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雛 正文 第一章 壞事
    中谷的農夫火石去世後,他的遺孀繼續住在農莊。由於兒子當了船員,女兒嫁給谷河口的商人,因此她獨居在橡木農場。據說在她的故國,她也是個大人物,法師歐吉安過去常到橡木農場拜訪她,不過這不算什麼,因為歐吉安會拜訪各形各色的小人物。

    她有個外國名字,但火石叫她「葛哈」,這是弓忒島上一種白色的小型結網蜘蛛。這名字很適合她,因為她皮膚白,人嬌小,也擅於紡織山羊毛和綿羊毛。葛哈現在是火石的遺孀,擁有一群綿羊及一片牧草地、四塊農地、一園子梨、兩間出租的莊捨、一座位於橡樹下的老舊石造農莊,還有山後葬著火石的家族墓地,土歸其土。

    「我老是住在墳墓附近。」她告訴女兒。

    「媽媽,到城裡來跟我們一起住吧!」艾蘋說,但是寡婦不願捨棄獨居生活。

    「或許過一陣子,等你生了孩子、需要幫手的時候吧。」她說道,愉悅地望著灰眸的女兒。「但不是現在,目前你不需要我,而且我喜歡這裡。」

    艾蘋回到她年輕丈夫身邊。寡婦關上門,站在農莊廚房的石板地上。已是向晚,但她沒點燈,只是回想自己丈夫點燈的模樣:他的雙手、火花、漸亮火光下專注的黝黑面孔。屋內沉寂。

    「我曾獨自一人住在安靜的房子中,」她想,「我又再次過這樣的生活。」她點了燈。

    第一個暑季的某日午後,寡婦的老友雲雀離開村莊,在塵土瀰漫的小路上疾行。「葛哈,」她看見寡婦在豆園中鋤草,喚道,「葛哈,出了事,糟透了。能來一下嗎?」

    「好。」寡婦回答:「是什麼壞事?」

    雲雀屏住氣。她是個碩重樸實的中年婦女,名字與外貌一點也不搭,但她年輕時是個纖細漂亮的女孩,而且對葛哈很友善,無視於那群對火石帶回家的白臉卡耳格女巫閒言閒語的村民。從此之後,兩人便成為朋友。

    「有個小孩燒傷了。」她說。

    「誰的小孩?」

    「流浪人的。」

    葛哈將農莊門關好,兩人沿小路前進。雲雀邊走邊聊,氣喘噓噓,汗流浹背。小路兩旁的密草散出細小種子,黏在她的雙頰與額頭,她邊撥去種子邊說:「他們整個月都在河岸草地上紮營。有個男人,自稱補鍋匠,但其實是小偷,有個女人跟他在一起。還有個男的,比較年輕,老跟著他們混。那幾人完全不工作,光是偷竊、乞討,或靠那女人吃飯。下游的男孩子常帶莊稼給他們,好跟她鬼混。你知道現在是什麼年頭,攔路搶劫的土匪又跑來莊子裡,我要是你呀,在這年頭,我可會把門鎖牢。那年輕小伙子進村子裡來時,我正站在門前。他說:『小孩不舒服。』我看過他們有個小孩,跟只小雪貂一樣,一眨眼就閃開,我還以為看錯了。我問他說:『不舒服?發燒嗎?』那傢伙說:『她自己生火弄傷的。』我還來不及跟他一道走,他就跑了,不見了。等我走到河邊,那對男女也不見了,空空蕩蕩,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他們的獵網跟垃圾也都不見了,只有一堆營火,還冒著煙,然後就在那旁邊……半倒在裡面……在地上……」

    雲雀走了幾步,沒說話。她直盯著路前,不看葛哈。

    「他們連條被單都沒幫她蓋。」她說道。

    她大步向前。

    「她被推入還燒著的火堆。」她說道,嚥了嚥口水,撥去黏在炙熱臉龐上的種子。「也許她是跌進去的,但如果她醒著,至少會想法子避開。我猜他們大概打了她一頓,以為把她打死了,又想隱瞞他們對她做的事,才……」

    她又頓了一下,才繼續說。

    「也許不是他做的,也許他把她拉了出來,畢竟是他來求救。一定是她父親干的。我不知道,管他的。天曉得?誰在乎?誰能來照顧這孩子?誰知道怎麼做?」

    葛哈低聲問道:「她能活嗎?」

    「可能吧。」雲雀說道。「她可能撐得住。」

    一陣子後,她們接近村莊,她說道:「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非找你來不可。亞薇已經到了,我們無能為力。」

    「我可以去谷河口請畢椈過來。」

    「他也無能為力。已經不是……不是人力能救了。我幫她弄暖身子,亞薇給了她一帖藥,還下了安眠咒,然後我抱她回家。她一定有六、七歲了,但還沒一個兩歲娃兒重。她一直沒完全醒過來,卻發出一種嘶喘……我知道你也無能為力,但我想找你來。」

    「我想來。」葛哈說道。但在進入雲雀家之前,她慎畏地閉上眼,屏息一瞬。

    雲雀已把孩子驅出屋外,房內靜悄悄的。那孩子躺在雲雀床上,昏迷不醒。村內的女巫亞薇已在輕微灼傷處敷上金縷梅和痊癒草製成的藥膏,但右臉、右頭部和傷至見骨的右手,則未做任何處理。她在床上繪出庇耳符,僅此而已。

    「你能幫幫她嗎?」雲雀悄聲詢問。

    葛哈俯首望著灼傷的孩子,她的雙手毫無動靜。葛哈搖了搖頭。

    「你不是在山上學過醫術嗎?」痛苦、羞愧、惱怒自雲雀口中而出,乞求一絲解脫。

    「連歐吉安都無法醫治如此重傷。」寡婦說道。

    雲雀別開頭,咬住下唇,開始啜泣。葛哈抱著她,輕撫她灰白的頭髮。兩人相互扶擁。

    女巫亞薇從廚房走入,見到葛哈時皺了眉頭。雖然寡婦既未誦咒,也未施法,但據說她剛到弓忒時,以法師養女之身住在銳亞白,而且也認識柔克大法師,她無疑擁有深不可測的奇特力量。女巫似乎唯恐失去自己的地位,走到床邊四處撥弄,在小盤中堆了些東西點燃。在煙霧及熏臭中,她一遍又一遍不停念誦愈咒。腥臭的草藥煙霧使燒傷的孩子咳嗽出聲,瑟縮顫抖地半坐起身。她開始發出嘶喘聲,呼吸急促、簡短又沙啞,一隻眼睛似乎望向葛哈。

    葛哈向前,握住孩子的左手。她以自己的語言說話:「我曾服侍它們,也離開了它們。」她說道,「我不會讓它們奪走你。」

    孩子望著她,抑或望著虛無,試著呼吸,再試一次,又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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