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佳中短篇作品 正文 黑月亮升起來
    一、著陸火星,面臨死亡

    耳機裡傳出的沒完沒了的嘈雜聲音令畢曉普越來越煩躁不安,他感到渾身燥熱難受,就連頭盔中的空氣也似乎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死亡絕對是不可避免的了,哭哭喊喊就能找到活路嗎?各位為什麼就不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裡保持安靜?

    畢曉普抬起頭,透過頭盔上的透明面罩向四周望去。目力所及之處,荒原一望無際,遍地嶙峋的怪石一直延伸到天邊的地平線。火星的大地是如此的紅,甚至連空氣都被染紅了,桔紅色的光線充塞了火星大氣層內的每一寸空間。真難以令人相信擁有這樣的暖色調的空間其溫度竟在攝氏零下好幾十度。死在這種地方,我們的軀體大概可以完好地保存很久,下一批拓荒者到來時,他們也許會認為我們都僅僅是睡著了呢。畢曉普在心中對自己說。

    「有人自殺啦!」一個聲音在耳機中猛然炸響。一瞬間,耳機中那些沒完沒了的抽咽和毫無意義的自言語全部戛然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那個自殺者身上。只見那個人正在遍地的碎石上翻來滾去地掙扎著,他的氧氣瓶已從他的背上脫落下來,靜靜地躺在一邊。那個人的掙扎越來越劇烈,但奇怪的是竟然一聲也沒吭。

    一直安靜地守護著救生艙大門的副艦長此刻站了起來,慢慢地向那個自殺者走去。他的兩個手下仍然坐在地上,警惕地望著坐在救生艙周圍的三十多個拓荒者,他們手中的步槍在火星紅色的空氣中反射著冰冷的光。副艦長走到那個自殺者身邊,伸手從腰上摘下手槍,拉開槍機看了一下,然後彎下腰將槍口頂在自殺者的面罩上扣動了扳機。頓時一股鮮血和著腦漿噴泉般從面罩的破口處噴出,旋即濺落在火星的塵埃上,和血紅的大地永遠地融為一體了。

    凝滯了片刻,副艦長站直身子,離開那具已經不再動彈了的軀體,幾步走到那個氧氣瓶前,將它提起來,走回自己的領地,重又一動不動地坐在救生艙的大門邊,現在這三個人就是這個小社會的法律化身,維護秩序和公平就是他們存在的理由和活著的意義。雖然這社會存在的時間已絕無可能超過一百個小時,他們仍要保護公平不被破壞,正義不受踐踏,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不至於空虛地死去。

    久違了的沉寂如水一般注滿了畢曉普的頭盔,然而這沉寂卻讓畢曉普感到不習慣,他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似乎想要甩掉這令人窒息的沉寂。終於有人忍受不了了。到這時生命還是保不住,當初又何必那樣拚命地搶佔救生艙裡的位置呢?畢曉普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艦長下令棄艦時的情景,那時他只一個勁地問自己:安琪上哪兒去了?後來才看見她被慌亂的人群擁進了三號救生艙。等他拚命擠過去,三號救生艙的門已經關上了,於是他只好擠進了旁邊的二號救生艙。他沒有看見那些被金屬門擋在救生艙之外的人的面容,但他聽見了傳進來的哭喊聲。那些聲音充滿了絕望、驚恐和乞求,但又是那麼的微弱,彷彿是來自地獄的聲音,讓人靈魂顫慄。

    現在畢曉普反覆權衡著,想弄清楚究竟誰更不幸一些。對於那些人來說,恐懼也好,絕望也好,都只是短暫的一瞬,然後就永遠地解脫了。可是對於他這些當時的倖存者來說,恐懼與絕望的煎熬卻是漫長的。火星的一天只比地球上的一天長四十分鐘左右,但在現在這種情形下它恐怕長得直如一個世紀。畢曉普不知道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自己能否挺得住,能否在死亡來臨前精神不至於崩潰,就像剛才那個自殺的人那樣。

