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雛 正文 第二章 前往隼鷹巢
    一年多後,在長舞慶典之後的炎熱漫長日子裡,一名信差自北而來,下到中谷,要找寡婦葛哈。村人將他引至小道,他傍晚來到橡木農莊。他是名臉瘦眼尖的男子。他看著葛哈和她身後羊圈裡的羊群,開口說道:「不錯的羊啊。銳亞白的法師找你去。」

    「他派你來的?」葛哈問道,既懷疑又覺有趣。歐吉安要找她時,有更快、更合適的信差:召來的老鷹,或只是他的聲音安靜問道:你願來嗎?

    那人點點頭,說:「他生病了。你肯賣小母羊嗎?」

    「不一定。你想要的話可以去跟牧羊人談談,就在柵欄那邊。你想吃點晚飯嗎?要的話,你可以在這裡過夜,但我等會兒就要上路。」

    「今晚?」

    她略為輕蔑的眼神中,這次毫無笑意:「我可不會呆坐在這裡。」她與老牧羊人清溪談了兩句,然後轉身走入深居山丘上橡樹叢旁的房子。信差跟隨她。

    石板地的廚房中,一個令他只匆匆一瞥就急忙掉開眼光的孩子,為他送上牛奶、麵包、奶酪及綠洋蔥,然後一語不發走出。孩子回到婦人身邊,兩人都穿著旅行便鞋,拿著輕便皮袋。信差隨著她們走出,寡婦鎖起莊門。他們同時出發,因為傳遞歐吉安的口信,只不過是為銳亞白領主添購種羊之外的舉手之勞。婦人及灼傷的孩子在小徑轉向村落的路口向他道別。她們沿著他的來時路向北,然後轉西進入弓忒山山腳。

    兩人沿路而行,直到漫長的夏日餘暉開始暗沉。她們離開窄路,在林蔭下的小山谷裡紮營,急湍卻安靜的小溪在旁汩汩流逝,倒映出柳樹叢間的灰茫夜空。葛哈用乾草與柳葉堆成野兔樣的床,藏匿樹叢間,然後將孩子包裹在被中,讓她躺下。她說:「現在你是個蛹,到了早上,你會變成蝴蝶,破蛹而出。」她未生火,只裹著披風,在孩子身邊躺下,望著一顆顆星星逐漸亮起,聽著小溪低吟,直到睡去。

    兩人因清晨前的寒冷而甦醒。葛哈生了一小簇火,熱了一平鍋水,為兩人準備麥粥。殘破的小蝴蝶從蛹中顫抖而出,葛哈把平鍋放在露濕的青草上冷卻,好讓孩子端著平鍋喝粥。她們再次上路時,峻聳晦暗的東方山肩已然亮起。

    孩子易疲累,她們便整天緩行。婦人的心渴望快,但她步履緩慢。她無法長時間抱著孩子,因此為了讓孩子走得更輕鬆,她為孩子說故事。

    「我們要去探望人,一個老人,名叫歐吉安。」她們疲累地走在穿越森林的婉蜒小徑上。「他極為睿智,而且是名巫師。瑟魯,你知道巫師是什麼嗎?」

    就算這孩子曾有名字,她不是記不得,就是不願說。於是葛哈叫她瑟魯。

    瑟魯搖搖頭。

    「嗯,我也不知道。」婦人說:「但我知道他們會做什麼。我還小時——比現在的你還大,但還算小——歐吉安曾是我父親,就像我現在是你母親一樣。他照顧我,也試著教我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事。儘管他寧願隻身漫遊,他仍陪在我身邊。他喜歡走路,走在像我們現在走的路上,還有森林、一些荒野。他走遍整座山,觀看、傾聽。他總是在傾聽,因此人們叫他『緘默者』。但他會跟我說話。他會說故事給我聽,不僅是每個人都會聽到的故事,像那些英雄國王行誼,或外地的古老傳說,還有一些只有他知道的故事。」她一面前行,一面繼續說:「我現在要告訴你其中一個故事。

