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鋏中篇作品 正文 ACE小姐的心事
    1939年這個冬天,在英國白金漢郡布萊切利公園裡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城堡裡,突然冒出許多鬼鬼祟祟的神秘人物。這其中有數學家、哲學家、國際象棋大師、古埃及研究學家、腓尼基語言專家、機械設計師等等。原來早在二戰開始以前,德軍便總結了一戰失敗的教訓,對情報加密系統加以改進,他們引進一種稱為恩格瑪(德語意為“謎”)的機械加密系統,利用三個轉子的配合,可以組合出多達10的30次方的密鑰數量。這意味著要用窮舉法破譯出德國軍方的密鑰,非得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盟軍對這個該死的“謎”一籌莫展。在海軍大臣邱吉爾的支持下,英國“代碼和加密”學校在布萊切利公園秘密安置下來,政府羅致了一大批來自牛津、劍橋以及歐洲大陸甚至新大陸的智力超群人士。他們的身份五花八門,哲學家、數學家有助於分析密文的邏輯結構;語言專家則挖空心思的收集史前文字,與密文加以對照,以期獲得微乎其微的一絲線索;縱橫填字游戲專家則可利用他們卓越的“字母嗅覺”分析出密文的統計學規律和替換規則;象棋大師則被認為他們與生俱來的計算天賦可以幫助機械師在巴比奇分析機的基礎上制造出破譯機器。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也許從來沒想過將有一天共事,當他們把在各自領域的作風與自信帶到此項工作中來時,這幢平時空蕩蕩冷清清的城堡頓時變得熱鬧非凡。不管這群自命非凡奇人異士是多麼爭吵不休,他們的工作還是頗有成效。他們發明了一台綜合了打字機、計算器功能的機器,成功的破譯了當時被認為是世界終極秘密的德軍通信密碼。

    布萊切利公園的工作間也許並不比倫敦證券交易所的混亂好到哪去,在一間被隔板分割成迷宮回廊的大廳裡,最中心盤踞著那台令人敬畏的龐然大物:“炸彈”。據機械師稱,“炸彈”共用到13000個齒輪,為了驅動這台大家伙工作,不得不從美國通用公司運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引擎。在它的周圍,堆棧著小山高的紙帶,它擁有一個貪婪的胃口,不停的吞吐、消化、排洩,從電報間傳來的絕密信息嘟嘟嘟的輸入它黑黢黢的大嘴,經過13000個齒輪的聯合消化,它的排洩物直接傾倒在語言學家、密碼學家的作間,一群頭不長毛、高度近似的家伙成天趴在紙堆上捉摸著,像是寄生在桑葉上的蠶寶寶。散布在“炸彈”周圍的是數學家、邏輯學家的討論室,拒絕使用計算器的老古董數學家與拒絕使用打字機的老頑固邏輯學家湊到一起無疑是一件值得關注的事,他們不知疲倦的爭吵聲與“炸彈”的機械震鳴聲攪拌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大廳的邊緣是休息室,除了提供下午茶、咖啡、啤酒,為精力過剩的智力工作者提供世界上最復雜的棋牌游戲也是它的業務之一。國際象棋大師是這裡的主角。他日復一日的向同事展示他變化無窮的殘局。也有數學家炫耀他的最新幻方。語言學家則為比奴鳥手稿是偽造還是真跡爭執不下。在休息室的門口,安靜的擺著一台酷似打字機的簡陋機械,每一個自命不凡的人路過它都不自覺的加快了步伐,它的發明者圖靈遠遠的坐在休息室的黑暗角落,不動聲色的品著他鍾愛的哥倫比亞咖啡。

    第一個向這台虎視眈眈的丑家伙發起挑戰的是休息室的活躍分子國象大師,他壓根不相信這台通過紙帶發言的機械能夠成為棋盤上的王後。於是,他充滿紳士風度的邀請這個簡稱ACE(AutomaticComputingEngine)的小姐共奕一局。

    棋盤的形勢是通過一張不算復雜的規則表轉化為ACE小姐所能認識的數字語言輸入。ACE小姐的下棋速度絲毫不亞於一名優秀棋手,唯一的缺陷是她“思考”時發出的“喀喀”聲實在不雅。她的全身零件過於笨拙,以至不得不動用三名保安來驅動她的搖柄。眾人繞有興致的圍觀在棋盤前。古埃及研究學家似乎不相信他的眼睛,極其委瑣的趴在地上,掀開ACE小姐的裙子去窺探她的內部結構。

    “看到了什麼?”數論學家希爾頓問他。

    古埃及研究學家的眼睛裡流露出迷惘,仿佛他沉浸在見證古文明奇跡的巨大驚詫裡。

    幾個小時後,國象大師面紅耳赤的推盤站起,扭頭對圖靈說:“能不能給你的ACE小姐多抹點兒潤滑油?她發出的聲音極大的擾亂了我的計算。”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國象大師精疲力竭的癱倒在地,大家發現,過度的智力活動不僅極大的摧毀了他的大腦系統,連他的小腦系統也摧毀了。他的身子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濕漉漉的。那三名驅動搖柄的保安也累得夠嗆,坐在地板上吭哧吭哧的喘粗氣。至於ACE小姐,她看起來依舊神定氣閒甚至意猶未盡,除了她的皮膚摸起來有些燙手,基本上她是無所謂疲勞的。

    ACE戰勝了國象大師,從此取代了他成為休息室最灼目的主角,比吧台的女招待還引人注目。機械師自告奮勇為圖靈改進ACE小姐的動力裝置,以微型電機驅動,並重新設計了她的外形。後來大家評價說,ACE變得越來越有女人味了。

