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滾帶爬 正文 第二章
    4

    我和小麥來到外婆的廚房。這裡不光有咖啡、啤酒、各類洋酒等飲料,還有豐富的時令小吃。小麥要了兩聽啤酒,要了一盤鴨蹼,還有一盤烤魷魚和一盤魚仔醬。看她很熟練的樣子,我猜想她一定是這裡的常客。我說,你這幾年混好啦,很小資啊。小麥說,什麼小資啊,我不喜歡這樣說——小資還不夠啊,瘋玩瘋玩吧,偶爾的。

    我們小心地喝著啤酒,也小心地說著話。

    一直到這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現在干什麼職業,從海馬的介紹裡,聽不出她是干什麼的,也好像沒有別人說。我是不是該問問呢?她花錢大手大腳,穿著也講究,不像是日子過得很緊的人。算了,該知道的,自然就水到渠成,她要是不想我知道,問了也白問,弄不好還破壞氣氛。要是讓我猜測,也許我們都看不慣許可證的作派(我們最初的碰腿也緣於此),所以我們才能坐下來聊一聊吧?也許呢,並不是這樣的,也許我們在碰腿的過程中,找到了某種默契。我看到,在暗黃的燈光下,小麥已經不像青春時那麼青春了,她的眼角已經有了淺淺的細紋。在我們這幫人中,小麥是最看出變化的一個,我不是說在事業上和心態上,我是說單從外表看。這是因為,十多年前,小麥才剛剛二十歲。十年的風霜和雨露,不要說人,就是石頭,也都會發生變化的。

    小麥從前是我們的打字員,那時候她職高剛剛畢業,又青春又健美,把我們一下子照亮了。我們那個單位叫招商局。這是開發區新成立的單位,從市裡招聘了很多人才,小麥、芳菲、許可證、達生、海馬、我,我們六人是第一批工作人員,招商局的局長是開發區管委會一個副主任兼的,副局長是工業公司的總經理兼的,而辦公室主任就是許可證了。許可證那時候三十多歲,剛離婚不久,單獨帶著十多歲的兒子。許可證開始時,還偶爾在星期天時,把兒子帶到單位去玩。他兒子叫許小暉,一個調皮而可愛的孩子。後來他追小麥,才不把兒子朝單位帶。許可證在我們招商局,不但年齡最大,閱歷最豐富,還給人老成持重的感覺。那時候,許可證就是做官的材料,招商局的日常工作都是由許可證打理的。那時候的招商局啊,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單位,熱熱鬧鬧的,區裡的,市裡的,很多人都打著招商的招牌,出去東奔西跑,反正花的都是公家的銀子。不過,出去招商的,不管是去國外,還是去香港、上海、廣州、深圳,都是管委會領導的事,招商局最多去個把拎包的人。具體說,如果是市領導出去招商,拎包的就是開發區管委會領導和市領導的秘書,如果是開發區領導出去招商,拎包的才是我們這幫人。再具體一點,能常常出去跟領導拎包的,只有許可證了,我們連拎包都輪不上。回想在那一年多的時間裡,我們的好年華真是虛度了。我們把能給領導拎包當成我們最奢華的追求和生活了。但是在那段生活裡,我們卻因此建立了一種不算深厚,但可稱得上親情般的友誼。這種友誼,用海馬的話說,天天見面了,是這樣的感覺,即便是一年甚至二年三年甚至十年見一次面,還是那種感覺。這種感覺,就像自家兄弟姐妹一樣。