    「巫師會做的一件事,就是變成別的東西,換成另一種形體。他們稱為『變形』。普通術士可以將自己變得看似他人,或是像動物,所以你會突然疑惑自己看到了什麼,簡直像他戴上面具一般。但巫師及法師會做的不只如此,他們可以變成面具本體,真正變成另一樣生物。所以,如果巫師想渡海卻沒有船,他可能將自己變成海鷗飛過去。但他要很小心。如果一直當鳥,他會開始照鳥的方法思考,然後忘了人如何思考,結果成了真正的海鷗,永遠變不回人。據說曾經有位偉大巫師,喜歡把自己變成熊,變了太多次後,結果殺死了自己的小兒子。別人只好獵捕他,把他殺死。但歐吉安也總把這當笑話,有次老鼠跑到他櫥櫃裡、咬壞奶酪,他用個小小捕鼠咒抓到一隻,然後就這麼拎起老鼠,看著它的眼睛說:『我告訴過你,不要變老鼠!』有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認真的……

    「總之,這故事跟變形有關,但歐吉安說這已經超越他理解的所有變形,因為這是兩種東西、兩種生命,同時存在一個形體裡,他說這超越了巫師的力量。他在弓忒西北岸一個小村莊,一個叫做楷魅的地方,遇見這樣的生命。那裡有個婦人,一個老漁婦,既非女巫,也不通曉法力,但她會編歌,歐吉安就是這麼聽說她的。他在那附近一如往常漫遊,沿海岸而上,傾聽。然後他聽到有人唱歌,或許正在補網或修船,一邊工作一邊唱: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歐吉安同時聽到了詞跟曲,因為他都沒聽過,便問這歌從哪裡來。一連串詢問帶他找到一個人,他說:『喔,這是楷魅之婦作的歌。』於是他到了楷魅,也就是那名婦人住的小漁港。他在港邊找到她的房子,然後,他用巫杖敲門。她出來,開門。

    「你知道吧,記得我們在講名字時,小孩有乳名,每個人也有通名,或許還有綽號。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方法叫你。你是我的瑟魯,等你再大一些,或許你會有個赫語通名。當然在你成年時,如果一切順利,你會獲得你的真名。一位擁有真力的人會賦予你名字,可能是個巫師或法師,因為命名是他們的能力。這名字你可能永遠不會告訴別人,因為你的真實自我就存在你的真名中。這是你的能力、你的力量,對別人來說,既是危險也是負擔,只有在絕對必要及信任下,才能給予別人。但偉大的法師知曉萬物真名,可能毋須你告訴他,就會知道。

    「所以偉大的法師歐吉安,站在海牆邊的小屋子門口,那名老婦把門打開。結果歐吉安倒退一步,他舉起橡木巫杖,抬起他的手,像這樣,就像要躲開好燙的火。他又驚又懼地大聲說出她的真名——『龍!』

    「他告訴我,那一瞬間,他看到站在門口的根本不是女人,而是一簇耀眼烈火與閃耀金甲、利爪,以及龍的大眼。據說,你不可以直視龍的眼睛。

    「然後,一切消失不見,他沒看到龍,只看到一個站在門口的老婦,有點駝背,一個人高手大的漁婦。他們對望。接著她說:『請進,歐吉安大爺。』

    「他便進去。她請他喝魚湯,接著兩人一起吃飯,然後在她的火爐邊聊天。他以為她一定是變形者,但他不知道,究竟她是可以將自己變成龍的女人,還是可以將自己變成女人的龍。他終於問她:『你是女人還是龍?』她沒回答,但說:『我唱個故事給你聽。』」

    瑟魯鞋子裡卡了顆小石子。她們停下來清除,然後非常緩慢地繼續前行,因為樹叢夾道的岩石小路愈來愈陡。樹叢中,蟬在炎夏裡唱歌。

    「她唱給歐吉安聽的故事是這樣的:

    「兮果乙在時間之始,將世界島嶼從海中抬起時,龍最先從陸上及吹拂陸地的風中生出,《創世之歌》是這麼說的。但她的歌也說,在一切的起源,龍與人是一體的。他們是同一群人、同一族,背有翅膀,說著真語。

    「他們美麗、強壯、睿智、自由。

    「但時間會讓一切事物產生變化。所以在龍人中,有的愈來愈愛飛行和荒野,愈來愈不願意參與創作或學習,對房屋及城市也愈不在意。他們只想飛得更遠更遠,打獵及獵食,無知無謂,尋求無限度的自由。

    「有些龍人則變得對飛翔毫不在乎,但喜歡搜集寶藏、財富、創作、知識。他們建造房子與收藏寶藏的堡壘,好將獲得的一切都傳給孩子,欲求無止境,還漸漸害怕那群野蠻龍人,因為他們可能恣意兇猛地飛來,毀壞所有珍寶,一把火將一切燒盡。

