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鋏中篇作品 正文 奉家山
    【1】

    大雨如注,把古祠前的空地澆得泥濘不堪。幾根東倒西歪的石柱分割了漆黑如墨的天空,石榫似要從柱礎裡頑強的拱出。屋簷的獸角被大雨沖刷得犀利無比,仿佛破空而降的巨雷震碎了它昏昏萬年的沉夢。不多的瓦片冷不防從顫顫危危的椽頭跌落,破敗的聲音讓台階下那個匍匐的黑影心頭一驚一咋。雨水裹挾著污泥沖擊著他緊貼地面的半邊臉,他卻依然大氣不出的雌伏不動,戰戰兢兢的偷窺著階上那堵黑漆漆的門。不,那竟是兩扇狹長的門洞,合二為一。雨聲的喧囂是四野唯一的主題,他卻依然能感覺到那門洞裡面令人窒息的寂靜,那是只有他才能聆聽到的,比鐵還要堅固的寂靜。

    “轟!”一個炸雷襲擊了附近的柏樹,發出畢畢剝剝的燃燒聲。在幽微的光亮下,台階下那個黑影顯露出一頭勝雪白發,他竟是一個耄耋老者。

    突然,他觸電般的渾身哆嗦起來,搗蒜叩頭不停:“吾祖聖靈,不肖子嗣侯元恭聽您的吩咐。”

    “嗯。”一個綿厚的聲音像長輩的枯手從那黑漆漆的門洞裡伸出,撫過他的後背,乃至整個原野,“都辦妥了嗎?”

    “是的……”

    “去吧。”

    驟雨停了,縱橫的水流掩埋了昨夜的一切痕跡,青苔色的大地蒸騰出一層夾帶泥腥的腐臭,從濕土裡拱出的新綠張開葉片快活的呼吸著。

    【2】

    “奉家山,古稱玄溪。玄者,深遠莫測也。它地處雪峰山脈中麓,深山幽谷中,不與外通。縱伏甲兵數萬於此,外界亦絕難發現。”每到一個新的實習地,寶慶都不忘在網上搜集該地的資料,以了解風土人情。他的同伴艾森則攤開一張湖南省地圖,新奇的研究著什麼。他們是中國地質大學大三學生,這年暑假,照例要被派往野外某個地方進行地質實習。這次實習是為畢業論文作准備的,導師給的題目是“雪峰山脈鈾成礦遠景分析”。而奉家山正是這次實習調查區域的最後一塊空白。

    “奇怪啊,奉家山這一塊居然是黃色的!”艾森在淡紅色的地圖上擦了又擦,確認那的確不是污垢。

    寶慶湊過來凝視良久,肯定的說:“那是一塊飛地。”

    飛地?

    是的,一個小時後,他們乘的縣際中巴搖搖晃晃到達目的地:新華縣城,縣政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證實了寶慶的說法。

    “奉家山不歸我們管,它現在屬於貴州那邊。為什麼?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出於民俗與歷史的緣故吧。現在,貴州那邊也基本上不管這地了……”

    “同志。”寶慶打開他的MOTO,從網頁上翻出一段,“《新化縣志》載:玄溪在縣西南隅百十裡許,林麓四塞,通辰酉諸溪洞,為四方亡命所竄伏,據玄溪凡幾世,嘯聚諸無賴……”

    “那是歷史,同學。”工作人員有點不耐煩了。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艾森沮喪的問道。平時實習一般得依靠學校開的介紹信,找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在他們的幫助下,實習要簡單便捷得多。

    “的確不好辦。”工作人員攤開愛莫能助的雙手,“奉家山那地方連村級公路都不通,以前政府干部下鄉,要爬越洋溪山,再繞道隆回縣境才能迂回而入。”

    “沒想到在現代社會,還有如此落後的地方。”寶慶漫不經心的玩著他的手機,言語中不無譏誚。

    工作人員聽出了什麼,解釋道:“這得怪他們自己,泥古不化,拒絕現代文明。曾經廣播電視村村通工程中,給他們奉家山用馬駝了衛星接收器與電視機送去,你猜怎麼著?電視機原封不動送回來了,接收器倒留下了,據說是用作裝豬食的大鍋……”

    辦公室裡響起幾聲夾帶咳嗽的干燥嗆笑,想必這是一個流傳已久的笑話了。

    “幸好現在這地方已不歸我們管,貴州方面也不管。反正現在也不交農業稅,他們也不要國家撥下來的扶貧款……”奉家山這個詞似乎一下打開了工作人員的話匣,卻讓兩名遠道而來的學生噤若寒蟬,倒吸冷氣。

    【3】

    “小哥,這裡是紫鵲嶺,山下頭便是奉家村了。”馬夫漢子用馬鞭遠遠指著山下,面露惶色,又像連日勞頓的塵土色。

    “你不送我們下山了嗎?”寶慶奇怪的望著他。

    “是的。”馬夫開始從馬背上卸載他們的行李。

    “可是,都已經快到了,你就送我們到村裡吧。”

    “說好是到紫鵲嶺。”馬夫憨憨的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寶慶卻從中讀出一絲狡黠。

    嘖嘖,艾森無視寶慶與馬夫的交涉,手持望遠鏡發出贊歎聲,“太美了,相機相機。”

    寶慶撥開面前的樹葉,嘴巴頓成“O”狀。

    眼前的景象無疑是值得嵌入相框的,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夕陽余暉的斜射下,發出琥珀般的光芒,梯田外是一塊蔥綠平地,點綴著白牆黑瓦的村捨。這村捨又像是層鋪的青石街,整體透出一種說不出來的自然韻律。三五一堆,像叢生的蘑菇,恰到好處的掩映在蔥郁喬木間,呈扇狀放射開去。他怔怔的遠眺,全然不知身後的馬鈴聲已遠逝於莽莽叢林之中。艾森過分激動的快門聲勾回了他的思緒。

    “請節省電池。”

    “什麼?”

    “奉家山沒有電。”

    艾森再次回頭打量這個美麗的村莊,先前的喜悅頓時煙消雲散,村莊裡沒有電線桿,只有那突兀的煙囪,裊裊炊煙從中冒出,扭曲著身子,似在嘲笑他們這荒唐的來客。

    【4】

    他們遇見了一位趕鴨回家的村婦。笨笨的鴨子似乎總也不記得回家的路,在急促的吆喝聲中,紛紛拍打肥重的翅膀向小道左側的高坎逃竄。村婦面色大變,吆喝的聲音中夾帶一絲驚慌,鴨群驚得七零八落,寶慶艾森眼明腳快,分頭爬上兩側高坎把誤入歧道的鴨子趕了下來。在他們看來,這是件簡單的事。村婦似乎只想在鴨子屁股後指揮行進的方向,這對於笨鴨顯然是徒勞的。

    村婦對他們致謝,末了卻神經兮兮的告訴他們,小道以外荊棘叢生的區域是不可隨意踏入的。在奉家山,某些區域對於村民來說是禁區。

    “禁區?”艾森張大嘴巴,寶慶卻暗示他不要多加置問。

    村婦向他們指明了村長的住宅,便趕鴨回家了。村長家的燈光較其它村捨並無出眾,一樣的幽晦不明。但它的位置較為顯著,從燈光的分布看,它是位於村莊中央。

    “寶慶,你看四周。”艾森加快幾步,緊跟在寶慶的身後。

    “怎麼?”寶慶停下步伐,他左翼的一戶人家吱嘎一聲關閉了一扇溫暖的桔黃燈光。

    “是墳堆,好多墳。”原來小路兩側高坎上灌木叢生,在暮色中影影綽綽,地形上卻呈現出波狀起伏,艾森觀察了好久,才驚訝發現,茂密枝葉下掩蓋的原是墳堆。

    “奇怪麼?每個村莊都會有墳地。”

    “可是,居民住宅和墳地彼此相間,這不詭異嗎?”艾森已經注意到村間縱橫的青石板路把村莊分割成棋格狀,白色民捨和青色墳地相間點綴其中。

    “其實你在山頂拍照時,細心一點,就不會這樣大驚小怪了。”寶慶神色自若的說。

    艾森對寶慶的自以為是不悅,但他不得不承受,同學說的對。在山頂俯瞰時,村莊整體呈現的韻律,正是由於這種相嵌布局造成的。只是墳包掩藏在茂盛綠叢中,讓人以為那只是地形的自然起伏。

    彌勒佛樣的村長接過兩人遞過的學校開的介紹信,一躬身鑽進堂屋右側一張竹簾隔著的小門。良久,神龕後的小屋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安排兩位客人去歇息吧。”聲音中有大病初愈的虛弱,卻又不失洪鍾之音的威嚴。

    “是。”那是村長的一個孱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他從簾子後鑽出來,卻又換成一副男主人的宣布口吻:“兩位千裡迢迢來到我奉家山以進行科學調查,我代表本村表示歡迎,對你們的實習工作盡量配合。同時你們也要遵守鄙村的一些不成文規矩。咳,比如,不該去的地方不該問的地方盡量避及。”

    “那是自然,萬分感謝。”寶慶艾森點頭稱諾。

    “窕兒,引兩位客人就寢。”村長吩咐道。

    “是,爹。”一個兔子般敏捷的身影從艾森右邊的側門應聲而出,是一個皮膚皎白的姑娘,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受驚的艾森驚詫的望著她。

    “我幫你拿。”她自作主張的撲向艾森脖子上掛的柯達相機。顯然,她“覬覦”這個家伙已久了。還有寶慶牛仔褲袋裡的手機,電子飾物在昏暗的屋子裡一直不合時宜的閃爍著。

    “這個,就算了吧。”寶慶護住他的MOTO,訕訕的說。

    “窕兒,不得放肆!”村長訓斥道。

    “我才不稀罕。”這個叫窕兒的姑娘作出極大的努力不去看寶慶那閃爍不停的手機,眼珠滴溜溜轉,又瞄上了地上的背包。可這地質專用背包對於她來說太重了,裡面是一台α徑跡測量儀。

    “裡面是什麼呀?”窕兒提了半邊包,在前開路,一邊回頭問提了另一邊的艾森。

    “唔,是儀器。”

    “‘遺棄’是什麼?”

    艾森與寶慶面面相噓,他們想起那個“鍋子”的笑話。

    房間相當整潔干爽,一如這古樸簡陋的建築風格,四壁與地板都鋪了嚴絲合縫的木板,刷了清漆,料的紋理清晰可見。僅有的幾個小坼縫也被鋸木灰嚴實的充填,外觀上不露一點痕跡。整個房間裡彌漫著杉木的清香。房間裡的家具一床一桌兩椅而已,簡潔中透出別致。床相當大,鋪著一張青皮竹篾席,席下是兩指厚的干燥稻草,蓄滿了陽光的味道。枕頭也是竹片編織的,竹片緊密,不夾頭發。寶慶一見此床便困意大發,直挺挺的倒下去,美美的享受著床的柔軟與自然芬芳。

    “看這裡。”艾森舉起相機對准窕兒。

    窕兒新奇的湊上前來,她烏黑的大眸子在變形的近鏡頭裡更顯可愛天真。

    “啊。”劇烈的閃光讓她尖叫一聲,捂住雙眼,痛苦的蹲了下去。

    “你干什麼?”寶慶搶過艾森的相機,滿臉慍色。

    艾森意識到自己的冒失,想要去安撫窕兒的顫抖,卻又無從下手,只好忐忑不安的立在一旁。

    窕兒搓搓雙眼,發現安然無恙,便松開雙手直直的望著艾森,那睫毛上還掛著幾星淚珠兒,眼珠紅紅的,不知是擦的,還是充滿仇恨的緣故。

    艾森被她審視“壞人”的目光望得渾身不自在,便取來相機播放畫面給她看。窕兒接過相機,立馬破涕為笑了。顯示器上的她確是姍姍可愛。她很快迷上了照相,穎悟過人的她還很快在艾森的指導下學會了操作。每當她用相機以非正規的角度拍出艾森的變形丑照後,便捧腹大笑。而艾森是無從報復她的,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她在鏡頭前都是清水芙蓉般的清純,那種自然嬌態是無可挑剔的。有些人就是上相些,艾森感慨的想。

    就在他們玩得開心時,寶慶卻奪過相機,冷冷的說:“省點電池吧。”

    “電池是什麼?”窕兒扯扯艾森的T恤。

    “唔……”艾森靈機一動,指著松油燈說,“是油,就像松節油。”

    哦,窕兒恍然,轉而悄聲說,“他不好。”

    “咳。”艾森摸摸腦袋,不知如何給她解釋。寶慶的考慮其實是無可厚非的,地質調查過程中,對自然露頭進行拍照是必須的。他還發現寶慶早早的把他的手機關機了。

    艾森正愣間,窕兒又扯扯他腰間的衣服,仰著小臉,笑瞇瞇說:“還是你好一些。”

    “我們拉家常吧,可以聊一宿。”窕兒拉他到木桌前,“我們這油多得是,不稀罕有些人的。”

    寶慶像是沒聽見,神情專注的研究著此行前他收集的資料。

    “你為什麼叫窕兒?”艾森此時並不知道“tiao“這個發音對應的漢字,後來,他查了詞典,才發現,這並非一個俚語,它相當古老,且來歷非凡。窕,美也。秦晉之間,美心為窈,美狀為窕。

    “為什麼?唔,元爺叫我窕兒,所以爹叫我窕兒,所以大家叫我窕兒。”

    艾森體會著她奇妙的邏輯,估摸是一個叫元爺的人給她取了名。“哦,那元爺是誰?”