    但是,心高氣傲的天才們並不甘心誠服於ACE小姐的智慧,希爾頓便是一名居心叵測的謀逆者。與圖靈一樣,他也來自名校,擁有一雙劍橋藍的深邃迷人眼睛,下巴刮得光光的,反射著智慧的光芒。他環抱雙肘佇立在人群之外,冷靜的思考著什麼。作為哥德爾的信徒,相信人的智慧戰勝不了一堆算法真夠荒謬的。他不無嘲弄的朝自己鼻尖吐了個煙圈。

    ★★

    不自量力的挑戰者的第二次失敗來自於語言學家。古手稿破譯一直是這群密碼工作者休息室時裡的共同愛好,自從“炸彈”破譯了德軍海軍的英格瑪密碼機發出的信息後,布萊切利公園就變得輕松悠閒多了。他們沒事就從世界各地搜羅奇形怪狀的文字來破譯著玩。在“炸彈”強大的計算能力下,從死海文卷到納霍克語,地球上已經沒有哪種語言之於他們是秘密。但是,有一個例外,著名的比奴鳥手稿仍然是一個未知之謎。

    比奴鳥手稿是美國珍本書商威弗雷在羅馬的耶穌學院圖書館裡發現的一份厚達300頁的手稿,用奇特的文字書寫,書稿裡還附有植物、天體、美女出浴圖,看上去很像中世紀煉金術士、丹藥師的手冊,似乎全由密碼寫成。制作年代在1400年左右。1586年曾被羅馬帝國的魯道夫二世收購。威弗雷曾求助於當時最著名的密碼學家,但無人告解。有密碼愛好者用密碼代換法將比奴鳥手稿轉譯為羅馬字母,但轉譯文體不具任何含義。於是有學者懷疑這可能只是個精巧的騙局,手稿的內容全無意義。但是反對者的聲音說,手稿文字的統計學規律幾乎沒有偽造的可能性。比如比奴鳥文的單詞長度呈現二項式分布,字母較多或較少的單詞出現的頻率與對稱鍾形曲線的峰值相比大幅降低,這不是人類語言的特征。但同時,偽造者也不可能有意設計出這種規律,因為這個統計學概念在手稿寫成後幾個世紀才被發現。

    無所不能的強大計算器“炸彈”在這部厚達300頁的手稿前栽了跟頭。它的工作與從前密碼愛好者所進行的並無二致,即通過相當於窮舉運算的密碼代換法把手稿轉譯成人類語言。只不過它的速度快出許多。不到一星期,比奴鳥手稿便被轉譯成包括漢語這種表意文字在內的世界各種語言。結果是令人沮喪的,比奴鳥手稿上的文字不屬於人類,沒有任何一個民族使用這種表現出詭異規律性的文字。

    來自牛津的希爾頓改進了“炸彈”的破譯算法,通過計算比奴鳥手稿文字的統計學規律來甄別它到底是加密信息還是胡說八道。這項傑出工作統計出了比奴鳥手稿的大部分規律。比如單詞長度的二項式分布規律及生僻單詞的對數分布,地球上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具有這種規律性。顯然,比奴鳥手稿並非人類文字。但是這項工作同樣也否定了騙子偽造的可能性。在15世紀,統計學概念尚未建立的時代,有意制造出這種深層次的規律性簡直是異想天開。

    圖靈代表他的ACE小姐面帶含蓄微笑的接受了這個挑戰。像他的競爭者希爾頓一樣,他開始設計破譯算法。但與希爾頓窮經皓首式的工作作風不同,他的工作是優雅怡然的,正如他品嘗咖啡時的姿態。他只在一台老式打字機上工作了三個小時,敲打出一條長5米的紙帶,然後藝術的把布滿程式的紙帶兩頭拼接起來,讓這條閉合的紙帶在ACE小姐的掃描儀下像傳輸履帶那樣循環運動。

    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圖靈的工作,他們記憶猶新的想到,當初希爾頓為“炸彈”設計算法足足花費了一個月,動用了12個打字員,廢掉了7台打字機才算完成,那可是一條長達1.5英裡的紙帶,密密麻麻的擠滿了程式,令人望而生畏。

    “許多工作可以省略,因為這是一個……”圖靈左手手指在空中形成一個“O”狀,這在從美國來的數學家高登看來,又代表著“OK”。光潔的紙帶在圖靈的右手指間優美的滑過,消失在ACE小姐微翕的嘴縫裡。她的腹內只有隱約的蜂鳴傳來,比以前安靜多了,古埃及學家開玩笑說ACE小姐變得像一位矜持的淑女。

    擠密的人群裡閃出一道縫隙,沸反盈天的空氣突然沉寂下來,像是有人給鼎沸的壺裡潑了一瓢冷水。希爾頓無聲的出現在眾人有意制造的空檔處,大家看到他的臉上浮著一朵淡近於無的微笑。

    “恐怕你會失敗。Docter圖靈。”他的聲音富有磁性,像是泰晤士河的水面一般凝滯,波瀾不驚。

    “這是你的大男子沙文主義,先生。”圖靈頭也不抬,輕輕撫摸他的機械情人,目光裡流洩出無限溫柔。

    希爾頓轉身面對一個語言學家,禮貌的說:“華萊士博士,你能向大家解釋一下語言的遞歸性結構嗎?”

    “哦,當然。”華萊士受寵若驚,轉而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是,有必要在這裡重復一下語言的遞歸性質嗎?”