    「野蠻的龍人天不怕地不怕,他們毫不學習。由於他們無知無懼,無翅的龍人便將他們像動物一般獵捕。被刺殺時,他們完全無力拯救自己,但其餘龍人便會飛來燒光美麗的房子,毀壞、屠殺。不論是野蠻或睿智,最強的一群龍人總是最先互相殘殺。

    「最害怕的那群則躲避打鬥,無法再躲藏時,他們逃離爭鬥。他們使用創造的技能建起船,然後往東方駛去,遠離西方小島與在傾圮高塔間爭戰的翼族。

    「因此,曾經是龍也是人的一族變了,成為兩族:龍愈來愈少,愈來愈野,住在西陲的遙遠島嶼,因為無盡無知的貪婪、怒意而分崩離析;而人類聚集在富裕的鄉鎮城市中,佔據內環諸島以及南方、東方所有島嶼。但其中仍有拯救了龍之智識——創生真語——的一群,就是巫師。

    「但,歌曲唱道,我們之間還有一些知道自己曾經是龍的人,而有的龍也知道他們與人類的關係。而且,一族人變成兩族時,有些依然是龍也是人的一群,依然擁有翅膀,但不是飛向東方,而是更西,跨越開闊海,到達世界彼端。他們在那兒和平居住,是既狂野又睿智的偉大翼族,有著人的腦及龍的心。因此她唱著:

    西之西處

    大陸彼方

    我族飛舞

    乘馭他風

    「然後她以此作結。這就是楷魅之婦的歌謠中所說的故事。

    「然後歐吉安對她說:『我第一眼看到你時,看到了你真正的形體。那位坐在爐火邊,與我面對面的婦人,只不過是你穿著的一件衣服而已。』

    「但她搖搖頭,笑了,只願意說:『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過一陣子,歐吉安回到銳亞白。他告訴我這故事後,對我說:『從那天起,我就開始想,有沒有人類或龍到過西之西處?我們到底是誰、完整的我們到底在哪?』……瑟魯,你餓了嗎?上面那裡,那個路彎處,看起來好像滿適合坐著休息。也許我們可以從那裡看到山腳外更遠的弓忒港。那是個大城,比谷河口更大。到彎口時,我們可以坐下歇會兒。」

    從高高的路彎,她們的確可以由廣幅林坡、多巖草原,直望到海灣邊的城鎮,以及守護海灣入口的險崖;而漂浮在深暗地海上的船隻,有如木屑或水甲蟲。小路前方遠處再高些,有片陡壁自山邊突出:那是高陵,其上就是銳亞白村,隼鷹巢。

    瑟魯沒有抱怨,但當葛哈說:「我們上路了,好嗎?」坐在小路上、背襯海天交際的孩子搖搖頭。陽光熾烈,且自從在小山谷用早餐後,她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

    葛哈拿出水壺,兩人再次喝了點水,然後她拿出一包葡萄乾跟核桃,交給小孩。

    「已經看得到目的地了,」她說:「希望我們天黑前就可以到達。我很想見歐吉安。我知道你很累,但我們慢慢走,晚上就會到那兒,那裡既安全又溫暖。收好袋子,把它塞在腰帶下,葡萄乾會讓你的腿更有力。你要不要一枝木巫杖,像巫師的一樣,可以幫你走路?」

    瑟魯一面咀嚼,一面點頭。葛哈拿出刀子,為小孩切下一段健壯的榛樹枝;她又看到一棵倒正路上的赤楊,便折斷一根長枝,削去多餘樹皮枝葉,成了一枝自己可用的輕便枴杖。

    她們再度上路。孩子為葡萄乾的效力誘導,也拖著腳慢慢走。葛哈唱歌作娛,有情歌、牧羊歌,還有在中谷學到的敘事詩。突然,歌聲戛然而止。她停了下來,伸手作勢警告。

    前面路上的四個男人已經看到她,就算躲在樹林裡等他們動身或經過,也是徒然。

    「是旅人。」她小聲告訴瑟魯,繼續往前走,緊握手中的赤楊木杖。

    雲雀對於盜賊團及小偷的言論,不僅是老一輩「世風日下」、「末日近了」的怨言而已。過去幾年來,弓忒的城鎮及鄉村間已喪失平和與信任。年輕男人像外地人一樣對待同鄉,糟蹋他們的好客善意,偷竊、銷贓。過往稀有的乞行現在隨處可見,而不滿足的乞丐還以暴力恫嚇。婦女不再喜歡獨自走在街道上,也對失去這自由感到十分不悅。有些年輕女孩加入竊賊及盜獵集團,卻常一年內就返家,飽含怨氣,傷痕纍纍,還懷了身孕。而村莊術士及女巫間,則謠傳他們的法力變得不對勁:一向有療效的咒文不再能治癒;尋查術一無所獲,或所獲非物;愛情靈藥不再讓男人陷入慾望深淵,卻轉為毀滅性的妒恨。更可怖的是,有人不了解法術之道、之法、之限,以及逾越後將招致的惡果,卻自稱擁有力量,對他們的追隨者許諾難以想像的財富、健康,甚至長壽。

