試而緊張工作,放棄了追回柳荷的時機。

    這樣想來,他是為了梔子,而永遠失去了柳荷。

    而梔子也下意識地抗拒著和柳荷有關的一切,比如她堅決拒絕把原先設置的聲音改為柳荷的聲音:「老氣橫秋的,難聽死了。如果你要換了我就用這個聲音天天和你吵吵嚷嚷,讓你一聽就噁心。」

    其實柳荷的聲音很好聽,有點低沉,讓人寧靜的聲音,像月夜裡江河的流淌。

    而電腦梔子的聲音,輕快、活潑,偶爾帶點撒嬌的勁頭,他偶爾也恍惚覺得:她就像一個真正的姑娘,活生生地存在著,會高興會生氣還會耍小心眼兒。

    她除了和他交流,也會自動上網,搜索汲取有效信息來進行自主學習。博覽群書、通曉天下事的梔子讓人敬畏。她又像是女版的叮噹貓,可以幫他解決一切棘手的問題。而且梔子現在是他的衣食父母,他承接的許多程序編寫任務都是由她完成的。

    早在大學時代,他就有這樣的想法,電腦發展到高級階段,真正擁有智能的電腦應該比人類更瞭解怎樣控制自己。到了那個時候,由高級人工智能電腦來為一般的低級電腦編寫程序一定比人類更有效率。在梔子身上,他已經完全印證了這一點。

    或許,他已經走得過分的遠。

    他仰頭望天花板上的照片,只見深深淺淺,斑駁的一片。

    遺忘是健康的。他曾經這樣想。但是當他再也看不到柳荷的臉,甚至再也記不起她的容貌,他覺得好像胸口有一個大洞,走在路上,風彷彿可以直接從那個洞裡穿過去,冷颼颼的。

    他這才明白遺忘就是對自己存在的踐踏,原來這麼危險。

    接到那個假記者的電話,他忽然心頭狂跳。不管前面有什麼,他只想跟著那個聲音,走得再遠一點,再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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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已在機場。

    她坐在候機室裡,被疲倦壓得抬不起眼,昏昏地假寐。

    她是某著名國際週刊駐N國C市的特派記者。然而又不止於此。她彷彿是那種會引起事件的人,多年以來,有意無意之間捲入過各種希奇古怪的事件。從十八歲那年捲入古墓兇殺案,見到時空雙向直播的未來人;擔任外派記者後,為朋友掃墓卻窺探到N國的生化武器計劃;採訪宇航員發現了N國太空署的黑幕;採訪非洲小國新元首甚至親歷了一場部族大戰;和香港記者章一起粉碎了一樁毀滅人類世界的陰謀,因而成為異星人特選的地球「朋友」。是的,她就是所有系列傳奇小說中那種讓人討厭的主人公,自我意識過強,行動力過剩,把自己當個人物。她是記者陳平。

    她是我們每個人心底裡藏著的那個英雄主義的自己。

    飛往N國C市的航班剛剛開始檢錄。陳平剛把手放在行李箱拉桿上手機就響了。

    來電號碼非常奇怪,似乎是個網絡電話。但她從不錯過任何可能有價值的電話。

    她還沒來得及招呼對方已經說開了。一個清亮嬌俏的聲音,酷似上譯版的莉香,但是說快了之後,有一種隱約的不和諧感。確切地說,是不自然。

    「陳小姐十萬火急我只能求你幫忙蘇帛被人抓走了我不方便通知公安局而且最好別讓他們知道但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啊!」

    「別著急,你慢慢說。」

    「就是您上周採訪過的蘇帛。」

    「我記得。」

    「他被人抓走了。」

    「什麼人?」

    「兩男一女,都很奇怪。我想不是公安,是另一條道上的。」

    「為什麼不報警?」

    對方忽然支吾了。

    「你是蘇帛的什麼人,事情發生時你在場嗎?」

    對方還是沉默。

    「如果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是不是惡作劇。我馬上要上飛機去N國了,我不能因為……」