    宛若漲潮時的海水一般,耳機中的各種聲音又出現了,而且正在逐漸加大。雖然剛才的沉寂令畢曉普感到不習慣,但現在這捲土重來的聲音令他更難於忍受。在這兒呆下去遲早會發瘋,畢曉普厭倦了。反正橫豎就是一死,制氧設備已隨失事的飛船化為灰燼,所有的倖存者都只有兩個氧氣瓶,生命已被壓縮為幾十個小時。與其坐在這群神智已趨錯亂的人中間在煩躁不安和恐懼中走向死亡,還不如抓緊時間幹點兒自己最想幹的事。畢曉普下定了決心,他站了起來,向救生艙走去。

    「你要幹什麼?坐下!給我坐下!」救生艙門左邊的一名艦員喊道。同時他手中的槍口對準了畢曉普。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殺氣,但卻有點兒顫抖。

    「我要我的備用氧氣瓶。」畢曉普停住腳步大聲說。

    那名艦員低著頭看了看手中的秒錶,說:「現在你的氧氣瓶中至少還有五分之二的氧氣存量,現在還不到換瓶的時候,再過一段時間才能把備用瓶給你。」

    「不,我要我的備用氧氣瓶,現在就要!快點給我!」

    「不行!你……」

    「呃,給他吧,給他吧。」副艦長插話說。

    於是那名艦員走進救生艙取出了一個備用氧氣瓶,扔給了畢曉普。

    畢曉普提起在火星的重力狀況下顯得輕飄飄的氧氣瓶,轉過身一言不發地向著遠方的地平線走去。

    「喂,你上哪兒去?站住!你給我站住!聽到了沒有?」那名艦員厲聲喊。

    「算了算了,你讓他走吧。」畢曉普從耳機中聽見副艦長這麼說。

    二、絕望中,他渴望愛人在自己身邊

    畢曉普在血紅的火星大地上蹣跚前行著。火星表面重力僅及地球的百分之三十八,照理走起來應很輕鬆才對,可實際上他每走一步都很費力。他全身上下亂七八糟一大堆裝備,腳下又是嶙峋怪石,穿著底墊那麼厚的太空鞋都不免硌得腳疼,再加上地球人軀體的運動系統明顯不適應火星的重力狀況,重心不好掌握,他已經開始流汗了。

    為什麼當初在地球訓練基地的人造重力室裡訓練時,卻從未這般吃力過呢?畢曉普尋思著。這時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他和安琪在人造重力室裡笨手笨腳地跳來躍去的情景。安琪的適應能力顯然比他強得多,沒多久就能在人造重力室裡像只小狐狸似的跳動自如了。而他就像是一個笨拙的獵手,眼睜睜地看著這只漂亮活潑的小狐狸在他眼前嬉戲,卻無法把她捕捉到手。每當他失足摔倒在地時,安琪就發出一連串歡快好聽的笑聲。

    「格格格……」記憶中的笑聲猶如一串鈴聲,將許許多多舊事的片斷,從並不遙遠的過去紛紛喚醒了過來。明晰的往事在畢曉普的腦中閃現,將已隨時間流逝的往日的情感再次注入心田。畢曉普的心頭一陣發熱,喉嚨也一陣梗阻,他真希望此刻能和安琪一塊兒靜靜地沉浸於對往昔的追憶回味之中,他此刻太需要她了。可是頭盔中投影顯示屏上的電子地圖顯示他和安琪所在的三號救生艙還有相當遠的距離,他還必須繼續努力。

    畢曉普一直搞不懂,安琪這麼溫柔的女孩子怎麼會下定決心投身這人類歷史上頭一次的火星開發計劃。這個計劃太過龐大,太過複雜了,複雜的東西就容易出錯,下決心投身這個計劃是需要魄力、需要膽量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畢曉普的膽量就不大,也不敢自認魄力過人,可他仍然報了名。因為他希望到一個主要矛盾是人與自然的關係的環境中去開創一片天地,而不願陷在那市裡糾纏於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毫無意義的爭鬥之中。他的動機就是這個。人有時會為心中的理想所惑,而無視危險的存在。安琪又是被什麼所惑呢?她的體質是那麼柔弱,但她卻頑強地挺過了一道又一道訓練中的難關,沒有被淘汰掉。一定有一種非常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撐著她。那精神力量究竟是什麼呢?畢曉普是知道的,那就是安琪對他的愛。