    招商局辦公室沒有秘書,只有一個打字員,就是小麥了。小麥長一張好看的臉蛋,就是通常人們贊美的瓜子臉、杏仁眼、紅嘴唇的那種。根據當時的情況,小麥能夠來到招商局,就是因為她漂亮。小麥也深知自己的優勢,她不光把臉蛋展示給別人,還常常展示自己優美的體型。她高挑、細腰、豐臀、長腿,她的腿不像有的長腿女孩那樣像個長腳螞蚱,她的腿豐滿、結實而健美。因為她是打字員,出去拎包是沒有機會的。還因為,招商局辦公室主任許可證愛上小麥了(我們都看出來了),小麥只好天天跟我們打成一片。我們會跟她開玩笑。我們說,小麥你要拎包,就給許可證拎吧。我們跟小麥什麼玩笑都能開,就是不能開她和許可證的玩笑。開這樣的玩笑,小麥會半真半假地跟我們翻臉。小麥會說,開玩笑,我給他拎包,他也不照照自己是什麼樣子!我們再說,那就讓許可證給你拎包吧。小麥會把嘴一撇,他給我拎包,我還要考慮考慮。於是,我們知道了,小麥並不愛許可證。就是說,許可證愛小麥,只是火叉一頭熱而已。

    十年後,我和小麥在外婆的廚房裡喝著啤酒,說著閒話,自然就說到許可證自殺的事。小麥說,我才不相信他要為我自殺了。我說,這事情恐怕假不了。小麥說,你看到啦?他是割腕,還是上吊?他有那麼大一個兒子。我說,是啊,這該是你看不上他的主要原因吧?小麥說,才不會呢,兒子大好啊,省得自己養,你想想看,不費你一點事,就得到那麼大一個兒子,不要太便宜啊,我是說,他有那麼大兒子,他能自殺?我說,小麥你還真行,你這話,我還差一點就相信了。小麥說,去你的吧,哄你玩的,別的我不懂,別的,也許是別人的好,兒子還是要自己養。我說,聽不出來這話是你說的啊。小麥說,怎麼啦,我可是說真話啊。說完,小麥自己笑了。小麥笑嘻嘻地說,說說看啊。我說,什麼?小麥說,許可證自殺啊。我說,他自殺嘛,倒是沒有看到,不過他說他要去跳海,他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們是看到了。小麥好奇地說,是麼?我說,難道說,你不知道這個事?小麥說,我只是聽說了而已,人家還想再聽聽麼?怪好玩的。我說,你們還想重敘舊情啊?小麥說,我跟他呀?本來就沒有什麼情,更說不上舊情了,重敘什麼啊,你老陳瞎講什麼話,你老陳怎麼也瞎講啊,我不理你了啊。我說,我真的也說不上多少來,我知道的,你大約也差不多知道了。小麥說,本來就說說玩麼,要不做什麼?孤男寡女的,就這麼大眼瞪小眼?

    小麥說完,眼睛期待地看著我。

    那就講講看,要是不對,你再補充。

    於是,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開發區。

    那時候的開發區,很多地方還是待開的荒地,我們招商局在幾間臨時平房裡上班。我們吃飯是在較早進區的企業鋁鉑包裝廠食堂裡。每天中午,我們拿著碗筷,要走過一片荒地。記得,許可證說要跳海的那天他並沒有喝酒,在飯桌上埋著頭吃飯。除了許可證,我們其他人年齡相仿,當然,小麥比我們要小四五歲。我們時常在飯桌上口無遮攔地說笑,那天不知什麼事情就說到了愛情。你知道,許可證年齡已經不算小了。許可證還像小青年一樣,突然說,干脆跳海算了。許可證的樣子有點傷心欲絕。我們都知道他愛上了小麥。在我們這撥人當中,年齡最大和年齡最小的相愛,本身就具備了許多看點。再加上許可證略帶表演的口氣和神態,我們都覺得,他們的愛情非常有趣。海馬首先說,怎麼,到現在還沒上手?許可證鼻子一歪,就哭了。許可證突然就哭了。許可證嗚嗚地哭著。許可證說,我要去跳海,我要去跳海,我就從老鷹嘴那兒跳下去。許可證的話讓我們目瞪口呆。我們互相看看,都想笑。我看到芳菲還是笑了。芳菲捂著嘴偷偷地笑。芳菲說,你什麼時候去跳啊,對我們講一聲,我們好去看個稀罕。許可證說,今天,就今天。芳菲說,你這人一點骨氣都沒有,你要跳海跟我們說頂屁用啊,你去跟小麥說,小麥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啊?你趁小麥到市區去辦事才說,一看你就有問題,你應該讓小麥去為你感動,為你傷心,為你自責,跟我們說干什麼啊,我要是看到你跳海啊,還要去扔坷垃,你想不死都沒用了,淹不死你也要把你砸死!喂,許可證,要不要我們到市裡把小麥叫回來?小麥也真是的,遲不請假早不請假,偏偏在這時候請假。對呀,小麥這時候請什麼假啊,是不是去相親啊。芳菲說完,大聲笑了。我們覺得,芳菲不該這麼說,許可證那眼淚可不是裝出來的。

