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燈 正文 就是這樣開始的
    8

    初一結束之後,簡生得知他們年輕漂亮的美術老師要辭職到美院進修,並同時在美院舉辦的繪畫培訓班教課。他驚慌,捨不得她離開,於是想要去她的班上學畫畫。

    今生就是這樣開始的。

    走過濃蔭的街道,在少年時代伊始的夏天,他第一次去找她。簡生抱著忐忑的心情來到她在美院的家,輕輕地敲門。等了一會兒,淮披一件隨意的深色墜質睡衣,嘴裡叼著的一枝炭筆,手裡抱著一卷卡紙,另只手騰出來開門。頭發挽起來,脖頸頎長,鎖骨似清瘦的少年一般突出。面孔上的輪闊硬朗。不知為為何,她瘦了很多。膚色潔白,如同樓下綻放的廣玉蘭。

    簡生因她的美而震懾,緊張得說不出話。淮表情詫異地望著這個心緒不安的少年。

    他站在門口,忐忑地問,我可以不可以到你的班上去學畫畫?

    淮愣了一下,微笑著說,當然可以。

    得到她的允許,少年竟興奮地語無倫次。謝謝,謝謝,他重復著說。仍帶稚氣的面孔上浮現出淡漠而柔和的真摯笑容,帶著少年的羞澀,卻令人過目不忘。

    回家的路上,他頭一次像個快樂的少年那樣,步履輕快地走路。南方夏日溽熱而潮濕的空氣,樹木在街道邊綻放濃蔭。高興地跳起來,伸手摘下一片青翠的綠葉,糅在手指間,猶如臆想之中的細膩皮膚。城市沉浸在落日的余暉當中,黃昏爬過滿是爬山虎的牆壁,光線憂傷而甜蜜。他哼著歌在樓上的花園打理花草,親手種下的茉莉和梔子吐露沁人心脾的芳香。汗水沿著額頭滴下來,利落地用袖口抹掉。頭腦中甜蜜地暢想著有關於淮的一切。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悅。

    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對於畫畫已經達到了沉湎的地步。很多時候晚上本該做作業的時間,他總是寫兩筆就忍不住在草稿紙或者速寫本上畫了起來,大部分是信馬由韁地描繪淮的肖像。他在畫完的速寫紙上寫日記。躲在房間裡練習水粉色彩的時候,不敢出房間換水洗筆,就直接畫干搓技法的抽象畫。

    然而當母親突然進來看見此番情景,就要怒不可遏地罵他玩物喪志,甚或一把抓過速寫本,指著上面那些女性的肖像,憤怒地咒罵著並且撕成碎片,然後將作業扔在他面前勒令他在12點以前必須完成。

    常常在母親出去之後,簡生就會壓抑得難以自制,爬上窗台。他想要跳下去,然而終究是不敢的。於是常常就會在窗台上坐著,直到深夜。

    他在那個時候,深刻地鄙薄自己的生命。

    簡生每個周末都去淮在美院的畫室畫靜物寫生。淮有了一間周末專用的教室供上課。畫室裡滿是林立的畫架,到處扔著廢棄的顏料。地面上是一屆屆學生留下的厚厚一層鉛灰和刷不掉的顏料,牆壁上也是有意無意的雜色污跡。一旦跌到或者擦到牆上,就將被鉛灰和顏料弄得骯髒狼狽,但是房間看起來富有別樣的氣息。

    整個夏天,簡生幾乎天天穿過美院濃蔭的石板路,直到那座磚紅的爬滿了墨綠籐蔓植物的三層小樓。那些植物具有鮮亮飽和的色澤,葉片在仲夏溽熱的微風中搖動,閃著匕首一般鮮亮的綠。頭頂的風扇鏗鏘有聲地轉著,伴著蟬噪聽起來充滿夏天的味道。畫室有巨大的玻璃窗。窗簾厚重且沾滿灰塵。采光非常良好。窗外是高大的落葉喬木,在溫暖的南方終年青翠。盛夏的蟬鳴一浪高過一浪,有扶疏樹影映在空曠的畫室裡。樹影似乎帶有辛香。簌簌抖落。他專注地不停描繪那些木訥的石膏頭像。畫累了或者找不到感覺了的時候,淮就干脆讓學生們休息一下。淮跟他們聊天,說起在美術學院當學生的時候分外沉溺的老鷹樂隊,還有鬧鬼的五一七宿捨。簡生就邊聽邊在畫室裡逡巡,心裡面無比愉悅。

    有時候淮會對簡生講起她和大學男友的事情。簡生心裡竟然是毫無嫉妒之心的,他甚至愉快地聽著淮講述他們如何在大學裡戀愛,如何在畢業之後分別。簡生問她,他一定非常愛你吧?

    淮回過頭來看著他說,

    不要把別人想象得對你很忠誠。

    這句話簡生印象這樣深刻。很久之後他明白原來真的是這樣。盡管聽起來很絕望。

    是從那個時候起,簡生就喜歡上這個曾經是她老師的年輕女子。或者准確地說是依賴。淮有溫和平靜的眼神,耐心善良。亦是非常漂亮的女子。加上她是繪畫老師的緣故,但凡只要在她身邊,簡生就感到無限快樂。他貪戀逗留在淮身邊的時時刻刻,而且常常用孩子般狡黠卻純真的把戲討好淮:諸如送畫,幫著倒水洗筆,遞顏料,甚至打飯接電話之類。常常為了等著結束了繪畫課之後單獨和淮一起走一段路,他寧願在畫室裡面呆到天黑。

    孩子對於老師的熱情和好感總是直白又羞怯的,這誠懇和稚拙常常逗得淮對她無奈卻又充滿憐憫。

    十三歲那年,簡生就這麼在畫室裡面度過了整個夏天。淮對這個特別的孩子也感到喜歡,一直不收學費,於是開學之後,即使不是星期天簡生也去畫室。通常是在放學之後,飛快地背著書包跑到畫室裡去看淮給那些大孩子上課。躲在高大的畫架後面等待,直到天黑,卻只是為了下課能夠與淮一道回她單身宿捨或者到門口吃便飯聊天。

    這小小的心緒細膩的少年,剪了像是日本男孩一樣的短頭發,前面留著長長的劉海,深深地遮住眼睛。瘦高的身材,膚色像父親那樣蒼白。一直都是在同齡人之中表現出內向不合群的性格,獨自守著內心龐大而甜蜜的秘密,兀自成長。

    學校裡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調動起他的興趣,平常就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上課,下課。畫畫,發呆。書包裡裝著速寫本,上面留下許多速寫和想念。就是這樣安靜並且不引人注意的少年。

    唯有在淮的身邊,他才話語滔滔不絕,開朗健談。多年來,他自己甚至都不能夠分辨,淮對於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角色。公正耐心的老師,溫和美麗的母親,善解人意的朋友,親密無間的姐姐,至死不渝的情人。淮已經標榜了他所能想到的每個角色的完美典型,在整個漫長的少年時代,他堅定的意志便是,沒有淮,生活不值得繼續。

