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風 第四章 海豚 第三節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宮中花園,心情沉重焦慮。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島、巫師之島(該死的術士,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以卡耳格語說)。在柔克能做什麼?能有什麼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邊,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親愛的男人身邊。

    她疏遠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禮、和善,卻拒絕軟化。

    恬娜在最後一季的玫瑰間漫步,心想:男人就這麼害怕女人!不怕單獨一個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談、工作,聲援彼此的女人們。男人只看到計策、陰謀、束縛、陷阱的鋪設。

    男人當然是對的。身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這一代;女人編織男人視為鐵鏈的連結、視為束縛的聯繫。若黎白南堅持必須完全獨立、不受約束,才不算無足輕重,那恬娜與賽瑟菈奇確是一夥,隨時準備背叛他;若他認為自己只是空氣與火焰,沒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屬於土地的,是她的瑟魯、前來共處一段時日的有翼靈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將會離開。火裡來,火裡去。

    還有伊芮安。恬哈弩將與她一同離開,那燦爛猛烈的生物,與該掃的老房子、該照顧的老頭子有何關連?伊芮安怎麼可能瞭解這種事?對身為龍的她而言,人選擇肩負責任、結婚、生子或背負大地重擔,能算得上什麼?

    恬娜看見自己,在一群肩負高遠超凡命運的人之中,孤獨、無用,因而完全屈服於想家的念頭。不僅想念弓忒。為何自己不該支持賽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從頭到腳都是大地的女子,不會拍動炙熱雙翼飛去,還會說自己的母語!自己盡責地教導公主赫語,欣喜於她學習的進度,但至今才發現,真正的欣喜在於能與她說卡耳格語,所聽所說的字詞,盛滿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來到通往柳樹下魚池的小徑,看到赤楊,他身邊有個小男孩,兩人正安靜、認真交談。她總是樂於見到赤楊,憐憫他身處的痛苦與恐懼,也尊敬他在忍耐時表現的耐性,喜歡他誠實、英俊的臉龐,與靈巧言詞。在平凡詞語中多一點優雅裝飾,何過之有?何況,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離外停步,以免打擾兩人交談,看赤楊與孩子跪在小徑上,探進矮樹叢。一會兒,他的小灰貓從樹叢下出現,絲毫未注意兩人,逕自橫越草皮,躡掌躡腳,壓低肚腹,眼睛閃亮地獵捕飛蛾。

    「你可以讓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楊對孩子說,「它在這裡走不丟,也不會受傷。小貓愛好戶外,你該能瞭解,這片大花園就像整座黑弗諾城。你也可以讓它在早上自由活動,要是喜歡,也能讓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歡。」男孩害羞地說。

    「要在房裡放一盒貓砂,隨時要有一碗水,不能幹掉。」

    「還有食物。」

    「沒錯,一天一次,別放太多,它有點貪嘴,總覺得兮果乙創造諸島就是為了讓它填飽肚子。」

    「它會抓池裡的魚嗎?」小貓如今在鯉魚池旁,坐在草地上環顧四周。蛾飛走了。

    「它喜歡看魚。」

    「我也喜歡。」男孩說。兩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覺一陣溫柔的感動,赤楊有某種純真,男人的純真,而非孩子氣。他該有自己的孩子,會是個好父親。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還有小孫子、孫女……不過艾蘋的大女兒琵萍……可能嗎?琵萍要十二歲了?今年或明年就會取得真名!噢,該是回家的時候了。該拜訪中谷,帶個命名禮給孫女,玩具給娃娃,確定老靜不下來的兒子星火未過度削剪梨樹枝葉,和善良的女兒艾蘋促膝相談一會兒……艾蘋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歐吉安賜予……想及歐吉安,便湧上一陣慈愛與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見在銳亞白屋裡的壁爐,看到格得坐在壁爐邊,看他轉過黝黑臉龐,問個問題。在黑弗諾新宮花園裡,離壁爐數百哩外,恬娜大聲答道:「我會盡早回去!」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從王宮出發,登上「海豚」。黑弗諾人民彷彿參與慶典般,擠滿街道及碼頭,稱為片舟的撐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與小艇綴點海面,升起鮮艷旗幟;壯麗房舍上的高塔、長短不一的橋樑旗桿,皆飛揚旗幟與錦旗。恬娜穿過雀躍人群,想到很久以前與格得航入黑弗諾,帶回和平象徵葉芙阮之環。環戴在臂上,她舉起手讓銀環迎日光閃爍,好讓人民看到,眾人立刻大聲歡呼,對她伸出雙手,彷彿都想擁抱她。想到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時,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長的傳統詞句歡迎:「恬娜夫人,歡迎上船。」某種莫名衝動令她答道:「感謝你,葉芙阮之子。」

