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佳中短篇作品 正文 高塔下的小鎮
    一天的勞作終於結束了。我從麥田里走出來,小心地坐在田壟上,從陶罐裡倒了滿滿一木杯涼水,敞開喉嚨痛快地喝下肚去。結實的麥穗在輕風中搖蕩出奇妙的波紋,滾滾麥浪令我感到賞心悅目又是一個豐收年。地裡呈現一片生機勃勃的健康綠色,每一莖麥穗都沉甸甸的。

    馬上就要大忙特忙啦。收割麥子是頭等的大事,也是最累的,之後得趕在商隊到來之前把麥子打出來。先將那份與口糧數量相等的應急儲糧交到圍繞著高塔塔基建造的半地下式公共糧倉裡去,然後將口糧儲存到自家地窖的大甕裡……每次麥收後不多久,商隊成群結隊而來。這時可以用富餘的麥子和上年用餘糧釀的酒來與商隊交換所需要的物品,諸如布匹、奶酪等等,最令人驚歎的是文明發達地區所製造出的種種東西:比如計時的鐘錶、效力極強的醫療藥品、高效肥料之類….貿易會結束,又有得忙了:家裡果樹上的果子要收穫下來並製成果醬或果干,菜地裡的蔬菜成熟了要收穫儲藏,沼氣池也要清理,為家禽牲畜準備過冬飼料……這一切都是我和父親的責任,而母親則要為我們做飯,縫製、洗滌衣服……一年到頭也累得夠嗆。在我們這小鎮,男人們的力量化為汗水灑在了泥土裡,女人們的青春在操持家務和養兒育女中消磨了……這就是生活,我們必須付出一生的艱辛才能維持它的正常存在,鎮上的四千個家庭都是這麼過的,這種忙碌卻自給自足樂在其中的生活已經持續三百多年啦。

    我將頭使勁向後仰,觀望我們這小鎮的保護神——高塔,它那白色的圓柱形宛如一柄長劍插在藍色的太空中。就是它保衛著我們的這種生活。這座—百多米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我們祖先修建的,真該感謝他們的遠見。當年他們這群救生主義者認定世界性的毀滅戰爭已不可避免,於是選中了這片土地,修築了藏身所,盡可能地儲存物資,為將來能在戰後混亂的世界上生存下去而做著準備。那一場瘋狂戰爭的爆發原因,已經隨著早己崩潰了的文明消失在時間的洪流中,搞不清了,也沒人關心了……但先輩所說的一句話卻穿透時空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生活理應是輕鬆而幸福的。」

    最後,歷經千辛萬苦,這座白色的高塔終於堅固穩當地站立在了鎮子的中央,於是他們終於擁有了一個世外桃源,可以在這亂世之中安全地生存下去了。這是因為在高塔之頂的圓形望樓裡,有一台能摧毀一切的製造死亡之光的機器,還有一雙晝夜觀察監視四周情況的不知疲倦的眼睛。高塔履行使命的原則很簡單:以塔基為圓心,方圓半徑五千米以內即為禁區,外來者進入即殺!

    高塔的威名如今己遠播四方,但總有那麼一些笨蛋有意無意地置高塔的原則於腦後,結果無一例外地被死光劈殺。他們中有些人確實不是存心來碰運氣的,這些人死得稀里糊圖,但高塔是不管你有何理由是否冤枉的,它鐵面無私冷酷無情,只知進者必殺!正因為如此,每年貿易會的情景甚是有趣:雙方聚到那道一米寬一直不能長草的「生死線」旁,互相展示各自的貨物,彼此展開侃價戰。買賣談成之後,雙方各自向對方拋出繩索,將對方的繩索繫在自已的貨物上,然後彼此一齊將對方的貨拽過來。

    以高塔為圓心半徑約九心米之內,是居住區及倉儲區,那兒每戶都擁有一座配有牲口棚、沼氣池和地窖的兩層住房,人們就在那兒一代又代地重複上演人類的生存之戲。居住區外是耕種區,田地一律每人五畝。介於居住區和耕種區之間的是果樹林帶,每戶都擁有果林的一小部分。我們所需的生活資料絕大多數田地和果樹提供,當然,你得憑力氣去換取。

    我躺在被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土地上,雙手枕於腦後,仰望沒有一絲雲彩的藍天。滿眼溫柔的藍色令我愜意地微笑起來。我很高興,我很快樂,因為我有力量換取幸福的生活。我從小就隨父親操持農活,兩三年前我就是公認的一流種田高手,而只要能種好田,生活中就不會再有恐懼、憂慮以及壓力了,所見到的將只有明媚的陽光……我的心臟開始發熱。我知道當情感襲來之時理應好好利用它,於是我隨手扯了根草葉叼在嘴裡,將思緒移到了水晶的身上,回憶著,思索

    我很愛水晶,因為我一直覺得她是個特別與眾不同的女該兒。我們從小就和許多孩子在—起扎堆兒玩,水晶總是吸引著我的視線。我常常專注地看著她,一看就是好長時間,而別人幹什麼我都不在意,除非與她有關。水晶確實漂亮可愛,但她獨有的魅力顯然並非源自容貌,她所發出的魅力可以輕易直達我的心靈最深處,使我怦然心動,而別人誰都不行。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後來經過認真的觀察和分析,我漸漸地發現這女孩最大的特點,是她的感覺力和想像力超群,她可以輕易地從世間的萬事萬物中將美信手拈出,彷彿小到草葉露珠大至藍天雲朵其背後都蘊藏著妙不可言的美好世界以及撼人心魄的浪漫故事。這個世界攫住了我的心,令我無限嚮往無限留戀,所以我一見到水晶,心跳就不規則起來……我渴望能一直和她在一起,因為那樣我才能進入這個美好的世界裡。若能娶到這樣的女孩子,我這輩子還奢求什麼呢?我無比真切地意識到,我愛她,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讓她成為我的妻子……為此我想盡辦法接近她。