    “元爺是我們家長。”她干淨利落的回答,完全不管外鄉人的理解能力。

    家長?這是一個讓艾森望而生畏的名詞。“他多大?”

    “很大。”

    艾森很想問“很大”是多大,但他強忍住這個疑問,也許,對於“很大”的人追問過多是一種冒犯。他想。

    燈油滋滋游走,燈芯不時綻出一朵燈花。在昏黃的燈光下,艾森與窕兒漫無邊際的聊著。正如窕兒對山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艾森對奉家山的這片土地亦是興致盎然。雖然對此地的僻遠閉塞有所耳聞,但在與窕兒的交談中得到的還是讓他訝異不已。這奉家山歷史以來鮮與外界接觸,除了與外界商販購換鹽巴等必需品,他們幾乎不主動與外人打交道。從前,尚有一些耍猴的變戲法的江湖人走動,現在光顧此地的人越來越少。而奉家山人也從不逾越養育他們更是屏蔽他們的雪峰山脈,婚嫁從不離這方圓二十公裡的土地。曾經鄉政府給村裡建了一所小學,配置一名民辦教師,後來,這名敬業的教師從空蕩蕩的教室憤然出走,奉家山人不相信外界的教育。他們對孩子們的教育是借助於一種類似私塾的機構,由村裡最博學的老先生擔當全村孩子的教員。

    夜已深,門外響起村長的沉重咳嗽,窕兒臉一紅,答應一聲:“來了,知道了,我就回來。”便匆匆跨出門檻。但她又立即閃了回來,認真的說:“晚上可不要亂跑哦,外面有……很嚇人的!”

    艾森忍俊不禁,這很像小時候經常被大人恐嚇的話,他踱到門口,微笑說:“是嗎?有多嚇人?”

    窕兒卻使勁把他的身體往屋子裡推:“你以為我騙小孩子嗎?你們外地人不懂的。我親眼見過的。這,那,還有那,總之很多,都不要跑過去。反正你晚上不出來最好啦。”

    艾森怔怔的望著她東指一塊西指一塊,心想,這奉家山的禁區還真不少啊。也許,越是偏遠的地方便越是愚昧吧。他的表情不經意暴露了他對她警告的輕蔑,她頓時急了,連推帶搡的好歹把他推進屋子,便呯的把門關上。外面傳來鏗的一聲,她居然把門反鎖了。

    “好啦好啦,我們不出去便是。”艾森對門外那個使全身勁堵住門的身影說。

    “真的?”

    “真的。”

    良久,她慢吞吞的走遠,心事重重的腳步聲斷斷續續,似在躊躇的回頭張望。

    艾森心頭疑雲頓起。“太奇怪了。”他叫醒呼呼大睡的寶慶。

    “唔,什麼啊?困死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寶慶翻過身去。

    【5】

    α徑跡測量是一項簡單實用的物理探礦方法,按照一定的網格埋藏探測器,以收集α粒子、重離子的運動信息。二十天後取出,用光學顯微鏡讀出粒子在探測器上留下的徑跡密度。奉家村的村落呈格狀,這恰好為艾森與寶慶提供了網狀定位。雖然這網格不甚規則,但對於一次實習而言,精度差強人意。這為他們省略了牽測量線劃分單元格的步驟,而只需在每個小格狀居民區內設一個測點。村民們對他們的工作相當配合,哪怕測點恰好是在他們的一棵老楊梅樹下,他們也不前來干涉,寬容的讓艾森寶慶把楊梅樹根掘得稀巴爛。但若是他們想要把測點設在蒿草萋萋的墳塋間,便會激起四方抗議。艾森這才對昨晚窕兒的話若有所悟,原來那不是一個小姑娘的大驚小怪。

    窕兒一路上跟在他們後頭,熱心的忙上忙下幫前幫後,仿佛她是精於這項工作已久似的。可是她不屑於提鋤頭、掘坑這類“粗”活,她只提探測器、數碼相機等一切在她看來奇形怪狀的東西。對艾森的羅盤更是愛不釋手。

    “我娘也有一個,現在放在元爺那。”她沖羅盤上的鏡子吐舌頭作鬼臉。

    “什麼?你娘也有?”艾森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是一個日本原裝羅盤。

    “是的,”窕兒一本正經的回答,“比你這個還漂亮,我見過的,裡面有紅粉紙、一把小木梳……”

    艾森的下巴幾欲脫落,旁邊一聲不吭的寶慶插話道:“她說的是梳妝盒。”

    “噗哧。”艾森笑彎了腰。

    “那你娘呢?好像還沒見過哦。”他止住笑,問道。

    窕兒驀的轉過身去,輕聲說:“她死了。”

    艾森一愣,便知趣的轉言其他。

    三人提著儀器繞過一道河彎,便來到一個水流湍急的天然石壩口。一座木頭房子突兀的建在河壩旁一塊不大的空地上,裡面傳來“哧嗡哧嗡”的鋸木聲,與屋外溪水的喧囂拌攪在一起,震耳欲聾。

    “喂,啞巴。”窕兒急走幾步,探頭進那間陰暗潮濕的木屋子,艾森看到屋子裡堆積著陳年的新鮮的鋸木灰,足足半米厚。木料被卡在一個活動凹槽裡,在皮帶的牽引下,自動被鋒利的寬大鋼鋸分割開來,而那雪白的鋼鋸竟然是被水輪驅動的皮帶牽引動作的。這無疑是這個原始落後的深山村莊最先進的機械了。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

    “奇怪,啞巴到哪裡去了?”窕兒自言自語,便又匆匆奔出屋外,沖一個方向高喊。

    艾森跟在窕兒後面向一個被柵欄圍著的高地走去。走近一看,這高地原是一個墳塋。一個人躺在石碑前的深草之中,臉埋在臂彎裡,他的頭發像茅草一般雜亂。

    “就知道你在這裡。”窕兒嘟著嘴走過去,揪住那人的耳朵,大喊:“啞巴。”

    艾森第一次見窕兒這般無禮的對待一個中年人,不禁一愣。

    “他是啞巴,又是聾子,聽不見。”窕兒回頭沖艾森解釋道。

    那草叢裡的男子緩緩的抬起他的臉,嘴角憨憨的翕動,那表情縱然是笑,也讓艾森驚得一退。艾森為自己失禮的驚恐感到羞愧,但那臉確是太恐怖了,鼻子歪向一邊,和肥厚的嘴唇連在一塊,半邊臉都是紫紅色的疤痕。左眼睛被一塊碩大無朋的疤痕覆蓋了,只留下一條三角小縫,可那小縫裡流洩出的眼神卻是寬容與慈祥。他依舊憨憨的笑著,盡管那五官拼湊的笑模糊幾不可辯。

    “呶。”窕兒驕傲的用下巴點點艾森,似乎在向啞巴炫耀她的新朋友。她嘴裡咕嚕著卻不發聲,料是她知道啞巴聽不見,所以只是作出介紹的架勢。

    “你好。”艾森走近,禮貌的點點頭,算是為剛才的失禮作出補償。寶慶卻不在身後,原來他在啞巴的木屋子裡研究著什麼。

    “啞巴人很聰明,他是村裡的木匠石匠,他會做好多東西。”

    “他為什麼住得這麼遠?”艾森注意到啞巴的木棚子裡孤伶伶的駐在村東的山腳。當他想到啞巴的水輪鋸木車間,頓時為自己的傻問題感到失望。

    可是窕兒的回答卻讓他頗為意外。“因為村裡人不喜歡他,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算是半個鬼,因為他經常去祠堂修繕東西,沾染了鬼氣。但我不怕他。”

    窕兒的語氣是天真的,大聲,直率,沒有絲毫忌諱,可這份天真無不映照著真實。“鬼氣”?艾森咀嚼著這個詞。心裡躊躇著,想這屬不屬於那些不該問的范疇呢?

    “那就是祠堂吧。”不知何時,寶慶跟了上來,指著一個方向,一幢青灰色的建築在薄如紗綃的霧氣裡若隱若現。

    “嗯?”窕兒順他指的方向望了去,“是的,你怎麼知道的?”

    寶慶未置可否,艾森心裡詛咒了這個故作高深的家伙。但暗自佩服同學的判斷力,那幢建築的位置與樣式都與眾不同。

    “還剩下最後一個控制點,應該就是那祠堂的位置。”寶慶宣布。在他們這個微不足道的勘查小分隊裡,他名義上還算個小組長呢。

    “啊?那裡?”窕兒雙肩聳起,小嘴微張。

    艾森、寶慶奇怪的望著他。

    “那裡不能去!連村裡人都不能進去!”

    “那不是祠堂麼?”寶慶反詰道。祠堂自然是公眾活動場所,許多民俗宗教儀式都離不開它。

    “是啊,但我們祭祀祖先都在祠堂外的,不能進去的!”

    “為什麼?”

    “因為。”窕兒驚惶的四處張望一下,她無所顧忌的聲音變得戰戰兢兢,“因為那裡面有……有祖靈!”

    祖靈?雖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詞,卻讓艾森大白天裡全身毛骨悚然。而寶慶的第一反應就是想求助於他的MOTO。可不久他便會明白,即使是百度,在這個問題上也是無能為力。

    啞巴的臉偏向一邊去,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疤痕叢生的臉龐那痛苦的痙攣。

    “只是安放一個探測器而已,最後一個,能不能跟你爹商量一下?”艾森試探說。

    寶慶卻打斷他說:“算了,最後一個控制點不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基本不會對精度造成影響。今天收工吧。

    艾森詫異的望著寶慶,心中嘀咕:這可不是他的作風。

    在回去的路上,寶慶突問窕兒:“剛才那是你娘的墳地吧?”

    窕兒停住輕快的腳步,轉身仰著臉直視寶慶,似在說:要你管。

    寶慶微微一笑,解釋說:“我在墓碑上看到一行字:某某奉秦娥之墓,秦娥就是你母親吧?而秦娥前面的字不知怎麼被鑿去了,奇怪。”他本意是探詢窕兒,卻又作出自言自語狀。

    窕兒用懷疑的目光在寶慶臉上掃來掃去,一排糯米細牙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寶慶卻不管她目光裡的威懾,兀那自言自語:“我猜前面刻的是‘愛妻’兩字,而且那樹碑人的一排陰文也是被磨去了,這是什麼人干的好事!作出這麼可惡的損碑行徑!”

    窕兒黑葡萄似的眸子頓時波光閃閃。

    “你少說幾句。”艾森看不過去,狠狠的搡了同學一把。

    料是下午寶慶這個討厭鬼惹惱了窕兒,一晚上她也沒來找艾森聊天。艾森也覺得寶慶白天太過分,沒跟寶慶說一句話,生悶氣的獨自睡去。半夜,寶慶卻搖醒了他。

    艾森正惱間,寶慶卻把食指豎在嘴唇前。

    “起床,工作去。”寶慶輕聲說,揚揚手裡的儀器。

    “你!”艾森的嗓音剛提上來便被寶慶一巴掌按在嘴上,強行遏止。

    艾森只得就范。據說,小組長有對組員實習表現進行評分的權力。該死的分數!