    片刻之後,畢曉普被一陣自責咬住了靈魂,正是安琪對他無私的愛使她陷入了這死亡的陷阱中。她愛他,願意跟他到環境險惡吉凶莫測的火星上去吃苦。畢曉普知道安琪對自己的愛有多深,可是他愛安琪嗎?他自己也不知道。安琪雖然活潑可愛,但他和她相處時並沒有那種身心激盪、愛得直想哭的感覺。他還沒有完全領悟愛情的真正含義,可能是太年輕的緣故吧。他不知道全身心愛上一個人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滋味,也不能肯定自己這一生是否能體味到。他之所以和安琪戀愛,主要是想逃避孤獨和生活中的沉悶,而並不是認為安琪就是自己今生感情的唯一寄托。有個女孩子相伴,生活可以變得豐富多彩。對於這場戀愛,畢曉普並不看得太認真,初戀成功的人並不多,他潛意識中還在等待著能令自己全心投入愛戀的人。不過此刻畢曉普連想也不願去想自己與安琪建立戀愛關係的真正動機,他的心裡此刻只願接受他與安琪相處時的美好回憶,因為死亡已近在眼前,他需要安琪。

    死亡,死亡……這個詞在畢曉普的腦中迴響,可是他並沒有感到真正意義上的恐懼。雖然不久前他經歷了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的大爆炸,雖然他剛剛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過程,但他卻似乎仍然沒有領會到死亡的真正涵義。他的潛意識裡總認為死亡是個游離於自身之外很遙遠的東西,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小時候每當長輩中有人去世時,他只是感到有幾絲隱約的悲傷,但他從不認為那些聳立於陰沉的天空之下的火葬場煙囪和其噴出的灰色煙雲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他從未感到過真正令人靈魂顫慄的恐懼。長大以後,他學會了思考,他對世間事物都作過仔細的思考,但卻從未在這一主題上耗費過時間,大概是年輕使然吧。安琪是怎麼看待死亡的呢?她也是年輕人。她思考過死亡這一主題嗎?畢曉普在自己記憶的積水潭裡搜索著。

    在他和安琪的大學生涯中,曾經歷過一次涉及死亡的討論會。當時安琪和她的好友們在校園裡一座涼亭下閒聊,不知怎麼一來,就爭論起自殺是否可取這一點來了。

    「我認為,有勇氣結束已毫無意義可言的生命,留一點淒美於世間,未嘗不是一件可取的事。人總是要死的,既然生不能留美於世間,那麼至少要死得美麗。」一位戴著眼鏡的女生用哲學家似的口吻這麼說。

    「可是,人就僅僅只是為了什麼意義而活嗎?」安琪慢吞吞地說,「誰又說得清有意義與無意義的確切界限呢?人的生命難道只是意義的奴隸?生活中的美隨處可見,為什麼非要以死亡為代價來換取美呢?活著是多麼的美好呀,為什麼要選擇死亡呢?」

    她們就死亡這個話題談論了很長時間,但畢曉普現在只能回憶起這麼兩句,別的都不記得了。

    畢曉普反覆玩味著安琪當年的那句話,想從中悟出點什麼,但他總也無法真正集中精神,他只覺得安琪似乎有些害怕死亡。安琪,不要害怕,等著我,我就要來到你身邊了。畢曉普深吸了一口氣,振奮精神加快了腳步。

