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密碼 第一卷 新生 第十一關 美人蛇之死
    美人蛇和狍鴞對峙著。

    這是一個非現實的幻境,這是一次非人類的對決。人類並不能看清它們的底細和強弱,但它們自己卻知道。狍鴞已經恢復了猙獰,整個幻境中響起了它的暴笑,彷彿看到了一個愚蠢之極的妖怪在做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

    銀環的臉上已經失去有莘不破在無憂城中見到的那種嬗變的風情,她的神色籠罩在憂鬱中,然而這憂鬱並不能完全掩蓋她對狍鴞的恐懼。看到這種恐懼,眾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狍鴞的對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狍鴞的對手。

    然而她還是挺立著,怯生生地挺立在狍鴞和於公孺嬰之間。

    她回頭向於公孺嬰望了一眼,再轉頭,上半身也慢慢變化為巨蛇。巨蛇吞吐著血信,尾巴狂掃,向狍鴞捲去。狍鴞冷笑,任由她捲住自己,突然間一抓向巨蛇的七寸插落。一聲悲鳴中,無數鱗片紛紛飄落。

    「滾開!」於公孺嬰狂吼道。他左手虛探,「凌虛控鶴」,落日弓已在手中。沒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於公之斯,江離也從未見過如此利落的箭術:他這一箭竟然是向銀環射去,一撞之下,銀環全身劇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桿在與巨蛇的撞擊中粉碎,箭簇卻跌落在於公孺嬰腳下。

    狍鴞盯著手上的鱗片,詭異地笑道:「不錯啊。你躲過了雷劫,功力又有進步,要是以前,只怕這一抓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繼續道:「但我指點了你避難脫災的法門,你卻恩將仇報。而這個對你大呼小叫、張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維護。我實在搞不懂你們蛇類,難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話,那可是讓整個大荒原所有靈類笑掉門牙的大笑話!」

    巨蛇盯著狍鴞,眼神中除了惡毒,就是悔恨。

    狍鴞低頭看著於公孺嬰,饒有興趣地說:「但對你們人類,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殺了你老母,殺了你妻子,殺了你即將出世的兒女,而你居然還對她處處手下留情,剛才在外面,你什麼也不管,但居然還為了救她而出手。看來你們人類天天講的倫理綱常,夫妻恩愛,父子天倫,都完全比不上和異類的一宿偷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狍鴞還沒說完,於公之斯已經變了顏色。於公孺嬰全身發抖,痛叫一聲,一口血吐了出來。

    狍鴞突然出手了,在於公之斯的驚呼聲中,狍鴞的手爪和於公孺嬰的頭頂已經相距不過數尺。

    鮮血激噴。

    於公孺嬰被突然擋在前面的銀環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著軟在手中的巨蛇,彷彿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縮越小,慢慢地只剩下拳頭粗,丈來長。

    狍鴞漠然地看著這齣好戲,它並不著急,因為它已經完全有把握控制住場面,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覬覦已久的陶函之海。在這瞬間數變中,連於公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江離輕輕歎息一聲,一揚手,一朵藍花隨風飄出,落在銀環的七寸上,一沾鮮血,一朵變兩多,兩朵變四朵,傷口被藍花迅速覆蓋,血也慢慢止住了。於公孺嬰回過神來,滿臉的鬍鬚毛髮不住抽動,眼淚沾到鬍鬚上,沖刷著污垢和爛泥。

    「我死了嗎?」銀環慢慢睜開雙眼,然後她看見了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很悲痛,但那種自暴自棄的色彩卻也被這悲痛沖淡了。她突然很高興,儘管那種虛脫的感覺不斷襲來,它知道,它的元神就要喪滅了,這是比身體喪滅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興。望著這雙眼睛,她掙扎著蠕動自己已經不聽使喚的舌頭。

    「我很後悔,真的,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真的。但當我從陶函之海裡面爬出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但我更後悔的是在迦樓羅線前向你求饒。」

    「你當時沒有射殺我,卻射殺了你自己。那沒有射出來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愛、自信全部毀滅了。當我看見你之後自暴自棄的樣子,我知道我錯了。我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麼向你求饒?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親至愛,你殺我是天經地義。對你們人類來說,不正是這樣嗎?」