    寶慶與艾森這兩天已經了解到,奉家山民風相當淳樸,人民安居樂業,好善樂施,頗具堯舜古風。在奉家山,路不拾遺是傳統,夜卻是要閉戶的。這是因為他們相信夜晚是幽靈的活動時間,正如空間上這片土地應該劃出一部分給幽靈,在時間上亦要尊重幽靈的隱私與自由,閉戶以免擾動這些行蹤縹緲的幽靈。而幽靈也相當自覺,與村民已達成千年的默契與尊重,從不在白天與不該出現的區域出現。

    當然,寶慶與艾森對這些說法付之一笑。

    由於白天,他們已經熟知了地形與路徑,所以,他們順利的來到了奉家祠堂前。連一聲狗吠聲也未曾驚起,奉家山淳厚的民風放縱了看家狗的惰性。

    寶慶高估了傳說“不准進”的祠堂的防范性,這石門居然是堂然洞開的。他剛要邁步,艾森卻把他從台階上拉下來。

    “怎麼?”

    “你看看,這是兩道門。”夜色中只露出艾森蒼白的瞳孔。

    果然,在這道長條青石砌就的大門中央,還赫然立著一根石柱,將之分割為均勻的兩部分。起初,寶慶還以為這根石柱是起支撐作用,但走近一看石柱卻是條分割線,因為門的內部也石牆分割成兩條深不可測的狹窄甬道。而且甬道的底部是傾斜的石階,似通往地底。凝神聆聽,這甬道還隱約傳來呼嘯的風聲。

    正門由兩道小門合二為一,這確是奇特的建築風格啊。

    “走哪邊!”艾森問。

    “有什麼不同嗎?”不如說,寶慶是在問自己。

    “也許吧。”艾森一下沒了主見。

    向左向右,這是個難題。

    “要不我們各走一邊?”寶慶歪著頭打量著他,艾森覺得那目光裡長滿了毛刺,頓時一股熱流沖頂,誰怕誰!他輕描淡寫的說:“好啊。”

    寶慶點點頭,用飽滿的目光望著他的同學,是鼓舞?是贊許?艾森卻不領情,頭也不回的跨進左邊的甬道。踉蹌幾步,頭頂那片微弱的月光立刻被黑暗吞沒了。

    艾森摸著牆,靠著手機屏幕那渺小的光亮前進。不多久,月光的清輝又重新籠罩了他。雖然月華冰涼,卻讓他倍感溫暖。沒什麼嘛,我已經進到祠堂的內部,夜闌人靜,四周小蟲嘁嘁鳴叫,月色如乳,他簡直要生出幾份詩情詞意。

    他聽到一個聲音,這聲音雖則蜇伏在小蟲的鳴叫聲中,卻仍舊像一枚針刺中了他敏銳的耳朵。那確是個不同尋常的聲音,像是來自草叢裡一個不安分的動作。

    “寶慶,是你嗎?”這是一次不光彩的入侵,他的聲音還不敢造次,壓抑的,顫栗的,就在他環顧四周的剎那,什麼物體從他圓睜著的眸子前一晃而過。

    “寶慶!寶慶!”恐懼讓他無所顧忌,大聲呼喊起來。

    也許,一個轉身動作與他急促的碎步移動一樣,都來自與恐懼伴生的無意識。仿佛他背後拖曳的影子被踩疼了似的,他迫切的想要轉身!

    啊!他的喉嚨撕破了,連他的驚恐聲也撕破了,那個聲音在他的喉間迅速夭亡成一個無力的嗚咽。他猛的一屁股跌在地上,滿地碎瓦斷磚也無法喚回他對疼痛的知覺。

    “艾森,艾森。”同學溫暖急切的呼喚沖擊著他麻木不仁的耳膜。

    艾森的手指深深扣進寶慶的手臂:“你!你看到了嗎?”

    “呃?什麼?看到什麼?”

    “一張臉!不,一個鬼!”

    “你說什麼?”寶慶咧嘴強笑,他知道,這笑很難看。

    “一張沒有鼻子滿臉皺皮的臉,就懸在我背後。與我這樣,鼻子對鼻子的對視!這樣!”艾森急切的向同學描述當時的情景,他卻發現寶慶的嘴角隱約一撇。

    “你不信?”

    “是幻覺,艾森。”寶慶拍拍膝上的泥站起來,“你看這四周亮堂堂的,夜色迷人,哪有什麼鬼?不過老鼠、臭鼬、青蛙倒是蠻多的。我就看到一只壯得像貓的老鼠。”

    艾森愣在原地,冥思些什麼。

    “同學,你都奔四的人了。”寶慶不無譏誚的說完,便解開地質包,取出α粒子探測器和小鋤頭,“開始工作吧。”

    艾森沒有理他,反復回味著當時的情景。午夜的風鑽進他寬松的T恤,沿脊梁颼颼上冒,他條件反射般的扭頭一望,卻空無一人。四野似水銀洩地,皎皎如乳。

    “這腐殖層好深啊,想必很多年沒人除過草了。”寶慶埋頭掘坑,不緊不慢的沉悶掘土聲在殘壁斷垣間激蕩回響,就像是來自胸腔的搏動。

    沒有理由啊,我四周都沒有可供攀緣的牆體,那鬼臉怎麼能突然降臨又憑空消失了?投影?反射?折射?虛像?艾森苦惱的拍拍腦門,老天,我物理不好也不至於如此折磨我吧!

    寶慶給探測器填上土,便繞這不大的古祠觀察著。供祖宗靈位的大堂已經殘破不堪,半屋瓦全被掀到一邊,狼藉的堆積著,露出排骨狀的檁子。寶慶每移動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張牙舞爪的籐蘿與蛛網分別霸占了牆的外壁與內側,阻絆了寶慶探索的腳步。寶慶的目光移到堂的正中央,便凝住了。目光傾灑在上面,慘白!石棺?雖然上面蒙滿了塵埃蛛絲卻依稀可見那方形石盒的乳白大理石質地。寶慶的目光順神龕而上,一眼便從七倒八歪的零亂靈牌中鎖定正中一個牌位,它是石質的,上刻有字。高大,筆直,位置顯著。手電的光團照射在上面,寶慶微瞇眼睛,努力的辯論著。可那古老的字體卻令他無可奈何。

    他的手指悄悄爬上胸前的相機,躊躇著,這潮濕的空氣裡有一股發霉的味道,他抽著鼻子,鼻尖滲出一層小汗珠。他聽到自己胸膛通通通的猛烈搏動,仿佛這四周有一台無形擺鍾在與之共振。我緊張什麼?他問自己。

    “卡嚓!”刺目的閃光把陰暗的屋子刷成了一片雪白,光線的海洋並沒能把這四周的景象暴露無遺,反而讓黑暗中的眼睛短暫失去影像。但是寶慶卻猛的掉轉身往門外沖去。是的,他看到了!相機的閃光讓他的視覺鈍化,可他全身汗毛卻感覺到了那個幽靈。

    在門口,艾森差點與他撞個滿懷,艾森表情扭曲,雙唇緊閉。但寶慶卻從他蒼白的眸子裡讀到了一切。

    【6】

    放大放大放大。這該死的2.5英寸大小LCD顯示屏,顯示像素只有11.5萬,影像很暗,除了正中神龕的一小塊還算清晰。四周均晦暗不明。放大500倍後寶慶勉強能辨認出那塊靈牌上的古體字結構。通過手機上網,他解讀了這幾個字,乃是秦篆:始祖奉諱吉之靈位。奉吉?他捉摸著這個名字,覺得很陌生。同樣,搜索引擎在這個名字前亦是無能為力。

    “那是你的影子嗎?”艾森突然指著顯示器一角。

    無疑,那塊地方比其它處的陰影要更黑,就像一層淡淡霧紗,籠罩在其上,不仔細看還真難將之與附近黑暗區分開來。

    寶慶回味當時的情景,月光入射的角度與自己的位置。不是,我的影子應在我背後,那個若隱若現的影子是什麼呢?是鏡頭沒擦干淨嗎?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調用內置圖象處理軟件,對相片進行銳化。呵!他和艾森向屏幕湊近的臉猛的抬起,倒吸一口冷氣。一個人形的輪廓從黑暗的背景凸現出來,這個影子就像青煙般朦朧,形態扭曲,可它人形的輪廓卻是明白無誤。

    什麼東西能靈敏到感光元件也無法捕捉它的影蹤?若是高速運動的物體,當在相片上留下拖曳的痕跡。可是沒有。它只是模糊,淡近於無。

    “艾森。”門外響起窕兒歡快的呼聲。

    寶慶忙把相機藏在被子裡,光著上身的艾森則胡亂的抓起一件上衣往身上套。見二人的窘迫狀,她格格的笑。

    “還你這鏡盒。”她把羅盤往桌上一放,說:“我把你的那個盒子摔壞了,你不會怪我吧?”

    “哦。”艾森檢查了下羅盤,發現塑料外盒被摔掉了一個角。

    “你真好。幾天後我要啞巴幫我做一個陪你。”說著,她一雙賊亮的眸子便在屋子裡掃來掃去。這小姑娘的好奇心是永無止境的。她對這兩個外來客的一切興致盎然。

    “那個呢?你把它藏起來了嗎?”她不懷好意的質問艾森。

    “什麼?”艾森佯裝不知。

    “就那個,把人變彩色的那個。”她撥開兩人的肩,掀開被子,呀的一聲,“就知道在這裡。哎呀你們,真笨,連藏東西都不會。哪有人藏好東西後還在前面擋著的。哈哈。”她得意極了。

    寶慶艾森暗自叫苦,只盼望她不會開機。誰料穎悟過人的她不但會開機,還無師自通的把照片翻來覆去的看呢。

    “咦?這是哪裡?好黑……”

    “窕兒!把東西還給客人!”門外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是村長。

    窕兒的手一抖,相機險些脫手,艾森趁機接過來,假惺惺的說:“村長,沒關系的,她覺得好玩就玩唄。”

    村長面色鐵青,凝視兩名學生,說:“以後,不要把你們外人帶來的東西給她玩,更不要給村裡人照相!這是規矩。”

    寶慶艾森在村長眼角露出的寒光下全身發毛,忙點頭應允。

    “聽人說,你們喜歡拿這東西在村裡頭照來照去?”

    艾森解釋道:“嗯,有些地質露頭需要拍照存檔,以研究其構造,而且我們不去不該去的地方。”

    村長點點頭。然後拿起桌上的羅盤:“你們也搞這個?”

    兩人茫然的點頭。寶慶暗忖,莫不是他們奉家人也玩這個?羅盤在中國歷史悠久,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村長說:“這門學問可是很高深的,你們年輕人也懂?”

    艾森謙虛的說:“是的,我們只會用來簡單的打個方向,懂得不多。”

    村長微微頷首:“在我們村,懂陰陽勘輿的可是最受尊敬的長者,你們外人學的不過皮毛罷了。”

    原來是風水這種封建迷信。艾森心裡頗不以為然。寶慶卻誠懇的說:“村長,能不能讓奉家長者教我們晚輩一些羅盤知識啊?”

    村長笑道:“小伙子虛心好學這是好事,可現在就學這等高深學問尚為時過早。即便是我,亦是完全不懂陰陽勘輿,這是專屬於族中長老的學問。”

    “哦。”寶慶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道:“要是我有機會窺見陰陽術一隅就好了。”

    艾森見寶慶那神往的表情,心中說:鄙視你。

    村長的目光陡然生出幾份暖意,道:“小伙子若有心,可在我奉家多留些時日,甚至作長久打算。小女窕兒與二位亦交往甚洽,情誼日深……”

    艾森捉摸著這話怎麼越來越不對勁了?一抬頭,窕兒正用脈脈的目光望著自己,他頓時面紅耳赤,坐立不安。

    “你就別裝了吧。”村長窕兒一走,艾森便忍不住奚落寶慶,“還虛心好學呢!你啊,跟我是一個層次的人,怎麼裝都不是好學生。”

    “你懂什麼?”寶慶壓低聲音說,“你發現沒?這個村子最離奇古怪的最具玄機的便是它的村莊布局。你想想,沒有一套高深玄奧的陰陽學問能設計出如此井然的布局嗎?”

    “所以你……”

    “沒錯。”寶慶拋出兩個字便沒了下文。

    艾森已經習慣了同學的故弄玄虛,轉移話題道:“你說村長那話是什麼意思?”