    他看著恬娜一會兒,略微訝於這稱呼,但恬哈弩緊跟在後。他重述正式的歡迎:「恬哈弩女士,歡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絞盤附近有個角落,不會干擾奮力工作的水手,卻又能看到擁擠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碼頭的大街上一陣騷動,第一公主抵達。恬娜滿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宮總管)安排與公主身份相稱的華麗儀仗。騎馬的隨從在人群間開道,馬匹英姿勃勃,噴氣、踏步,載著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馬車廂與拖車的四匹灰色駿馬頂上,裝有類似卡耳格戰士頭盔上的長紅羽飾。碼頭邊等待的樂師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鈴鼓,群眾一發現有個公主可以歡呼、窺探,立刻大聲歡呼,逼近得幾乎貼上騎兵與步兵,目瞪口呆,讚不絕口,隨意喊出歡迎。「卡耳格女王萬歲!」有些人喊道。旁人說:「她不是。」還有人說:「看,她們都穿著紅衣,跟紅寶石一樣漂亮。哪一個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萬歲!」

    恬娜看到賽瑟菈奇,自然從頭到腳覆著薄紗,但身高與儀態卻明白顯露身份。她下了馬車,如船艦莊嚴地行向船板,兩名戴著薄面紗的女侍快步追跑,伊瑞安的奧珀夫人跟隨在後。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這趟航程不帶任何僕人或隨從,嚴厲表示這不是去遊山玩水,上船的每個人都必須有充分理由。難道賽瑟菈奇不瞭解嗎?還是她如此依賴那些愚蠢族人,寧願反抗王?這會是旅程最不幸的開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動的紅色圓柱便停步轉身,伸出雙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膚的雙手上閃耀。公主擁抱女僕,顯然在告別,也以皇族在公開場合中應有的莊嚴態度擁抱奧珀夫人。奧珀夫人將侍女趕回馬車,公主再次轉向船板。

    片刻停頓,恬娜可以看到毫無特徵的紅金色圓柱深呼吸一口氣,挺直背脊。

    公主緩緩步上船板。已經開始漲潮,船板陡峭,但從容的尊貴儀態令岸上觀眾安靜、著迷地觀看。

    她抵達甲板,停步,面對國王。

    「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歡迎上船。」黎白南以響亮聲音說。一聽此語,群眾爆賀:「公主萬歲!王后萬萬歲!阿紅,走得好!」

    黎白南對公主說了些什麼,在群眾歡聲鼓噪下無可辨認。紅柱轉身面對岸上群眾,背脊挺直卻優雅地行個禮。

    恬哈弩在國王站立不遠處等著公主,上前說話,將她領到船艦後艙,沉厚、柔軟流動的紅色金色面紗消失不見。群眾歡呼,更瘋狂地高喊:「公主,回來!阿紅在哪?夫人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過船身看向國王,疑慮、沉重的心中湧出狂野不羈的低語,想著:可憐的孩子,你現在該怎麼辦?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卻一眼便愛上她……噢,黎白南,我們都是反對你的一夥!