    前方上空,半個太陽已沉入了地平線,蒼茫的暮色籠罩了四野,光線紅得像烈性威士忌酒似的,讓人全身發熱。這樣的色彩讓畢曉普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不知為什麼,這暗紅的光線令他聯想到了小學時的學校教學樓那光線暗淡的走廊。往昔的氣息從毫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悄然襲來,畢曉普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放開視野貪婪地看起來。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但福波斯1卻並沒有從地平線下出現,光線越來越暗淡,畢曉普扭頭搜索西方的天際,也沒有發現福波斯的兄弟德莫斯2的身影。畢曉普的目光一下子被此刻星空中最亮的星體吸引住,那就是地球。畢曉普的腳步驟然停住了,一縷鄉愁宛若纖細的竹箭,從神秘的大穹射下,正中他的心臟。在心臟悸跳的恍惚中,畢曉普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福波斯終於升起來了,它給被夜色完全籠罩的火星大地送來了相當數量的光粒子。正是這些光粒子激活了畢曉普那暫時凝滯了的意識,他慢慢動了起來。在邁開步子之前,他扭頭向後又看了一下,德莫斯仍然沒有出現,天空中只有福波斯。看來德莫斯此刻正在火星的另一面,照耀著那片亙古未有人跡的土地。

    畢曉普默默地一步—步走著。空曠的大地寂靜無比,畢曉普的大腦也同樣空曠,什麼思緒都沒了,他只是機械而茫然地邁動著雙腿走啊,走啊……天空中,福波斯向著天頂飛快地奔跑著,它的光芒越來越亮。

    蜂鳴器發出了嘟嘟的警報聲,畢曉普知道背上的氧氣瓶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了,他把它卸下來,將手中的備用瓶換了上去,然後,他鬆開手,讓空瓶墜於異星的土地上。

    畢曉普的腳底感受到了輕微的震動。這震動是那麼的微小,以至於畢曉普都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正感受到了。然而這震動卻奇妙地順著神經一直上升,直達他的心臟,並引起了一陣劇烈的共振。畢曉普突然間意識到了,再也沒有退路!自己的生命只餘下了最後的一段。他彷彿看到死神正邁著冷酷的腳步勻速地逼近過來。恐懼宛若采煤井中的地下水一樣汩汩升起。這恐懼在他心中冰封了許多年,此刻突然衝破了冰層,灌滿了他的全身,畢曉普全身冰冷,僵立在原地不能動了。

    就在這時,大地驟然變暗。畢曉普仰起頭,無比驚恐地看見天頂處福波斯正在逐漸收斂它的光芒。不一會兒,福波斯全部身影都隱入了火星的陰影之中,完全暗下去了,成了一輪黑月亮!

    畢曉普感到冰冷的恐懼湧到了喉嚨,然後在那兒凍結為冰塊,就這麼卡住了,令他喘不上氣來。然而在他體內,令人發狂的腎上腺素在急速流動,使他的心臟如同汽車發動機活塞般狂跳不止,手也抖得厲害。他全身所有的神經節都在辟啪作響。這一剎那死亡終於攫住了他,他終於徹底領悟到死亡的真正涵義。這個世界馬上就要離自己遠去了,無論自己這一生有何思想,有何德行,有何罪惡,有何情感,有何愛戀,再過二十來個小時就都將不復存在,宛若灑落於夏日街道上的雨滴一樣,瞬間就揮發得了無痕跡。無處可尋了。

    畢曉普邁開雙腳全速前進,他害怕週身寒徹透骨的陰冷,他害怕頭上那輪黑月亮,他渴望擺脫掉它。但黑色的福波斯撒下的黑暗卻無處不在,無法擺脫。慌亂中,畢曉普的腳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訇然摔倒了。在極度的絕望和孤獨中,悲哀潛入心頭,畢曉普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他渴望安琪此刻能在自己身邊,渴望遠在地球上的親人們能在自己身邊,他想他們,想得不行。

    三、蔑視生命的精神狂人

    東方的天際出現第一抹光芒時,畢曉普的臉上露出了驚喜。在黑夜疾行的漫長時間裡,他一直在祈望著太陽的出現,現在終於把它盼到了。

    紅紅的太陽整個躍出了地平線。雖然由於火星距離太陽較遠,太陽看上去比在地球上要小,畢曉普仍然感到了溫暖。火紅的陽光直射入畢曉普的心臟,驅散了他週身的陰寒,給他注入了生命的活力,畢曉普向著太陽飛快地走去,一路上感動得幾乎要掉眼淚。他已有許多年沒有流過淚了,他不明白現在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敏感。這麼多愁善感,從前他深以脆弱為恥,他從不願讓自己的內心感情溢於言表。