    他只願生活在有淮的世界。如此,內心便無限地快樂與幸福。

    母親仍然是忙著她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周旋著鈔票和男人。母親第一次沒有告知卻徹夜不歸的夜晚,簡生獨自在家做作業。做完之後他開始畫畫。畫滿了好幾頁速寫紙,覺得有些累,於是開始洗澡。洗澡完畢,母親仍然不見回來。他開始擔心,心裡發慌,卻又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和恥辱感。他坐在沙發上等待,好像又回到第一次撞見母親和陌生男人上床的情景,竟然難受得心跳加快,如鯁在喉。他不可自制地想念淮。

    於是他出門,往淮的家走去。凌晨的街道蔓延著水氣,十分安靜。獨自來到淮的樓下。那是個清涼的夏日夜晚,在一樹繁盛的玉蘭花之下,在映著飛蟲透明翅膀的昏黃燈光之中,少年徘徊良久。只要他抬起頭,就能夠看見淮的窗戶。月光皎潔,如同兒時生活的北國鄉下見到的那般明朗清澈。頭頂上的星辰,稀疏散落在夜幕。他閉上眼睛,想念著故鄉的夏夜,亦想念著淮溫婉的笑容。心裡無限安寧。

    他站了一夜。黎明的時候,他拖著站得僵直的雙腿慢慢走回家。

    《大地之燈》就是這樣開始的(2)

    母親依然沒有回來。他內心陡然空落了。他寧願被母親責罵一夜未歸,也不願回家看見如此令人心寒的空房。少年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扭亮台燈,翻開一頁速寫紙,開始描繪夜色中茂盛的廣玉蘭。他在頁面背後寫,今夜母親沒有回家。

    那天早上他覺得困,沒有去上學,一直睡到中午。母親回來之後,並不知道他沒有去上學。簡生輕聲問她,昨晚你在哪兒?

    母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說,在公司忙一個策劃。然後轉身進了臥室更衣。少年呆在原地看著母親關上房門,只好無言地轉身回到自己房間。

    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

    此後,他開始時常在失眠的夜晚,來到淮的樓下。他對這樣稚拙而真摯的游戲樂此不疲。在那些悶熱難當的夜晚,突然下起酣暢淋漓的一陣大雨,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潮濕溽熱的植物和泥土的氣味,匯聚成汩汩流水,沖走爛醉的花朵,花瓣漫過腳背的時候,被涼鞋的帶子掛住,停在皮膚上,微微瘙癢。於是他俯下身,拾起來。摸到花瓣的細膩,如同記憶中光滑潔白的手。將花瓣放進襯衣的口袋,凌晨時分帶回來夾在速寫本裡。一片一片,累積得很厚。

    是在琴弦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的等待。而當他在畫室裡與淮獨處的時候,他亦是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心緒,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少年。卻在獨處或者走神的時候,回想著和淮相處的細節,兀自要浮現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經母親半夜回來,家裡不見他的蹤影。待他凌晨回來,她便焦急並且厲聲責問他的去向。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鎮定而圓滿地撒謊。數次之後,母親開始懷疑他的行蹤。

    某天晚上,他又出了門。母親在背後跟蹤他來到淮的樓下。正在他無所事事地徘徊的時候,母親出現在他背後。

    一瞬間他是震驚的,但還是還未等反應過來,便是迎頭一記慘烈的耳光。

    他只覺得頭腦中一片混沌,兩眼昏花,耳朵裡有各種金屬摩擦一般的尖利噪音在震蕩著他的鼓膜。臉上仿佛著了火一樣疼。這不是母親第一次這樣打他,卻是第一次令自己感到這般的痛楚和羞辱。他定在那裡,費力地思索,要不要還手。

    母親厲聲責問,你在這裡干什麼,是找那個女人麼?!

    簡生只覺得心髒快要被湧出的血液所撕裂。他憤怒,並且滿含羞辱,一言不發地往回走,緊緊地攥著拳頭。母親不罷休,跟在後面絮絮叨叨地盤問和咒罵,言辭辛辣。

    簡生一怒之下,轉身面對母親,脫口而出,難道你徹夜出去跟男人鬼混我有質問過你嗎?!

    母親一時愣住,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她幾乎又在盛怒之下欲要揚起手打簡生的耳光,卻被簡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因為用力,像鋼鉗一樣掐著母親的手腕。母子兩人仇恨而冰冷地對視。

    她不願意相信她與親子的關系這般無法挽救。她又落下無助的淚水。

    簡生面對此刻的母親,心中一陣酸楚。卻依舊是無言。帶著臉上依舊火辣辣的灼燒感,甩開母親的手腕,兀自轉身向前走。象極了當年他的父親抗起行李轉身離去的身影。

    這個小時候在草甸子裡捉魚,曬得膚色緋紅,頭發裡還夾雜著泥點和葉絮的小男孩,而今竟然蛻變得如此迅速。有著與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身形和面孔。只是性格卻更加的漠然,憂郁而渙散的神情。

    她第一次開始懷疑,將他帶回身邊,或許是個錯誤。

    那夜他在夢境中是這樣分明地看見了父親。那個賜予他生命卻至今未在他生命中出現的親人。在某些渾濁的夢境之中。少年渴望父親能帶他重回童年時代的北國水域。那裡的夏天,陽光綿延,蟬聲聒噪,樹蔭盛濃。去河邊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後在晴朗的夏夜,一起在花園裡乘涼。認識星象,拾起從銀河墜落的星光。

    在這樣的夢境之中,自己永遠是面對已知的疼痛不知如何忘記,面對未知的疼痛不知如何承擔的沉默少年。在陌生城市的劇烈的陽光之下與自己的影子踟躕而行。不願抬頭看路。在母親深夜不歸的黑暗房間裡不知疲倦地畫畫,停下來的時候看見窗外已經有著淡漠的晨曦,緩緩湮沒濃郁並且溽熱的夜色。留在厚厚的速寫本上的語句,在想念之後留下一季季多雨的夏天。

    《大地之燈》暑假來臨的時候

    9

    十五歲的尾巴上初中畢業。暑假來臨的時候,淮帶著繪畫班上的幾個孩子外出寫生。

    在遠離城市的偏遠景區,背著帆布書包,裝著簡單的衣物。穿著球鞋。帶上畫板,小水桶,水粉紙,速寫本,以及很多的顏料和筆。一隊畫畫的年輕孩子。長途行車,在分散的風景之間行走。

    少年們都非常喜歡淮,坐車的時候大家都爭著要坐在她的身邊。簡生卻從不像那些吵鬧的孩子那樣爭著跳過去挨著淮坐。他只是坐在淮的後面,一路上靜靜看著她。在無名的山脈中,盤山公路蜿蜒而上,山谷中的河流激越澎湃。她讓孩子們在中途下車,大家背著書包和畫具徒步上山,尋找寫生點。

    簡生走在那幾個孩子的後面,獨自撿了一根木棍作手杖,彳亍而行。

    是艷陽高照的七月天,山中卻沒有那麼炎熱。剛下過雨,空氣潮濕,山山林林綠意盎然。路邊的紫色野花兀自開放,生機勃勃。蟬聲聒噪,在寂靜的山野之重單調地嚷著。他們徒步了近兩個小時,沿著蜿蜒的山路踽踽前行。陽光劇烈,孩子們很口渴,有的開始不安地抱怨和嘀咕。淮一路走一路哄著任性的孩子們,累得滿頭大汗。簡生在隊伍最後默默走著,一路上非常安靜。他很口渴,也覺得悶熱難耐,但是他看著淮的身影,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來到山頂,居高臨下,令人心曠神怡。山巒有著淡藍色的輪廓,層層疊疊淡入天際。涼風陣陣,爽人筋骨。