    “嗯?”這回輪到寶慶雲裡霧裡了。

    “你沒看出來?村長那神態那架式那語氣,分明是要招我們入贅嘛。”

    寶慶噗哧一聲把一口茶噴出來:“就你那熊樣?誰會看上你?睡吧,也許夢中會有這等美事。”

    “說的也是。”艾森忍不住往羅盤鏡子上瞅了兩眼,頓時沒了信心。

    房間裡陷入沉寂,夜色不覺間已爬進窗欞。

    良久,寶慶從被子裡探出頭來,突發其問:“村長只有一個女兒怎麼辦?”

    【7】

    這天大清早,寶慶便沒個人影,手機也沒帶。屋子裡也沒留下任何解釋其行蹤的便條。艾森連連搖頭:如今的大學生啊,都這麼無組織無紀律,一點團隊精神也沒有。

    這時,窕兒推門而入,手裡捧一籠粽子,清香撲鼻。

    艾森狼吞了好幾個,幾差沒把手指帶入喉。窕兒望著他,目光就像蒸籠的騰騰熱汽。

    “好吃吧?”

    “嗯,你做的?”

    “當然。”窕兒羞澀的點點頭。

    艾森頓覺嘴裡多出幾份說不出來的滋味,清冽的,甜絲絲的,卻把牙齒酸掉了,正像這粽子裡精心藏著的幾顆梅子的味道。

    “怎麼報答我?”窕兒歪著頭。

    嗯?艾森拍拍腦袋,“我帶你干活挖探測器去。”心裡卻嘲諷自己:虧你想得出來。

    可窕兒還真歡欣雀躍的拍手叫好,對她來說,與艾森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便是一種娛樂。

    “對了,寶慶哪去了?”艾森問道。

    “他呀!大清早便去找元爺去了,說是學習‘鏡盒’技術。”

    “元爺?”艾森對這名字似有印象,又很迷惘。

    “就是我們奉家的家長。”

    “哦。”艾森還沒見過這個據說“很大”的人物,卻又時常感覺到這個人對這片土地的影響力。

    艾森和窕兒干了一上午,收集了大約五十個探測器,便回到房間作後期處理。質子、α粒子、重離子在探測器的醋酸纖維和硝酸纖維薄膜上造成的物理輻射損傷,只有幾十埃。在電子顯微鏡下才能察覺。因此需要把這種受輻射損傷的材料浸泡在蝕刻液裡,使潛跡擴大到小坑,這樣光學顯微鏡便可觀察。

    窕兒在艾森干活時不斷的發問,機關槍似的連珠不斷:“這是什麼做的啊?”

    “這是什麼?亮晶晶的。”

    “這是什麼水?有股怪味,能喝嗎?”

    “別動。”艾森猛的一把抓住那只企圖“染指”的小手,目光很嚴厲。

    “就嘗一小口也不行嗎?”窕兒委屈極了。

    艾森哭笑不得:“這不能喝,沾都不能沾,能腐蝕你的手的!”他於是給窕兒解釋這些工作的原理,這“水”是用來把埃米級的潛跡擴大到微米級的小坑。窕兒聽的津津有味,問題層出不窮:“埃米微米是什麼米?好吃嗎?”

    “你怎麼光想著吃?”艾森忍著笑說。

    窕兒的臉霎時紅了,原來,這對山外山內的女孩子是一樣的,“食量”是一個敏感的問題。不過,她真是個好學生,可惜沒能上學。艾森心想。

    “這‘米’是一種長度單位,微米很小,比你的頭發絲還細,細得眼睛無法看見。”艾森望著她一綰烏亮的青絲,有些發呆。

    “哦。”她似乎明白了。突然,指著蝕刻液裡的探測器說:“可你看,那些道道我明明可以看見嘛。”

    艾森從發呆中回過神來,一看,還真是,探測器上布滿了錯亂的痕跡。奇怪啊,難道是溶液的濃度配高了?艾森手忙腳亂的檢查了他的化學藥品和說明書,發現並無錯漏。那只有一種可能,他又立即否定了這個推測。

    就在這時,寶慶推門而入。

    “你在干什麼?”當他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頓時滿臉惱怒。

    “我在用蝕刻液處理探測器。”艾森一本正經的回答。

    寶慶望著他的組員,說不出話來。

    “你難道不知道探測器至少要埋20天才能取出嗎?”

    原來α徑跡測量是一種長期自然累積測量方式,不到一定的時間,探測器是無法采集到足夠粒子徑跡的。可憐的艾森,上課經常神游太虛,對專業知識大多一知半解,也真難為了窕兒拿他當無所不知的專家。艾森羞愧的搓著手,面對窕兒那充滿求知欲的眼神,無地自容。

    寶慶走近凝視罐子裡的溶液與探測器,沉思片刻,他說:“你不會連溶液濃度也配錯了吧?”

    “沒有。對,我也發現了,探測器上的痕跡居然肉眼能觀察到,這是怎麼回事?”

    寶慶懷疑的檢查了艾森配置的溶液,沒發現問題。他把五十個編號的探測器全部進行蝕刻處理,探測器表面均呈現累累蝕痕。然後,他面色凝重的對艾森說:“也許,你的粗心導致了一個大發現,我們加緊對蝕痕進行統計吧。”

    艾森也興奮的意識到一個重大的地質異常,便加緊干起來。窕兒雖不懂編錄與統計的意義,也幫著兩人數探測器表面蝕痕的條數,加快了二人的工作速度。

    三人中飯也沒吃,大汗淋漓的忙了一下午,把統計數據投射到方格紙上,得到了一個放射性異常平面圖。

    寶慶艾森研究著這張圖,同時發出一個“呀”的驚歎聲。這個異常在平面上存在一個濃聚中心,這中心不偏不倚,直指祠堂所在位置。雖然祠堂這個位置並無控制點,可周圍的控制點數據卻明白無誤的指示了這個濃聚趨勢與中心位置。

    可是,這個異常的數值太荒謬了。寶慶苦笑,正常的異常幅值亦不過這張圖的一半,可這張圖是根據才埋入地兩天的探測器資料獲得的。也就是說,這個異常之大遠遠超出一般的鈾礦原生暈、次生暈或破碎帶所能呈現的異常幅度。難道是個特大鈾礦?兩名實習生也不敢相信這個結論,其實通過對區域背景地質資料不難得出,這個地區的成礦遠景並非良好。

    寶慶再次研磨他的圖,直到他的眼睛變得酸疼,方格曲線虛化成一團模糊。

    原來如此。他似乎明白了。

    艾森窕兒注目著他的自言自語,困惑極了。

    “蝕痕的密度並沒有大幅超出背景值,可蝕痕的強度卻明顯增大。這說明,這並不是一種普通的礦異常,而是其它物理因素造成的異常。”寶慶解釋道。

    “什麼物理因素?”

    “這太荒謬了。”寶慶一頭扎進被子裡,抱頭搖晃,“我也弄糊塗了,真奇怪啊。”

    【8】

    “我姐回來啦。”大清早,窕兒便門捶得山響。

    艾森和寶慶揉著惺忪睡眼,心想,原來這村長真有兩個女兒啊。

    “你姐叫什麼?她從哪回來的?”艾森問。

    “她叫窈兒。從化生家回來羅,她嫁人啦。”

    窈兒?窈窕。艾森覺得這名極佳,只是沒想到這鄙遠的人們起名也如此文雅。

    窕兒把艾森、寶慶拉到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子面前,喜不自禁的介紹:“姐,這便是我認識的那那兩個新朋友。他們是遠地的。”

    那女子抬起消瘦的臉龐,那鼻子、嘴巴與窕兒頗為相象,只是眼窩深深的凹下,那雙眸子像兩眼古井,蕩著涼意。她打量了兩名學生,幽幽的眼神浮過一絲喜色,又迅即黯淡,嘴角微微一抿,露出淡近乎無的笑,算是招呼。可緊蹙的眉頭總也未曾放開,籠著一層淡淡的霧靄。

    “我姐可是奉家出了名的大美人哦。”窕兒說。

    “窕妹。”窈兒微一蹙眉,稍稍偏過臉龐,望向遠方那一片黛黑色的山巒。她白皙的後頸隱約顯露一條觸目的紫痕。

    “看出來了。”艾森客氣的附和說,想了想又補了句:“你也不錯。”

    “真的嗎?真話假話?”窕兒用天真無邪的目光直視艾森。

    艾森的臉不爭氣的紅了。

    “唉,真傻氣。”窕兒故作失望的說,“連撒謊也不會。你撒謊的時候要對著人家看,眼睛不要躲,一躲人家就知道你心虛。”

    大家頓時笑了,窈兒蒼白的臉也添了一絲潮紅。她瘦削的面頰上隱約浮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她年輕時當不負虛名吧。寶慶想。

    “你們兩個來自哪裡?”窈兒輕聲細語的問。

    寶慶艾森於是自我介紹了一番。

    “外邊,很繁華美麗吧?”

    “還可以吧。姐姐到過外邊?”

    “沒有。”窈兒苦澀一笑,“我聽過。也許我這輩子也沒機會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我的妹子還小,她應該有機會。”她的目光籠罩在兩名學生臉上,像天邊剛剛綻放的一片秋旭。

    “姐,你也不大,才19歲,怎麼就這麼唉聲歎氣呢?”一向無憂無慮的窕兒也聽出了姐姐的那份傷感。

    十九歲?時光確是過早的褫奪了她青春的色彩。她太虛弱了,說話就像是歎息,面色像一張刺目的白紙。

    “窕兒,”窈兒牽著妹妹的手,凝望著妹妹,像是重溫自己的一張舊照片,目光柔柔的暖暖的,“別人都說你跟姐很像,可是,姐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像姐這樣活一輩子……”

    “姐,你說什麼啊?”

    回到房間,艾森對寶慶說:“窕兒與她姐姐雖然模樣相像,可性格是多麼不同啊,一個那麼快樂,一個那麼憂郁。”

    寶慶說:“你怎麼知道窈兒嫁人前不是窕兒這樣快樂呢?”

    “嫁人前後真有那麼大反差嗎?那還不如不結婚。我聽說她嫁得不錯,好像是元爺的孫子化生。應該是奉家山的大戶人家了。”

    “奉家山?她就嫁本地人啊!”寶慶愕然。

    “你不知道呀,這裡的人都是不外嫁的,所謂養在深閨人未知……”

    “這可不好。”寶慶嘟囔一句。

    “這是本地的傳統,唉,窕兒將來也是要嫁人的……”艾森聯想到窈兒對窕兒說的話,便生出莫名的悲哀。

    “嫁大戶人家又怎樣?看得出她不快樂。”寶慶說。

    也許,對一只向往遠方而折斷翅膀的鳥兒來說,天空不過是一個噩夢。艾森想。

    【9】

    晚上,寶慶直直的坐在床上,望著樓板。

    “你怎麼不困?”艾森奇怪的問。

    “今晚我們出去工作。”

    “什麼?又去?”想起那個陰森的古祠,艾森不寒而栗,被子頓時卷成一團。

    寶慶堅定的點頭。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老子不管什麼分數了。”

    “可是,那裡面的探測器還沒取出來呢。”

    “那一個點不要了,其余的數據已經足夠!”

    “這個很重要,艾森。這個世界沒什麼鬼,而且,你知道祠堂是異常中心。”

    艾森蒙著被子不說話。

    寶慶無奈,坐在桌子邊在一張紙上畫著什麼。艾森偷偷望了一眼,發現同學的表情甚是猙獰,仿佛正在與紙上一個什麼搏斗。

    畫畢,寶慶把這張紙遞過來。

    艾森接過一看,頓時驚得坐起。寶慶的畫技縱使不高,可這畫已是明白無誤的描述了那個幽靈的特征:無鼻,皺皮,滿頭蒼發,雙目無光。

    “你也見過他?”

    寶慶點點頭:“其實那天,我在右邊的甬道裡也見到這個人。就在他在我眼前一晃的同時,我聽到了你的喊叫。只是為了安撫你的恐懼,我謊稱什麼也沒看見。”

    “如果是同一個‘鬼’的話,我們怎麼可能在同一時刻不同地點看到他?”