    ……情緒高漲了片刻之後趨於低落,苦惱佔據了我的心。這兩年來,我和水晶之間出現了危機,這讓我苦惱,然而她卻沒有意識到,因為這危機的根源,就是她的理想。我非常地愛她,所以我尊重她的理想,於是這兩年我盡力忍耐著,一直沒去嘗試向她攤牌。結果這兩年我是在焦跺不安和惶恐的陪伴下度過的,而且危機還在擴大,我不知該怎麼辦,時間似乎不多了……

    我雙手撐地站了起來,吐掉嘴裡苦澀的草葉,握緊了拳頭。我決定了:去向她攤牌吧,勇敢些,別再猶豫了,我只有全力嘗試勸說她放棄她的那個理想,這是我避免失去她的難辦法。

    每一次從田里回到居住區,我都可以看見小鎮的心臟——廣場。我凝視著此刻幾乎空無一人的廣場,腦中浮現出了農閒時或節口這兒舉行歌舞集會時的熱鬧場面。那時鎮長會取出那個神奇的黑匣子,播放歌曲給我們聽。只要將那些光閃閃的碟片兒放一張進黑匣子,它就能播出幾十首歌曲,當然,還得有高塔提供的電才行。從小我就喜歡聽那些歌兒,喜歡得直想掉眼淚。那些歌兒都是我們祖先的那個文明創造出來的。雖然,大部分歌曲所用的語言在今天己消逝了,我們不可能再理解它們所表達的意義,歌中流淌著的是我們不知道的故事和不曾擁有的人生體驗與感覺,這令人感到銷然和傷感。但是,它們的旋律能引起我全身的每—個細胞的共振,使我能抽像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這些歌曲具有和水晶類似的力量,可以喚起我心裡的美好情感。

    將目光從廣場收回來之後,我踏著居住區平整的石板路面向圖書館走去五米寬的街道乾淨而整齊,右邊是最裡層的住戶,左邊就是環繞著塔基修建的倉庫之類的公共建築,圖書館亦在其中。水晶此刻很可能就在圖書館裡埋頭苦讀,她不是那種什麼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天真少女,她是一個將知性與感性和諧地集於一身的女性,從小就愛看書和思考。

    我輕輕推開閱覽室的木門,木門吱—聲為我而開啟。室內空無一人,老舊的桌椅還算整齊地擺放著,大多數上面躺滿了灰塵。現在僅靠父輩自傳身授即可輕鬆應付生活,誰還耐煩看什麼書?只有那些天性不安分的人才來這兒消磨時間,水晶就是其中—員。就是這間不太大的房子;佔去了水晶那短促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時間。圖書館裡堆著數千本書,每—本中都充滿了疑問,也許我們要再過三百多年才能知道答案,水晶她又何必堅持這種無望的探索?水晶的問題就在於她的心靈無法安分守已,想得太多了。要知道,宇宙廣袤無垠,世界複雜無比,試圖把一切問題都琢磨透,只會自討苦吃。

    我靜立於寂寂然的閱覽室中,凝視著從窗口射進來的光柱中浮動的灰塵粒子,耳朵捕捉著樓上的聲音。一分鐘後,我認定此刻沒有人在圖書館裡借書,那麼她一定是在望月那兒聽他「傳教」了。這讓我很不高興。我不願意到望月那兒去,但此刻也沒別的什麼辦法。於是我退出閱覽室,輕輕關上木門,向果樹林子走去。

    望月的演講會,全鎮聞名。他總是在果樹林子的固定地點不定期地舉辦這種演講會,宣揚著一個異常危險的思想,那就是:我們應該跨過那道「生死線」,到外面的世界去!

    望月這個人,可以說是全鎮年輕人的首腦。他從小就是個野心勃勃喜歡譁眾取寵的人,總是在竭力謀求著孩子們中的領袖地位,他不能忍受誰給予大家的印象比他還強烈。平心而論他還是有些天賦的領導氣質的,所以半大不小的時候他身邊就聚集了一批一摸獵槍就熱血沸騰的少年。這夥人厭惡種田,整天路隨望月扛著槍在鎮子的閒置地裡四處射獵,把野兔狐狸和各種飛鳥打得渾身是洞。

    我不理解他們,我對槍和殺害小動物沒多大興趣,對我而言種麥子要有趣得多,看著麥苗一點點長高並最終結出飽滿的顆粒可以令我獲得相當的成就感。不過那時我對他們也僅僅只是不理解,還不怎麼厭惡。

    等望月在演講會亮出了他的主張之後,我對他的厭惡情緒一下子湧了上來。他的荒謬危險的主張令我震驚,而他講得天花亂墜的理由又令我噁心,我知道他真正的動機是什麼,他在撒謊。我覺得這人心理十分陰暗。

    然而不幸的是,水晶居然贊同他那荒謬絕倫的主張!