    淮讓孩子們停下來,到樹蔭下面休息。孩子們紛紛奔向陰涼的大樹下,扔下書包,大口喝水,一邊大聲地叫累,一邊誇張地喘著氣。

    唯有簡生走到淮的身邊,體貼而真誠地遞給她用山泉浸濕的涼毛巾。他對她說,老師,你擦擦汗吧。

    淮抬起頭,看到少年曬得發紅的面龐,額前的頭發結著滴滴汗珠,略有凌亂地捋起來,露出光潔的前額。潔白的襯衣有些濕透了。他面帶淡漠而真摯的笑容,透著一種年輕男孩子特有的英俊,令人難忘。淮說,謝謝。

    簡生微笑著離開,到一旁的樹蔭下獨自喝水歇息。

    中午大家吃了自帶的干糧,已經恢復了些精神。淮讓大家自選一個角度寫生。孩子們咋咋呼呼地用桶去盛水,洗筆,支畫板,擠顏料,熱鬧無比。都是城市裡幾乎不怎麼出遠門的孩子,頭一次出來寫生,無限新奇。某種程度上不是寫生而是出來玩新鮮。簡生拿出速寫本,掏出小刀,將炭條削好,用手在眼前比劃出一個取景框,細細觀察了一陣,在其他孩子還在熱熱鬧鬧地准備工具的時候,他已經翻開干淨的一頁,著筆開始畫。

    淮坐在遠處看著這個特別的少年,只覺得他是這樣一個令人歡喜的孩子。她走過去站在簡生的後面,長時間看他畫畫。簡生察覺淮站在自己身後,竟禁不住開始緊張,拿著筆猶疑不定,甚至下筆顫抖。淮被這可愛的少年徹底逗樂了。

    簡生轉身抬起頭看著她,四目相對,又立刻回過頭埋首畫畫,一言不發。淮好奇地蹲下來,伸手拿過他手裡的速寫本。少年一時暗暗抗拒,緊張地不知所以。淮終究還是拿了過來。

    但凡她隨便翻開一頁,便赫然看到上面都是自己的肖像。

    她心中略有震驚。很快默不作聲地把本子還給了少年,站起身離開。

    簡生瞥到淮離開的身影,仿佛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當眾揭發,心裡竟湧起羞愧之感。

    當晚他們住在山腳下的玲溪鎮。古鎮背靠青山,面臨碧湖,一條小溪穿城而過,溪水清澈,湍急流過聲音又似銀玲,因此得名玲溪。在民居客棧裡,淮和那幾個孩子圍成一桌吃晚飯。孩子們走了一天,個個都很累。晚飯過後,黃昏已經深了。孩子們紛紛急不可待地排隊去客棧後面的簡陋水房洗澡。簡生卻獨自一人走出院子,到路上散步。

    是個清涼的月圓之夜。月光皎潔,樹影婆娑。失群的孤雁低低悲鳴,如同古老而恍惚的歌聲,拍著山寨入睡。暮色深處升起裊裊炊煙,憂郁地舔著低垂的蒼穹。靜靜停泊的木船,微微擺蕩在蒿草豐盛的湖岸,如同是最後一片不由主宰的卑微命運。空氣濕潤清涼。很快,暗藍的夜空就升起些許破碎的星辰。山風細細地吻著濤聲,穿過湖岸人家院子裡一道道如同歲月般整飭的木柵欄,將隱約的雞鳴狗吠之聲傳得很遠。

    簡生閉上眼睛,仿佛回到童年時代的北方鄉下。又見那大片的靛青色的湖,以及蠻荒而原始的天地。

    淮在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少了簡生。她略有一些焦急地走出院子,走了一段,即刻就看見少年孑孓一身的背影,久久站在池塘邊,有似身形頎長的幼鶴。她走過去輕聲喚他,簡生,簡生。

    少年回過頭,看見淮走過來。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感到熟稔的想念緩緩迫近,仿佛是觸手可及的甜美夢境。他只覺得此時內心恬靜安好。

    她說,你怎麼還不回去呢。

    少年微微笑著,說,這裡真美。忘了時間。

    淮四下望去,只見月色皎潔,微感涼風習習。一只哺魚的翠鳥扎進水面,激起響亮的水花打破寧靜。她不由得說,散散步也好。

    兩個人便悠閒地繞著山寨散步。頂著滿目月光,安然靜好。兩人一路無言。走了很長時間,回到客棧門口,店小二正要關門熄燈。黑暗的木門廊上,灑滿一層霜雪般的月光。少年給她道晚安。她站在原地,靜靜看著月色下那單薄的白襯衫的背影消失在逼仄的拐角。

    少年轉身離開的時候,竟為這花好月圓的難忘夜晚與心愛的人共走一路,愉悅得飽含眼淚。

    《大地之燈》在山寨裡寫生

    10

    他們在山寨裡寫生。每日帶著干糧,一坐就是一天。淮耐心修改孩子們的畫作,個個都爭著把自己的作品那給她修改。簡生仍舊是無言地坐在一旁,無動於衷地看著別人像熱情而盲目的蜜蜂一樣繞著淮打轉。他只記得月涼風清的夜晚,與她一路無言地散步。只要一想起來,他便覺得無限甜蜜,畫畫時臉上一直帶著若隱若現的笑容。

    她走過來給他修改畫作。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發現這個少年的才華。很多女孩子畫畫都是精細美好的,但是絕大多數流於平庸。很多的男孩子畫畫都是笨拙丑陋的,但真正有天賦的男孩一抬手就很高,一眼便看得出超群的特色。那是透在一筆一畫中的靈氣,看著令人過目不忘。路過的當地人紛紛好奇地過來參觀孩子們的作品,與他們攀談起來。唯獨簡生不愛說話。畫得專注。

    幾天下來,孩子們畫遍了村寨附近的老房子,田野,湖泊,溪流。淮打算到山寨南山上去看看,找找是否有適合帶孩子們上去寫生的地方。她安排店小二看管好孩子,便獨自上山去了。其他孩子們都還在睡懶覺,等淮上了路,簡生卻忍不住跟了去。他快步追上她,說,老師,我想和你一起去。淮看著這個忐忑的少年,微微笑著,說,好,你來。

    於是他們一道上山。步入蓊郁的森林,沿著玲溪一路向前。溪澗清澈歡快猶似情人的眼淚,停下裡歇息的時候,望見隱現在蒼天大樹背後的層巒疊嶂。虎嘯猿啼,鳥啾禽啁。山間清晨的霧靄絲綢一樣纏繞在皮膚上。他一直緊緊跟隨在淮的後面,心中竟然幻想著能夠在她滑倒的時候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扶起……這少年正心情甜蜜地想入非非,結果沒想到不慎自己一腳滑倒在地,狼狽不已。淮轉過身來,他忍著痛趕緊爬起,紅著臉看她。淮說,來,簡生,過來。