    “這正是我所困惑的。但我已經摸清些門道,所以,今晚,我想去進一步揭開這個魅影的謎底。我需要你的幫助。”寶慶真誠的望著同學。

    “好吧。”艾森訕笑說,“至少,我看過的鬼片比你多一些。”

    月光似傾,夜風蕭瑟。

    “今天是農歷十四,明天就是鬼節了。”艾森下意識縮縮脖子,說。

    “嗯。”寶慶望著那黑黢黢的並列兩條窄門,陷入沉思。

    “聽說鬼節夜裡,是陰氣最重的。啊,我的腳被露水打濕了。”艾森抖抖腳,同時,卻羞愧的發現自己雙股的戰栗。

    “我們今天走同一道門吧。”寶慶說。他想起佛家梵語:不二法門。乃指超越相對之差別,而進入絕對平等之境地。建築者設計兩道門又是出於什麼理由呢?

    他們順利來到埋藏探測器的地方。艾森正欲掘地,寶慶卻示意等等。他把相機取下來,安置在一高處,正對著這塊空地,按下定時拍攝鍵。他已經把參數設置為:30S,ISO50。

    浮土很快刨開了,艾森大汗淋漓的在土塊裡翻動著,然後抬頭雙眼圓睜著望著寶慶——什麼都沒有。

    寶慶急了,俯身去看,土坑裡果真空空如也。就在他俯地查看的同時,艾森的腳從他眼前倏的騰空了,他抬眼一看,驚呆了。

    半空中仿佛一雙無形大手掐住了艾森的脖子,把他往空中吊。艾森伸長了舌頭,腿在兩米高的空中掙扎著,臉已經紫了。

    寶慶大喝一聲撲向艾森的背後,他的眼睛被無數個影子晃了一下,然後便聽到艾森沉悶的墜地聲。

    寶慶扶起艾森,從斷牆上取下相機,朝甬道猛沖進去。

    在祠堂前的空地裡,艾森“咳咳咳”的張大喉嚨喘氣,寶慶懷抱著相機,驚魂未定的回顧那兩道門。這哪裡是門,分明是骷髏的兩個黑鼻孔啊。他想起那個恐怖魅影,他沒有鼻子!月光溫柔的為他們披上一層皎潔薄紗,很難想象,剛才的一幕發生在這寧靜而迷人的夜空下。

    回到房間,寶慶迫不及待的調出存儲畫面,放大,去噪點,銳化。天哪!畫面上重重疊疊布滿黑影,就像黑客帝國裡的復制黑衣人。一想到剛才那空曠的亂瓦堆裡充滿了這種魅影在自己身邊,他不禁毛骨悚然。不過,這些輪廓依稀可辯出,是屬於同一個“人”。類似於連拍後重疊的景象,又不同,連拍的運動景象應當是前後連貫的,而這些影子卻是獨立的。

    “這怎麼解釋?”艾森茫然的望著他,“上一次拍的照片只有一個鬼影,這張照片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

    “大概是因為我調改了參數:30S,ISO50的慢鏡頭。”

    “就算是慢鏡頭,那這個鬼影的像應該是模糊的,就像夜景照片上公路上的車燈一樣。”

    “是啊,太奇怪了。”

    【10】

    農歷七月十五日,是傳統鬼節。這在奉家山亦不例外,要進行祭祀祖宗的隆重儀式。家家戶戶門前都點燃大堆大堆的燒紙、紙衣,空氣裡彌漫一股嗆人的辛烈的氣味,荒草裡的墳頭也添了一抔新土,傾灑下幾杯谷酒。由於奉家山村落的格局是住房與老墳相間,因而整個看,奉家山像是置於一個硝煙彌漫的戰場,或是一個偌大的集體墳場。天空裡飄揚的紙灰像傍晚的蝙蝠遮天蔽日。

    奉家山最隆重的儀式卻是在奉氏祠堂前的空地上進行的祖靈祭祀。“祖靈”是奉氏始祖,是奉家山的護佑之神。

    這一天,奉家山村民要對祠堂修葺一新,啞巴早早被打發進祠堂內部工作。而村民是不得入內的。傳說祠堂是祖靈的禁地,擁有玄深莫測的“靈場”,陽間人入內輕則身體不適,嘔吐惡心,重則得無名怪病,暴斃身亡。這倒也有幾分科學道理,寶慶心想。這麼大的輻射異常對健康肯定會有影響吧,聽說手機輻射都能煮熟一個雞蛋呢。所以修葺的工作只好交給外鄉人啞巴,他似乎是無所忌諱的,按照村裡人模糊的說法:啞巴是閻王爺跟前走過一遭的人,賤骨頭,命硬。

    儀式由家長元爺主持。這是艾森第一次見到元爺,他還沒出場,威儀已經令四方村民懾服,全場寂靜。一個穩若泰山的腳步不急不慢的登上祠堂門前的石階。他童顏鶴發,面容清瞿,目光犀利如電,聲若洪鍾大呂,幾十年家長風范果然不同凡響。

    “維——獻公兩千三百九十一年七月朔日,子嗣奉侯元率族人敢昭告於祖靈。”他張開枯柴般的雙臂,尖利的十指舉向半空,煙熏的指甲通體黃亮,沐浴在夕光中,鋒利無比。

    “吾祖奉吉,帝王之胄,睹權臣亂政,痛舊典淪亡,遂效采藥遺蹤,潛隱於茲。披荊斬棘,肇興播植。雖無紀歷,自成歲時。春收長絲,秋靡王稅。俎豆千秋,百世薪傳。今時和歲稔,神功是報。謹以制幣犧齊,粢盛庶品,明薦於祖。尚饗!”

    寶慶聽這祝文,略懂一二。卻心生疑問:這奉姓還是帝王後裔啊!我孤陋寡聞,怎從沒聽說歷史上有奉姓帝王之說。他於是擠到村長身旁,謙恭的說:“剛才聽得元爺祝詞,我對奉氏祖先的事跡極其敬仰,也對他身為王室卻避世隱居的故事大為好奇,能否讓我一睹奉氏族譜,於典籍尋找一些言辭確鑿的記錄?”

    村長微微一笑:“這倒不難,我家中便珍藏一本三百年前修的譜牒,今晚,你盡可翻閱。”

    村長望了一眼台階上的儀式進程,神色陡然凝重,低聲說:“注意,下面神物要顯靈了!”

    寶慶迷惑的往台階上望去,元爺突然全身顫抖,舉起一個暗紅色的小木盒,連帶著唾沫,胡亂的說些什麼,台下的人屏住了呼吸。

    “那是什麼盒子?”寶慶在這莊重的場合有失禮數的問。

    村長在他耳朵邊輕語:“那是窕兒媽秦娥的遺物,在祠堂裡受了‘靈場’的附體,有了神力。”

    莫非是那梳妝盒?寶慶想起來了。

    元爺嘴裡的囈語速度越來越快,聲調越來越尖銳,他全身電擊般劇烈抖動,真讓人懷疑他那老骨頭是否會散架。突然,他大喝一聲:“起!”

    盒子裡突的跳出來一只蛤蟆,千真萬確,是一只土色的小蛤蟆,蹦了出來,而那盒子分明是緊閉的。

    元爺撲通一聲伏倒在地,對准祠堂的兩道窄門,五體投地的磕拜。場下的人們刷刷匍匐,陡剩下寶慶和艾森兩個傻乎乎矗立著,面面相覷。

    “你看清了嗎?我看見那蛤蟆真的直接從盒子上‘長’出來的。”艾森說。

    “也許是一個魔術吧。”寶慶也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說這是秦娥的遺物,這個盒子受了靈場的作用,那秦娥是否也去過祠堂呢?這個盒子暗示了什麼?與她的死有關嗎?他於是小心向身旁村民詢問。證實了秦娥死的時候是手握這個梳妝盒,然而對秦娥的死,所有的村民卻是諱莫如深。

    最後一個儀式是占卜祈福。元爺在一張草紙上急急書寫一通,便把草紙放在那窄小門洞,片刻,他從門洞裡取出草紙,面色陡然陰沉,想必是占卜不利,得到了來自“祖靈”的警告與懲罰。元爺顫抖著把草紙燒掉,結束辭也沒宣講,便匆匆步下台階,留下一坪惶恐色的面孔,相顧無言。

    此時,天已經全黑了,遠方響起隱約的雷聲,一堵密不透風的雨牆洶湧而止,把擁擠的人群沖得七零八散。

    寶慶回到房間,打開他的寶貝MOTO,左撳右按,搜索出這麼一條:“梅山蠻,舊不與中國通。”他若有所悟。這奉家山地處湘西南,古代這一帶稱“梅山”,梅山先民乃苗瑤諸南蠻及隱士聚集匯攏而成,雪峰山脈為這群無法無天王法之外的人民提供了天然蔭庇。歷史以來形成一個“無君、無官、無徭賦”的特殊群體,史稱“莫徭”。與元爺祝文中所言“秋靡王稅”倒是契合。

    手機屏幕一黑,沒電了。寶慶頓覺心裡空空的,就像一個剛剛被老師沒收了紙條的考生,一下子對考試沒了底。現在,只剩下桌上村長送來的一摞譜牒了。

    《奉氏十修譜牒?於獻公二千一百零八年》。族譜已經黃透,散發一股霉味,紙張薄如蟬翼,被濕氣黏合著,讓人不敢胡亂揭頁。還好寶慶翻開首頁便在《序》中找了他所想要的內容:

    吾族本姓嬴,自吉公而易姓,至弼公……遞傳獻公生二子,長名渠梁,即秦孝公也,次名季昌,乃吾易姓之鼻祖也。因孝公用商鞅,壞古制,開阡陌,私智自矜,刑及公族。我祖睹權臣之亂政,痛舊典之淪亡,逆鱗累批,爰鞅犯禁,效采藥遺蹤,潛隱於濠,易姓為奉,更名吉。

    原來如此,這奉氏竟為嬴秦之後,那奉吉原來是秦孝公之弟嬴季昌!寶慶聯想月光下那個詭異的黑影,陡生疑竇,莫非?不可能。那可是兩千年前的事情。他苦笑著搖搖頭……

    艾森做了個噩夢,就像一盆冷水當頭淋下,他哆嗦著醒了,卻又完全想不起夢的內容,陡留下空蕩蕩腦袋裡的嗡鳴,那是巨響後的余震。他揉了揉惺忪睡眼,發現同學寶慶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桔黃的燈光下攤著一摞厚厚的線裝書。艾森披了上衣湊上去看,是族譜。他好奇的抽過最底下一本翻看,這一本與眾不同,紙張較新,看封面原來是十年前補訂本,字體均為人工抄錄,非雕版印刷。不久,他發現了幾個熟悉了名字:奉侯元,奉化生,當然,還有奉窈,奉窕,以及她們的母親奉秦娥。秦娥的下面注解著:生於獻公兩千三百五十二年,歿於獻公兩千三百七十五年,觸“祖靈”而亡,葬靈境桃花坳。這不難理解,料是秦娥觸犯奉家山的護佑幽靈:祖靈,遭至懲罰至死。“靈境”大概就是村民們所言禁區吧。艾森並不懂得奉家山的奇怪紀年,可他根據窕兒的生年“獻公兩千三百七十五”,算出秦娥死於十六年前,而窕兒的年齡也是十六歲,可見,窕兒出生不久,秦娥便死了。最為奇怪的是,秦娥的名字旁邊赫然是空白一塊。也就是說族譜沒有錄入窕兒父親的名字!艾森怔怔的望著這刺目的空欄,猛的頓悟出什麼。

    【11】

    窈兒的身體高高的蕩在一棵老珙桐樹上,像一只栽在樹梢上的風箏,她的身子單薄得近乎透明,泛出粉紅色的血斑。一身素白絹裙緊緊裹著她的身子,在大雨的沖刷下變成慘白,她的頸部、手腕上細細的青色血管更顯觸目驚心。她赤著腳,腳掌直直的指向地面,像是一個起飛騰空的動作。蒼白色的她與潔白的珙桐樹葉融為一體,就像一群受驚而起的鴿子。

    窈兒嫁給了奉家山最顯赫的家族,年紀輕輕卻自尋短見,可惜了奉家山一朵花兒就這樣凋謝。奉家村人搖著頭,嘖嘖歎息著。也許窈兒的身體流淌著與她娘一樣的血液,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窈兒的男人化生在珙桐樹下指手劃腳下,罵罵喋喋:“活該!追你娘的鬼魂去吧!”