    但是許可證還是不吭聲了。在大家笑聲中,他把一碗菜湯喝了。

    我們從鋁鉑包裝廠食堂一直說笑到單位,正好趕上下午上班。我們在許可證的辦公室繼續說笑。這時候電話響了。芳菲接過電話,說,你找誰?噢,他呀,他出事了,對,出事,出事就是自殺……自殺都不懂啊?自殺就是自殺唄,什麼?為什麼?還一定要為什麼啊?為愛情啊……這你就不懂了,對,就剛剛……跳海呀……不開玩笑……我是誰啊?我是誰不關你的事。許可證一把奪過話筒,對著話筒說,開玩笑開玩笑……你是……哎呀,李景德李主任啊啊……啊啊,全亂了……啊,啊,是,是,好,好,新加坡,好,我這就去准備……李主任,他們剛才在開我玩笑……是,老同學你放心,我一定加強管理。

    許可證放下電話,他想批評芳菲幾句,芳菲已經嚇跑了。許可證對著我們訓道,連區辦李主任的電話芳菲也敢亂開玩笑,差點誤大事了,真是不像話,以後,這樣的玩笑不能亂開了,要是出事,誰都頂不住!這個是這個這樣的,我要跟李主任他們到新加坡去招商了,不跟你們閒扯篇了,我要去訂機票。海馬說,誰去拎包啊,這回該輪到我了吧?許可證說,李主任點名讓我去……什麼拎包啊,我們是代表團正式成員。海馬說,你不抓緊盯著小麥啊,你這一走,連跳海的機會都沒有啦,大主任,這次,你就讓我去拎一回包麼?許可證說,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海馬說,這還不簡單,你跳海不就得啦。你跳海了,從老鷹嘴那兒跳下去,機會不就留給我們啦。這回連許可證都跟著我們笑了。

    這事情經過幾番演義,變成了許可證和小麥在老鷹嘴約會,許可證向小麥表白了愛情,遭到小麥的拒絕,然後,許可證便跳海自殺,被養海帶的漁民用魚叉叉了上來。實際上這只是演義的一種,還有好多版本,最玄的是,許可證被蝦婆婆一口一口吃掉了,剩點骨頭,上面還叮滿了海螞蟥。還有一種說法,顯然是好事者費心編排的,說許可證和小麥在海邊約會,互相調戲的差不多了,都出狀態了,可臨到做愛時,許可證家伙不行了,就像海螞蟥一樣軟踏踏的。小麥忍無可忍,一腳把許可證蹬到了海裡。等到小麥把許可證拉上來時,許可證身上已經叮滿了海螞蟥。小麥不想看著他被螞蟥活活叮死,就找來兩根小樹枝當筷子,把螞蟥一個一個夾下來。夾了一個多小時才把螞蟥夾干淨。小麥還想再看看他那不爭氣的家伙,可小麥竟然找不到了。原來一不小心,小麥把他命根子當海螞蟥夾掉扔進海裡了。這個版本流傳最廣,也最讓人津津樂道。只是沒有人當著小麥的面,說這樣的玩笑。倒是許可證,得了個螞蟥的綽號,一度還在朋友中間流行了半年多。