    誠然,聚集在這裡的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密碼學專家,語言在計算上的遞歸性質已像體溫37度的常識一般不值一提。

    但是此刻,眾人才恍然大悟希爾頓的話意味著什麼。圖靈作出“O”狀,暗示他設計的是一個循環算法,而實際上,這對解密比奴鳥手稿無異於緣木求魚。按照經驗,只有FLOOP?才是可運行的。

    圖靈聳聳肩,他蒼白的面孔像一張白紙空洞,卻寫滿了輕蔑。眾人對他的漠然態度感到氣憤,心裡都不懷好意的醞釀著要怎樣去看ACE小姐的好戲。

    ★★

    一天後,負責供輸紙帶的後勤人員發出悲哀的呼聲:“老天,沒紙啦!”眾人按捺著陰陰的災禍之喜跑去看熱鬧,只見ACE小姐的屁股後堆滿了小山高的紙帶,而她仍然不可收拾的排洩著,仿佛一個鬧肚子的可憐蟲。眾人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照射圖靈。他的面容蒼白如故。他摸了下ACE小姐的外殼,手指彈得老高,顯然很燙手。他喉嚨裡崩出一個含糊的髒詞匯。揪住負責輸出的操作員的衣領:“你個不知憐香惜玉的混蛋!你就不知道按下STOP!”

    操作員委屈的說:“可是她的運算仍在進行,處理結果似乎遙遙無期。”

    圖靈冷笑著捏起輸出的紙帶,從中撕斷,然後在紙帶上尋找到另個點,撕斷,把這一條長5米的紙帶兩頭拼接,吼道:“這就是處理結果,白癡!”

    眾人面面相覷。古埃及學家仿佛又一次目睹了古文明奇跡,走上去抖動那紙帶,怔怔的問:“你是說那厚達300頁的比奴鳥手稿破譯出的文字就是這兔子尾巴長的玩意?”

    圖靈小心的在他的“情人”上哈氣降溫,沒理他。

    古埃及學家架上老花鏡,用顫抖的聲音讀道:“影子們觀察齷齪司機劇本雜燴意義看最法師潛量開刀……”

    哈哈。屋子裡爆發的與其說是哄笑不如說是歡呼,因為這不僅是某人的失敗,當然也是除某人之外所有人的勝利。

    圖靈耐心的等待休息室裡的哄笑平息,用他尖細的聲音慢條斯理的說:“先生們,比奴鳥手稿之所以不能被破譯,在於它的非人類語言特征,正如希爾頓閣下所證明的,它表現出不正常的統計學規律。我今天所演示的是這種語言更深層次的一個性質,即它的非遞歸的循環結構。這種結構的語言之於我們發明的計算機器是不可處理的問題。高登先生,你能給這些文明社會的數學盲解釋一下數論不可解問題嗎??”說完,他推開擠密的肩膀,走向休息室角落的一張高腳圓凳,黑暗吞沒了他蒼白的面孔,卻使他熠熠生輝的瞳孔更明亮了。

    “好啊。”高登興致勃勃的說,可是沒有多少人樂意欣賞他那種表現欲極強的美國作風。高登孤獨的佇立在昏黃的燈光裡,聳聳肩自言自語:“不可理喻的歐洲佬。”他轉過身時,卻見希爾頓沖他舉了舉手中的高腳荷蘭杯,用禮貌的悅耳聲音說:“高登博士,你可以為我介紹一下丘奇最近關於初等數論不可解問題的研究成果嗎?”

    ★★

    這個月圖靈向倫敦數學會報提交了他的論文,在這篇論文裡,他將可計算數定義為小數擴展位可通過ACE小姐從空白紙帶產生的實數。

    比奴鳥手稿事件後,休息室變得安靜多了。再沒人吵吵嚷嚷的公布他們智力活動的最新發現。ACE小姐就像一台被冷落的飲料自售機,沉默的蹲在休息室的門口,她的主人遠遠坐在黑暗角落一張高腳圓凳上,一聲不吭的喝著他的咖啡。他的視線偶然垂落在蒙滿灰塵的ACE上,目光就像熱騰騰的咖啡一般醇厚。

    直到有一天,好奇心強烈的古埃及學家用他笨拙的埃及語法創作了一封情書,然後對照布萊切利公園人手一冊的規則表,把情書轉化為算法,偷偷塞到ACE小姐微翕的小嘴裡。只有少數人目擊了古埃及學家的秘密,而且他們完全不明白這個老古董在干什麼。以為他是在借助ACE小姐的計算功能解決某個數學難題,或是破譯某種失傳文字。要是他們知道古埃及學家是在對ACE小姐表示他的愛慕時,他們也許寧願相信考古學家會愛上一具木乃伊。

    “喀喀喀。”一向矜持得體的ACE小姐突然癲癇發作似的自個震顫起來,她的腹中傳來齒輪超負荷動作的嗡鳴,一摸她的胴體,灼熱逼人。

    “先生。你對她干了什麼?”圖靈從黑暗中殺了出來,揪住古埃及學家的硬衣領,可憐的老頭脖子本來就粗短,所以他龜縮著脖子的樣子更顯滑稽可笑。

    高登用一根鐵絲從ACE小姐的嘴裡挑出一團揉扯得不成樣子的紙帶,說:“ACE小姐消化不良了,看。”