    淮扶著他細細察看他的擦傷。他感到十分丟臉,強忍著疼痛,生怕淮取笑。淮擔憂地問他,要不我們下山去,給你抹點藥水?簡生一聽,心裡急了,他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可以繼續走。

    待他們稍作歇息,便又繼續上前。淮一路上試圖攙扶他。她靠近簡生的時候,少年聞到她身上不沾香水味道的植物辛香。她女性的,白皙而魅人的手伸過來扶住他的胳膊,竟使得自己靦腆得臉紅。他頭一次嘗到如此濃郁而復雜的心情,難以忘懷。

    兩人一直上前,話語很少。仿佛忘記了上山的初衷,取而代之的是一趟忽略終點的探險旅途。淮沒有生活在城市的年輕女子的嬌弱,她步履輕捷,耐力很好。兩個人終於爬到了山頂。

    站在無名的高山上,彌望滿眼濃郁的綠色,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遠方,像是海濤。偶爾被一行風箏般的飛鷺打斷,這綠色就靈動起來,觸手可及。他只覺得一切美好得超過夢境——在風景如畫的深山中穿行,而那個你愛的人,就在身旁。

    那天他和淮站在山頂,眺望無邊的蒼茫山巒。呼呼而來的涼風,透人心脾。他數次忍不住想要告訴淮,他的愛。但是最終,兩個人在山頂,一直沒有任何言語,直到依然沉默地下山。

    淮後來沒有讓孩子們上山寫生,理由是山路太險,道路濕滑。簡生莫名地為這個決定感到竊喜。這是處子般靜謐的美麗山林,是他與淮的記憶。他不希望任何人貿然踏進。

    翌日,背著厚厚一摞豐收的畫稿,淮和孩子們踏上歸途。

    在回去的客車裡,簡生依舊是獨自一人坐在客車的雙人座位上。淮看到他,覺得心生憫切,走過去與他坐在一起。那個瞬間,他看著淮坐過來,心情如同翻飛的蝶翼一般斑斕而顫抖。

    汽車沿山路盤旋,緩緩在蓊郁潮濕的森林公路中穿行。青色的籐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發絲。他坐在她的身邊,困倦得閉上眼睛。夢境中,他似乎對淮說,淮,我好想你。

    旅途的終點回到城市。到站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孩子們的父母早早地在車站門口守候,唯獨簡生沒有人來接。他背著書包,獨自打車回家。

    簡生拿出鑰匙打開門,母親又沒有在。他失望而又疲憊,把書包和畫具放進臥室,徑自去衛生間洗澡。長時間站在花灑下,大開著水沖刷身體。膝蓋上的傷口被水淋濕,非常痛。他用手捂住臉,站在水流之下,在切膚的疼痛中開始想念淮。

    洗完澡,母親還是沒有在。他想母親一定又是不會再回來了。於是少年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便出了門。走出不遠,他看見一輛車開了進來。一個男人下車,繞過去殷勤地打開另一扇車門,然後母親走出來。

    少年看著母親和那個男人擁抱並且接吻。他看到母親的頭發柔軟地披散在肩膀上,忍不住聯想母親和這個男人在剛才的發生的什麼。但凡面對這樣的情景,他總是沒有辦法遏制自己不往那樣齷齪的方向去想。即使後來事實證明並非完全如此。

    他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他也不願意知道。他本想喊住母親,但是他突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於是他繞過車燈,悄悄地離開。

    那夜他依然是來到淮的樓下。那已經是少年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了。他抬頭,看見淮的窗戶依然亮著燈。玉蘭花的花瓣依然潔白。他在樓下徘徊了一陣,頭腦中關於母親和那些陌生男人的不堪的想象竟然一直噩夢般纏繞,使得他心情極端煩躁並且感覺羞恥。簡生忽然間產生想要上樓去見淮的沖動。他沒有多想,便快步上了樓。

    敲門聲響起。淮詫異而小心翼翼地聲音,她問,是誰?

    少年喉嚨哽咽著莫名的干澀,他回答,是我。簡生。

    門打開了。淮依然是差異的表情,她穿著簡生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那件深色的墜質睡衣,剛洗過澡的樣子,面龐潤澤,頭發濕潤,溫婉地攏起來,格外美麗。露出白皙的脖頸以及少年般單薄的鎖骨。少年簡生聞到她身上冰涼的辛香,忽然只覺得心裡那以克制的悲。

    他無言。在黑暗中凝視她。這是夢境中重復出現過的面孔,他的家園,他的愛。少年的淚水忽然滑落,無言地伸手擁抱她。淮被他拉過來抱緊。她於驚愕忐忑之中感受到少年滾燙的身體。他的熱淚落在她的肩膀。淮猶豫不決地伸出手輕輕拂過少年的頭。她問,你怎麼了?

    少年不回答。依舊是嬰孩一般固執地擁抱著她。淮最終用力把他推開,雙手扶著他的肩膀,晃著他問道,你怎麼了。

    簡生被推開,敏感的他內心一陣錐心的失望。他禁不住傷心,望著淮,撩開她的手,然後轉身匆匆跑下了樓梯。

    淮愣在門口。她並未跟隨他下去。

    《大地之燈》想念她的一切

    11

    那段時間簡生再也沒有勇氣再去淮的班上畫畫。在寂寞而炎熱的城市中,時間流逝得千篇一律。沒有和淮在一起畫畫的日子,生活空虛得像是囚禁。他想念淮,想念她的一切。坐立不安的時候,去書店閒逛,帶著喜歡的畫冊和書籍伴著華燈慢慢回家。打開水龍頭在樓頂澆花,拿著鏟子疏通被落葉堵住的排水道。長時間地與無言的花草相處。摘下一大束含苞待放的梔子,用清水養在花瓶裡,一起度過花季之前最後一個夏天。

    九月來臨的時候,他開始上高中。

    一瞬間長大的年紀。身穿白襯衣和長褲,球鞋,書包。身材已經挺拔,額前卻依然留著頭發深深地遮住眼睛,臉上顯現出稚氣但是日漸剛硬的線條。與父親一模一樣,有著渙散的神情和某種落拓的英俊。面露淡漠而真摯的笑容的時候,令人過目不忘。

    坐在新的教室,拿著新的課本。周圍是新的同學。告別了暗淡的初中生活,在新的起點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穿著母親給他買的體面的衣服,也就看不出他與任何城市少年的不同。而依舊是少言寡語,容易讓人忽略的孩子。

    在家裡的時候,與母親基本上沒有什麼多余的話可說。基於對彼此和對家庭生活的失望,長久的隔膜使得兩個人越來越生分。在家吃晚飯的時候,餐桌上除了筷子碰觸餐具發出的聲音,沒有任何言語。母子埋頭於各自的生活,她常常忙於周旋跟生意有關的人和事,早出晚歸。母親在他的房間時不時留下大量的現金,由他自己安排生活。簡生只是拿去買很多的書,打發時間。內心飽含對淮的思念,卻無勇氣再去見面。

    從進高中起,他就保留著在教室作完作業再回家的習慣。因為每天如果回家太早,便只能獨自面對一個空蕩蕩的家。盡管母親回來之後,兩個人仍然像是陌生房客一樣,但是起碼,家裡面不是自己一個人。於是他每天都獨自留在教室,一個人做作業到很晚。直到整棟教學樓都已經被關了燈,陷入黑暗,他才收拾書包,慢慢離開。那條空蕩蕩的走廊,映著不知從何處灑來的昏黃燈光,如同一條沒有盡頭的路途,通往未卜的青春。他哼著小調,雙手插兜,默默離開,帆布球鞋踢著一只空瓶子,聲音在走廊裡面久久回蕩。