    要是被叉上來就算他幸運了,小麥說。小麥對過去的事情饒有趣味,她說那時候還是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她重復了許多女人常常重復的一句話。她說,生活要能從頭再來該多好啊。我說,是不是後悔啦?小麥說,後悔什麼啊,後悔也不是你想的那種後悔,要說啊,青春真應該好好張揚,好好享受,你看,一眨眼,我也老了。小麥有點傷感。我覺得這種話題不宜再說了,會越說越沒勁的。我說,關鍵是感覺,或者說體會,自己感覺怎麼樣了就怎麼樣,你說是不是。小麥沒有說什麼,她望著我,漸漸地笑了。我們後來說話不多,基本上是她說我聽。她說時下裡的一些風氣,說誰誰誰和誰誰誰搞婚外戀了,說手機短信,說服裝啊化妝品什麼的。我們的腿沒有再碰撞。燈光把她的臉打得很暗。她每一次跟我笑都是漸漸的,都突出了笑的過程,就像一顆石子扔到水裡,水波慢慢地漾開來。我對小麥的笑感覺很深,我覺得小麥的笑是專門為我笑的。

    那天我們在外婆的廚房坐了好久,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的。我們在離開時,是我把她掛在衣鉤上的大衣拿給她的。她在穿大衣時,我看到她身體一挺一扭,她藏在毛衣裡的豐滿的乳房就突現出來。我內心感動一下,一陣陣地激昂和沖動,我想抱抱她。我知道,錯過這個機會,下一個機會就很難再現現在的心情了。我說小麥我……我……我的雙手搭到了小麥的肩膀上。小麥微笑著。她眼睛並沒有看我。但是她已經感受到我要干什麼了。我正要抱住她,我看到她眼睛突然湧出淚水來。我驚慌地松開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流淚。我對她的了解,還不能讓我對她的突然流淚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斷。

    白天時我和海馬通了電話。我從海馬那裡了解到,小麥曾經有過短暫的婚姻,是她主動要離的。是什麼原因促使她離婚,海馬也所知甚少。海馬只知道她有時候很神秘。想找她反而找不到,在不想找她時,她又能突然出現。上次達生請客,實際上就是一次偶然碰面,才請到她的,才重新得到她的手機號的。至於海馬說到她有孩子的話,不過信口而言罷了,那是因為要表達某種氣氛才這樣說說而已。海馬還一語雙關地對我說,老陳,你應該多關心關心小麥。

    海馬真是個感覺敏銳的家伙,我也真想多關心關心小麥。但是,我能關心她什麼呢?她需要我關心嗎?

    5

    這真是一個吃吃喝喝的年代。如果在中午或傍晚時分,你的電話響起來了,一般情況是,不是你要請人吃飯,就是有人要請你吃飯。

    我在畫布上繼續我的畫作,我一邊作畫一邊期待,因為我肚子已經呱呱亂叫了。我就是在這樣的期待中,手機的鈴聲大作。我估計十有八九有人要請我吃飯了。我看一下號碼,是許可證的手機。我接了電話,對方問我干什麼。

    我說我還能干什麼,准備找地方吃飯去。

    許可證說,正好,你過來吧,到西天飯店,來喝酒。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不過我還是多問了一句,我說,有什麼事啊?