    窕兒哭喊著沖進瓢潑大雨裡抱緊姐姐的雙腳,慟哭失聲。立即有剽悍的漢子把她拖了下去。艾森從泥地裡攙扶起顫抖的窕兒,摟住她的雙肩。窕兒猛的抱緊艾森,仿佛他是滔天洪水裡惟一一根穩穩矗立的木樁。她全身箍得咯咯作響,突兀的骨頭硌得艾森生疼,那纖弱的雙臂傳遞的力量令他銘心刻骨。

    “誰也不准為她收屍!”元爺家人在飄蕩的屍體下恐嚇道。人群裡響起一陣唏噓。寶慶卻注意到村長淡漠的保持著緘默。

    “誰教她背叛奉家山背叛祖靈呢?”村民們搖著頭各歸自家,狂風把包裹著窈兒的絹裙撕成千條萬縷,抽打著早已青紫的胴體。

    黃昏,大雨竟然停了,大地被余暉蒸騰出一層白霧,天邊的彤雲絢爛無比,似剛剛凝結的血痂。暮色漸漸濃了,幾盞早點的燈明明滅滅。田間響起歸家的吆喝、耕牛的低嗥。喧囂了一整天的四野終於靜了,一個佝僂的身影在田間小路上踉踉蹌蹌,他來到那棵被風割得遍體鱗傷的珙桐樹下,在一地狼籍的落英中四處張望,便匆匆爬上樹丫,割斷繩索,用一張蘆葦席裹了泡得發白的肉體……

    一個悄然而至的腳步聲在他的背後停住了。他驚得全身一抖,一轉身,卻看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望著他。

    “我們可以談一談嗎?”年輕人說。

    【12】

    村長一說:“元爺有事找你們。”寶慶便有一絲不祥籠罩全身。雖然村長的表情依舊慈祥。

    他們心事重重的跟在村長身後,交換一下眼色,卻什麼也沒得到。

    他們步入堂屋,鑽進簾子隔著的內室。元爺就端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神情鷙冷。旁邊幾張椅子上還肅坐著幾個面無表情的老者。而黑暗的角落垂頭立著的正是窕兒。她抬眼望了下艾森,便迅即沉下,那目光是潮濕的。

    “你們兩名學生到我奉家山來,我們表示歡迎。”元爺發話說。

    兩人垂耳恭聽著,心裡忐忑不安。

    “如果二位遵從本地規矩,不為非作歹無事生非倒也太平無事。你們完成任務盡可以高興回家,鄙地風情亦不足為外人道。”元爺隼目掃視他們一眼,頓時令他們如芒在背。

    “可是事與願違,偏偏出了岔子。年輕人的好奇可以理解,但好奇心的惡果卻不容原諒!”元爺使了個眼色,一漢子往屋子中央扔出一個器物,匡啷一聲,寶慶艾森心頭一驚,一看,正是那個失蹤的探測器。

    “無法無天!罪不可赦!竟冒然侵犯吾‘祖靈’禁地!”元爺橫臂一揮,掃落一個茶壺,碎片橫飛,窕兒輕呀了一聲。

    “不過,老夫到也想了個兩全法子。”元爺語氣稍稍平和,“我聽說小伙子艾森與我奉家女兒窕兒感情融洽和美,姻緣天定,妙不可言。所以,我有意作主,讓二位留下來,入贅我奉氏。艾森迎娶窕兒,寶慶迎娶老夫侄孫女桃子。這樣以來合為一家,犯誡越禮之事亦可平息,如何?”

    “元爺,”艾森說,“我們還是學生,談婚論嫁還早……”

    “嗯!”元爺怒目橫視,白須斥張。

    寶慶說:“承蒙元爺厚愛,我們受寵若驚。奉家山山好水美,女子若出水芙蓉。能有幸忝列奉氏門楣,三生有幸……”

    艾森怔怔的望著寶慶。

    元爺心滿意足的抿了口茶,道:“這還差不多。我奉家素來是先禮後兵,若不從……哼!前車有鑒。祖靈犯怒,天誅地滅!”

    兩人聽得膽戰心驚。

    “三日之後,立即成婚!”元爺不容異議的宣布。

    從堂屋出來,窕兒怯生生靠近艾森。雖然她的雙眸還潮濕著,可此時倒也生出幾份暖意。姐姐之死讓她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從前無憂無慮的腦袋開始想許多許多事情。而剛才元爺作主定下的姻緣顯然是這許多事情中最令她安慰的一個。艾森望著窕兒,強行按捺下一聲歎息,目光卻不容遏制的流洩出無限憐憫。窕兒怎麼能理解這憐愛的復雜目光呢?艾森已經明白寶慶的允諾不過是權宜之計。而他們之間又怎麼可能發生什麼呢?

    回房間的一段路程上,寶慶注意到背後不緊不慢跟著兩個奉家漢子。關上房門後,寶慶嘗試著用英語沖艾森說了句:“明天我們逃走。”

    艾森一臉茫然的望著他,抱歉的訕笑著。寶慶悲哀的歎了口氣。寶慶又連帶著手勢作著嘴型。艾森似乎懂了,也用他自己發明的“啞語“回應著。可這下輪到寶慶迷惑了。他們兩人正滿頭大汗交流間,窕兒闖了進來。

    “這是還給你的。”她把一個朱漆方盒遞給艾森,羞答答的絞著手指。寶慶受不了這酸溜溜的場面,轉過身去。

    “這是?”艾森端詳這個造型奇特的木盒,迷惘了。

    “那天我摔了你的‘鏡盒’,現在還你一個。我媽媽以前也有一個,是她最心愛的人送給她的。”她解釋起這個盒子的另一層意義,頓時讓艾森面紅耳臊。

    看來奉家女子有拿梳妝盒當定情信物的傳統吧。艾森心想。這的確是個工藝精致的盒子,盒的四側有卯榫相嵌,榫呈倒梯形,嵌在卯口裡,四面均呈這種結構。根據這種幾何構形不難看出,這樣的盒子是無法打開的。

    見艾森笨手笨腳,不得要領,窕兒奪過來,一推便開了,說:“笨蛋,是這樣開的啦。”

    原來四側卯槽並非對面連通,而是斜向連通,所以通過對角線的推動,才能開啟小盒。而這種機巧從盒子外觀看是很容易迷惑的。設計真精巧啊。

    “是誰做的?”艾森問。

    “是啞巴給我做。”

    啞巴?艾森頓覺手裡的盒子沉重了許多。

    “窕兒,門外兩個是什麼人?”寶慶突問。顯然他注意門外的動靜已許久。

    “他們是黑牯和化生,元爺的侄孫和孫子。”

    “他們怎麼呆在門口不走?”

    “元爺吩咐他們照顧你們的吧。說是這幾天你們有什麼事可以吩咐他們。”窕兒天真的說著,雙腮浮出桃紅色,“其實那黑牯是我以前的對象,我死命不嫁他,元爺只好改變主意。”

    寶慶揣摩著元爺的“兩全法子”,覺得這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在屋子裡焦躁不安的踱著步子,留下艾森與窕兒在桌子邊靜坐著相顧無言。

    突然,寶慶雙掌一擊,停住步子,仿佛樓板突然破了個孔,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那種絢麗色彩。

    “窕兒。”他興奮的說:“明天我們去劃筏子撈魚吧,沿村東頭那條小溪而下,怎麼樣?”

    “好啊。”窕兒喜悅的應允。雖然她的嗓音中還夾帶一絲大悲後的哽咽。終究是心清如水的姑娘啊,歡樂與憂傷就像山頂繚繞的雲霧,瞬息萬變。她怎麼能理解寶慶那處心積慮的縝密計劃呢?艾森冷冷的望著他的同學,心中充滿了無限憂傷。

    寶慶讀懂了艾森的心思,他多想告訴艾森他的驚人發現和一個冒險計劃。可是此刻,他什麼也不能說。

    “大清早記得准備筏子在溪邊哦。”寶慶囑托道。

    “嗯。”窕兒使勁點點頭。

    午夜,寶慶艾森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眼睛傻睜著,望著樓板,這是多麼漫長而窒悶的長夜啊,寧靜而深邃,可誰知他們的腦海裡是怎樣的一片屍橫遍野的戰場呢?他們都窮盡記憶與思維來解釋這個荒謬的世界,雖然舉步維艱。

    寶慶打破沉默,在一張紙上寫道:“今晚去祠堂。”

    “你瘋了!”艾森的筆簡直要把紙捅破。

    “非去不可!秘密必將在彼處真相大白。”寶慶的筆跡遒勁有力。

    “他會殺了我們!”艾森補畫上兩個丑陋的黑鼻孔。

    “我掌握了他的秘密,也找到了逃生的方法。今天去,就是為了驗證我的推測!”

    “你確信?”筆尖在“信”字後留下兩道白白劃痕。該死!偏偏在這個時候沒墨水了。

    好在寶慶已經無須墨水交流了,他堅定的點點頭。

    門外響起一起雞鳴,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寶慶輕輕推開門,門外兩個壯碩黑影迷糊的嘟囔著,其中一個乜斜著糊滿眼屎的眼:“干什麼去?”

    “去茅廁。”

    “唔,我們帶你……噯喲!”

    兩個大漢像死豬般頹然癱倒,暈厥過去。

    【13】

    森森古祠撅著兩個深不可測的鼻洞歡迎著他們。月已西斜,東方的曙光卻依然遙遙無期。古柏在颼颼夜風裡一動不動,像垂手而立的僵屍。一盆滿滿的水果、燒雞、米酒等祭品擺在狹門裡的石階上,那是前日鬼節祭祀留下的。燒雞肥嫩滋黃的軀體上陡然出現一道裂痕,一只雞腿脫離的軀體,飛向空中,然後一點一點被黑暗吞沒了。

    寶慶和艾森踩翻了這盆祭品,沖入闃然無聲的祠堂。空曠的瓦堆裡猛的驚起許多張影子,就像漫天飛舞的煙灰,轉瞬消逝於黑漆漆的夜空。

    “我看見他了!”艾森大叫一聲,勇敢的撲向大堂測翼的一個香爐。寶慶卻瞥見一個魅影從大堂的方格窗裡倏的滑入,他稍一遲疑,便尾隨沖進大堂。正面神龕上的一排擁擠的靈牌裡突然祟祟作響七倒八歪,寶慶豎起耳朵聆聽這雜亂的迷惑的聲音,沒有妄動。倒是一個奇異的嗚咽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嗚咽像是地底下一個嫠婦的壓抑抽泣,又像是天國遙遠的尖聲歡笑。他的目光籠罩於堂中央的石棺上。虧了啞巴剛剛對祠堂進行了修葺清掃,這石棺潔白的軀體在昏暗的光線中更引人注目。這個聲音攫取了寶慶的注意力,牽引他的腳步往石棺靠近。走近了才發現,作為一個石棺,這個大理石長方體未免太龐大了,它更像一個封閉的小屋。它卻又似曾相識,寶慶正狐疑間,它竟訇然洞開,在撲騰的灰霧中,寶慶稍一移步便跌入它黑乎乎的饑餓腹腔。寶慶頭頂唯一一線微弱的月光也立即被吞沒了。空氣是古墓干屍的腥臭,夾帶厚厚塵土的嗆味。寶慶翕動著鼻孔張大了喉嚨,大口呼吸著。就在他惶恐摸探四周時,他的手探進一個物體的小孔,他的手指順著孔洞從另一個小孔伸了出來。他顫抖著去觸摸這個物體的下部,一排銳利的參差物割破了他的手。疼痛中他才猛然驚醒,大叫一聲扔掉了它。慌亂中的碎步讓他踩到了一個滾圓的堅硬物,他狠狠的摔在一堆碎礫裡,那是一堆令人作嘔的累累白骨。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甕聲甕氣的在斗室裡回響:“哈哈哈哈——”

    艾森沖到香爐後卻發現撲了個空,一陣冷風輕叩了他的後背,他一噤,哆嗦著回頭張望,空無一人,寶慶沒跟上來。就在他發愣間,一個緊貼地面的影子在亂瓦堆裡倏忽穿過,消失在大堂後的一個樹洞裡。艾森沒多想沖了過去。就在他借助手機屏幕那渺小的微光窺探樹洞裡面時,一個冰涼徹骨的物體搭上他的肩膀,一用力,艾森慘叫一聲栽進樹洞裡,經過一系列眼冒金星的碰撞與跟斗,摔在一堆亂石堆裡。這些石頭光滑、修長、質輕。他順手操起兩根鑼錘狀的石頭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音。然後它們碎了,那粉碎的細屑粉渣濺進艾森的鼻孔,一股蓬勃的腐腥味讓艾森明白些什麼,他差點沒暈過去,腹裡頓作翻江倒海。一個得意笑聲撩撓著他全身汗毛:“哈哈哈哈——”

    “艾森!”,“寶慶!”,“艾森,你在哪?”,“寶慶,我在這!”