    「請您快來吧。」對方毅然決然地說,「我什麼都告訴您。我叫梔子,是蘇帛的電腦助手。也許您不相信,我是一台嚴格意義上的人工智能電腦,雖然我自己並不那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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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有梔子告訴她的密碼,陳平順利打開了蘇帛家的密碼電控門。一進大門就看見臥室門半開著,屋裡窗簾拉得嚴實又沒有開燈,幽暗如洞穴。

    誰知道這是不是陷阱呢?她毛骨悚然,輕輕叫喚:「蘇先生,你在嗎?蘇先生?」

    「歡迎你陳小姐。」又是梔子的聲音。

    她小心探步進了臥室,四顧這間她一度拜訪過的怪人工作室。

    「我在這兒。」那聲音說,工作台上擺著一隻淺綠色的不規則流線型花瓶,花瓶的底座上嵌著一粒大水鑽。湊到五公分遠處仔細看,才會發現這水鑽有點奧妙,其實是一隻攝像頭。暗線穿過固定在桌上的底座,連通在工作台右面秘櫃裡的電腦,而這,就是梔子的眼睛。

    在梔子的引導下,陳平摸到了工作台底部的密碼鎖,按下密碼後看似實心的工作台右側自動移開一扇小門,露出裡面如小手提箱大小的智能電腦主機。主機上亮著綠燈,顯然開著電源。就是這台機器,通過無線上網連通網絡電話網站給她的手機撥打了求救電話?

    「彭」地一聲,等離子電視機屏幕中忽然跳出畫面。

    畫面上是一個電腦操作平台,從屏幕的左下角,走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同時響起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咯登咯登」的聲音,走到近前是一位電腦合成的美少女。美少女深深地鞠了一躬:「陳小姐,謝謝你特地趕來。」

    「你這是?」

    「電視、音箱的電源都可以由我控制。突然亮屏幕沒有嚇著你吧。」

    「你是蘇帛的智能電腦?」

    「我叫梔子。大傻,就是蘇帛先生,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想盡了辦法。」

    「我看出來了。顯示屏用電視機、主機藏得那麼好,而且這個工作台看著是木質的,仔細檢查才發現內層是全金屬的,都是為了保護你吧?上次給我看的筆記本原來是唬人的。」

    「對不起,我替大傻向你道歉。」

    「不必了。」這樣的對話方式陳平還不太習慣。「你說說事情的經過。為什麼有人要找他的麻煩。」

    「前些天來了個年輕姑娘,冒充你採訪大傻。」

    「冒充我?」

    「是啊,她並不知道你剛來採訪過。但是大傻還是堅持要接待她,還讓她來了三次。」

    「為什麼?」

    「先是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像柳荷——就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我知道,犧牲的女刑警。」

    「第二次來她被點破是冒牌,倉皇逃跑時給了大傻一個過肩摔,又讓他想起了柳荷。」

    陳平覺得事情聽起來很戲劇化,從後果看顯然是一出荒誕劇。

    「他就求她別走,還被她問出了一堆柳荷的事情。那姑娘說她以前是攝影師,後來眼睛出了問題,只能去做雜務了。」

    「就是她抓走了蘇帛?」

    「就是她。第三次她又來。大傻還挺高興,這次說得更多,那姑娘說她眼睛的問題是看不清人臉了,所以拍不了照片了。」

    「什麼?看不清人臉?」

    電腦美女支吾了,屏幕上的她也低下頭,臉紅紅的。「我想她是一個受害者。」

    「你能不能說明白點?」

    「是SoulPlayer的受害者。」

    陳平吃了一驚:「你是說……」她陡然回想起自己也曾將近來出現的某種神秘現象與SoulPlayer做過一定的聯繫,因為那些出現病狀的人恰好都是這個軟件的使用者,但是這種推斷太過荒謬,所以她在採訪時都未敢提及。