    兩年前的某一天,水晶突然異常激動地向我宣稱她的思考有了重大突破!她說她發現了我們這鎮子的不正常不自然的地方,即:我們的鎮子居然可以不進化!那段時間,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有所悟就向我陳述這鎮子沒有進化的具體表象:三百多年來,小鎮上的生活幾乎完全沒有變化,商隊帶來的商品品種越來越多,可我們只有糧食;這小鎮沒有歷史,每一年都沒有什麼不同,人們昆蟲一般生存和死去,什麼也沒留下,沒有事跡,沒有姓名,沒有面目,很快便被後人徹底忘卻……鎮上的人口很早就恆定不動了,一切都和諧無比,尤為奇妙的是沒有一個人違背情苦淳樸的民風放縱自身的慾望……她說小鎮與整個世界很不諧調,說我們的小鎮已經凝固在時間的長河裡了……

    於是我花了很多時間仔細琢磨進化的涵義。但凡水晶所關心的問題,不管我是否贊同,我想我都應該至少努力弄懂,因為這有助於我瞭解她。可在我尚未徹底領悟之前,她就已經和望月走在一起,加入了他的團體,開始為將來的出走做著準備。這讓我驚恐和焦慮。不論是誰,——旦跨過了生死線,就再也不可能回來了。高塔是分不清進入者究竟是不是在鎮上出生的土著居民的,反正只要是從生死線外進來的統統格殺勿論!小鎮建成三百多年來,還從未有一個人走出去過。但現在許多年輕人都贊同望月的主張。我無法理解他們那要出去的強烈願望,我無法像他們一樣輕鬆地視那鐵一般的禁忌如無物,每次靠近生死線,我就不寒而慄,我害怕失去我的土地我的麥子和我自食其力的生活。

    剛進果樹林子,我就聽見了望月的聲音,真令人討厭。就是這個人偷走了我的水晶。他還在撒謊:「……我們浪費了多少時間和機會了?三百多年前,大戰剛剛結束之時,這顆星球上星散著成千上萬的文明殘餘勢力,可現在它們大部分都消失了。大的文明勢力吞併小的文明勢力,將來的世界必定將為它們其中的某一個所獨佔或被幾方瓜分。創造歷史的只可能是強者,弱者只能充當鋪路石……我們本來是有機會加入強者的行列甚至凌駕於其上的!當初我們的基礎相當好,有六千人,還有大量的武器、機械、優良的糧食種籽,這些資本本可以供我們迅速擴大居民人數和勢力範圍的,但祖先們卻將它們消耗在了這座莫名其妙的高塔上。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祖先們只看到了亂世之中安全的重要性,卻完全忽視了發展!在這個世界上若想不被別人吞沒,只有拚命發展、壯大,搶先吞了別人!這片平原的面積起碼是我們這小鎮的一百倍,如果當初一開始就放手發展的話,現在我們的勢力早遍佈這片平原了,人口起碼也有三四十萬了,這樣我們將成為這顆星球文明復興過程中的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我們將成為歷史的一個重要部分!可是看看我們的現狀吧,苟且偷安,用壓抑發展來獲得安全。所以若不邁出這鎮子我們就注定只能是一支無關緊要的弱小勢力,不可能有大作為,處於整個世界的風雲變幻之外,聽任潮流的擺佈。最好的境遇,也不過像塊石頭似的呆在原地,被時代越拋越遠……這就是我們的命運。你們甘心成為歷史大潮中的一顆無足輕重的小石子嗎?如果你們不願意這樣,那就請跟我一起走出這沒有前途可言的小鎮,到外面的廣闊天地中去!請相信這是我們得救的唯一途徑。高塔總有那麼一天將不能保護我們,那時肯定將是我們的末日!這種時刻可能很久才會降臨,也可能一分鐘之後就會發生!瞬間無比珍貴!讓我們馬上行動吧!我們先要在平原上站穩腳跟,然後發展、壯大,建立軍隊,向外擴張、佔領、征服、攫取…。"

    他說到這兒時,我已經坐到了水晶的身邊。她烏黑的長髮披散在雙肩上,亮閃閃的眸子格外漂亮,可惜我從未徹底知曉這一泓秋水之後所隱藏的一切。

    於是我用右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右肘。「走吧。」我湊近她的耳邊輕聲說。

    「他還沒講完呢。」她說。」

    「幾年來他一直講的就是這些玩意兒,你還沒聽夠啊?走吧,我有話跟你說,很重要。」我攛掇著。

    她低頭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好吧。」

    走出果樹林,陽光又將我們籠罩。我看著身邊微微低頭隨我一同前行的水晶,只覺得她美得令人頭暈目眩,我覺得此刻我就是在天堂中漫步,我真想和她一直走下去,永不停步!