    他們呼喊著同伴,在黑暗裡磕磕碰碰,他們明明可以聽到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喊,卻無法觸摸到對方的實體。這焦慮的呼喊交織在一起,更顯無助絕望。那個蒼老的笑聲更加放肆得意,夾帶干咳後的嘶嘶尾音。

    “嬴季昌,你笑什麼?”寶慶大聲喝道。

    那個干澀的笑聲戛然而止,像是一把利刃切斷了他的喉管。

    “你這個沒有鼻子的丑鬼!”寶慶罵道。

    “呵——”一聲虛張聲勢的厲叫像要把兩人耳膜刺破,“無知頑童,吾乃奉氏祖靈,祖靈!呵啊——”

    “屁祖靈,爾不過受刑罪徒罷了。”

    “放肆!”一股妖風迅猛襲擊了狹小的石室,在寶慶的臉狠狠抽了一掌。

    寶慶吐了一口鹹腥,不依不饒的說:“爾身為王族,泥古不化,冥頑不靈,阻撓衛卿變法,遭至劓刑。活該!”

    艾森一愣,原來這鬼影是因阻撓商鞅變法而被割掉鼻子的。歷史書記載商鞅變法,斗爭極其殘酷,公子虔糾集王孫貴族抵制,導致太子師公孫賈等人處以黥刑,後又加劓刑。一次就鎮壓了七百多人,可見這嬴季昌也在被打擊陣營之中。那此鬼豈不延綿二千余歲?他咋舌不已。

    “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商賊數典忘祖,欺君罔民,亂政禍國,壞古制開阡陌,我王族公卿無不以生啖其肉為快!吾等群起抵制,以維護朝綱,恢復祖宗之法,何錯之有?”這個蒼涼的聲音為自己辯解道。

    之於變法,歷史的觀點是多麼迥異啊。艾森心想。

    寶慶道:“商君變法,使秦國國強民盛,馬肥兵壯,已成歷史定論。我且不與你論歷史功過是非。論年齡資歷,你算是太太祖輩,我尊稱你一聲王子殿下。在下請教殿下幾個問題,以讓區區晚輩死個明白。”

    “死到臨頭,有話直說。幾千年來我煢煢一人,也甚是寂寞苦悶,難得有人與我閒聊解悶……”

    “好,請教殿下,此祠堂有何神力,竟能讓你享壽千年不衰、行蹤縹緲不定?”

    “這……老夫也無從解釋。只是當初我率族人潛隱此境,便發現有奇景異象,遂以為神境。故定居於此,在神力中心築宗祠以蔽之。我於宗祠裡日夜揣摩,冥思玄想,終於悟透這神力玄機而飄然出塵羽化登仙。”

    腐化變鬼吧。艾森心裡咒道。

    寶慶點點頭,道:“請教殿下,你為何要殺我們?”

    空氣中傳來陰冷一笑:“此奉家寶地,偏安一隅。數千年來種植菽稷,童子行歌,斑白歡游,怡然自得。絕不容忍外人引澆薄世風玷污吾淳厚之境!爾等數次騷擾神祠,以奇技淫巧管窺神力玄機,罪不可赦!”

    艾森忖道,我們探測器成了奇技淫巧,你那怪力亂神反倒是尊為神明,可悲可歎!

    寶慶又道:“請教殿下,為何後來又改變主意,要放我們一條生路?還要招婿入門呢?”

    一聲歎息覆蓋下來:“其實吾奉家自來此絕境,便不復出焉。數千年與世隔絕,不與外通,族內婚嫁,人丁益減,只恐不多年便有薪火不傳之虞。引入外人通婚以壯大族群實乃無奈之舉。”

    黑暗中艾森也不禁點頭,這老頭倒還懂得一些優生優育的道理。

    “不過,汝二人知曉太多秘密,屢犯禁地,必當受死!老夫絕不手軟!”

    寶慶滿不在乎的點點頭,道:“那奉秦娥是否因為類似的緣由被折磨至死呢?”

    “嘿嘿嘿”獰笑之後一陣暴戾之氣撲面而來:“忤逆不孝之婦背叛列祖列宗,死有余辜!”

    “如何背叛?”

    “竟勾搭外鄉人,妄圖逃離祖境!”

    “她是怎麼死的?”

    “汝二人俄頃自會知曉。你以為你腳下的白骨是如何死的?哈哈哈哈……”狂肆怪笑在沉悶空氣裡折射回響,陰魂不散。

    四周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機械摩擦聲,腳下的地面也在簌簌抖動,頭頂震下的塵土紛紛揚揚,鑽進艾森的圓領裡。艾森被揚塵迷了眼睛,只聽見寶慶焦慮的呼喊:“艾森……”後面的呼聲卻被越來越厚重的轟隆聲吞沒了。艾森突然感到背後牆面傳遞來的壓力,他驚恐的領悟到,四面堅不可摧的石牆正在向自己迫近,擠壓。他拼命用消瘦的身子抗拒牆的迫近,胳膊、腿卻在牆的壓力下節節敗退,直到他的鼻尖觸到了對面牆的冰涼。他在絕望之中突然被一個靈感擊中,當他把這個天才的想法付諸行動時,牆應聲退卻,他成功的擁抱了馥郁清新的空氣。

    他拼命的朝甬道沖去,背後一道冰涼徹骨的陰風舔著了他後頸上的汗毛,緊緊咬住他瘋狂的背影。直到他沖出甬道,一頭摔在門外台階上。那道陰風才化為一聲撕心裂肺的嘯叫,消逝於萋萋墳堆裡。

    就在艾森驚魂未定的心悸中,一個強有力的手臂拽起了他,朝村東頭跑去。是寶慶!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也成功逃生了。在逃竄中,艾森有意從墳塋間抄近路,寶慶卻嚴厲的拒絕了。當他們精疲力竭的趕到啞巴的木棚屋下,窕兒正撐了竹竿立在筏頭,甜美的笑著。這笑極大的安撫了他們的恐懼。正如天邊剛剛綻放的一絲晨曦。

    兩人仰面八叉的躺在竹筏上,窕兒輕巧的撐離了岸,奇怪的望著喘息未定的他們。

    艾森以仰視的角度望著窕兒,眼神裡無比憂傷。窕兒甜美的微笑蕩漾在藍天裡,這是多麼恬靜的畫面。

    遠方村莊卻傳來如夢初醒的喧囂,寶慶極力按捺焦慮說:“窕兒,快,加快撐。”

    窕兒懂事的遵從了。啞巴做的筏子相當結實輕便,在湍急的小溪裡急行如鯽。

    艾森遠遠望見啞巴的佝僂身影從棚子裡沖出,手持一根鐵棒沖向遠方洶湧而來的人群。艾森的眼眶濕潤了,啞巴他是以生命來為我們贏得時間啊。

    窕兒卻沉浸在她出游的興奮中,對遠方的不安渾然不覺。寶慶雙目緊閉,牙齒咬在嘴唇上,他在默默計算,默默祈禱著那個賭注的成功。

    “這已經到頭了,這裡的魚可不好撈。”窕兒說。筏子一個黑幽深潭裡打著旋兒,這溪水竟然到此截然中斷了。而深潭之上巍然聳峙著高不可攀的懸崖峭壁。這雄峻險惡的地形令艾森心急如焚。

    “一定在這深潭下面,一定是的。”寶慶在筏子上坐立不安,來回觀察著。

    “什麼?什麼在下面?”艾森問。

    “一個大豁口,一個洞!通往外界的洞!”寶慶的嗓音夾帶著一絲顫抖。

    荒謬!你從未光顧此境,竟判斷這深潭下面有個豁口!縱使你是學地質的也不能如此武斷吧。艾森氣得發抖,沒想到同學信誓旦旦的逃生之計是如此拙劣!

    “你們?你們這是干什麼?“窕兒頓時明白了什麼,雙眸裡蓄滿了晶瑩。

    “我們要逃、離開。窕兒。“艾森抱歉的說。

    窕兒清幽的眸子閃閃發亮,那露珠搖搖欲墜:“那我也走!”

    艾森沒有勇氣去迎接她那火辣辣的目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艾森,我們跳吧!相信我。”寶慶堅定的說。

    “她怎麼辦?”

    “她?你還想帶她走?她是封閉世界的人,你能想象她在外界如何生存嗎?你能對她負責?”寶慶嚴厲的說。

    “我?”艾森心都碎了。

    “你帶我走!我不後悔,我不會游泳我也要跟著跳下去!”窕兒皎皎臉龐上淚水縱橫,她的手指深深掐進艾森的胳膊。

    “荷花只有在生養她的池塘裡才能嬌艷動人。這是自然規律,艾森。”寶慶以他強有力的理性擊潰了艾森。

    艾森飽含著淚水強行掰開了窕兒的手指,在她的哭喊聲中緊跟著寶慶跳入潭中。潭水很快恢復了一平如鏡的波面,空留下一個令人心悸的慟哭聲在空谷中裊裊回響。

    【14】

    寶慶雄辯的證實了他的判斷,潭底果然有一個小豁口,他們鑽出豁口,潛游了幾十米,冒出水面。眼前呈現一幅迥異的山野風光。天空中轟隆駛過一架銀光刺目的飛機,給他們帶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艾森把臉俯在河灘豐茂的水草裡,難過的抽泣。

    寶慶把手放在他肩上,歎了口氣,說:“其實奉家山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以現代的目光,企圖顛覆什麼推翻什麼重建什麼。他們希冀享有寧靜與封閉,我們就不能必去驚擾這片難得的寧靜。至於窕兒對你的感情,是一個青澀的錯誤。你帶她出來是錯上加錯!”

    艾森翻轉身子,望著天空,幽幽的說:“也許吧。”

    “這真像一個夢。”他的感歎也正像一個夢囈。

    寶慶說:“是啊,夢與現實的屏障總是殘酷的。”

    “是什麼造成了奉家山的神奇?”艾森問。

    “是普朗克常量的異動吧。”寶慶的嘴角隱約一彎。

    “什麼?那個神秘的輻射異常是普朗克常量造成的?”艾森吃驚的坐起來。

    “是的,還記得學過的‘量子酒吧’1的故事嗎?冰塊在酒杯裡發瘋般的亂撞,甚至會破杯而出。而我拍你肩膀的手會直接穿透你的胸膛,被關在屋子裡的人可以輕易的逾越厚牆……這一切都僅僅是因為普朗克常量變大了。”

    艾森恍然:“普朗克常量變大,導致宏觀的物體的波動性加強,從而表現出正常世界中只有在微觀狀態下可出現的奇怪現象。”

    法國貴族德布羅意因為一個著名公式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個公式預言了所有物質都具有波動性,只不過宏觀物體因為波長太短而無法被觀測到而已。但是普朗克常量變大時,宏觀物體的波動性也會變得顯著,因為波長正比於普朗克常量。

    “不錯,”寶慶贊許道,“如果我們從‘波’的角度來理解那個世界,所謂‘神力’之謎便可迎刃而解。還記得嬴季昌在我們相機下留下的魅影嗎?事實上,拍照就像對他進行一次觀測,波函數描述的是一種幾率波,不斷重復實驗觀察一個電子會發現它在不同的位置出現,在某一位置發現電子的次數由電子幾率波的形狀決定。如果我們把所有的觀察照片重疊在一起,

    便會得到與幾率波形狀一致的電子雲。同樣,當我們使用慢鏡頭重復對贏季昌進行多次觀察時,也會得到許多個影子重疊分布在照片的各個角落。”

    艾森心悅誠服的點點頭。他聯想起探測器上的累累傷痕,那正是普朗克常量變大的一個證據:重粒子的能量增大了。2

    “難道蠃季昌的長生不老也與那個常量有關嗎?”