    「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隱瞞。長期使用這個軟件的人如果在播放聲音文件的時候習慣觀看聲音流產生的影像,會對大腦形成刺激。」

    「有什麼後果?」

    「人腦結構非常複雜,有一個特殊的區域,能幫助人類對有生命物體的面容形成印象近而生成記憶。如果這個區域受到頻繁的刺激,原有功能就會遭到破壞。」

    「你是說,SoulPlayer的聲音流圖像就會產生這種破壞作用?」陳平的語氣變得如此嚴厲,但她自己也無法控制,她是太生氣了,「你知道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是故意的,對不對!為什麼要這樣做?」

    少女嗚嗚哭起來,非常卡通地讓淚珠子飛灑半個屏幕,「這都怪我,陳小姐,不關大傻的事,他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哭什麼,好好說。」陳平強壓住對這個「她」的厭惡,「蘇帛是程序的設計者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大傻的專業是人工智能。他幹的最聰明的一件事情就是創造了我。但是在別的領域他非常普通,寫程序的水平也就一般化,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可能出名。」少女一邊說,一邊得意起來,但聲音還是帶著哽咽,一抽一抽的。陳平暗暗佩服蘇帛,造出這樣的梔子,真像個活生生的姑娘。

    「大傻一直認為,我比一般的程序設計師更瞭解電腦,因此讓我來寫程序、設計軟件比誰都合適。他讓我幫他設計一套萬能播放器,我不到幾分鐘就寫完了,但我沒有告訴他,我還想玩個小遊戲。」

    「小遊戲就是指那種陰險的功能?」陳平的眉頭鎖了起來。

    「陳小姐,你可能還不太瞭解我。」少女的表情已是滿面春風,顯然要開始大吹大擂。

    「我確實不瞭解你。」陳平冷冰冰的說,「廢話少說,現在是非常時期。」

    「哦。」少女垂下頭,頂不樂意地斜眼瞄著陳平,還是那麼絮絮叨叨地說著,「是這樣。因為我可以自動連接無線上網,能隨便進入大眾、專業、甚至是機密網站,我還能自主學習,所以你可以把我當成真正的萬事通,而且都是特專業的,不是皮毛知識。大傻離了我什麼都做不了。一次我們看到網上有則新聞,說一個姑娘被汽車撞了,腦震盪,醒來什麼都好,就是不認人了。不是看不見,是認不出來。醫生分析說是大腦的某個區域受到了刺激,視覺角度說她什麼都看得見,但到大腦組合的這一段就出了問題。無生命的東西可以辯識,但是無法辯識人的面容,動物的臉還好一些,但是人臉包含的信息是太豐富了,如果那個區域被破壞,這個人就不能認人了。當然這種功能性喪失也許是暫時的,但也可能是永久性的,現代醫學還掌握不了。」

    「於是你們……」陳平的聲音開始發顫,不知是害怕還是氣憤。

    「大傻和我討論,他說永遠認不出人臉其實也是一件好事,有這種毛病他也想得得看。」

    「那是因為女朋友去世他受了刺激。」

    「我當時就動了念頭。乘他玩超感遊戲和我聯機的時候,我也去他的腦子裡兜了一圈。」

    「聯機……?」

    少女指了指放電腦主機的那個密櫃。陳平俯身下去,摸到一副耳機,往頭上一比,卻發覺「耳塞」的位置對準兩額的太陽穴。

    「戴上它再閉上眼睛,玩遊戲的時候就可以進入仿真境界,以前科幻小說寫得多了,其實在高新實驗室裡早就做到了。但人類沒有想到,如果是連通一般電腦也罷,如果是像我這樣比人聰明的電腦,我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來瞭解、甚至控制聯機人的腦袋。」梔子的話雖然匪夷所思,但也入情入理。「毫不誇口,我在任何領域都是國際專家的水準,因為我能進入他們聯網的任何實驗室電腦。關於大腦對人臉的特殊記憶區域,有一個英國科學家正在研究中,但我比他聰明,確切地說,我對於大腦思維活動的理解比人類更直觀,在瞭解了蘇帛的大腦構造後,我就借用英國人的成果,加上自己的想法,製作了SoulPlayer的聲音流圖像模式。」