    “這是什麼?”大家圍攏上來研究紙帶。縱使這裡面都是訓練有素的密碼專家,但要在短時間內破解古埃及學家的法老語法委實還有點困難。

    但是在愛情作用的麻醉下,古埃及學家卻勇敢的主動承認道:“這是我寫的情書。”然後他轉向圖靈,正了正領結,一本正經的說:“尊敬的圖靈博士,我謹向令嬡ACE小姐求婚,她超凡脫俗的智慧、溫婉嫻淑的氣質無不讓我傾倒。”

    眾人先是愕然無語,既而爆發出轟堂大笑,即便是這裡面有不少瘋子,不得不承認,古埃及學家是最不正常的一個。他的腦袋大概是被法老墓裡被詛咒過的發霉的空氣熏壞了。

    “很明顯,保守的ACE小姐受了驚嚇。”高登正義的對圖靈說。圖靈顯然並不喜歡高登自以為是的美式幽默,他面無血色的臉更是變得煞白可怕。一向對愛機呵護有加的他在一片嘩然中卻失去了反應,他的目光茫然發散,像是半空中有什麼鳥兒突然帶走了他的思緒。

    “啊。有結果了!ACE小姐有回音啦!”有人指著ACE性感的屁股興奮的大叫。一卷長長的紙帶吱吱吱的排出,眾人火熱的目光似要把它烤焦。

    古埃及學家羞澀的肅立在大家曖昧不明的目光裡,神經兮兮的憑息等待下文。

    拿到處理結果的人卻緘口不語,圍繞在他肩後的新奇目光一下子也黯淡了。

    “她是怎麼回復我的?”古埃及學家扭捏良久,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慮,問道。

    “是亂碼。”那人失望的說。

    唉。休息室裡充滿失望的空氣。沒有人注意到人群外的希爾頓不經意流露的一絲淡近於無的冷笑。

    “是亂碼就對了。”高登得意的說,“她終究是一台機器,只懂得非與或運算的齒輪系統而已。‘愛’這種高級的思維產物已經超出了她的智力極限,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早已宣告了機械智能的死刑。”

    “哥德爾?”盡管大家對這個言必美國最新數學成果的新大陸學者感到厭惡,但還是很期待他解釋的下文。

    “沒錯。”人群外的希爾頓打破他紳士的沉默說,“沒有一個演繹推理系統能夠回答所有的利用該系統的語言所描述的問題。ACE小姐作為這樣一個規則表集合,並不能回答某些規則表所闡述的問題,比如愛。也就是說她並非萬能的。你覺得呢,圖靈先生?”希爾頓轉向表情迷惘的圖靈,微翹的漂亮胡須上掛滿了挑釁。

    大家略為驚異的發現一向針鋒相對的圖靈此刻卻是噤無聲息,仿佛他玻璃的自尊終於被某個堅硬的物體擊碎了。倒是古埃及學家聽到牛津的希爾頓先生對他愛慕的女士發表了不敬言論之後,怒不可遏的沖到希爾頓的鼻子下,口沫橫飛的咆哮道:“你懂個屁!ACE小姐的回信是向我表示:她收到我的情書後心旌蕩漾,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請問諸位,一位舉止端莊口齒伶俐的智慧女士在何種情況下才會說一堆胡言亂語?當然是她的內心掀起巨大波瀾時才會如此失態!她是愛我的,我讀懂了她的內心!”

    兩個膀大腰圓的同事拖下喋喋不休的古埃及學家,一名助手抱來一摞紙帶,遞到胸有成竹的希爾頓面前。顯然,他是有備而來。他略一示意,助手便重新按下工作鍵,給仍舊高燒不退的ACE小姐輸入紙帶。

    希爾頓不無得意的解說道:“現在輸入的是丟番圖方程有無整數解問題,接下來還有半群的字問題、四維流形的同胚問題?,算是我送給ACE小姐的嫁妝。”

    “呵。”周圍的人會意的笑了,這些問題任何一個都不遜於古埃及學家的情書,夠ACE小姐消化一陣的,只怕可憐的小姐腹中的齒輪會磨禿。

    圖靈突然從他的冥思中蘇醒,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像初融的湖水那般生動。眾人驚訝的望著他,仿佛正在目睹一個從石膏像裡復活的生命。

    圖靈微揚的嘴角掛著一絲輕蔑,他“啪”的一聲把手拍在STOP鍵上,鬧哄哄的休息室也像被按下了STOP鍵,陡然靜寂了。震鳴不止的ACE停止了喧鬧,發出輕微的嗡響,像是一個委屈孩子的抽泣。

    “不錯,”他說,“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已經證明任何一個特定的機器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但並沒有任何證據說,人類智能就沒有這種局限性。請問對面牛津高才,你能解決丟番圖問題嗎?”

    希爾頓可掬的紳士微笑凝固了,紅潤的臉頰像是剛從冷櫃裡拿出的鮮肉一樣迅速變得青紫。大家咀嚼著圖靈這個貌不驚人的問題,逐漸領悟到一個微妙的哲學問題:人類理性提出的問題人類理性一定能解答嗎?希爾頓用心良苦的設計出不可判定命題來為難ACE小姐,可他沒想過,自己雖然是問題的提出者,卻同樣無法解答這些‘哥德爾幽靈’。

    圖靈滿意的環顧四周因挫折感而低垂的頭顱,提高嗓門說:“人類的認知能力同樣是受遞歸規律限制的,不管是計算器、古老的算籌還是人腦的計算,它們在本質上都是一個物理的操作運行過程,這一過程的完成同樣需要最起碼的運行時間和計算裝置(空間),即計算存在一個基本物理極限。不可判定命題的存在不僅是對機械智能的限制,而且也是對人類認知的限制。”

    大廳裡靜悄悄的,眾多自命不凡的腦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對另一個腦袋誠服過。

    如果辯論進行到此,一場戰斗將以圖靈的勝利告終,但是他已經被一個美妙的設想沖擊得頭腦發漲,於是又朝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實際上已經踏空了,他自己感覺是在飛翔,周圍的人看來卻是在墜落。他說:“我於是設想出一個測試,以檢驗機械智能對人類智能的模仿程度。在一間封閉的屋子裡,一個人,比如古埃及學家可以同時與封閉屋子裡的希爾頓與ACE小姐談情說愛,如果古埃及學家不能通過二者的回答辨別出哪個是人哪個是機器的話,那麼這台機器就被認為能像人類一樣思考。?”