    “沒錯,正如加速器中的粒子在高速中壽命會變長,當宏觀物體具備了波的性質,它們的行蹤變得飄乎不定,迅如閃電,按照時間膨脹效應,他們的壽命要長得多。”

    “那麼奇特的建築風格與村落布局又是出於什麼緣故?”艾森隱隱覺得這所有的不尋常都與那個無形的宇宙常數的異動有關。

    寶慶神秘一笑:“嬴季昌的話難道不給我們以啟示嗎?他自稱悟透了‘神力’的奧妙,他作為奉家山至高無上的‘祖靈’,祠堂的建築風格與村落的布局自然亦體現了他的意志。”

    “他的所謂‘悟透’、‘羽化登仙’不過是自鳴得意罷了。”

    “不然。你想想他在如此漫長的壽命中領悟到一些波的性質亦是可以理解。只不過他會歸之於玄虛離奇的解釋,而不是現代科學語言的闡述罷了。你覺得祠堂的兩扇並立窄門似曾相識嗎?”

    “像他兩個黑鼻孔。”艾森厭惡的說。

    寶慶搖搖頭,故弄玄虛的轉言其他:“村莊錯落有致的布局幫助我理解了一切。我曾經對相機裡存的那張山頂拍的俯瞰照反復研究,終於恍然大悟。”他漫不經心的往河水裡拋了兩顆石子。

    艾森怔怔的望著那圈圈擴散的漣漪,一臉茫然。

    “其實,”寶慶說,“村莊的布局就像是兩個水波的干涉圖,在波峰相遇的地方形成強波,在波谷與波峰相遇的地方則相互抵消,形成駐波,這不正是村莊相間的居民區與墳塋區嗎?”

    艾森驚詫的張著下頜,覺得這個推理妙不可言。當他沿寶慶的思路順籐摸瓜,沉沉腦海突現一片豁然開朗,他一拍腦袋:“啊,那兩道門原是……”

    寶慶點點頭。

    楊氏雙縫干涉實驗,大學物理課堂裡的必修課。艾森縱然是個差生,也對這個實驗記憶深刻。楊氏雙縫實驗證實了光的波動性,光子通過兩條並立的狹縫,能“協同”的在照相板上產生干涉波的明暗條帶。祠堂的兩條窄門正相當於楊氏雙縫。這樣以來,村民們善意的忠告也就不難理解了。為什麼禁區遇到幽靈的幾率大?正因為那是“祖靈”這個“宏觀波”通過雙門後的波峰疊加處,而在居民區,則是他很難抵達的波峰波谷抵消區。艾森一下子解決了許多腦中盤旋已久的疑難。

    “好吧,現在我們回到我們第一次在祠堂遭遇的離奇現象。”寶慶暗示性的說,“為什麼我們從左右兩門進入時會各自遇到那個家伙呢?”

    “是啊。“艾森至今為背後那個憑空而降的無鼻丑臉而毛骨悚然。

    “這應該由大物理學家費曼來回答。”寶慶有條不紊的說,“在對楊氏雙縫實驗的解釋中,費曼宣布,每個到達熒屏的電子實際上穿過了兩條縫。他還證明,他能為每一條路徑賦予一個數,這些數的聯合平均將給出與波函數計算相同的幾率結果。3”

    “也就是說,嬴季昌要出祠,他實際上兩條門都通過了!”艾森想,這個世界的確是瘋了。難怪波爾說:誰若對量子力學不感到震驚,他就還沒有真正懂得量子力學。

    “確是如此。但還有更瘋狂的,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我是怎麼從那石棺中逃出來的嗎?”說到此,寶慶仰天長呼了口氣,像是為不久前的神奇脫逃而慶幸。

    艾森想道出自己的那個發現,卻又忍住了,搖搖頭。

    寶慶微微一笑:“是這樣的,奉秦娥的梳妝盒帶給我某種啟發。你知道她曾經被‘祖靈’囚禁在石棺,她攜帶了一個定情信物梳妝盒。盒子受到‘神力’的影響,自然會表現出宏觀波的性質。那麼,那只蛤蟆從中飛出也就不難理解了。你明白了嗎?”

    艾森點點頭,可他一時想不起那個該死的物理學家名字。

    “海森堡測不准原理。”寶慶一字一板說,“在位置與速度的測量精度上存在一個平衡,假如你想捕捉一個盒子裡的電子,為了確定它的位置,你把盒子慢慢向裡擠壓,你會發現電子變得越來越瘋狂,像患了幽閉症,在盒子四壁間撞來撞去,速度越來越大,變得難以預料。那麼當普朗克常量變大許多,尋常的事物也能遭遇量子效應,比如蛤蟆,它通過一種驚奇的效應:量子隧道,躍出盒子。”

    “所以你決定學習嶗山道士穿牆而過?”艾森問。

    “沒錯,海森堡還證明,在能量和時間的測量精度上也存在一個類似的平衡。也就是說,在足夠短的時間尺度內,粒子的能量可能瘋狂的漲落起伏。如果我能在極短的時間穿牆,我就有可能逾越它!於是我拼了命咬牙向牆撞去,現在看來……”他心有余悸的摸摸額頭,“我向真空‘借’到了能量。”

    艾森感慨的想,以後物理這一科說什麼也不能掛。他突又想到什麼,不服氣的問道:“如果說你從石棺裡逃脫是依照你的‘波假設’,那你設計的逃跑路線簡直是莫明其妙。你怎麼知道那潭下面有一個豁口通往外界?”

    “其實,在一千多年前,已經有一個探險者造訪過奉家山。”

    “誰?”

    “一個打魚的武陵人。有一次他在一條無名小溪裡打漁,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桃花源記》啊。”艾森脫口而出。

    “沒錯。你還能背下面的嗎?”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艾森在背誦中似有大悟又困惑萬分。

    “怎麼樣?這路線圖還詳盡准確吧?”寶慶打趣說。

    “這奉家山就是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艾森目瞪口呆。

    “嬴季昌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以避秦孝用商鞅之亂,不正合契嗎?”

    原來“秦時亂”不是指始皇暴政之亂,而指商鞅變法之亂啊。艾森恍然,卻又半信半疑。桃花源不是烏托邦而真實存在的?這難以置信。

    “如果陶淵明是用生花妙筆描繪一個他理想中的小國寡民的社會,他就沒必要引入南陽高士劉子驥來為他的桃花源記佐證。劉子驥可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

    艾森覺得有理。

    寶慶於是又向艾森介紹了自己在奉氏譜牒中的發現:秦王族季昌效采藥遺蹤,率族人潛隱於此地易“秦”為“奉”的故事。

    艾森唏噓不已,再聯想《桃花源記》的記載:土地平曠,屋捨儼然。那按干涉波形布局的村落委實是儼然有致。他又問:“陶淵明是江西彭澤人,怎麼會探得千裡之外的奇聞呢?”

    寶慶顯然是用他的手機搜索過不少信息。他回答說:“1983年發現的《定山陶氏族譜》上載:一世陶侃公居饒州邵陽。陶淵明對與其祖籍邵陽毗鄰的雪峰山中的世外奇事知曉不足為怪吧。況奉家山在古代便曾屬於武陵轄區。”

    “對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寶慶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那可是一個非常漫長的故事,說來話長。”艾森也故作高深。

    寶慶愕然,難道艾森也有什麼離奇的發現嗎?

    “其實,在你這個好使的腦袋思考這個世界的同時,我這愚笨的腦袋卻在試圖感悟這個世界。”艾森說,“同樣,我的啟發也是來自一個盒子,窕兒還我的‘鏡盒’,也就是羅盤盒。”

    “哦?”寶慶想起來那天的情景。

    “這個朱漆盒子可比我以前那個塑料盒子好玩多了,它的卯榫設計得相當奇特。它是斜向的,也就是說只有對角線方向的用力才能打開它。”

    “這與石棺有什麼聯系嗎?”

    “我驚奇的發現,石棺也是這樣設計的。這個逃生方法可比你頭破血流的‘壯舉’安全多了。”艾森調侃道。

    寶慶訝異莫名,他無愧為推理高手,迅速把握了問題的關鍵:“你是說有人通過這個木盒向你暗示什麼?是窕兒?不對,啞巴?”

    “不錯。”艾森說,“在嚴密的監視中,他只得采取這等隱晦的方式啟發我。事實上,他是此前從石棺中逃生的唯一活人。秦娥也曾通過量子隧道的方式逃脫出來,可是出來時她心力交瘁,精神崩潰,已經死去……”

    “可是,他為什麼要幫你?你與他素昧平生!”

    “我與他同樣來自山外,同樣面對‘祖靈’的死亡威脅。”

    “這個理由不充分。要知道,我沒有從他的目光和表情中得到絲毫暗示,我也是外人!”寶慶堅定的說。

    艾森微微一笑:“大概是因為過分理性的人對感情的微妙變化領悟遲鈍吧。”他換了種舒緩沉郁的語氣,講敘起一個故事:“大約二十年前,一個遠方的手藝人來到寂靜的奉家山。手藝人精湛的木工石匠技術打破了這個小山村的寧靜。許多善良的村民熱情的邀請手藝人到自家做活。手藝人也深深為這淳厚的村風打動,更何況此時,他感受到裡屋門內一雙清澈的眼睛注目著自己的工作。他大汗淋漓的拉著鋸,彈著墨,揮舞著斧子,變戲法般的制造出村裡人所未見過的嶄新家具樣式。門後那雙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的觀察著這個外鄉人,那目光漸漸蓄滿了溫暖,滾燙,直至火辣辣的情意。這目光來自東家的女兒,奉家山最嬌美動人的一枝花:秦娥。

    手藝人那時年輕,容貌英俊,身強力壯,也深為東家賞識。在族中長老的撮合下,手藝人與秦娥結合了。他們很快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在奉家山生活兩年後,手藝人漸漸為村裡近乎凝固的時光心生厭倦,他來自山外,他自年少便遠走四方,他那顆‘闖蕩’的心終於按捺不住,而秦娥在丈夫言語的影響下也對外面的世界生出無限憧憬。在一個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們一家不辭而別。手藝人一頭挑著他的養家糊口的工具,一頭挑著兩個女兒,秦娥則背著一些必需家當,企圖翻越莽莽雪峰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安家。很不幸,他們大逆不道的背叛被村裡人發現了。長老們按照‘祖靈’的意志,把他們關在石棺裡,那石棺裡充斥著從前許多因背叛而懲罰至死的冤魂與白骨,還有無數哀號與鬼影。手藝人高聲呼喊,他能聽到妻子那尖利的哭喊,卻無法觸摸到愛人的身體。渾渾噩噩中,秦娥的哭號卻突然消失了。在極度的絕望與恐懼中,手藝人的頭在牆上瘋狂的撞擊著,血肉模糊。背也在狹窄的空間裡佝僂扭曲。後來,他無意中發現了玄機,逃出了石棺。可是此時,被困多年的他已人不人鬼不鬼,村裡已沒人能認出他。他裝聾作啞,在村子裡苟且生存下來。後來,他悲慟欲絕的得知妻子的死訊。他為秦娥之墓修築了最精致的墳墓,終日守護著她……”

    “原來如此,窕兒是啞巴的親生女兒,怪不得他要幫你,他早已把你當他的女婿。”寶慶嘖嘖感歎著。

    “可惜我辜負了他。“艾森回憶啞巴望自己的慈祥眼神,他是多麼期盼自己能帶他的女兒遠走高飛啊。窕兒的母親因為一個少女般天真爛漫的理想而慘死,窕兒的姐姐追隨母親的心,飄蕩在天空裡。窕兒她會怎麼度過她余下的日子?這對於一個整天快樂無憂的女孩兒太殘酷了。想到這,艾森眼眶紅了,一溪蕩漾的波光映到他的臉上,像是窕兒楚楚的眼神,幽深,澄澈。

    “什麼聲音?“艾森猛的側起耳朵,注意到天空裡蕩來一個飄飄緲緲的聲音。

    “沒什麼,是幻聽吧。”寶慶拍拍他的肩膀。

    “不!我聽到了!“艾森激動的站起,那個仿佛來自遠古的淒婉聲音溫柔的籠罩了他的天空,如泣如訴。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一首古樸民歌從遙遠的秦國從打葦的少女那傳來,縱使他不完全懂得這秦地歌謠的深遠意境、古老含義,他卻能聽懂這聲音綿長中的顫動,抑揚中的哽咽,嘶啞中的幽思……

    不覺間,艾森淚流滿面,連一向擁有強大自制力的寶慶也聳然動容的木立著,不知怎麼去安慰同學。

    良久,寶慶說:“回吧,現實與夢境,只在一步之間。”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也許一千多年前,一個荷鋤隱士,在這一汪溪水前如此吟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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