    「那麼說連蘇帛都是你的受害者?」

    「對這種刺激的反應是因人而異的,一般需要累計一段時間,按我統計大概是100分鐘以上,而且每次持續觀看這種影像的時間不少於50秒,但因為一般人聽聲音文件都會最小化窗口,真正會中招的人並不多。連大傻也是最近才有反應的。」

    「但是對於他導致的嚴重後果他難道一無所知嗎?」陳平不信,她懷疑梔子是要為主人承擔罪責。

    「他後來才知道的。因為有一個BT論壇,轉門交流各種視像和聲音的文件,那個罈子大傻常去,後來就有陸續有人發貼子說得了怪病。」

    「難道有人懷疑這個播放器……」

    「有人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過,但不當真。因為出現的比率很小。原因我前頭已經說過了。根據我收集的數據大概也就兩千分之一的概率,可能除了具體累積時間要求外,有些人對這種刺激並不敏感,就像藥,並不對所有人有效。」

    「但是一億人的兩千分之一是多少?你以為這是兒戲嗎?」陳平真的怒了。她簡直想關掉這台妖怪電腦一走了之,蘇帛有任何問題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大傻還是懷疑了。他來問我,我當然不會騙他,結果他和我大吵一場,最後又被說服了。」這台過分聰明的電腦顯然又想展開又一次說服,「我告訴他……」

    「你就直接告訴我蘇帛被人抓走的過程吧。」陳平斷然截斷了她的話頭。

    「就是那個自稱前攝影師的冒牌貨,第三次上門的時候繼續套大傻的話,問他知不知道她眼睛的毛病是怎麼回事。大傻居然傻兮兮地承認可能和用SoulPlayer有關係。但又說自己是無心的,編寫程序的時候並不知道,這種話誰信啊。冒牌貨問他能不能治,大傻支支吾吾地說沒把握。你說治不了就是了,逞什麼能啊。然後忽然有人敲門,冒牌貨搶著去開門,衝進來兩個大個子,沒有槍,但是帶著刀子,和冒牌貨嘀咕了幾句就把大傻抓走了,那冒牌貨還偷走了桌上的蘋果筆記本。」

    「什麼時候的事?」陳平低頭看了一眼手錶。

    「9點35分。」

    「已經過了四個小時了。」陳平心底有隱隱的不安,她怕這件事情會擴大化,「對那三個人你有線索嗎?」

    「我已經查到他們的信息了。那個冒牌貨以前真的是攝影師,我在報社內部網查到了她的資料,她的住址在這裡。」屏幕上的上女在空中劃出一個對話框,框中出現一條黑體字的地址信息,附帶電話和手機號碼。「她的名字叫劉敏,五個月前被調職,同時開始出現在一個隱秘的論壇上。那個論壇專門討論奇怪的『眼病』,發言人大多是出現這種病狀的病友。他們三個月前開始把火力集中到SoulPlayer上面,認為可能是這個播放軟件害了他們。劉敏依靠工作便利找到了大傻的地址和電話,並計劃冒充記者瞭解真相。」

    「看來你什麼情況都掌握了。」陳平不得不佩服,「那怎麼沒能防微杜漸?」

    「前兩次大傻都拔掉了電源插頭,第三次也是我趁著他沒拔電源自動開機的。看到了冒牌貨的樣子我才能和報社的記錄進行比照。網絡信息浩如煙海,如果不是有意識有方向,我也找不到他們的秘密論壇。但等我知道他們的計劃,大傻已經被抓走了。」