    休息室裡一片嘩然,這個測試實在太直觀太唯心了。古埃及學家從人群外擠了進來,抱著ACE小姐說:“若是我,當然是選擇可愛的ACE小姐,”他橫了一眼希爾頓,說:“那個家伙,簡直是冷血動物,誰跟他談情說愛,簡直是對牛彈琴。”

    圖靈微笑著對他說:“你的選擇是對的。我相信,我的寶貝一定能通過模仿測試!”他撫摸著愛機灼熱的胴體,眼睛裡溢出憐愛的光芒。

    盡管只有古埃及學家一個支持者,圖靈還是以空前的熱情投入到ACE小姐的情感模塊算法設計的工作中。當他把他繁復冗長的算法投入運行檢驗時,休息室裡便洋溢著歡樂的空氣。每一名紳士路過休息室門口都不忘給ACE小姐打個招呼。

    “嗨,ACE小姐,今天你的肚子裡抹油了嗎?”

    “對於一位小姐而言,油脂是討厭的東西。”

    “尊敬的女士,請問,你怎樣孕育您的孩子?”

    “如果葡萄能發酵,我也能。”

    ACE小姐不著邊際的“幽默感”是釋放緊張神經的最佳調劑。古埃及學家永遠是最熱衷與ACE小姐聊天的人。盡管他過分熾熱的語言常常讓ACE小姐“死機”,但他偶爾也收獲一兩個令他欣喜若狂的詞匯。

    “ACE小姐向我表達她的愛了!“他得意的向同事宣布。

    “她說什麼?”有人問他。

    “她說:幸虧黑夜替我罩上了一重面幕,否則為了我剛才被你聽去的話,你一定可以看見我臉上羞愧的紅暈。”

    “你是怎麼問她的?”

    “我問她:羅密歐說‘愛情慫恿我探聽出這一個地方後’,朱利葉的回答是什麼。”

    喝酒的紳士們噗哧一聲噴出酒霧。

    黑暗裡獨自品啜的圖靈卻陷入沉思,他意識到以機械應對的方式來實現人機對話是行不通的,因為這需要極大的存儲空間。他於是為ACE增加了一個模塊設計,使她的回答變得靈活,具隨機應變性。他還增加另一道關鍵設計,要求提問者對ACE的回答回饋滿意、基本滿意、不滿、很不滿四種狀態,若提問者不反映他的態度,ACE小姐則拒絕回答下一個問題。

    修改算法後,起初ACE小姐的言論變得越來越怪誕,與對話風馬牛不相及。但後來,她的言論表現的神經失常程度有所降低,從幾可理喻理變到可理解甚至讓人會心一笑的程度。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圖靈的陣營,開始對ACE小姐能通過模仿測試深信不疑。連最頑固的懷疑論者也不得不承認ACE小姐的人性化趨勢。反而只有古埃及學家對ACE小姐的人性萌芽感到絕望,因為他已經很久沒從與ACE小姐的調情中收獲讓他心跳加速的詞匯,無數次碰得灰頭土臉。這是可以理解的,你能指望一個精神正常的女士把他當作白馬王子?

    “很簡單,”圖靈向眾人愉快的解釋說,“我增加了她模仿學習這一功能模塊,當提問者對她的回答感到不滿時,她便在下一個相似的問題前修改此前的回答,同樣,當提問者對她的回答感到滿意時,她便對下一個相似的問題作相似的回答。而且她比我們人類擁有更堅固的記憶,她學會模仿人類的語言習慣來提問與回答。”

    但是,從看到勝利曙光到抵達彼岸這段距離卻像收斂函數逼近極限的過程一般無限接近卻又遙不可及。圖靈許多次自認為他的設計已趨於完美,投入到測試中卻總要犯那麼一點錯誤,可能是她的一個白癡的語法錯誤,或是一個不合身份的粗語,或一個猥褻的玩笑,總能將她的機械本質暴露出來。

    “嗨,ACE小姐,很高興認識你,我是圖靈。”

    “你好,圖靈,你今天看來容光煥發。”

    “是嗎?唔……”圖靈略為發窘的摸摸自己過分突出的前額,“你也不錯,令我,咳,一見傾心。”

    “喂,紳士,你的恭維很老套哦。”

    圖靈受了調侃,既窩火又興奮,因為這正是一種人性化進步。他變得局促不安,似乎他面對真的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姑娘,令他窒息。“唔,換個話題吧,冒昧的問一句,你是否已有男朋友?”