    陽光越來越強烈,天空中的群星都已看不見了。畢曉普竭盡全力快步疾走著,他知道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著,生命正一絲一絲地從自己身上溜走,但是他不願多想這些,此刻他腦中只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願望:一定要趕到安琪的身邊,和她共同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

    遠方的地平線上,一突兀的黑影映入了畢曉普的眼簾。由於距離尚遠,且又迎著陽光。畢曉普還看不清那究竟是什麼,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那是一個人造物體,它的幾何形狀太規則了。由於那個物體正好在畢曉普的前進之路上,畢曉普決定順便去看清楚它究竟是什麼。

    畢曉普和那個物體之間的距離一步一步慢慢縮短著。

    突然間,一聲極微弱的爆響穿透頭盔傳入了畢曉普的耳朵。畢曉普吃了一驚。這是爆炸聲。究竟出了什麼事呢?畢曉普不由得加太了步幅,向目標衝去。

    漸漸地,畢曉普看清了,那是一輛火星車。這時又一聲爆炸聲傳入了耳中,這次響亮多了,看來這車是有主人的。畢曉普想見見這個人,畢竟這一生能見到的人不多了,並且他想弄清楚那爆炸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畢曉普在繞到火星車向陽的一面之前,他又聽見了一聲爆炸。

    當畢曉普停住腳後,他看見了車的主人。此人正端著支步槍向前方瞄準著,這支步槍和二號救生艙那兩個艦員所使用的是同一種型號,順著槍口所指的方向看去,前方約一百米的地方,間距較大地錯落排列著二三十個圓柱形的物體,地上散落著許許多多反射著陽光的金屬碎片。無疑,它們就是這個人的槍靶子。畢曉普定睛細看,不禁大吃了一驚,原來那些槍靶子全是清一色的氧氣瓶!畢曉普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再看,不錯,全都是在此時此地寶貴如生命的氧氣瓶。每一個氧氣瓶就意味著一天的生命,它們可以減緩死神的腳步。看著它們,畢曉普的心臟狂跳起來。

    火星車主人手中的槍身抖動了一下,一聲爆響,又一個氧氣瓶炸得粉碎。不錯,它們都是充足了氧氣的,並不是空瓶。畢曉普的心臟隨著爆炸聲收縮了一下,他感到似乎生命被撕碎了。

    「嘿,小子!」火星車的主人發現了畢曉普,他垂下槍口扭頭向畢曉普打招呼,「你還沒有死嗎?告訴我你還可以活多久?」此人的雙眼分外醒目,隔著頭盔面罩看去,彷彿兩朵黑色的火苗在他那稜角分明鬍子拉碴的臉上跳動。

    畢曉普知道此人的問話相當的無禮,但他卻不再覺得刺耳,現在的環境非同尋常,人人都難免失態,畢曉普不想在彼此的言語是否禮貌上浪費精力。他指了指背上的氧氣瓶,攤開兩手,說:「沒多久了。」

    「這沒啥。」火星車的主人臉上露出了惡意的微笑,「也許明天這個時候,你就已經投胎,做了別的什麼動物了。」

    畢曉普沉默不語。

    「嗯——」片刻之後火星車的主人拖長了聲音又問,「害怕嗎?」

    畢曉普的心顫動了一下,昨夜那輪黑月亮馬上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畢曉普一下子喪失了維護自尊的勇氣,他點了點頭,輕聲說:「害怕。」

    「害怕……你也害怕……」火星車的主人輕聲地嘀咕著,突然他一下子提高了嗓門,「你們全都害怕!人人都害怕!這是中了什麼邪?真讓人受不了!其實在征服宇宙的過程中,不管我們是否需要,災難和死亡終將到來,這是偶然中的必然,是規律,是不可逃避的。我真不明白死有什麼可怕的?每個人都會死的,百分之百!你們在這個世界上使出種種手段互相傾軋,竭盡全力為不死而卑賤地掙扎,但是死亡終將來臨!死亡是這個宇宙中唯一永恆不變的東西,甚至宇宙有朝一日也會死亡,這才是最高的真理。可是你們這些傢伙在虛幻的世界上呆得太久了,居然反而認定死亡是不真實的!我要讓你清醒清醒……」說到這兒,此人猛地將槍托頂上了肩,又一個氧氣瓶炸成了碎片。