    「海豚」體積不小,提供國王一定程度的奢華及舒適,但最重要的性能還是航行,與風同飛,以最快速度帶王到想去之處。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員、王及幾個同伴在船上,艙房也已顯得狹窄,在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擁擠。水手睡在前艙的三呎高窩捨,感受的不適與平常相差不遠,但所有高等船員必須分享前甲板下一個又小又黑的破舊小室。至於乘客,四名女子擠在王原本的艙房,一間沿著船尾延伸的狹長房間;之下的船艙原本由船長及一、兩名高等船員分享,如今則塞著王、兩名巫師、一個術士與托斯拉。恬娜心想,引發悲慘及暴躁脾氣的機會真是無窮無盡,但最重要、最緊急的可能情況,就是第一公主會暈船。

    船正航在大灣上,最柔和的順風吹拂,海面平靜,船像水塘中的天鵝滑行,但賽瑟菈奇蜷縮在床上,每透過面紗,隔著廣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濤不驚的明亮海面、船身後溫柔白波,便絕望地喊出聲,以卡耳格語哀呼:「船會上下動。」

    「根本不會上下動。」恬娜說,「公主,用用你的腦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腦袋。」賽瑟菈奇抽噎。

    「這種天氣不可能有人暈船,你只是害怕。」

    「媽媽!」恬哈弩抗議,雖不瞭解卻聽得出語氣,「別罵她,暈船很難受的。」

    「她沒暈船!」恬娜說,完全相信自己說的是事實,「賽瑟菈奇,你沒暈船,你是害怕暈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鮮空氣會讓一切不同。新鮮空氣和勇氣!」

    「噢,我的朋友,」賽瑟菈奇以赫語喃喃:「做勇氣給我!」

    恬娜有點驚愕:「公主,你必須為自己做勇氣。」而後終於心軟,「來,在甲板上坐會兒試試。恬哈弩,你勸勸她,你想如果我們碰上不好的天氣,她會多可憐!」

    在兩人努力下,終於讓賽瑟菈奇站起,踏入紅色薄紗的圓柱中——她當然不能沒戴面紗就出現在男人眼前。兩人半哄半勸帶著公主蹣跚出了船艙,走到不遠的甲板陰涼處,三人可以在骨白潔淨的甲板上並排坐,看著蔚藍閃爍的海面。

    賽瑟菈奇略微撥開面紗好看到正前方,但較常看雙腿,偶爾短暫、恐懼地瞥向水面,隨即閉上眼,然後再度凝視雙腿。

    恬娜與恬哈弩交談,指出經過船隻、飛鳥、島嶼。「真美。我都忘了我多愛航海!」恬娜說。

    「我如果能忘掉這都是水,就很喜歡。」恬哈弩說,「就像飛翔。」

    「啊,你這只龍。」恬娜說。

    語調輕盈,卻不輕鬆。恬娜首次對收養的女兒說出這種話,知道恬哈弩轉過頭,以視力正常的一眼看著。恬娜的心沉重擊跳,說:「空氣與火焰。」

    恬哈弩未發一語,但探出手,褐色、纖細的那隻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緊緊抓握。

    「媽媽,我不知道我是什麼。」她以難得大於耳語的聲音悄聲道。

    「我知道。」恬娜說,心愈發沉重地跳動。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試圖安慰母親,令她心安,但聲音中帶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會明白。」恬娜回答,覺得難以啟齒,「時機到來時……你會知道該做什麼……明白自己是什麼。」

    兩人輕柔交談,就算公主聽得懂,也聽不見。兩人忘卻公主的存在,但她一聽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長雙手撥開面紗,轉向兩人,眼睛在溫暖紅影中閃閃發亮,問:「伊芮安,她在?」

    「在前面……那邊……」恬娜向別處揮比兩下。

    「她為自己做勇氣,啊?」

    半晌,恬娜說:「我想,她不需要做,她無懼一切。」

    「啊。」公主歎道。

    她明亮雙眼從陰影下看著整艘船艦,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著前方,比出手勢,興奮地說話;王大笑,伊芮安站在身旁,等高,也在大笑。

    「光臉,」賽瑟菈奇以卡耳格語喃喃道,又以赫語沉思、近乎不可辨地說,「無懼。」

    她闔起面紗,隱身端坐,紋風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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