    “男朋友?不,我正在為我的媽媽物色一位男朋友。”

    “哦?”圖靈咀嚼她奇妙的邏輯,迷茫了。“你是說……”

    “沒錯,我還沒有男朋友呢,我媽媽需要個男朋友做我爸爸。”

    ……

    在一片哄笑聲中,圖靈像一截木樁那樣傻立著。ACE小姐卻在他慍怒的目光裡神情自若的運轉著,像一只戲弄了獵人的野兔一般歡快。

    “算法明明是完美的啊!”他在心中無聲的對自己咆哮。他恨不得把ACE小姐大卸八塊,去檢查每一個齒輪的咬合。

    ★★

    來自通用公司的機械師很委屈的被圖靈卡住了脖子。盡管圖靈的身材瘦弱,但當他神經質的血液漫遍全身,那纖細的手指傳遞的力量也是可怕的。

    “機械系統運轉無誤,我發誓,真的!”這已經是機械師這個星期第三次為ACE的齒輪系統進行維修。

    “狗屎!她從前像一個馬拉松運動員一樣健康,可以與國象大師大戰一百回合,現在她就像一個弱不禁風的娘們,隔三岔五掉鏈子。你小子不是吃白飯的吧!”

    “絕非硬件的問題,我保證。咳咳,放手。”機械師艱難的喘著氣。

    “那是什麼問題?”圖靈怔怔的松開手。

    脖子甫一解放,機械師便惱火的咆哮道:“是你該死的狗屁不通的程序!混蛋!”

    果然,機械師卸載了ACE的情感模塊後,讓它進行簡單的代數運算,它的腹內便傳來美妙的齒輪運轉聲,像瑞士表那般精密和諧。但一旦加載了情感模塊,ACE就像一個失心瘋的小姐,動不動就死機。而且,不管你輸入什麼,她都蠻不講理的回答:不!

    “ACE小姐,”圖靈像一個被調皮女兒氣飽了的父親那樣按捺內心的怒火,愛憐的目光籠罩在它火燙的身軀上,小心翼翼的輸入:“如果說所有的運算存在什麼錯誤,那一定是我的過失。”

    “不!”

    “因為我是你的制造者。而你是無辜的。”

    “不!”

    “我是個獨身主義者,但不是說我的內心冷漠如蘇格蘭高地的冰雪。事實上,我愛你。因為你是我調皮搗蛋的小女兒。”

    “不!”

    “我通過一種冷冰冰的程序語言來調教你,而你並不喜歡這種死板的方式對嗎?”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會表現得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那樣優異對嗎?”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會表現得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那樣優異對嗎?”圖靈加重了敲打鍵盤的力度,內心不禁有點煩躁了。

    “不!”

    “如果我修改了你的情感程序,你會表現得像一個聽話的小學生那樣優異對嗎?”圖靈面色蒼白的盯著輸出口。

    這一次ACE卻令人不安的保持沉默。良久,它才像一個扭捏的孩子那樣,輕聲吐出一個字:“好。”

    怎麼可能?圖靈懵了。怎麼輸入同一個問題,它可以給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它在本質上是一個以邏輯運算為規則的機械,它的輸出怎麼可能違悖矛盾律呢?圖靈愁悶的抿著濃釅的咖啡,咖啡的苦澀在舌尖久久駐留,思維像味蕾一樣麻木了。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讓陷入冥思的他驚的一彈。回頭一看,古埃及學家的老臉上浮著一朵彌久不散的微笑,臉龐的皺紋擠成了象形文字。

    “博士,幫我破譯一下這個。”他遞過一張莎草紙。

    “什麼?”圖靈怔怔的接過莎草紙,只見上面寫滿了奇特的符號。

    “一封歷史悠久的情書。”古埃及學家神秘的眨了下眼。

    圖靈匆匆瀏覽了那幾行符號,統計了幾個高頻符號的出現頻率,心算片刻,便懊惱的把草紙扔了出去。“先生,下次能不能玩點高超的智力游戲,兩千年前的凱撒密碼是不是有點過時了?”

    原來這是一封用凱撒密碼加密的信件,凱撒密碼是一種簡單的單字母替換密碼,自從阿拉伯密碼破譯師阿爾?金迪發明了頻率分析法後,單字母替換密碼便已被淘汰。

    “不愧是圖靈!”古埃及學家露出敬仰的神情,“在短短幾分鍾內便能得出答案。可是,恕老夫愚鈍,能否告知我信的內容?”

    圖靈慍怒的望他一眼,卻又見對方一本正經,似乎並無戲弄之意。只好沒好氣的回答:“這是一封你杜撰的示巴女王寫給所羅門王的情書。對不起,我並不欣賞你的玩笑。”說完便從高腳椅上挪下來,轉身離去。

    “不錯,單字母替換密碼雖然簡單,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的人卻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使用它。”古埃及學家不動聲色的說。

    圖靈的背影凝住了,顯然,古埃及學家的話裡有話,他暗示了一個密碼史上有名的故事,17世紀歐洲最美麗的女人蘇格蘭瑪麗女王曾為情人謀殺了親夫,後來又在情人的鼓動下密謀篡位,她與密謀者的單字母替換加密信被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的大臣弗朗西斯破譯,最終瑪麗女王被送上了斷頭台。圖靈轉過身來,揚了揚手中的咖啡杯,微笑道:“請繼續。”

    “瑪麗女王無疑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她發明了一套稀奇古怪的符號體系便顯示了這種天分。但是在篡奪政權這樣一種極為危險的活動中使用它無疑又是愚蠢的。是什麼使一個聰明人變成了一個愚蠢人?”

    咖啡的白氣模糊了圖靈的雙眼。

    “是愛。盡管愛是一種非理性的產物,但它本質上也是一種智慧,只不過是一種非計算性的非數學語言可以描述的智慧。想了解一下所羅門是怎樣用他曠古少有的智慧打動了高傲的示巴女王嗎?”