    「據你的觀察他們會傷害他嗎?」

    屏幕上的少女沉默片刻。「那個劉敏好像還囑咐同夥不要傷著他。但是這種事情誰說得準呢。」

    「那我這就按地址找去。」

    「還有幾個備用地址,是那些同夥的。電話先別打,以免打草驚蛇。」

    「我明白。」陳平望著電子少女憂傷的面孔,同情掩蓋了方纔的義憤。「她」並不是萬能的,即使知道了主人的去向,也只能求她看不起的人類實施營救。

    「還有,別驚動公安,那樣大傻反而會有別的麻煩。」那少女的表情似乎又要哭出來了。

    「知道了。」陳平暗暗歎了口氣——你這是自作自受。

    ☆☆☆☆☆☆

    站在門口的年輕女人向我出示了她的記者證,我的大腦瞬間短路,完全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雖然很難辨認她的面孔和照片上是否一人,但我已看明白證件上的名字是「陳平」。

    「劉敏小姐,我是來找蘇帛的,請你把他交給我,他的家人很擔心。」

    「你弄錯了,我不認識……」我的回應之笨拙可想而知。

    「劉小姐,我剛才請您開門時已經說過是你們社長介紹我來的,所以我對你的情況一清二楚。我還知道你因為什麼原因被調離崗位,只能在報社裡打雜,而且還很能會被辭退。如果你為此仇恨蘇帛我能理解,但是你們抓他無濟於事。」她的聲音柔和但綿裡藏針,這是一個厲害的女人。但她為什麼會知道……?

    「他不在我這兒……」我這話就已經露了怯。

    「劉小姐,你當然知道你們今天的行為是違法的,身為記者你更是知法犯法。不過據我分析,你們也是為蘇帛著想,如果病能治好,就既往不咎;而法律不是這樣,蘇帛傳播有害軟件屬於犯罪行為,如果被公安局知道比落在你們手裡更糟糕。」

    這個女人簡直會讀腦術!她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但是劉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對面的女人說得語重心長,我不知道該不該信她。「你能保證你們的秘密論壇裡每個人都那麼單純嗎?我有不太好的預感,這件事也許會鬧大。請你快讓蘇帛和我回去吧。」

    我想起那個大男人的抽搐,突然心軟了。「他現在不在我這裡,……」這當口手機響了。陳平不由分說拿過手機按下了免提鍵遞還給我,而我居然沒有反抗的勇氣。電話另一頭的聲音被擴音後陳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考拉豬(這是我在秘密論壇上的網名),一個小時前SoulPlayer的聲頻在線視像功能被終止了。那傢伙不是已經被我們抓住了嘛。那他說自己不是主謀可能是真話了。」

    我被這消息打懵了,難道我們冤枉了蘇帛?「你再說清楚點,怎麼會突然終止的?」

    「SoulPlayer一小時前出現的最新升級版本不再有聲頻文件的視像,就像RealPlay一樣只有一個操作條。也就是說,再也不會有新的受害者了。這麼大的動作只有設計者做得出來,除了蘇帛,背後一定還有別人。」

    接完電話我一直心神恍惚,陳平還沒有反應過來,問我:「為什麼不會有新的受害者?」

    我心不在焉地解釋:「因為有害的聲音流圖像只有在線狀態才能觀看,而這個軟件的初始設計就附帶強制自動升級功能,一旦上網升級,新版本就再也看不到那種誘人的聲音流圖像了。」

    陳平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好像是:「她倒是很守信用。」我還來不及追問,手機又響了,看號碼是帶走蘇帛的「貓頭」和「魔戒」。

    「考拉豬不好了,半路上殺出來兩個人把那傢伙帶走了!」

    「怎麼會……」情急之下我的嗓門也高了,「你們怎麼那麼沒用,都是兩個人……」

    「他們有槍!」

    我害怕了。一股涼氣從胸口直通腳底。居然被陳平言中,事情真的鬧大了。

    我轉向陳平。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熱淚情不自禁地湧出眼眶,我真的害怕了。我並不想傷害那個癡情的大男人。我不是故意的。