    水晶的問話打碎了這美好的寂靜:「哎,你想說什麼啊7」

    是啊,我想說什麼呢?我想說,我很愛你啊!我想說,放棄你的理想,嫁給我吧!可我沒有膽量這麼直截了當地說。

    十秒鐘後,我找到了話題:「你覺得望月講得怎麼樣?」

    「不錯。」她說,「他的口才很好,年輕人都愛聽,也很有道理。」她的口氣比較隨便,聽起來她似乎對望月並沒什麼特殊的感情,這讓我高興。然而她仍然贊同望月的主張,這又讓我著急和害怕。

    「你們真的……要走嗎?」躊躇了一陣我終於小心翼翼地問,「我是說,你們真的要離開這鎮子嗎?」

    「是啊,」她隨口回答,口氣就好像這事如同日出日落一般理所應當勢所必然。

    「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走?這鎮子不好嗎?」我說,「你們為什麼不喜歡這裡的生活呢?為什麼要拋棄小鎮?」我將這兩年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不解與迷憫向她傾訴了出來。

    「因為它不能進化。」她乾脆利落地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進化?」我立刻追問。

    「因為整個世界都在進化,一切的一切。我們作為其中一部分,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進化,對吧?」

    她說得似乎合情合理,我的腦子轉得又不怎麼快,一時只好沉默。

    「在這個不正常亦不自然的鎮子上生活,我們真的能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嗎?」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眼睛,那黑幽幽的瞳仁宛若深不可測的池淵,「這鎮子唯一的失衡之處,就在於我們的心理。在小鎮日復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我時常感到心慌意亂,經常因為空虛而傷心。我眼睜睜看著時間一天天流逝,生命一點點地離我遠去,而我卻連自己為什麼而生又為什麼而死都弄不清,只能渾渾噩噩地混日子,消耗生命,這讓我一想到就驚恐不己。為了找到我生命的意義,我一定要走出去!」她很動感情地大聲對我說。

    「可是你能肯定出去之後一定能找到你所渴望的那些東西嗎?」我低聲說,「或許你什麼也得不到,只是徒然地失去了一切!這值嗎?」

    「我可以肯定我一定能找到一樣我們這兒沒有的東西。」她說。

    「什麼?」

    「希望。」她說,「我們的鎮子裡沒有希望。不進化就沒有未來,一成不變的生活將一直持續下去,最終的結局就是望月所說的高塔不再保護我們……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可我們這兒卻沒有希望……」

    「可這兒也沒有絕望!」我大聲說,「別聽望月的胡言亂語,那個最終的結局我們還極其遙遠!這鎮子還有足夠的存在時間供我們度完餘生,至於我們死後的事,已與我們無關,我們何苦惶惶然不可終日?外面是一個凶險的世界,以鄰為壑就是那兒的人們最基本的生存原則,在那裡人們互相傷害,紛爭無休無止,一切都紛亂不堪。這也叫有希望?你沒聽過商人們所講述的那些故事嗎......」水晶的頭緩緩低了下去,看上去這是因為她在心中無法否定我所說的事實。這讓我倍受鼓舞。

    「水晶!」我乘勝追擊,「不要再考慮什麼意義不意義了!意義那玩意兒純屬子虛烏有,千萬別被它迷了心竅……你不要再和望月那幫人攪在一起了。那混蛋講的倒是天花亂墜頭頭是道,但他在撒謊!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他才不在乎什麼進化不進化意義不意義哩,他真正要的是權力!是的,權力!我們這小鎮上沒有權力,社會是靠成年人自覺克制自身慾望來平衡和維繫的,鎮長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這裡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權力。而望月這人的權力慾又特別強,所以他才狂熱地鼓動大家出去,一出去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你沒聽見他要幹什麼嗎?他要征服要掠奪要擴張要殺戮!天哪,你怎麼能追隨這種人?他不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

    「這不重要。」她平靜地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屬於自己的理想。我追求生命的意義,望月追求權力,別人也許在追求著別的什麼東西……各人的具體理想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大的目標一致,那就是走出這鎮子參與進化。眼下這個目標最重要,為了擁有足夠的勇氣與決心,我們必須相互依靠相互激勵。只要一出去,我們就都能找到實現各自心中理想的希望了……

    「那我呢?」我脫口而出。

    水晶怔怔地望著我的眼睛。

    「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不想再拐彎抹角了,「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兒,對我公平嗎?水晶,你想過我嗎?你在意過我嗎?我……我是多麼地愛你啊!幾年前我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每一次見到你想到你,我的心都直發顫,就是這種感覺,錯不了的……別走,留下來吧……和我一起生活……嫁給我吧!我會種地,我是一流的種田好手,我能讓你過上輕鬆幸福的生活……」我不能再說下去了,因為我的雙唇和牙齒在劇烈地顫抖,全身也抖得厲害。

    但是水晶卻垂下了雙眼,我看見她的雙頰開始泛紅。我們之間陷入了沉默。這時夕陽開始冉冉沒入地平線,黑夜的影子己悄然顯現。

    良久,她緩緩抬起了雙眼:「阿檸,謝謝你送我回家。」

    她就這麼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融於濃重的暮色之中,看不清了,不見了……她走了之後好久,我仍舊佇立在原地望著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時間彷彿已經死去,我的思維凝滯了,全身不能動彈。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黑夜徹底佔領大地,家家戶戶的窗口搖曳燈光的時候,我才如夢初醒。我索然無味地呆立了一陣子,終於邁動沉重的雙腳,向我的家走去。

    一轉眼麥收時節到了。

    商隊的到來,帶給了我們缺乏的鹽、油料、洗滌用品、布匹之類的必需品,還有許多構思精巧可以幫我們在生活中投機取巧但卻並非必需的奢侈品,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壞消息:北方的「黑鷹」部落由於今年遭遇罕見旱災,整個部落有組織地集體南下,準備以劫掠農莊和城邦來渡過難關。他們已經蕩平了兩個村莊,初步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像這樣紅了眼豁出去了的流浪部落,即使是強大的城邦也沒法招架,他們就像瘟疫一樣,誰碰上誰倒霉。

    然而令我們吃驚的是,商隊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這個黑鷹部落對我們這個小鎮興趣最濃厚!