    許可證說,我心情不好,你來陪我喝兩杯。

    許可證說他心情不好,這句話怎麼聽起來都像是假話。他即便是心情不好,也不應該是我去陪他啊,他那麼多朋友,男男女女,官場上的,生意場上的。要是真的心情不好,輪也輪不到我啊,陪他的人多了呢。他叫我,不會有什麼別的事吧?管他呢,只要是有酒喝,有飯吃,我去管那麼多干什麼啊。

    我心裡很踏實。我又可以飽食一頓了。我沒有打的,而是慢慢地向許可證說的那家飯店走去。下班高峰已過,只有出租車像海裡的魚群一樣,嘩地穿過去,嘩地穿過來。我一般是不坐出租車的。這個城市出租車的起步價很便宜,只有五塊錢。五塊錢對於別人來講,還不夠吃一包煙的,對於我來講,就是一頓飯錢了。我可不拿一頓飯錢去坐十多分鍾出租車。而且,步行,是可以看看街頭的熱鬧的。現在,雖然天已經黑了,但街頭還是有許多景致的,比如那些漂亮的女人,我一定要盯著看上幾眼。我早就發現,許多漂亮女人並不討厭我去看她,相反的,還有一些時尚女人,故意風情地扭扭腰晃晃屁股什麼的。我有一個毛病,由來已久了,就是,在我無聊的時候,我會跟著某一個漂亮女人走上一段路——我不會去打她什麼主意的,跟著她走一段路,我會忘記無所事事帶給我的無聊和煩躁,我會暫時忘記我目前的尷尬的處境。我的心情會得到某種說不清的愉悅。不過,今晚,我不坐出租車,我沒有去跟蹤什麼女人。我是想起那天達生請客,小麥是步行著去的。看出來,小麥的生活不錯,說優越也是差不多的。小麥都能步行赴宴,我又為什麼不能呢?

    這條街道剛剛改造過,人行道上鋪了彩磚,路燈也造型別致。在走過一家超市門口時,有人送我一張小報紙。這種小報我經常接到。那些站在路邊的很年輕的男孩女孩,懷裡抱著一疊廣告小報,往過往行人的自行車車筐裡扔,往過往行人的手裡塞。我收到這樣的小報,一般是走了幾步以後,隨手丟到路邊的垃圾桶裡。但是今晚這張小報我沒有扔,可以說那個男孩送得恰到好處,我可以一邊走一邊看看。這是一張綜合性的廣告類小報,只有四開四版,上面賣什麼的都有,大到家用電器,小到防臭鞋墊、腳氣神油,還有豐胸豐乳、洗牙割雙眼皮、包治腎炎性病什麼的。我看著看著,突發奇想,我為什麼不能辦這樣一張小報紙呢?我可以租一間房子,不一定是豪華的門面房,有一間辦公用房就可以了,然後,注冊一個公司,就像我以前注冊的那些公司一樣。或者,干脆,就把我以前注冊的那些公司拿一個來用用,雖然那些公司早已名存實亡,沒有年審,我可以找找許可證,讓他幫我說一聲,到區工商局補審一下就可以了。我還可以利用一下芳菲的關系——她手裡那麼多廣告客戶,芳菲打聲招呼,讓他們在我小報上做一下,鈔票就滾滾而來了。可芳菲她願意幫我打招呼嗎?我從前投資都很盲目,貪大求全,遠的不說,就說最近(三年前)一次吧,我在寧連高速的某個入口處,投資二十多萬做了四個十二面的巨型廣告牌,本想大撈一把,沒想到市政部門一聲令下,那條高速路的入口改道了,和連徐高速匯成全立交,其結果你都知道了,二十多萬只拆下來賣了萬把塊錢廢鐵。從那以後,我就一文不名了,我就全靠手裡的一枝畫筆,饑一頓飽一頓地混社會了。如果能編一張廣告小報,投資不但少,回報卻很高,我說不定能夠東山再起。我可以招一些人,為我拉廣告。我招的員工可以沒有底薪,按比例提成,就五五分吧。如果一個版做一萬塊錢,四個版就是四萬,除去成本,我最保守也能賺一萬塊,如果能一周出一期,一個月就是四萬多,一年就是十幾萬……我被我的想法感動了。我覺得這回我一定能成功,一定能一掃以往的晦氣,重新進入成功人士的隊伍。那樣,我就是一個有尊嚴的人了,就是一個受人尊重的人了。就像張田地那樣,就像達生那樣,就像許可證那樣,我也可以西裝革履地和李景德、金中華他們打打牌喝喝酒了。我抬起頭來,仰望天空,感受一下我虛擬中的成功。我看到了不遠處南極大廈頂端的一幅巨型廣告,一個身穿高檔西裝的男人,手拿一款漂亮的手機,在藍天上做飛翔的姿勢——這是一幅手機廣告,創意正是出自我的手筆,只是在色彩搭配上,廣告商和客戶都沒有聽從我的意見,不過這雖然不影響我的收入,可我的固執己見,讓廣告商(也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中斷了和我的合作——這是我另一個失敗的教訓。這種失敗經歷多了,我會在以後陸續介紹的。