    「你好歹是專業人士,拿出點職業水平來。」陳平低聲喝道。

    我定了定神,繼續通話:「他們人呢?」

    「上了一輛奔馳車,向文暉路方向去了。」

    「車牌號碼!」

    陳平提醒得對,我是專業的,我應該知道怎樣處理這類問題,但蘇帛的事也許再也瞞不住了,只能進入法律程序,現在管不了這些,保住他的性命要緊。

    我以前做的是社會版,有不少門路,立刻向交通大隊的熟人核實了這個車牌。該牌照屬於省煙草公司的一輛帕薩特,奔馳車用的一定是假照。我就以這個理由要求攔截這輛奔馳車,並且暗示車裡可能有攜帶槍械的重要嫌犯。交通大隊的張頭兒和我關係不錯,並未追究我一個現任雜務為什麼還會有刑事案件的線索。這種事是寧可信其有的,他馬上下達了命令。不一會兒就告訴我,那輛奔馳正在學院路上由東向西行駛,交警支隊已經派人攔截,刑警隊也立刻會增援過來。我立刻興奮起來,拉住陳平就跑:「快,就在我們樓下這條路上!」

    一到街上我立刻攔了一輛出租車,讓他向北緩慢行駛,一邊和張頭兒聯絡。

    「就在我們右前方。」陳平的表現比我還專業,真正臨危不亂,「車牌一字不差,白色奔馳。好像拉著車簾,看不清後座有沒有人。」

    「前面有交警車擋住路口了,聽,已經在喊話了。」我的興奮出自於對蘇帛的歉意。

    陳平不做聲,但我能感到她的緊張情緒。

    「等奔馳車一停我們就衝上去找蘇帛。」

    陳平一字一頓地說:「不像是要停的樣子。」

    我驚異地轉臉看她,就在這片刻間,我耳邊爆響一連串巨聲。

    匡!

    那是奔馳車想繞過攔路的警車只能斜衝上了人行道。

    彭!

    那是奔馳車沒能控制好方向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

    撲通!

    那是奔馳車東搖西晃地衝下人行道,此時它已成功繞過警車。

    喀拉!

    那是奔馳車的右輪在馬路上一處被偷的陰井蓋留下的空洞邊緣打了個嗝,但車子因此失去了準確的方向。

    轟隆!

    那是方向失准的奔馳車斜撞上馬路對面方向行駛中的一部大卡車。

    卡拉!

    那是奔馳車頭被撞扁的聲音。

    我嚇得呆若木雞,無法閉上自己的眼睛,我多麼希望自己沒有親眼目睹這一幕慘狀。

    被撞爛的奔馳車原地打了個滾,忽然從後車傳來一聲鈍響——這聲音熟悉得可怕,是爆炸聲。

    整個車廂都被爆炸的氣流送到了兩米多高的空中,分崩離析後墜落塵埃。

    整條道路的交通終止了。馬路上亂成了一鍋粥。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覺自己的雙手一直緊緊捂在耳邊,下午三點的熾烈陽光從右窗撲進來,張開淚眼看去,一片白花花的。

    我沒想到會這樣。

    我真沒想到會這樣……

    ☆☆☆☆☆☆

    (一直到幾年後,公安部門對蘇帛案的真相依然諱莫如深。陳平通過多方關係才側面打聽到,當日奔馳車中的兩個涉案人,很可能是N國派往中國大陸的特工人員。這也就可以解釋他們為何在受傷情況下寧可整車自爆也不願意被捕。

    這真是一件弔詭的事。世界上最害怕失去「辨人」能力的職業人員也許就是特工了。而最想得到相應破壞能力的人也是他們。因為這把雙刃劍同樣能讓他們的對手失去力量。

    SoulPlayer帶來的某種怪病的小規模流行在升級版本出現後逐漸平息,先前染病的部分受害者已恢復健康,而多數病患仍然懷抱渺茫的希望等待復原的一天。但就如梔子坦白的那樣:破壞容易建設難,她尚未找到讓他們康復的安全辦法,由於人類的個體差異,有的人也許今生再也認不出親人的臉。)