    同樣令我吃驚的是鎮上的長輩們似乎對這消息無動於衷,他們依舊若無其事地幹活、吃飯,和商人們侃價、交易。我知道他們見過更大的場面,但是我沒有,我想像著漫山遍野飢餓的人群衝過來的場面,心裡直打鼓。

    這支商隊走後,一直沒有新的商隊到來。小鎮在平靜安閒之中打發了十二天的時間。這期間人們不急不慢地各忙各的,似乎完全忘了有可能逼近來的危險。鎮長甚至舉辦了兩次歌舞會,像往常那樣用娛樂來調劑小鎮單調的生活氣氛。這兩次集會我都去了,盡情享受著生存的幸福。但是到會的年輕人明顯少了,水晶也沒有露面,對我而言舞會上沒有水晶氣氛就平淡了許多。

    第十三天,隨著初升的朝陽,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黑壓壓的人影。

    不一會兒居民區的街道上就站滿了人,人們翹首等待著塔上擁有望遠鏡的觀察員通過廣播傳達的觀察結果。

    隨著黑鷹部落一步步逼近,有關它的基本情況也逐漸清晰了:這個部落人數在二萬六七干人左右,最前方是約一千名壯年男子,均全副武裝;中間是由牲畜或人力拉拽的輥重車輛和婦女兒童以及部落主力武裝;最後又是一千武裝男子。以他們的前進速度,下午四點左右即可抵達生死線。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部落中老年人不多,看來他們已經妥善處理了這些「拖後腿的包袱」……

    鎮長的命令下來了:全鎮成年男子全部自備武器前往各家的果林區,組成最後一道防線,以防萬一。

    上午的剩餘時間裡,我和父親在家中仔細擦拭我們家的那兩支獵槍上的黃油。

    黃澄澄胖乎乎的子彈油膩膩的,給我的感覺很陌生。因為我這輩子只打過三發子彈,而且還是父親裝填好了的。槍在我們這兒的用途只是打打鳥雀小獸,再不就是用來作為與商隊交易時的公平保證,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不多。

    父親擦槍時沉默不語,我從他眼中看出他並無恐懼之情,而是心中另有什麼複雜的感情。我想問問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遂作罷。

    母親則在忙碌地為我們制備乾糧和飲水,她在竹籃裡放了果干、鹹肉、奶酪、熟雞蛋,水罐裡撒進了薄荷,父親的酒壺裡裝上了最醇厚的陳灑。在她看來我們好像只是去野餐似的。

    準備停當,我和父親背上獵槍和子彈袋,他提著酒壺水罐食品籃,我背上臥具,向果樹林子走去。

    這真是熱鬧非凡的一天。陽光明媚和煦,街上到處是身背獵槍手提食品的男人,家家戶戶的廚房都冒出騰騰熱氣,孩子們爬上自家樓房的天台,一邊咬著蘸了蜂蜜的麥糕,一邊好奇地望著遠方模模糊糊的人群。小鎮的空氣中瀰漫著過節一般的氣息,天吶,我喜歡這熱鬧的場面和這種節日般的氣氛。

    從下午四點開始,黑鷹部落的成員們漸次抵達生死線,他們有條不紊地在那裡紮下營來。

    黃昏時分,一道道的炊煙從對面的營地裡升起,在天邊鮮艷的晚霞映照下,這道景致竟是那麼動人。我怔怔地凝視著這畫一般的美景,一時間競忘乎所以到了喪失時間感的地步,只覺得僅一剎那工夫,天色就黯淡下來了。

    寒森森的月亮升起來了,獵槍在我的懷裡散發著寒氣。今天我所見到的景像已烙在了我的腦海中,我愛今天小鎮節日般的氣氛,也愛傍晚時分在夕陽金輝照下被如霧的炊煙籠罩著的部落人群,美使我分外留戀生命,而害怕死亡。我不能理解即將發生的衝突的必要性,我不明白黑鷹部落為什麼要來進攻我們?依水晶的說法,我們與他們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們不必進化而他們仍在進化……進化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一連串的爆響驟然響起,明亮的綠色死光劃破夜空連續閃現!我頭皮一炸,神經質地甩掉羊皮毯跳了起來,端起獵槍緊張地掃視四周。但月光籠罩的大地一片寂靜什麼也看不清,除了殘留在視網膜上的死光的餘韻。

    「怎麼回事?」父親略帶緊張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他也被驚醒了。

    「沒什麼,高塔發射了幾道死光,除此看不見什麼動靜。」我故作鎮定地說,竭力克制著剛才的驚悸造成的顫抖,我現在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了,我不想永遠做個孩子。

    「晤,他們想趁夜暗摸進來……這可大大地失算了。高塔夜裡照樣看得見,白賠幾條人命罷了……」父親一邊說一邊重新躺了下去,不一會又睡著了。

    我深知他此言不差。沒人進來的話,高塔絕對不會發射,而高塔從來都是百發百中的,生死線之內現在肯定躺著不少屍體。

    下半夜和父親換班之後我很睏了,再加上高塔大大增強了我的安全感,我很快就沉入了夢鄉。

    天亮後,母親送來了早飯,慈祥的愛意充滿了她的雙眼。母親的關懷和熱乎乎的麥糕令我分外留戀平常的普通日子,我真希望昨晚的那幾個送死的人能令黑鷹部落認清現實,從此知難退去,這樣那些人好歹也算沒白死。然而他們顯然有不同的看法,九點鐘的時候他們開始了新的行動。他們居然將一門長身管的火炮推到了生死線的邊緣上,炮口指向高塔。我通過圖書館的書和我們高塔上的那門電磁大炮瞭解了這種具有可怕威力的武器,知道它發作時聲如雷鳴,彈著處貫壁毀樓,破壞力極大。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弄來了這種野蠻的物什?