    「如果你殺了我,你就能像一個男人一樣重新站起來,不用自責,不用愧疚,如果你殺了我,就算殺了我以後再殺死自己,你也不會像這段日子一樣,像逃避影子一樣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願意看到你那樣子,看到你像一灘爛泥一樣,呆在仇恨的陰影中,想愛我又不能,想殺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見你這樣子,這不是我喜歡的男人,這不是改變了我整個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個於公孺嬰,我思念以前那個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復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讓你殺了我!」

    「我開始訴說我們之間的仇恨,我要讓你恨我,讓你殺我,可你為什麼不動手!」

    「我開始罵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動手。只要你肯動手,你一定能夠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為什麼不動手!」

    「我把你帶到無憂城,那裡有無數卑賤的男人,我故意在他們面前和你調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憤怒,你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張開你的弓,可是,你為什麼不動手!」

    「今天,你終於動手了,一動手就傷了無敵的狍鴞。哈!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死亡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也許並沒有那個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這個世界會繼續孤獨嗎?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今天,現在,我很高興……」

    這些話於公孺嬰聽得到嗎?聽得懂嗎?銀環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她已經走了。儘管蛇的軀體內心臟還在跳動,但銀環卻已經死亡了。若干年後,如果蛇能夠再一次修煉成妖精的話,那也不再是銀環,而只是存在在巨蛇同一個軀殼內的兩段完全不相干的記憶罷了。

    於公孺嬰呆呆地抱著微微蠕動的蛇,風聲響起,他本能地往後一躍,避過了狍鴞不耐煩的一掃。

    於公孺嬰抬頭,看見了狍鴞的冷笑,他右腳一點,突然向後滑出了二十丈,儘管抱著一條不能動彈的長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輕盈翔動。如果銀環能看到他這一滑的神采,一定會很高興。

    狍鴞冷笑著,一步步向於公孺嬰逼去,它並不著急。

    於公孺嬰環顧四周,在這個空蕩蕩的所在中,他看到一個衣冠狼狽卻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個怯生生卻令人一見忘俗的少年,以及遠處一張扁平的肉餅。接著,他看到了無力地坐在地上的父親。他的神色堅毅起來,放棄了逃跑的打算,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他需要全力保護的親人。

    於公孺嬰向後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轉身把長蛇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張開了落日弓。

    狍鴞對這個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許右眼的傷讓他太過小心了,因為這的的確確是不死不壞身練成以後第一次創傷。但當他看見這個男人似模似樣地張開了弓卻忘了搭箭時,仍忍不住狂笑起來。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擊得瘋掉了,傻掉了。一定是這樣的。狍鴞是一頭暴力型妖怪,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擊對手,卻能讓它擁有強烈的滿足感。就算是很厲害的強者,也常常會有一些很幼稚的習慣。

    在狂笑中,它看見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於公孺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於公之斯心中一動,手中落月弓一彈,一聲「寒霧之曲」的輕響中,一片輕霧蒙擋住了有莘和江離的視線,同時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片霧簾很薄,因為於公之斯的功力已經大幅度削弱了;但卻來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離只覺眼前一片迷濛,接著一種難以想像的強光突然暴現,穿透薄霧,刺得兩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強烈的光明中,兩人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想驚呼,聲音卻被另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淹沒了。慘叫的,竟然是狍鴞!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漸漸恢復了視力,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狂叫亂舞的狍鴞如同瘋了一般,無目標地攻擊著周圍的空氣。

    「它瞎了。」有莘和江離對望了一眼,同時想到,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層輕霧,也許自己也會像狍鴞一樣吧。

    「嗚——」狍鴞恐怖地吼叫著,它的怪力捲起的狂風刮得連身在遠處的江離也如受刀割,但和狍鴞近在咫尺的於公孺嬰仍默默地站在那裡,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面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面,有好幾次狍鴞的怪手幾乎和他擦面而過。

    「如果狍鴞能看得見,他只怕已經死了一千次了。」江離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於公之斯奔去。江離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彈,叫道:「接住,無論如何別鬆手!」有莘不破並沒有停住腳步,只是順手接在掌心,卻是一顆種子。他也不多問,江離讓他做的事情,他總覺得是理所當然,沒有多問的必要。何況他現在他也沒時間多問了。