    那日他仍然是做完作業准備離開。把書包跨上肩膀,穿過凌亂的桌椅的縫隙,走出教室,轉身鎖門。在長長的走廊裡走到一半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蹲在地上背靠著牆,看著自己寂寞地走廊裡拉長了黑暗的影子。被自己踢開的空瓶子兀自砰砰地滾遠了。

    他埋下頭,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太想念淮。

    他看到淮的臉。恍惚感覺她伸過來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擁抱的時候冰涼的辛香。他想得眼淚快要落下來的時候,就騰地站起來,把書包重新甩上肩膀,然後飛奔似地跑下了教學樓。

    少年騎著自行車,盲目地在渾濁的城市裡面穿行。在天橋上,靠在單車的旁邊,長久地注視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輛。夜色越來越深濃,城市漸漸地疲倦下來,人越來越少了。少年推著自行車離開天橋,慢慢地回家。

    城市漸漸睡了,簡生一個人在冷卻的城市中逡巡,路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他想了很久,然後決定給淮打了一個電話。他是忐忑的。在聽到淮的聲音的時候,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淮在電話那邊反復地詢問,喂?喂?

    簡生終於哽出兩個字,是我。

    淮卻像接到老朋友電話一樣,笑著責怪他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畫畫。少年在這邊紅著臉,安靜地聽著她說。聊天是時斷時續的,簡生的話很少。反倒是淮一直說著,語氣輕松。

    他們聊了很久。外面開始下雨。初秋的細雨在夜色中飛揚。除了路燈憔悴的光線之外,一片漆黑。簡生頓時覺得有些冷,於是他對她說,我很冷。

    淮說,你在哪裡,快回家去。簡生倔強地回答不想回家。淮在電話裡面無可奈何地歎氣,她最後說,你等等,我給你送一件衣服來。

    就這樣,凌晨一點的時候淮打車趕到簡生面前。

    只闊別了一個夏天的結尾,他卻覺得很久沒有見過淮了。簡生看著淮從相距咫尺的對街走過來,穿過一束被憔悴路燈染成橙黃色的細雨,抱著一件風衣,整個人在色差強烈的黯然背景之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卻仿佛一句暴露在絕望之中的誓言,撞痛了初秋雨夜的闃靜,由此得以在時光中留下清晰的刻度。

    淮走過來將風衣給他披上,拉了拉領子,然後輕輕地撫摸他的腦袋。靠近的瞬間簡生清晰感到另一具身體散發出的溫熱,且有一種富含救贖意味的親切與之共鳴。這身體沒有與他游戲,只是希圖溫暖自己,並且告訴,人與人應當如此。他抬起頭,看不清楚淮在逆光之中的黑暗面孔。

    多年之後回憶起來,這情景依然有著悠長的反光,讓人微感沉然。溫暖是如此的濃稠,以至於簡生相信他後來的人生只是在不斷試圖復制它,並被一再被現實否定。

    畢竟,一如有人所言,對於大多數短暫而平凡的既定命運來說,人只是一堆盲目而無用的熱情。愛之永恆美好與激越,只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永恆隔膜這一悲哀。

    簡生抬起頭,看到淮的身後,一束舞台追光般的路燈照射下,夜風像是深海的洋流,裹著一股銀色魚群般的茸茸雨絲,柔軟地按照風行方向散去。於是他幻想淮此刻有著玲溪的月色一樣的目光,與這秋天最沉郁的夜色融合。

    那個晚上,淮與簡生坐在大商場前面的廳廊台階上聊天,等待天亮。少年頭一次小心翼翼地嘗試表達自己的心跡,然而話到嘴邊,卻總是言不由衷。他簡單而混亂地說起自己雙親缺席的鄉下童年,以及回到城市之後和母親在一起的令人失望的生活。談話中斷的時候,這個心思細膩的敏感少年不知所措地低下頭,不知如何繼續。淮就伸出手,長輩一樣在簡生的腦袋上輕輕摩挲。

    少年鼓起莫大的勇氣,顫抖著對她說,淮,我好愛你。

    淮無言,只是轉過頭來溫和地望著他。少年亦凝視淮的眼睛。四目相對。她是那麼的美。

    一瞬間沖動而預謀的擁抱與親吻。他是激烈的,而淮卻毫不猶豫地躲閃。她再次是推開少年,輕聲卻鎮定地說,簡生,不要這樣。

    良久的僵持,與無言。

    沉默了半晌,淮眼裡滿含淚光,斷斷續續地說,簡生,你要知道,你還是一個孩子。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想幫助你走過這段成長。就這樣。而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你。我擔心我對你的關心會更加令你無法從中走出來,而我如果刻意遠離你,又害怕傷害你令你失望。

    簡生。我不知如何是好。

    簡生只覺得無限難過。於一個生性敏感脆弱的寂寞少年,他從她的話語中感到切膚的疼痛。少年失望地轉過頭看著淮的側面。幾年前自己第一次在她辦公室畫畫的情景竟然在記憶中急速的返回。那是簡生回到城市不久的時候。一個陽光濃稠的安寧的下午。淮在美術課上讓孩子們畫心裡最喜歡的東西。淮給他留下如此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這些年來,由此衍生出來的想念已經具備了初戀一般的力度,植入簡生的人生。

    少年對她說,我離不開你。淮。陪在我身邊,求求你。

    他再次抱著她,單薄的身體略有顫抖,竟令她於心不忍。

    《大地之燈》總是令他微感沉然

    12

    秋天,母親定期寄給鄉下李婆婆的匯款被退回。郵局在退件中注明,收件人不存在。於是她打電話給鎮上才得知,李婆婆已經去世。母親把李婆婆去世的事情告訴簡生的時候,說,等我有空,就去鄉下看看她。簡生聽了,激動地說,等你有空?老人家養我十年,難道她去世,還要等你有空才去?她孤寡一人,誰來料理後事?