    正驚異間,只見那門大炮炮口火光一閃!

    幾乎就在同時,一道綠光也在空中閃現了一下。

    緊跟著死光射出,火炮那兒立時騰起幾股白煙。向小鎮拋射高塔認為其速度超過安全標準的物體也違犯了高塔的安全原則,高塔可以採取措施消除危險源。

    直到天黑他們也再沒什麼新動作。高塔連他們這樣的王牌手段都輕易化解了,可能他們已無計可施……

    連續三天,黑鷹部落毫無動靜地呆在那兒,並不想法進攻,但卻也不走,不知他們還想幹些什麼?

    第四天中午,高塔上的那一門電磁大炮突然發作了!

    炮彈打在生死線之內,著地時並沒有爆炸,而是深深地扎入了地下,片刻之後,爆炸才發生。那場面猶如火山爆發一般,黑色的煙塵和著泥土騰起三四十米高,煞是嚇人。「原來他們想挖地道從地下鑽進來。」父親望著正在散去的塵泥說,「這沒用,躲不過高塔的眼睛,前早有人試過了。」「如果加大地道的深度呢?再挖深些也許就行了,我不相信高塔的眼力沒個止境。」我說。

    「這是不可能的。小鎮的地下水脈縱橫,加大深度極易造成塌方。這鎮子從地下是無法攻破的,淹不死壓不死的除外。」父親說。

    我默然望著尚在冒煙的爆炸點,心想不知又有多少人斷送了性命!

    接二連三的失敗並未令他們死心,翌日清晨,他們又亮出了新招數。『這一回他們挑出了一百個成員,讓他們一字兒排開列在生死線旁。:不久觀察哨報告說那一百人全是老人。

    父親神色凝重,一言不發地掏出了祖父傳下來的機械懷表,緊張地望著那些人。

    猛地,一個騎著馬的人手中的步槍朝天噴出一股白煙,那一百人竟然立刻衝過生死線狂奔起來。

    綠色的死光冷靜地連續閃爍,奔跑中的人一個又一個倒下,但其餘還活著的人彷彿沒有看見一般只管埋頭狂奔,似乎他們有絕對的把握可以衝入居住區似的。

    然而事實證明他們純粹是在自殺,他們一個不漏地全被死光放倒在了地上。

    「二十五秒。」父親合上懷表蓋輕聲說,他臉色蒼白。

    「他們這麼干有什麼意思?純粹送死嘛。」我不解地問。

    「他們想弄清高塔殺人的速度有多快……」父親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已經空無一人的麥田回答,「但願他們不要……但願……」他喃喃地說。

    我低頭盤算著。一百人二十五秒,一秒鐘四個人,從生死線到果林不足四千米,一個人跑步大約只需要十七八分鐘,就算二十分鐘吧,二十分鐘是一千二百秒,這期間高塔只能殺死四千八百人,算五千人吧,也還不及他們整個部落的零頭……我的臉也白了。

    空氣驟然緊張了起來,人們不安地張望著,雙手不離自己的獵槍或者砍刀。

    對面的黑鷹部落也蠕動不已,人員調動頻繁,明顯是大行動徵兆。

    下午四點,實驗降臨了!隨著一陣海嘯般的呼喊,早己集結好了的人群向我們小鎮發起了衝擊,洪水般的人浪席捲過來,競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髮倒豎!

    不過高塔顯然對此無動於衷,綠色的死光準時閃現了起來。令我意外的是,好幾道死光竟是同時閃現的,高塔在四面開火:原來它的火力發射點不止一個!

    狂奔中的人們如同鐮刀下的麥子一般連連倒下。衝在最前面的是婦女以及僅存的一些老人,他們的使命就是——死!部落用他們來吸引高塔的火力,爭取時間。在他們的後面,才是主力壯年男子。

    他們的打算無可指責,就戰術來說確實是明智之舉,但是不幸他們在戰略上徹底錯了,他們實在不應該進攻我們的。因為高塔現在不僅在四面開火,而且它的殺人速度遠不止一秒鐘四個人,大約達到了一秒鐘十個,並且還在逐漸提高效率。看來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斷能力的,它可以視情況決定自己的行動。而那些人卻不知道這一點,太可怕了!現在一切都無可挽回了,大錯已經鑄成2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明明已經完全沒有了衝進居民區的任何希望,他們卻仍然瘋狂地繼續衝擊著。人浪緩慢地向鎮裡流動,但不等衝到一半的距離這人浪的能量就篤定耗光。這些人此刻似乎喪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斷能力,而完全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們對死亡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只見綠光閃處,死者層積,黑鷹部落的隊伍急劇縮小……

    終於有人開始恢復自我意識,感覺到了恐懼,他們開始回轉身向外面跑,恐懼終於徹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徹底大退潮開始了。等到高塔的死光發射頻率開始下降之時,生死線之內的人影已經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線邊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同胞哭著喊著奔跑或倒下。他們沒法幫助線內的人。