    「快!」有莘不破來到於公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過去!」

    「什麼?」

    「你看它嘴巴張得多大!把我射進它嘴裡去!我去撕爛它的腸子!」

    於公之斯一愣,終於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但,那未免也太冒險了。

    「快!趁它還沒定下來。」有莘催促道。

    「讓他去吧。」江離說。這少年的話,連於公之斯都對之有一種信任感。他畢竟是當世之雄,決斷明快,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於是不再多說,落月弓一晃,幻變成一把巨弓,兩臂肌肉墳起,成為兩隻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並在一起的雙腳,把這個年輕人射了出去。

    陶函大箭手,當真名不虛傳。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處在瘋癲狀態中的狍鴞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覺銳風刺得兩耳劇痛,便已一頭撞在狍鴞的上顎。他知道只要給狍鴞牙齒咬中,那就萬事皆休,頭一碰「壁」,馬上往狍鴞喉嚨裡鑽,狍鴞是吃慣人的,但這次眼睛初盲,舌頭還來來不及攪動,某塊自己送上門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沒想,咕嚕一聲咽進了肚子。

    有莘不破進了狍鴞的食道,還沒來得及展開拳腳,四週一股又粘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掙不脫,踢不斷,不片刻,便覺連力氣也被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護體真氣,剛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蝕得體無完膚,但饒是如此,身體也漸漸覺得軟了下來。不但身體,連頭腦也越來越模糊。這種瀕死的情況,他經歷過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那時候有於公之斯救他,現在呢?有誰能來救他,有誰會來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訓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覺前講有莘氏的故事;阿衡老師,偷吃阿衡老師煮的清湯……他突然想起了江離,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責罵,想起和他打賭卻輸了,想起他召喚來妖怪強迫自己洗澡,呵呵,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給自己裡裡外外地再洗個乾淨,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兩個人真氣渾然一體的那種體驗。

    他的力量本來已經消散得乾乾淨淨,僅剩下一點自幼修成的護身真氣苦苦支撐,這時足太陽膀胱經和足少陰腎經卻無端端湧出兩股相逆相反的真氣,循經脈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龍虎交會以後,又分為陰陽兩道,分別順著手太陰肺經和手少陽三焦經,會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緊緊握住的掌心之中。

    狍鴞已經漸漸冷靜下來,於公孺嬰抱著銀環蛇默默發呆。於公之斯暗暗著急,看江離時,只見他雙眼緊閉,兩手虛抱成圓,兩隻手的掌心閃動著若有若無的光華。

    「難道他是在隔空傳功!這、這……,以他的功力,怎麼有可能做到!」

    江離深情無限地睜開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狍鴞終於靜了下來,傾聽著這個虛空世界的呼吸聲。「哼哼!」它殘酷地笑了,因為它已經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它在狂喜與狂怒的交集中向於公孺嬰的方向邁去,但剛剛跨出一步就頓住了!不對!這氣息的數量不對!這個空間之內,還有六個生命!就算那條蛇還沒死掉,也應該只剩下四個!自己剛才明明已經吞掉了一個!怎麼反而多出了兩個。

    就在狍鴞預感到一種不祥的時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陣悸動!它明顯地感到:有第七個生命誕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壯大!在一瞬間它忽然清楚了:七個生命——兩個在自己體內,五個在自己體外!就在它明白怎麼回事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打斷了它的思考,無數鋒銳的事物在它體內翻攪著,刺破它的腸,刺穿它的胃,但仍然無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膚,那胡亂尋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兩個方向蔓延,就在狍鴞剛剛產生大恐怖的時候,一陣穿透腦腔的劇痛讓它連恐怖的感覺也失去了。刀槍劍戟般的樹枝從狍鴞的眼耳口鼻中生長出來,一彈指間枝開葉茂,再一彈指繁花似錦,紅艷艷的桃花把這個空蕩蕩的幻境點綴得詭異而華麗。

    於公之斯和於公孺嬰看得目馳神炫,既歎息這殺戮的華美,又驚於這殺戮的殘酷。

    在桃花擁簇中,一個桃子迅速成長,開始只是拳頭大小,十彈指間長成五六尺方圓。這顆變態的桃子長到枝葉承載不住時啵一聲裂開,一個男人赤條條地跳了出來,遠遠指著江離的鼻子道:「這次無論如何,你休想再逼我連洗七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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