    母親一時語塞,她說,簡生,我是你的母親,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

    簡生說,好,母親。我不要你跟我一起回鄉。我要自己去。

    母親悲漠地苦笑,說,也罷,你去吧。我是再也不想回到那裡。

    簡生請求淮跟他一起回鄉。淮有過猶豫,但終究還是同意。

    兩個人坐火車,枕著車輪撞擊鐵軌的規則的聲響,一路向北。在凌晨黑暗的車廂裡,他睡不著,坐在床邊久久地凝視淮的睡容。將掀開的被子輕輕給她蓋上。

    他又獲得與淮的單獨相處,覺得愉悅得無以言表。

    下了火車,又搭乘客車,然後終於來到了鎮上。簡生見到多年前熟悉的場景。深秋的北方,天氣深肅。初雪塗抹在這座荒城般的小鎮上。鉛灰色的矮樓房中間夾雜著一條條年代久遠的陋巷。清晨被霧霜抹得毛茸茸的玻璃窗,小賣部門口掛著被風吹得刷刷作響的塑料布,街道上骯髒的雪以及靜止在路邊的拖拉機。去年的陳舊紅色剪紙……一切都勾勒著蕭索之意。

    他們從這鎮子上坐班車去鄉下,回到靛青色的湖泊之畔。蘆葦已經被秋霜染成枯黃,在風中憂郁地漸次倒伏。南歸的大雁,馱著鉛灰的積雲,讓飛翔貼滿了天空。乘船緩緩穿過廣闊的大湖,在處子般平靜的水面劃出靜靜擴散的波紋。簡生指著對岸,對她說,看,那便是我的家。

    婆婆的房子果然空了。鄰居也都不再是當年的那些認識的農民。他們詢問婆婆的墓地,被絮絮叨叨地告知,是村委會如何如何給她老人家辦了後事,葬在後山的墳地。人們說,造孽啊,老人收養了一個兒子,一把屎一把尿帶到十多歲卻被人帶回城裡去了啊……

    簡生聽到,如芒在背。

    兩個人在村子後面的墳山上去挨個找,終於找到一塊新墓,草草了事的碑刻,拙劣而孤寂。隱喻著一個形銷骨立的老人的身影。他不知道是該獻上花束還是應該燒香獻上大盤的貢品,仿佛一切都是滑稽並且不協調的。簡生在墓前長跪不起,俯首磕頭,埋在那裡難過得發不出聲音來。

    黑色的鳥群在天空盤旋,憂郁而不祥。暮色四起,寒氣逼人。淮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末了,簡生直起身子來。他對她說,我們明天便走吧。這地方讓我太傷心。

    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們兩人寄宿在一戶農家。他夢見了童年時代的生活。

    仲夏的月光照亮了一泊泊夢魘一般的湖,水面如鏡,閃爍絲帛般的柔潤光澤。唯有水蜘蛛細長的腿在點水時觸動一圈圈水紋,輕輕擴散之後被深入湖水的蘆葦莖桿所阻擋,波紋便紊亂地彌漫到更廣的夜色中去。

    黑暗中的簇簇蘆葦穗子被皎潔月光照出茸茸的紫藍色光暈,隨歌謠一般的晚風窸窸窣窣搖晃,猶如婆婆的搖籃曲。偶爾一聲魚躍落水的聲響便驚得草叢中原本和諧規律的蟲鳴一陣激昂,亦使聚精會神捕食的狍子或者鷺鷥亂了陣腳,驚惶竄動,甚至驚擾了野鴨的夢境,讓它們發出不適的呀呀叫聲。然而很快,這一切又遁入無邊的黑暗的夜。唯有凝著霜露的葦叢似鍾表指針一般勻淨搖擺。

    這就是他記憶深處最寧靜的童年夏日。白天在葦蕩裡捉魚戲水折騰得筋疲力盡,此刻他必定是躺在那張鋪在堂屋的地板上的老葦席上,在婆婆搖扇子的吱吱呀呀聲音中漸漸入睡。皎潔月光漫過門檻,在堂屋地上切下一塊明亮的銀霜,刺眼到不得不背過身睡覺。到了後半夜,這鋪在地面的葦席涼得凊骨。熏過的苦蒿掛在老屋的房簷上,驅散蚊蟲的同時散發出濃烈的辛香,聞起來仿佛飲了一口井底的甘泉。夏日,子夜剛過,丑時天就開始亮了。遠處的狗吠雞鳴之聲隱隱約約傳來,而他還貪戀在甜美的夢境裡面,直到清涼的朝陽毫不客氣地將光線射入堂屋,他才被迫在黃虎那熱乎乎的舌頭添舐下不情願地醒來。

    到了冬天,大片的水域已經凝結成冰湖。在月色之下呈現金屬般的暗藍色澤。風夾帶著純淨寒冷的空氣直闖肺葉,總是能打得你一個激靈。積雪覆蓋在葦叢上,像是堆堆谷垛,只剩幾根白色的毛茸茸的蘆葦穗子隨風搖晃,像是揮別那些悲郁的歲月。偶有缺乏經驗的黃羊不慎走到了冰面上並很快滑倒,狼狽地揮舞著無法從冰面上站起的蹄子。人們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捉來,品嘗一次冬日裡難得的鮮味。那純色的皚皚白雪一直要等到地底下的春天徹底迸出萌芽才會融化。在這漫長的寒冷季節裡面,孩子們都會拿著鋼釬到冰湖上去捉魚:只要你的鋼釬戳得准,一個窟窿下去,急於呼吸的成串魚兒就會像泉水一樣一條條接著往外直蹦。

    還有那春溫秋素的歲月呢……

    他在半夜從夢境中醒來,只覺得心下戚然。他瑟縮著下床,像小孩子一樣無助地鑽進淮的被子。他說,淮,我夢見了湖。

    淮將少年抱在懷裡,無言地輕輕撫摸他的頭。他在她的懷裡,重新溫暖地陷入沉沉睡眠。

    這樣充滿母性的長輩式的關懷,給簡生的一生烙下深刻的灼印。被有溫度的觸覺所提醒,會時時散發出經久的感懷。帶有醇香。回憶起來,總是令他微感沉然。

    《大地之燈》仿佛是重歸家園

    13

    他從鄉下回到家的那天晚上,和母親在廚房吃飯。母親追問他,你和誰一起去的鄉下?他坦然地回答,和淮。母親又說,你怎麼能夠和一個這麼大的女人在一起?別人知道了

    會怎麼說?

    簡生沒有抬頭,他說,我沒有想過別人會怎麼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母親氣憤地說,你可以不管別人怎麼說,可我這個當媽的聽到了我怎麼能夠不管?那麼不堪入耳的閒話……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傻下去,混下去,你這輩子就玩完了!!

    簡生亦激動地還嘴,我怎麼就傻了,混了?!就算我傻了混了,你就現在才來管我?!你管得著我麼?!你管別人怎麼說我,你怎麼不管別人怎麼說你啊?!

    母親氣得發抖,你怎麼這麼不要臉……我怎麼著也是你親媽啊,那個女人就哪一點好了,把你迷成這樣?虧我還拿錢給你讓你去她那兒畫畫,我真是瞎了眼!

    簡生聽得血氣奔湧,再也按耐不住,他帶著哭腔吼,我不配做你兒子!行了吧!我跟淮的事,輪不上你來管!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少年的臉因為沖動和憤怒而格外扭曲。母親甩手就又是兩記耳光。少年被打得趔趄後退,耳朵又是嗡嗡直響,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知道這樣的把戲又來了。

    母親轉身沖進他的房間去,在那邊絮絮叨叨地罵,當我傻子麼,你平時在家裡,裝作是做作業,背地裡在干嗎?你以為我不知道……她氣得手抖,直接過去就拉開抽屜,從裡面抓出簡生的速寫本,又扯開畫板,翻出他的畫,啪地扔在廚房門口的地上,指著那一對紙,罵,我的血汗錢,讓你讀書你不讀書,晚上也不做作業,給你買紙買筆,你就一天到晚拿去畫這女人,你不嫌你沒臉啊,這個沒出息的……

    母親盛怒,越說越過分,從地上又把那些畫紙抓起來撕掉。少年再也受不了這般的羞辱,眼看著他的那些畫在母親手裡漸漸變成碎片,他忍無可忍地沖過去把母親手裡的那些畫搶出來。他咬著牙說,你給我,你敢再撕我跟你沒完……