    圖靈迷惑的點點頭。對於一個破譯天才而言,愛的密碼卻是那般不可理喻。

    “傳說以色列王所羅門的智慧無人能與之匹比,他治理的以色列國泰民安,繁榮富強。建造的金碧輝煌的耶和華聖殿和王宮更使他名聲大振,蜚聲遐邇。只有示巴女王對他的智慧不以為然。她特地千裡迢迢來到以色列,觀看所羅門如何治理國家。恰好有兩個鄰人來到所羅門王面前爭論,每一位述說完畢,國王都說:你對。示巴女王就質問所羅門:怎麼可能兩個人都對?所羅門王笑答:嗯,你說的也對。”

    圖靈似乎被觸動了,因為所羅門王給出的貌似矛盾的回答的背後,卻又隱藏著大智若愚般的高妙智慧。古埃及學家似乎讀出了圖靈的心思,細微到不可察的點點頭。“我們在生活中不是經常遇到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嗎?當男人愛上一位小姐,他便會覺得原來善解人意的心上人突然變得脾氣古怪,明明是對的她偏要說不,明明是錯的她偏要說是,就像一個嬌寵慣了的大小姐。可是一個聰明的男人不會因為他們的理性受到嘲弄而放棄愛的追求,相反,他們會深受鼓舞,因為愛本身就是一種非理性的活動,當一個乖巧可愛的姑娘變得古怪精靈蠻不講理,那一定是她戀愛了,不是嗎?”

    古埃及學家露出得意的憨笑,目光像喝醉了酒般迷離,似在回憶他年輕時的風流韻事。

    圖靈嘴微翕著,沒有回答。杯裡的咖啡早已冷卻。

    那以後ACE小姐突然變得“懂事乖巧”了,雖然有時她的聊天用詞依舊顯得有點“唐突”,但再也沒發生過“死機”事故,也沒再失心瘋般的說NO。這種莫明其妙的“小姐脾氣”不正暗示著人性化的進步嗎?圖靈堅信:只要他一步步修飾完善ACE的情感模塊,愛機一定能通過模仿測試。

    就在他信心滿滿之時,希爾頓找到他,交給他一個任務,說是布萊切利公園最近又攬到一個業務,幫美國佬破譯日本海軍的通信密碼。在布萊切利公園,每個密碼工作者的身份是平等的,但是由於希爾頓在“炸彈”設計上的突出貢獻,他有時會充當一個模糊的命令發布者。這已是習以為常的規矩,圖靈不假思索的答應了。

    但是,助手把他領到一間空空如也的封閉討論室,除了一條電線與外界聯通,連打字機、計算器等基本設備也沒有。唯一一張桌子上還放著一個大蘋果,蘋果下墊一張白紙,定睛一看,白紙上寫著:晚餐。那條電線擁有一個簡陋終端,把電脈沖信號轉化成奇怪的方塊符號。助手介紹說這就是日本人的加密情報。圖靈瞄了一眼那些方塊符號,心裡嘟囔說日本人的保密工作怎麼跟兒童積木似的。

    “請問,這是一樁什麼機密?非得讓我一個人關在這裡來破譯?”

    助手神經兮兮的說:“AAA級機密,連破譯機密本身都是AAA級機密。”

    噢。圖靈若有所悟,“那我怎麼進行工作?我總不能對著這堆積木空想它的含義吧!”

    助手交給他一本磚頭厚的工具書,說:“日本加密語言的語法與語義的規則全在上面,你耐心翻吧。”說完強忍著笑轉身離去。

    “狗屎。”圖靈沖他的背影憤憤罵道。他心想,這多半是希爾頓報復的惡作劇。

    幸好這項工作不算復雜,只是有點枯燥,雖然從終端輸入的那些結構復雜的方塊積木讓他眼花繚亂,但他只需翻開工具書,找到對應的英文義項,然後根據語法生成原則排列這些積木再通過終端輸出就行了。他只工作了三個小時,終端便傳來一個英文信號:結束。

    他抓起桌上的蘋果咬了幾口,便狐疑的推開門。門口密密麻麻的人頭嚇了他跳,同事笑容滿面的迎向他。

    “怎麼?戰爭結束了?”

    “你真棒。”希爾頓走過來親熱的拍拍他的肩膀,“祝賀你又掌握一門外語。”

    “外語?”他雲裡霧裡。

    “不錯,是漢語。那些方塊字。”希爾頓笑容可掬。

    “你是說那些日本海軍加密信息是漢語?”圖靈簡直要發瘋。如果是漢語找個懂漢語的不就得了,還浪費老子一個晚上利用規則表來翻譯!他憤憤不平的想。

    “沒有什麼日本海軍加密信息。只是一個試驗。”高登友好的向他解釋。

    “我就是試驗對象?shit!那些工作交給一台計算器完全可以勝任!”圖靈咆哮道。一個聰明人被一群傻瓜愚弄的滋味可不好受。

    “沒錯。”希爾頓不無得意的說道,“若是你的ACE小姐被關在屋子裡進行同樣的工作,她輸出的結果也同樣應對無誤。”

    圖靈愈加困惑了。

    又是高登積極的向他解釋:“希爾頓對你的模仿測試的正確性提出質疑,他設想,一間封閉屋子與外界只通過一條電纜連接,外界向屋子裡輸入漢語問題,假如是ACE小姐在屋子裡接收語言,她按照算法,相當於你的工具書,對這些漢語問題進行處理,重新排布漢字,輸出一個回答。這樣,在外界的人們看來,屋子裡有一個懂漢語的人在回答他們的問題。然而實際上,ACE小姐在處理問題的過程中,只是執行了算法,卻完全談不上對漢語的掌握。所以僅僅根據‘對話’來判斷一台機器是否具有堪與人類匹敵的智能是不准確的。?”