    我手機又響了。

    許可證在電話裡說,到哪裡啦?

    快了,我說,幾分鍾就到。

    快啊,等你。許可證說。

    到了西天飯店四樓小餐廳,我只看到張田地一個人。我跟張田地打一個招呼,坐下來,我說,許總呢?

    張田地說,打電話去了。

    張田地面色嚴峻,不停地抽煙。從張田地的表情上,我可以看出來,許可證真的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了。張田地和許可證是老同學,關系自然是非同一般了,別的不說,許可證公司裡蓋倉庫,工程也是張田地干的。要說經許可證搭線,張田地干的那些中小工程,更是不計其數。張田地起初也正是靠這些中小工程起的家,接下來,張田地才能在很短的時間裡,發展壯大了自己的實力。現在,光是挖掘機、推土機、打樁機、塔吊等重型機械設備,價值就是幾千萬元。所以,張田地的財富,局外人根本心中沒底。就是許可證也只是知道這家伙有錢,卵子比地球還大,至於富到什麼程度,恐怕也是諱莫如深。但是,兩個人的關系,卻是比混凝土還要牢固。

    張田地都心事重重的樣子,看來確實遇到棘手難題了,否則,憑張田地的經濟實力和關系網絡,很難有擺不平的事。

    許可證進來了,手裡拿著手機,有點垂頭喪氣。

    張田地問,怎麼樣?

    許可證說,李景德參加市長辦公會,來不了。

    張田地說,我說孫市長怎麼聯系不上嘛,除非開會,一般他是不關機的。

    許可證這才跟我點一下頭。

    我突然覺得,我到這裡來,純屬多余。他們一定有特別重要的事,又是李秘書長,又是孫市長,驚動到這一級別的領導,我這種社會閒散人員,能幫上什麼忙呢?除非談畫,或者和藝術沾點邊的話題。可許可證是從來不說這些的。我說話口無遮攔,辦事毛毛糙糙,不添亂就算好事了。不過,這些年下來,正反兩方面經驗,我總算學了一招——沉默。

    我一聲不響地聽著許可證和張田地說話。我總算聽出來了,許可證單位的領導層,又發生了變化。這樣的變化是許可證不能接受的。如前所述,許可證公司的老總當了副市長以後,幾個副總都有了心事,不久又都沒了心事,這是因為,公司來了一個黨委書記做一把手,通常情況是,黨委書記兼總經理是在情理之中的(據說都這樣內定了)。但是,風雲突變,就在今天上午,市裡新任命了公司老總。如果這個老總是外單位調來的,許可證也還能心平氣靜,可這個新老總,竟然是公司排名最後的一個副總。論能力,該人沒有過人之處,論年齡,他還比許可證大一歲,論資質,該人當副處級領導還不到四年,而許可證已經干了八年副處了。八年啦,連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都被趕出了中國,許多人在槍林彈雨中由一個兵蛋子升到了將軍,許可證呢,早就血染征袍了,還是一個不疼不癢如雞肋般的副處。