    母親未曾想到他會說這麼硬的話,揚手又要打他,被他一把抓住。她無處洩氣,便轉身去尋了一只鐵衣架,揚過去又在他手臂上抽……

    簡生疼得不停地躲閃,母親卻還不住手,打紅了眼。此時簡生忍無可忍地跟她說,夠了,媽……夠了……他抱著頭躲閃到邊上,然後瑟縮著蹲下來蜷在牆角,留著道道清淤痕跡的雙肘緊緊地抱著雙肩,蜷著的雙腳摩挲著地面,還在一點點地挪動並躲閃,如同受傷的小獸一樣。

    他胸中有激越的疼痛,止不住地哭。此番痛哭,他仿佛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一樣。腦中閃現著無數片斷——失去雙親的童年,回到城市之後在學校受過的孤立和委屈,什麼都無法滿足母親的要求,時常被打罵,親眼撞見的母親和陌生男人做愛的場景,令人寒心的家庭關系,婆婆的去世,以及對淮的苦戀……一切都如黑暗潮水般洶湧地撞擊在心上,他並非是因心智混濁而頑皮無賴的少年,可以對一切熟視無睹,被打了屁股穿上褲子轉身就忘。

    他在性格上,與生俱來有著一種與才賦相匹配的敏感與脆弱。而於一個男孩而言,這或許只能是種原罪。這些東西他只覺得自己已經再也不能承受。

    母親聽到他的哭,聲音不大卻格外讓人揪心。他過去從未當著母親的面哭泣。此番這樣驚恐,母親便停下手來,鐵青著臉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她冷靜下來,心中有悔恨,亦有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走過去伸手想要把兒子扶起來。兒子卻像驚弓之鳥一樣甩開她的手。他幾乎是嘶啞著哀求她,說,你別碰我。

    他像小時候挨了罵那樣蜷縮在那裡,深深埋著頭,哭泣漸漸變弱。母親就站在他面前。過了良久,他在母親的注視中漸漸站起來。

    我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他說,媽,要是你和我爸當年沒有把我生下來,那就一切都好了……我本來就是個孽債……原諒我,媽,我知道我本來應該愛你……而不是淮……

    他說這話根本就是誠懇的。但母親卻被他這話給刺激了。她不能夠接受他的不愛,與所愛。她又無法自制地拿著衣架在他腦袋上拍——

    你跟我閉嘴。你根本就是病態。什麼都不懂。你要是再這樣一天到晚跟她廝混,不好好讀書……我絕不了你的心,就不信絕不了她的心……到時候非告她去不可。

    簡生聽著母親的話,只覺得絕望。他從廚房的案台上拿起一把尖刀。母親面露驚恐神色,瞠目結舌,還未來得及讓他放下,少年就當著她的面,一刀扎進了自己的胸口。

    她尖叫。

    少年在劇痛的瞬間,緊緊閉上眼睛,握著刀柄便蜷下身去。鮮血如同眼淚般溫暖地汩汩湧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來自母體子宮的羊水甜美地包裹起來。仿佛是重歸家園。

    《大地之燈》一具破碎的生命體

    14

    母親哆嗦著,撞見他的血。

    在搶救室裡,他作為一具破碎的生命體,被手術器械一點點修復。他相信他一定有心跳停止的時刻。否則他怎麼毫無痛苦地,看見了婆婆,在靛青色的大湖岸邊,搖著蒲扇,哼著古老的童謠。他感覺自己已經很輕,仿佛只剩下靈魂。

    而那個時刻他深刻地後悔了。淮還留在那個他急於告別的世界,他害怕也許是再也沒有機會和她一起,整天坐在空曠的畫室裡安靜地畫靜物寫生,看窗外的光線撫摸她脖頸後面一小塊潔白溫潤的皮膚。沒有可能再跟她打電話到凌晨,然後當感到寒冷的時候,看著淮急匆匆地送來御寒外套。再也不能在五月的假期心血來潮地和淮一起在一個午後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鄉村泥土的味道,有一點干燥,甚至夾雜著牲畜的氣味。風並不大,搖晃著喬木高大的枝干,嘩嘩地響著,土狗,男孩們瘋跑,灰塵飛舞。太陽的眼淚落滿了她們的肩膀和面孔。走了那麼遠那麼遠,在城市的盡頭看見大片大片廢棄的倉庫和工廠,他一路跟在淮的後面腳步拖沓地行走,像個拖後腿的小孩。然後在太陽都垂垂落下的時候,站在河邊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滿意足。

    而未曾道別的淮,是否又能夠記得,在初中畢業的夏天,一起去寫生。在風景如畫的小鎮,溪澗清澈歡快猶似情人的眼淚。是他們兩人一起,登上山頂,眺望層巒疊嶂。虎嘯猿啼,鳥啾禽啁。清晨的霧靄絲綢一樣纏繞在皮膚上。他們還看到了濃郁的綠色,層層疊疊的蔓延到遠方,像是海濤,被一行風箏般的飛鷺打斷,於是這綠色就靈動起來,他觸手可及。淮又是否能夠知道,站在山頂,當涼風呼呼地灌過來,他一直都想告訴她,他的愛。

    他如何才能忘記,這一紙自童年尾聲的夏日起,書寫了這麼多年的無字吊唁。淮多半是無法全部理解,這個隱喻背後的含義的哪怕萬分之一。

    他以為在自己談不上有回憶的年紀上,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牽掛的東西。然而此時此刻,他在死亡的幻象中回首如此短暫的光陰,心裡都竟能夠充滿如此豐盛而遺憾的感恩。在整個漫長的少年時代的成長當中,一直都有畫畫和淮陪伴左右。若一切尚未如此倉促地開始,他希望能夠致她一束開得濃盛的山茶。因了在有限的記憶裡,淮總是這般美好,並且一再給他以樸素的關懷。在她的衣襟上,亦浸染著簡生整個少年時代的芬芳。

    簡生十七歲,他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勇氣,自己用刀扎進胸口。這世界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做自己的刺客。除非對這個世界有足夠失望,或者他足夠不成熟。或者兩者兼有。

    只差半公分的距離就戳破心髒,十分危險。胸腔內部大出血,大手術進行了14個小時。在那段毫無知覺的時間,他獲得長久的瀕死的體驗,只覺得身體很輕,仿佛靈魂已經脫離軀殼,在旁邊清醒地觀望這具年輕而破碎的軀體脆弱地躺在白亮的手術台上,被寒光凜凜的冰冷手術器械修補和縫合。那就是自己麼。他自問。

    而他感覺,只要一睜開眼睛,就可以看見淮坐在床邊,耐心陪伴。

    生命何其堅韌,命運或許認為少年依舊還不到應該離開的時候,因此伸手挽留他。

    事情發生之後,簡生的母親把淮叫到了醫院來。簡生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她找不到人幫忙。淮在漫長的手術等待中對簡生的母親說,讓簡生出院之後跟我一起住。他需要我的照顧。