    出事的那天傍晚,陳平拖著疲倦而哀傷的步子回到賓館,她把筆記本顯示屏連上從蘇帛家帶出來的電腦主機,那個屏幕上的電子美少女帶著一臉的小心翼翼對她說:「陳小姐,大傻找到了嗎?」沒有連上攝像頭的梔子就好像暫時性失明,表現侷促。

    「梔子。」這是陳平第一次用名字稱呼這台電腦。

    「沒找到他?」失去了昂貴音箱的音效支持,電子少女的那一口「莉香」話通過筆記本的揚聲器傳來,輕悄悄地,微微發顫。

    「你在網上沒有看到新聞嗎?」

    「什麼?」梔子圓圓的眼睛直愣愣地逼視陳平。

    「蘇帛死了。」

    屏幕上的姑娘忽然不見了。陳平再一細看,電子少女並沒有消失,而是退得很遠很遠,在屏幕最上角,蜷縮成一個小點兒。遠處的梔子蹲在地上,雙臂緊緊抱著折起的雙膝。臉死死壓在膝蓋上面,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

    「梔子。」

    沒有回答。

    「梔子,對不起,我沒能幫上忙。」

    那個小人兒的肩膀抽動了一下。

    陳平聽到一個細細的聲音:「都怨我。」

    陳平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沒有想到事情會鬧得那麼大。」

    那細細的聲音說:「是我壞心眼。」

    「是你不懂。」陳平說,「劉敏對我講。得了那種病,看自己就像照一面破碎的鏡子,拼不起完整的印象。非常可怕。人類不能認識自己,比不能認識別人可怕得多。你是電腦,不明白這種感覺,才會開這樣的玩笑。」

    那小人兒還是蒙著頭:「我不是好玩……我是想讓大傻記不得柳荷的樣子,讓他以後也交不到女朋友。」

    陳平心頭一懍,對她(它)的同情頓時煙消雲散。原來是一台電腦的妒忌,毀壞了眾多人類的生活,乃至生命。

    ☆☆☆☆☆☆

    半年後。N國C市。

    短途出差五天後,陳平匆忙地趕回寓所,在電梯口碰到了隔壁的瑪歇爾太太。老太太很不滿意地叫住她說:「陳小姐,你家的客人這些天一直又唱又嚷,好像還哭哭啼啼的。沒有什麼問題吧?」

    陳平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一連串地道歉、保證。開門時,她心裡忽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屋子的隔音設施很好,如果外面都能聽到的聲音,那一定不是一般的響動。

    屋裡並沒有什麼客人。具體說來,是有一台帶著人類脾性的電腦。

    她小心翼翼地走進書房,輕聲喚:「梔子,梔子。」

    房間裡有一種金屬燒焦的味道。

    陳平隨著焦味兒找到了那台放在書房角落裡的智能電腦。她拔掉了已經焦黃的電源插頭。手忙腳亂地找出器械打開機箱。衝鼻而來的煙火氣讓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用手搭了一下烏黑的主板,立刻起身撥了一個電話。

    四小時後,電話傳召來的救兵大汗淋漓地站在門口。「陳,我可是撬了課趕過來的。這麼熱的天讓我趕300英里你也好意思。」

    亞特﹒歐辛,天才少年,智商240,是發育異於人類的史前人後裔。在一起案件中父母雙亡,由於機緣巧合,陳平成為他的監護人。前些年他一直待在北京,最近才剛剛到N國上大學。

    陳平塞給他一罐冰水把他拉進書房,她一指那箱燒焦的主機:「看看還有沒有救。」

    亞特兩分鐘內就用專業的手勢把燒焦的梔子分解成了一堆細碎的零件。他用放大鏡查看一遍,仰頭對陳平做了個「沒有希望」的表情。

    「見鬼。都怪我。」陳平用雙手狠狠揉著自己的臉。

    「陳,這台機器很神奇。它肯定不是一般的電腦。也許是超智能型的。它連續工作了一百多個小時以上,而且系統資源使用接近最大限度,超負荷運轉這麼長時間無異於故意毀壞,你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她是故意的。」陳平喃喃。