    許可證雖然垂頭喪氣,雖然長吁短歎,但還沒有悲觀到喪失起碼的風度。他和張田地認真分析了這次的失敗和教訓。張田地認為,這算不上失敗,這不過是一次失誤而已,操作上的失誤,是被一些看似成為規律的事情蒙蔽了眼睛,以為公司的人事已經塵埃落定,所以才沒有進一步動作,被別人鑽了空子。許可證覺得,這是最好的一次機會,沒有把握住,真是可惜了。許可證還認為,恐怕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說到這裡,許可證神色黯然。我猜想,許可證內心裡一定非常非常失望,一定非常沮喪。可他讓我在這時候來干什麼呢?難道僅僅是讓我喝酒吃飯?我倒是確實餓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了,我肚子裡早就嘰哩咕嚕了。

    張田地也不便多說什麼,他以生意人的眼光高瞻遠矚地分析一番後,看了看我,仿佛知道了我的心事。他說,我們先吃飯吧,搞幾個好菜,邊吃邊等著,看看李景德秘書長能不能來。

    許可證欠起屁股,說,喝點白酒吧,老陳,坐。

    我們從沙發上一起往桌子邊坐。

    許可證說,就我們三人吃飯啊,老陳,你看看再喊幾個來。

    我已經學聰明了,這種時候,我可不能亂喊別人。我說,你說喊誰我就喊誰。

    許可證說,達生應酬多,說不定喝得差不多了。海馬要寫小說,把小麥和芳菲叫來吧。

    我這時候才知道,許可證讓我來,只是把我當成一味調料,以便讓小麥和芳菲恰當地亮相。我想,這個任務我還是能夠完成的。我先打芳菲的電話,芳菲說我都吃過飯了,不過,她還是很快樂地答應了,說等會就到。我再打小麥的電話,小麥的電話關機。我一連打了幾次,都是關機。我看到許可證的臉上的失望,比他沒當上總經理還失望。我就知道了,許可證對沒當上老總之事是無可挽回了,他讓小麥來吃飯是真心的。

    他想和小麥重敘舊情,或者繼續在小麥面前顯擺,最終的目的,是讓小麥後悔。許可證花心不改野心不小。他不好單獨請小麥,他把芳菲捎上了。他不好讓芳菲請小麥,又把我捎上了。芳菲答應來了,這並不是許可證的原意,小麥電話接不通,才是他真要著急的。

    許可證說,電話打不通啊?

    關機。我說。

    再打看看。

    我又一連打了幾遍。電話裡還是傳來一成不變的電腦小姐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許可證說,你有沒有她別的電話?譬如家裡的,譬如小靈通。

    沒有,她只留給我手機。

    許可證說,芳菲是不是知道小麥家裡的電話。

    我又打芳菲的電話。問芳菲,芳菲也不知道。芳菲連小麥的手機都不知道。許可證又讓我問海馬和達生,他倆也不曉得。我連這點事都辦不成,覺得有點對不住許可證。

    許可證果然說了,老陳啊,你讓我怎麼說你呢,難怪你至今一事無成了。

    我不說話。我真慚愧。但是,讓我怎麼辦呢?我總不能變一個小麥來吧?何況,小麥不來,也是我希望的。小麥那天和我在外婆的廚房裡喝咖啡,我對她印象特別好,我們在吃飯時,腿不時地碰在一起,我們很多話都能說到一起。小麥手機不開就對了,這在冥冥之中幫了我,冥冥之中,小麥似乎知道許可證要找她。再說,許可證家裡有年輕貌美的老婆,她老婆的名字更是有一個好記的名字,叫江蘇蘇,長江的江,江蘇的蘇。許可證還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如果不是他今天心情不好,我說不定會不酸不甜地說他幾句。

    張田地看出許可證的心事了。張田地說,兩人不賭錢三人不喝酒,我喊一個女朋友來吧,挺不錯的,喊她來陪咱們喝兩杯。

    許可證說,誰啊,不會是胡月月吧?