    母親失魂落魄,聲音顫抖地說,這是什麼時候,你卻來跟我說這樣的話。我現在只求他能夠活下來。你若還有良知,就應該知道他的死全是因你而起!她言語激動,無法自制。

    淮不再爭辯什麼。她心中明白,人到了這個時候,談不上理智。她只是安慰那個可憐的母親,說,簡生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簡生長時間地昏迷。他醒來的時候,因為失血而面色蒼白如紙。他睜開眼睛便看到淮坐在身邊。他欲要說什麼,但是最終卻發不出聲音,試圖說話的一瞬間,如此輕微的用力竟然使他再次感到胸口的劇痛。淮只看到他的嘴形,在說“痛”。

    她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忍不住要落淚。

    在簡生住院的四個月的時間裡面,淮幾乎每天都過來陪伴他。送飯,聊天,給他讀書,扶他走動。少年巨大的創口在體內漸漸愈合。

    她總是對他說,睡一會兒吧,你已經醒了很久了。於是少年就聽話地閉上眼睛,但一定踏實地要握住淮扶在床沿的手,才肯安心入睡。是這般驚懼無著的孩子。

    他終究是不到該走的時候,因此必須繼續面對生。

    胸口的疼痛伴隨了他日後漫長的一生。母親心灰意冷。她後來長時間無法逃過一個惡夢,那便是兒子當著自己的面一刀扎進胸口。

    母親是束手無策的。簡生後來康復出院,她只覺得相互之間再也難以面對。這其中太多的割扯,沉重並且糾纏,因了血緣的親近,反而更加不能直面和承擔。

    她反復思量。直至最終找到淮,將簡生托付給她。

    她說,我知道你與這個孩子本來非親非故。亦對他沒有什麼責任。我本是他母親,應該盡其職責。但自從簡生出了那件事情之後,我反復思量,自知自己原本不是一個好母親,現在想要彌補,卻依舊事與願違。他對你的感情,可算是一種強大的寄托和轉移,內容並不簡單。因此看得出其中深刻。

    我也是願為他好。若這樣對他,果真是好的話。

    我願付生活費用,這些你不必都多慮,也是我應該。只求你能替我好好對他。拜托了。

    《大地之燈》他獲得一種安寧

    15

    住在淮家裡的日子,他獲得一種安寧。她照顧他的生活,為他做飯洗衣。帶他出去散步。真正如同親人般,讓他擁有普通少年的平常生活。

    她常常在回家之後帶給他一個小的驚喜。令他無限愉悅開心。生活在淮的身邊,簡生只感覺自己仿佛是沉入了幽暗的海底,身體被海水般無處不在的溫暖所全部包圍,不可抗拒直至漸漸窒息。他只願如此,再也不要停歇。

    簡生在淮的陽台和窗台上種滿了植物,耐心地給它們澆水,仿佛是等待一個諾言一般鄭重其事。花朵盛開的時候,就摘下來插在花瓶裡面,放在餐桌上,彌漫出無限芳香。他每日清晨早早地起床,摘下帶著露水的茉莉骨朵,盛滿整整一只潔白的瓷盤,輕放在淮沉睡的身邊。她便在沁人心脾的芳香中醒來,看見少年淡漠而英俊的笑容。早安。他說。

    在房間裡面畫畫,每日將那些插在花瓶裡面的植物描繪在紙上。他畫淮家裡的靜物,書櫥裡的小石膏像,茶幾上的杯子,以及擺放的西洋酒瓶。陽光明媚的早晨,拉開窗簾,畫架上昨夜的油畫靜靜停在滿屋的清香與光亮中。暮色四起的傍晚,放一首德彪西的夜曲,清晰的鋼琴獨奏如同瀲灩波光一樣閃爍。在小客廳裡吃晚飯,清淡簡單的飯菜,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簡生去洗碗,淮便去客廳泡一壺俄式蜂蜜檸檬茶,倒在暗紋簡潔的玻璃杯子裡面,有著釅釅的迷人的色澤。某些令人愉快的周末的早晨,他起來,看見淮安恬的睡容,便拿出速寫本用鉛筆寫生。在頁腳留下日期,或者一句簡短的話語。

    他翻閱淮多年來留下的畫,每一張都仔細欣賞。淮在美院進修結束,開始設計平面廣告,還在教學生。簡生身體恢復之後,常常和淮一起去畫室上課。他坐在教室後面,目光穿過高大而林立的畫架,凝視淮。淮有事出去的時候,他就替淮輔導學生。他的天賦以及技巧,已經不和大多數同齡人停留在一個水准。

    這生活的美與寧靜,叫人貪戀生之優美。唯有一次,在失眠的夜晚,簡生對淮說起在北方鄉下的歲月,那些童年中依稀可見的命運的讖語。他說,這些年來,我真想看看我的父親。只是看一眼就好。而我只看到不同的男人出現在家裡,跟母親上床而後又很快消失。這麼長的時間,父親為什麼就不出現呢。他話語打住,胸口感到有靜默激烈的血液奔湧。強大之極的力量。仿佛又是利刃穿透胸腔一樣疼痛。眼睛灼熱,淚水流下來,雙手捂面。

    淮看著這敏感而悲傷的孩子,輕輕歎息。良久,伸出手來意欲攬他入懷,孩子卻暗自掙扎抵抗。淮於是說,不要這樣。到我這裡來。簡生。

    語氣堅決而溫和。淮將簡生的頭抱過來,手指輕輕梳理少年凌亂的頭發。沉默不語。

    他覺得疲累,漸漸睡去。依舊是握著淮的手入睡,如同是得到了蛋糕就安心快樂的甜美幼童。

    那夜的夢境之中,簡生見到了淮。夢見他和淮乘坐一輛很舊很舊的公共汽車,往一處濕潤的森林前進。車窗外面一直都是清幽的植物,空氣仿佛蘊涵眼淚一樣濕潤不已。

    在漫長的公車旅行當中,他坐在淮的身邊。他看不見淮的面容,在夢境中淮的面孔甚至好像從未出現過,但是他依然知道那就是淮。陪伴他整個成長歲月的,他的愛。

    他對她說,淮,我好想你。

    淮再次輕柔地撫摸自己的頭,說,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同樣想你麼。

    你不知道,我同樣想你麼。

    簡生因為這話突然醒了。他胸口的傷隱隱作痛。身邊是淮安恬淺睡的黯淡身影。在這無常的世界,他卻獲得如此靜好的光陰,日日夜夜,彼此廝守,溫和相待。

    她的身體沒有與他游戲,只是希圖告訴他,人與人應當如此。

    於是簡生爬起來,沒有開燈。借著月的微光,拿出速寫本。翻開來,在淮的肖像旁邊,他寫,我想要相信某個人。非常想。

    他留下日期。寫完之後,將本子合上,放回原處。

    就這樣他輕輕地喊她的名字。淮。

    什麼事,簡生。她輕聲問。淮有神經衰弱,在夜裡一直都是驚懼易醒的。她睜開眼睛,看見黑暗中端坐在床邊的少年的身影。

    淮,我從未想過我是否愛你。畢竟人不可選擇他的命運。而你就是我的命運。和你一起生活的這些日子,我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還有什麼更為美好。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發生。

    她便親吻少年的額頭。晚安,簡生。

    月光之下,記憶與時間都得以凝固。

    他不知道,除此之外,生命中還有什麼更為美好。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以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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