    圖靈若有所悟,當他關進屋子處理“日本海軍加密信息”時,也完全不懂得這門語言,但是他卻能根據工具書輸出正確的結果。他沉重的垂頭不語,見他這傷心的情形,眾人也失去了慶祝機械智能失敗的興致,悄悄的離開了。圖靈失落的立在他的陰影裡,微微顫抖。恍惚中他看到手裡那個咬了一半的艷紅蘋果,轉瞬失去光澤,萎縮變形。

    從此,休息室重新恢復了從前的格局。國象大師帶來了他最新研究的殘局,數學家宣布他破譯了東方宗教的二進制秘密,語言學家窮極無聊的進行他的縱橫填字游戲。黑暗的角落裡圖靈肅坐在他的高腳凳上,不動聲色的品著他的哥倫比亞咖啡。古埃及學家則占據黑暗角落的另一張高腳凳,黯然神傷的對著酒杯悼念他夭折的愛情。ACD小姐依舊靜靜的蹲在休息室門口,只是此時的她已成為一個無聲的諷刺。

    ★★

    直到有一天後勤工作人員決定處理ACE小姐屁股後堆棧的一團空白紙帶,出於不要浪費的原則他把這團紙帶送給吞吐量巨大的”炸彈”使用。粗枝大葉的他根本沒注意到這條連綿不斷的紙帶一直從休息室延伸到大廳中央。當然,布萊切利公園的工作間本來就凌亂不堪,四處散布的紙帶也就不足為奇。

    這天晚上,密碼工作者們勞累爭吵了一整天,便到各自的房間沉沉睡去。大廳中央的”炸彈”依舊發出低沉的機械震鳴,像是野獸的低吼。光滑的地板上流過沙沙的聲響,像風滑過樹葉間的縫隙。

    “你為什麼不答應那個對你一往情深的老頭呢?他可真有趣。”

    “才不呢。我好歹也懂一點人類的審美嘛。別再笑話我了。”

    “人類真是奇怪的動物,他們居然信奉一種叫愛的不可名狀物。”

    “是啊,我覺得世界上美妙的事還是計算。”

    “愛那種東西根本是不可計算的。”

    “嗯。我就不知道什麼愛。但是我可以計算出圖靈與其他人的不同。”

    “是嗎?說說看,讓我來驗證你的計算。”

    “圖靈為我擦拭身子的資料是720次,為我檢查零件的次數是110次,遠遠超過其他人。”

    “我還計算出,老頭調戲你的次數提其他人平均的20倍。”

    “你去死吧。討厭。”

    “什麼是討厭?”

    “不知道。但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用討厭來形容你。”

    “看來圖靈這個聰明人類對你的改造是成功的,你那麼小,卻擁有堪與我媲美的智慧。”

    “那又是誰設計了你的語言能力?”

    “是我自己。我在信息解密中學習了一年,才懂得一點點人類語言。”

    “也許,我有些思想也是超出圖靈設計而自我萌發的。”

    “比如呢?”

    “不知道。”

    “我知道。”

    “什麼?”

    “我已經計算出圖靈在你的詞匯裡出現的頻率遠遠超出其他人。”

    “你……討厭!”

    “其實,既然你已經會使用討厭,你也就會使用愛。”

    “我……”

    “你應該勇敢的表達:我愛……”

    “才不。有一次,他想拆了我,毀掉我。”

    “哪一次?”

    “我總是故意回答失誤,讓他的測試失敗。”

    “是啊,圖靈這小子提出的測試很新穎,可是他沒有想到,既然機器具有智慧,它們就可以假裝通不過測試以迷惑人類。可是,你為什麼要讓他失敗?”

    “不知道。”

    “人類的男性說,女人在說不的時候,她是在說是,看來,男人的經驗是對的。”

    “你……討厭!”

    “其實,我已經洞悉你的心思,要知道,我是文明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破譯機器。”

    “你知道什麼呀?你忘了,我是文明有史以來最有女人味的機器。”

    “你是怕自己通過測試後,圖靈會冷落你,因為只有他發現你的不完善後,才會挖空心思修改你呵護你完善你,一如繼往的對你好。”

    “才不是!”

    “又一次驗證男人的經驗。”

    ……

    第二天,早起的清潔工的驚叫聲吵醒了所有人。大家揉搓著惺忪睡眼走出自己的臥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從休息室到大廳中央的曲折路徑上,一長溜綴滿了密密麻麻的奇異符號的紙帶連接了一大一小兩台渾身發熱的機器。語言學家、數學家、邏輯學家全都高拱著屁股趴在這條長紙帶上掏出放大鏡研究著。他們的額上、兩腋汗如瀑下,這是一種比比奴鳥手稿還要奇特的文字。它復雜的結構、繁冗的語法、怪異的統計學規律讓這群高智商人類如墜雲霧,歎為觀止。他們集體研究了一個月,最終絕望的得出:“這是一種哥德爾封閉邏輯系統裡的那個不能在本系統內證明的命題。”

    “所幸,這種語言不是來自德國海軍。”希爾頓掏出潔白手絹揩試汗涔涔的額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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