    畢曉普暗自為此人的槍法吃驚。這麼遠的距離,異星陌生的環境,體積只及滅火器的目標,他居然抬手就中。這一切顯示此人在地球上的經歷非同一般。

    「一切都不值得留戀,」此人繼續大放厥辭,「芸芸眾生稀里糊塗,毫無意義!地球上的生活混亂不堪,毫無秩序,毫無公平,唯一的公平就是死亡!在死亡面前誰也耍不了滑頭。你們的一生中充滿了爾虞我詐,可這全是空忙……人從永恆中走來,就該回永恆中去,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就見不得面對死亡哭喊個沒完。掙扎有什麼用?人總是要死的,死後就不必擔心受到任何傷害了,死後就不會有任何痛苦了,死亡是一種解脫……生命不值得留戀,生與死毫無區別……我就不怕死亡。我不怕它,我什麼都不怕!」

    此人咄咄逼人的氣焰令畢曉普害怕,他本來並不想和這人爭論,但不知怎的,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句問話:「你真的什麼都不怕嗎?」

    「不錯,什麼也不能令我感到害怕。因為什麼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不怕失去任何東西,包括生命。宇宙是冷酷的,所以我們也應是冷酷的,這樣才符合……宇宙的規律。」

    堅硬的岩石也有害怕的東西……畢曉普心想,他覺得必須亮出自己的殺手鑭。「黑月亮,」畢曉普慢慢地說,「你不怕黑月亮嗎?當黑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你沒感到過恐懼?」

    「黑月亮?什麼黑月亮?我不知道。有也不怕,大不了一死。」

    畢曉普突然間失去了和這個人繼續爭論下去的興趣。寶貴的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安琪還在遠方苦苦地等待,可他卻在這兒和精神病人糾纏不清。不能再在這兒浪費生命了,畢曉普向自己的雙腿發出重新邁動的神經脈衝信號。

    「小子。」火星車的主人突然又發問了,「你這麼急匆匆地要上哪兒去啊?到處亂走不累嗎?」

    「我要去見我的未婚妻,她沒能和我乘上同一艘救生艇。」

    「找她幹嗎?命都要沒了,找她又有什麼用?她能讓你活下去嗎?」

    「不能。」

    「那還找她幹嗎?」

    「因為我需要她,她也需要我,我們彼此相愛,我要和她共同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光。我覺得……這樣的一段時光將是我一生中最有意義、令我最難忘懷的時光。我一定要給她以支撐,使她不致孤獨地走向死亡。」

    「愛……愛……」槍法超群的火星車的主人反覆輕聲念叨著,他漆黑的雙眸透出迷幻之色。他的槍口逐漸下垂,直到與地面呈九十度垂直。雙方在火星桔紅色的空氣中陷入了凝滯狀態,看上去彷彿兩人都已經走進永恆,成了化石。

    良久,火星車的主人又問:「你的未婚妻在幾號救生艙?」

    「三號救生艙……」

    「三號救生艙……」火星車的主人瞇起他那雙黑火似的雙眼凝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好吧,你快走吧,」半分鐘之後此人開腔了,「找你的愛去吧,別再耽誤我消滅那些讓人發狂的氧氣瓶了。」

    畢曉普轉過身,邁開雙腿重新啟程了。

    「我想我應該提醒你一下。」火星車主人的聲音又從耳機中傳出來,「你最好避開我的射擊範圍。子彈不長眼,如果你由於粗心大意而死在我的槍下,你就找不到你的愛了。那可太遺憾了。」

    畢曉普聞言詫異地轉身看了他一眼。此人剛才一直在情緒激動地否定生命,蔑視生命,怎麼這會兒他卻突然在意起一個陌生人的生命來了?