    當生死線之內的最後一個人倒下了之後,死一般的沉寂降臨大地,我們和外面的倖存者都陷入了凝滯狀態。空氣中飄蕩著空氣電離之後的辛辣味道。

    隱隱地,我聽見了一種微弱的聲音,它細若游絲但卻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終於,我聽清楚了,那是哭聲,是從外面傳來的倖存者們的哭聲。那哭聲分外悲切,我從中聽出了生還者對死者的哀悼,還有對自己的憐憫。他們今後的命運凶多吉少。這個部落中最強壯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兒童和少年,這個部落事實上已經滅亡了。

    哭聲在天地之間緩緩飄蕩,但在廣漠的世界中這哭聲顯得那麼的微弱……

    一切都已結束,但是人們卻都不離開果林,吃完晚飯人們仍然露宿在這兒。我像前幾天一樣守上半夜,懷抱獵槍身披著皮毯的我,疲憊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動彈一下。我實在不明白我為什麼感到這麼累?我倚靠著一棵果樹,偏著頭用臉頰貼著冰涼的槍管,一動不動地木然凝視著這一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可怕的現實使我終於無比深切無比形象地領教了外面世界那殘酷的、以鄰為壑的生存原則,領教到了他們相互爭鬥傷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終於看清了這樣一個真實的世界。這個真實的世界使我徹底明白了進化的重負的份量:它竟能迫使一個極為強悍的群體不惜以全族滅亡為賭注,是進化的重負,黑鷹部落絕不是為了我們倉庫中的麥子才不顧一切地向我們一再進攻的,需要足夠的糧食只需多搶幾個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們的真正意思,是要奪取我們的這座獨一無二的小鎮,奪取我們的高塔,卸下肩頭沉重的進化的重負,擁有一種輕鬆幸福的生活。這就證實了我一直以來對進化的猜測:絕不存在心曠神怡的進化!有進化就會有艱辛!因為進化是一種動態的過程,只要進化存在世界就一定會不停頓地運動不停頓地改變,和諧與平衡因此根本無法長—存。哦,眾生求有常而世界本無常,就是這一矛盾決定了人生的苦澀與艱辛,決定了進化的沉重。世界啊,你為什麼非執意要進化不息呢?我們人類為什麼這麼命苦啊?進化為什麼非要是一種壓迫我們的異己力量呢?進化有盡頭嗎?進化的盡頭會是什麼呢?……我仰起頭凝視天頂的一輪明月,只見蒼白的月光映出了雲層的輪廓,天穹顯得寥廓而神秘。我心靈一顫,一絲淒然——絲悲哀漾上心頭,我想哭,但我不知道這淚究意該為誰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之時,我們發現黑鷹部落的倖存者們己全部消失了。他們在昨天夜裡悄然離去,走向了虎視耽耽的未來,甚至連親人的屍體也沒法取回。

    於是我們幫他們承擔了義務,在鎮長的安排下,一部分壯年男子回家取來農具到鎮子的閒置地上去挖坑,其餘人負責搬運屍體,我們必須盡快處理掉遍佈麥田的屍體,以免發生瘟疫。

    男人們兩人抬一個開始向閒置地搬運屍體。人人臉上都漠無表情,看不到恐懼,看不到悲傷,每個人都只是埋頭幹活。但是我知道這冷漠的表情下是顫抖的心,父親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證明。現在我知道長輩們為什麼誰也沒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們之中肯定也有人嚮往過外面的世界,進化的誘餌肯定也強烈地吸引過他們,然而後來他們肯定都認識到了進化的沉重與艱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來。喂,望月,你小子認識到了這些嗎?你為了獲取權力而不負責任地狂熱鼓動大家出去,可那麼強悍的黑鷹部落都渴望卸下進化的重擔,你們這把嫩骨頭承受得了嗎?我四處尋找著望月,因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

    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實是最好的論據,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臉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見了望月,他也發現了我。我挑釁地望著他,我們的目光交匯了一秒鐘他就低下頭走開了。看著他我想大聲冷笑,但終於沒有笑出來。

    我們趕在屍體開始腐爛之前將它們處理完畢了,當最後一鍬土投出之後,小鎮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節奏,與以往沒有任何不同。

    但是我敏銳地感覺到,鎮上的一切都與原先有了少許但卻是無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輕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溫馨,那一刻,節日般的氣氛令人心跳,音樂撼人心魄,麥酒香氣醉人,孩子們天真可愛……一切都很美。但是現在,我幹活、唱歌、散步時,再也沒什麼感覺了,勞動不再樂在其中,歌曲雖仍悅耳但卻再也沒有了往常那種讓我身心俱為之顫抖令我直想大聲吶喊的力量,我的心變得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從空氣中消失了……

    不久後我發現了鎮上生活的一個最顯著的變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講會再也沒有舉辦了。這一場大屠殺乾淨利落地擊碎了年輕人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們又再—次開始重複三百多年來一直在這鎮上反覆重複的人生軌跡,自覺而主動地維持小鎮的和諧與平衡。從今後我們這輩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個自己喜愛長輩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兩個孩子[不可以再多了],並將他們撫養成人,要他們重複我們的生活……這沒什麼不好,生活這東西就該是這樣的。我決定過一陣子重新去試探一下水晶的態度,我也該結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沒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動來找我了,她約我五點鐘到鎮西的「兔窩」去談話。「兔窩」就在鎮西離生死線不遠的閒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們成功地對一群剛搬遷到此的野兔進行了一場種族滅絕行動而得名。

    下午四點剛過,我便忍不住向鎮西走去。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樹林子我就看見不遠處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兔窩」。不快的感覺立刻在我的心中產生,我不明白水晶為什麼還要約上這個人?我放慢了腳步,與望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不想和他說話。

    可以看見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著我們,長長的頭髮和她連衣裙的下擺在風中飄動。我們向她接近著。

    當我們停下腳步之後,我和望月都呆立著不動了。我們好久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因為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線之外!