    「什麼?」

    「這台機器,她是**。」

    亞特很卡通化地張大了嘴。

    陳平歎了口氣,在亞特的頭上拍了一掌:「也許我早就應該把她送到你這裡。你們倆挺像,說不定你治得住她。」

    「說說看,」亞特吞了一口冰水,繞有興味地盤腿坐下,「我想聽它的故事。」

    「她是一台有思想的電腦,她的主人叫她梔子……」

    「……我想過幾種處理她的辦法,比如交給公安部門,交還蘇帛原來工作的大學實驗室,但是她都不願意,一定要跟著我來N國。說來慚愧,我一直把她當成有獨立思考能力的生命體,給予她充分的自決權,沒想到落得這麼個結果。」

    「它跟你過來有多久了?」

    「也就大半個月吧。這次是我第一次出差那麼長時間。我特意沒有拔電插頭,是怕她無聊了,可以上上網。」

    亞特點點頭:「我剛才就發現機內有一塊小型儲電板,原來是讓它在關機狀態下也可以保持微弱的自我意識並通過貯存的電量自動開機。這樣看來,這種電腦已經高度擬人化了,我佩服它的設計者。」

    「其實自從帶上這台妖怪電腦我一直心裡不塌實。她太聰明,又太像人,人性的弱點在她身上甚至被過度放大。今天全世界還有上萬人因為她的緣故難以正常工作和生活。」

    「關於這一點,陳,你想得太嚴重了。」亞特笑瞇瞇的表情彷彿是對梔子的惡作劇頗為讚賞,「那種能力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你還是小孩子,也許不覺得……」

    「我不是小孩子了,陳,但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人的面容了。你見到的表情是真實的嗎?更多只是社交性的面具。你見到的美貌是真實的嗎?很多是手術台上的成品。也許有一種面容更接近真實。你記不記得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那是一張比較真實的臉,因為幾千年來它始終如一。佛陀說色即是空,也是因為人的色相是一切事物中最不可靠的東西。美麗的姑娘和英俊的少年,他們最真實的模樣在他們的X光片上。」

    陳平啞然失笑:「亞特。」

    「對色相的執迷是人類最大的業障。你說的這台妖怪電腦不過是幫我們驅除迷障,看到生命更本質的東西。」

    這個過於早熟的天才少年侃侃而談,讓聽話人暗自感歎。「亞特,你還太年輕,你說的道理都對。但是人生還有些大道理之外的東西。」

    少年抬起頭,深邃的黑色瞳人深處閃著動人的光亮:「那就請你告訴我吧。」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包括我,都是普通人,我們沒有你的身世,你的經歷,你的智慧,我們參不透色相。但是因為執迷,才有熱愛。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上的人。」

    少年埋下頭不吭聲。

    陳平不好意思地揉揉他的頭,她知道自己的話傷著他了,好像他是個不通人情的怪物似的。

    「這些東西你看看還有什麼能派上用場,我想匿名寄回大學的實驗室。」陳平環顧書房,少了那個梔子的聲音她忽然覺得這裡空了許多。「我不在的幾天裡,這間屋一定熱鬧極了。」

    ☆☆☆☆☆☆

    低沉的大提琴像雨林樹蛙的低鳴,西洋號嘀嚦嚦如報曉的雄雞,薩克斯管的嗚嗚聲像風中遙遠的哭泣,簫反覆吹奏著《陽關三疊》中最高昂的別離調,演奏不當的二胡像水蛇滋滋響,葫蘆絲演繹著彝族竹樓畔的新娘喜樂……而並不適合高聲演唱的莉香嗓音,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幾乎要把音箱戳穿。如此五晚。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哀傷的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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