    葛哈村莊的女巫亞薇曾談到法術式微,谷河口的術士畢椈也如是說。畢椈是個敏銳而謙遜的人,曾為瑟魯的燒傷及痛楚盡一己之力。他對葛哈說道:「我以為這類事情發生時,毀滅的世代必已到來,是紀元的終結。黑弗諾王座空居已幾百年了?不能再這麼下去,我們必須回到中心原點,否則終將會迷失,島島相怨,人人相恨,孩童相鬥……」他瞥了她一眼,有點膽怯,但眼神依然澄澈敏銳。「厄瑞亞拜之環已重返黑弗諾塔,」他說道:「我知道是誰將它帶去……那是個徵象,必定是。那徵象代表將來臨的新紀元!可是我們沒有付諸行動。我們沒有王,我們沒有中心。我們必須找到我們的心、我們的力量。或許大法師終將會採取行動。」他又信心滿滿道,「畢竟他是弓忒出身的。」

    但大法師的行跡,或黑弗諾王位繼承人,依舊杳然無蹤,而一切繼續頹壞。

    因此,葛哈帶著恐懼及堅沉的憤怒,看著前方四個男人兩兩左右分開,迫使她和孩子從他們中間穿過。

    她們繼續前行,瑟魯緊貼在她身後,頭壓得低低的,卻沒有牽她的手。

    其中一個長得頗為壯碩、粗黑長鬚覆唇的男人,咧開嘴輕笑,準備說話。「喂!」他說。但葛哈同時出言,更大聲說道:「走開!」她把赤楊杖如巫杖般高舉,「我與歐吉安有事相談!」她大踏步穿過他們,瑟魯小跑步跟在她旁邊。那些人挺立不動,把虛張聲勢誤以為巫術。歐吉安的名字或許依然有其力量,抑或是葛哈自身,也可能是孩子內在的力量。因為在她們走過後,一人說道:「你看到沒?」然後往地上一啐,做個避邪手勢。

    「女巫跟她的怪物小鬼,」另一人說道:「讓她們走吧!」

    其餘人懶懶地離開時,一個戴著皮帽、身著背心的男人,直定定望了一會兒,神情既蒼白又震驚。但正當他仿若將轉身跟隨那女人及孩子時,嘴上有長鬚的人對他喊道:「悍提,走啦。」他依言照做。

    一過轉角,離開他們的視線,葛哈便抱起瑟魯,急急前行,直到她不得不放下她,喘息不已。孩子既未發問,也不拖延。一旦葛哈可以再度上路,孩子便用盡全力快步向前走,握著她的手。

    「你紅紅的,」她說:「像火一樣。」

    她很少說話,也不清晰,因為她的聲音十分嘶啞,但葛哈懂。

    「因為我生氣。」葛哈說著,彷彿一邊發笑。「我生氣時,就會變紅。就像你們這紅人族,西方的蠻人……你看,前面有個小鎮,一定是橡木泉。那是這條路上唯一的村莊。我們在那兒停歇一下,也許可以買到一些牛奶。然後,如果還撐得住,如果你覺得你可以走到隼鷹巢,希望我們日落時就可以抵達。」

    孩子點點頭。她打開裝著葡萄乾與核桃的小袋子,吃了幾顆。她們繼續疲累地走著。

    兩人穿過村莊,抵達歐吉安在崖頂的房子時,太陽早已落下。初星閃耀在西方海面高高昇起的厚雲堆上。海風吹拂,矮草低垂。一隻山羊在低矮房屋後的草坪上咩咩叫著。唯一的窗戶亮著微暗黃光。

    葛哈將她與瑟魯的木杖靠著門邊的牆直立,握住孩子的手,敲敲門。

    沒有回應。

    她推開門。壁爐的火早已熄滅,只剩灰燼,但桌上一盞油燈發出芥子般的細弱光芒。從遠處角落地上的床墊,歐吉安說道:「進來吧,恬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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