    「我決定了。」她微笑著對我們說。她居然笑了!

    「你瘋了!」我大吼道,「你瘋了!你知道你幹了什麼?!」

    「也許能想個辦法……」望月喃喃地說。

    「還有個屁辦法!」我凶狠地吼叫著打斷了他,自從上次見面對視之後我就再沒把這個人放在眼裡,「誰他媽能有這個手段?你給我閉嘴!」然後我將臉轉向水晶,繼續衝她噴吐怒火,「你腦子出了什麼毛病?該死!這不是兒戲!」

    「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彷彿全然沒有聽見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語調平靜,「是它封閉了小鎮。我們這個鎮子是個完全自我封閉的存在,它利用高塔來與整個世界隔絕開,用自我封閉來逃避進化,消除不安和恐懼。這就是真相。」

    停頓了一會兒,她繼續說道:「從表面上看,這鎮子可以說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裡面沒有爭奪沒有仇恨沒有暴力沒有侵略沒有欺詐沒有難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這些東西的同時,我們也就失去了另一些東西,那就是未來和希望,還有存在的意義,甚至還有……幸福。在這個地方我們活著只意味著不死,僅此而己,其餘什麼都沒有……這個世界是為參與進化的人而設計的。我們與世界隔絕,世界也就拋棄了我們。在這鎮子裡我們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塊……這樣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

    水晶的慷慨陳詞,猛烈地震動了我的心,我的思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轉了起來。這時我終於徹底明白了鎮上的年輕人何以會產生那種候鳥遷飛般的嚮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緒了,是因為人的體內天生就有追求進化的本能!這——剎那我豁然開朗:進化的真正動力,乃是人們心中的慾望與理想!這就是世界何以進化的原因!

    「我們總是需要一個開始的……」水晶又開口了,這時她的氣色平靜了許多,「那麼就讓這開始從我這兒開始吧……人總有一死,為什麼要讓自己寶貴的生命成為一種虛假的生命?……並且逃避進化於這個世界也不公平。我們推掉了進化的責任,世界的進化動力就因此減弱了一些,因而我們人類到達那個我們為之無限嚮往的目的地的時間就要推遲一些。這不是可以視若無睹的無關緊要的事,這是使命!進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於恐懼而逃避責任逃避使命是可恥的!非常非常可恥……」熱情在她的眼中燃燒閃爍,使她的雙眼在這蒼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你們和我一起出來吧!怎麼樣?望月,你不是從小就在期盼走出來嗎?這麼多年你不是一直在為出來做準備嗎?現在,行動吧……」她—邊說一邊將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

    她沒有首先將目光投向我,這一點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寬慰的是我看見望月的眼中閃現出驚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後略微退了一步。雖然只是極小的一步,但卻使失望無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龐。她的目光開始向我移來,我感到心臟裡的血液開始向大腦湧升。「你呢?阿祥。你不是說你愛我的嗎?你說過為我幹什麼都行的……」她望著我輕聲說。

    一剎那我只覺得我的大腦被她的目光轟地一聲融化掉了,我全身熱血沸騰,身不由己地向前邁了一步。

    然而,宛如炮彈在我的腦中炸響,我猛然驚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過了那道一米寬的生死線,進化的重負便會如冰山一般劈頭蓋腦地壓在我的身上。我認為我將不堪重負。看著水晶那映照著夕陽餘輝的微笑的面龐,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別:我們的不同之處就在於氣質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個農夫,真正關心的只有莊稼、農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別的我很少主動去關心。而她天生就是個氣質極為浪漫的人,她從小就能感受到這個世界中我們難以感受到的成分,思考我們無法獨自理解的問題,她追求我們視若水中之月的東西……正是她的這種浪漫情懷最終驅使她走出了這鎮子,做出了前無古人的壯舉…。而我深深地愛著的恰恰是她這獨一無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識到,我之所以那麼強烈地愛著水晶,實際是源於我對未來對希望對生命意義的渴望與憧憬!這種渴望和憧憬雖從小就在被排擠被壓抑,但它卻以另一種形式,以對充滿人生活力的女孩的愛戀的方式,頑強地存活了下來。人都有進化的本能,實際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實際是在愛著希望、未來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

    我當然有機會改變這一現實,只需要前進一米即可。前進了這—米,我就能獲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愛,就能擁有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將發生徹底的改變……這一步將是我人生的轉折點。但我的雙腿此刻如同鑄在了地上一般無法動彈,恐懼將我死死按在原地。

    終於,她轉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陽正在逐漸向黑夜轉換的天空下,她離開我們,離開這個小鎮,用她那柔弱的雙肩承擔著進化的重擔,遠去了,她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回望我們。一時間我感到難過得直想放聲悲泣,但眼眶中卻怎麼也流不出淚水。我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痛徹肺腑地將雙手十指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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