    然而畢曉普此刻的心思已不在思考問題上了,他要抓緊時間去追尋自己的愛。畢曉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前進方向,繞開那人的「靶場」繼續前進。身後傳來的爆炸聲漸趨微弱。

    四、遲開的愛情花朵

    畢曉普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象,感到自己胸腔中懸吊著心臟的肌肉已全都斷裂,心臟直向著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暗深淵墜下去、墜下去……

    三十多個拓荒者和太空船船員全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好幾個人的面罩都已碎了,每個人的白色太空服上都沾著血跡。毫無疑問,他們都已成了屍體。高大的救生艙艙壁上,一個白色的「Ⅲ」字正在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畢曉普默然無言地在死者們身邊走動著,他注意到每個死者都是被槍彈擊中死亡的,兇手的槍法非常準,幾乎所有人都是一槍斃命。畢曉普發現每具屍體背上的氧氣瓶都不見了,他走進救生艙,也沒有找到一個備用氧氣瓶。他什麼都明白了。

    畢曉普很快從遍地的死者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安琪,她背上還有一隻氧氣瓶。

    安琪中彈後她的自封式太空服夾層中的速凝膠質修補劑立即封閉住了太空服上的破口,血液沒有噴出去多少,她的臉上依稀還可以看見紅暈。畢曉普凝視著她的面容,覺得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美麗過。

    「你,終於來了,太好了……大家在等待死亡,受不了……大鬍子最先瘋,他說他來幫助大家結束這等死的狀態……」

    「你別說了!我們還活著,我們還在一起——活著!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們,不會死!」

    畢曉普小心地把安琪抱在了自己懷裡。由於是在火星上,安琪的身體出乎意料的輕。畢曉普低下頭,想讓自己的臉頰貼上安琪的額頭,但頭盔阻止了他,雙方的面罩貼在了一起。

    畢曉普輕聲向安琪訴說著。在來此的路上,畢曉普一直在斟酌著見了面該說的話,他一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合適。但是現在,他的話語如泉水般流淌不停。他的思維並未高速地運轉,所說的話更像是源自潛意識的深層。畢曉普喃喃地說個不停,他在向安琪訴說自己的愛意,訴說往日甜蜜的回憶,以及自己所懷有的一切夢想。他以前一直不知道全心全意地愛上一個人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但現在他感受到了;他一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愛安琪,但現在他知道自己一生最愛的人是誰了。畢曉普一刻不停地說著,他要補償過去所疏漏了的該說但卻沒有說的所有的話。他沉湎於他和安琪兩個人的世界之中,暫時忘卻了客觀現實世界的一切,他只覺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寧、平和、恬適。此刻,他身上和心上的所有傷痕都己然平復,整個人彷彿在溫暖的海水中漂蕩、漂蕩……

    太陽漸漸沉入了地平線,畢曉普察覺到了光線的暗淡,他抬起了頭。當最後一抹夕陽的光輝散去之時,淚水注滿了安琪的眼眶,她知道黑月亮就要升起來了。畢曉普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活著的美好,他不願意離開這個現實的世界,他刻骨銘心地渴望能和安琪一塊兒活下去!但是他並不想逃避黑月亮帶來的恐懼。安琪在他的身邊,他願意和他共同體味這種恐懼。恐懼並非黑月亮的全部……畢曉普不願逃避,不願扯斷自己的供氧管。

    「喂,需不需要我幫助你們……永遠結束對死亡的恐懼。」不知什麼時候,火星車主人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

    「混蛋!我們不會死。你沒有看見嗎?我們在相愛,哪怕我們的愛只能存在幾分鐘,但是,它存在過,你明白嗎?它存在過!即使你馬上開槍,也無法否定它的存在!」

    槍口慢慢垂下來,接著,傳來喘息聲:「我在幹什麼……我……」

    這時,安琪用最後一絲氣息慢慢說道:「星空,真美哦!」

    這時,一朵光華在星空中漸漸升起來了。畢曉普緊緊摟住了安琪。他現在只希望自己能再次看到初升的朝陽,只希望自己能在陽光裡走到另一個世界中去,此外他別無所求。

    註:

    1福波斯:即火衛一。

    2德莫斯:即火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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