    不是,胡月月跟她姑媽到馬來西亞玩去了,我是叫另外一個小朋友,沒事的,許總你好好跟她喝。她還是個學生,在……來了我再介紹吧,你們先喝茶,我開車去把她接來。

    許可證心裡有數了。他臉上的表情開始松弛下來。

    張田地一出去,我這時候卻又後悔了,早知道這樣,我也不叫芳菲來啊。桌子上多了個小姐,芳菲坐在那裡算什麼啊。

    屋裡只有我和許可證了。許可證沉默一會兒,說,其實,當官不當官無所謂,就是覺得,被人耍了,不好受。許可證自己笑笑,又說,耍就耍吧,我耍別人這些年,就不興別人耍我一回?

    還是當官好。沒有別人,我說話就有些放肆了,我說,當官就可以腐敗,腐敗可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啊,不當官哪有機會腐敗?當了官,最起碼有車坐,有飯吃。有車坐不得了啊,等於花幾十上百萬配了個私家車,還順帶配一個駕駛員,想干什麼都有車坐,吃飯就更不用說了,有簽字權,想吃什麼吃什麼,想上哪裡吃就上哪裡吃,老婆孩子過生日都能上飯店吃一頓。連嫖娼、洗腳,都能開張吃飯發票報銷。

    許可證笑了。許可證說,老陳你不得了啊,你什麼都知道啊。

    我說,誰不曉得啊,從上到下,從男到女,從老到幼,從領導干部到普通干部,就是傻瓜都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就沒有用?

    有屁用!

    許可證說,也是,隔三差五抓幾個腐敗,那是做做樣子,給我們這些傻瓜看看的。

    你還傻瓜啊?我說。

    許可證說,今天就你老陳和我,說句良心話吧,這年頭,不貪點小利,不謀點小私,誰去費心思當官啊,不過,什麼事都有個適可而止,把握好度,把柄不能太長,目標不能太顯眼,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所謂槍打出頭鳥。是不是老陳?我跟你都說實話,要不是多年朋友,我跟你說這些干什麼呢老陳。老陳,哪天你和小麥聯系上了,跟我說一聲,我做東,就我們三人,小范圍聊聊。

    我答應著,心想,我才不把小麥往火坑裡推了。

    到我家也行。許可證又說,嘗嘗我的手藝。

    我說,你做菜好,誰都知道,就是沒嘗過。

    以後多到我家玩,我也不想提拔了,也不想進步了,找好朋友玩玩算了。許可證的話,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接著,他又談了他會做的幾道拿手菜。真是縣官愛打連花落(叫花子),許可證一個大男人,事業上也算成功,喜歡研究菜譜,還喜歡親自實踐,真是不可思議。看來仕途上的失敗,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6

    要說,張田地真叫有本事,他帶來一個瘦瘦的女孩子,人雖不能說漂亮,小模小樣卻也利落,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靈靈活活,就像要說話一樣。她嘴唇薄薄的,又略微偏大,看來嘴上的功夫也不簡單。

    和張田地一起進來的,還有芳菲,她是在樓道裡碰到張田地的。

    芳菲笑笑地進來,跟我們大大方方都打了招呼。

    入座之後,照例是一番介紹。那個瘦瘦的女孩,張田地讓我們叫她小芹,我就想起《小二黑結婚》裡的小芹。此小芹比彼小芹要現代多了,她一進門就脫了短風衣(也許是棉衣),把身穿紅色毛衣的苗條身姿展現給我們。紅色穿在她身上很妥帖,就像一只帶著露水的紅辣椒。我不知道女孩來路深淺,自然不便說什麼。看來許可證也裝得很正經,張田地把她安排在他身邊,他也沒有對她調情什麼的。而女孩卻不客氣,目標明確地往他身上貼,不停地跟他碰杯喝酒。女孩可能事先得到了張田地的暗示,知道許可證心情不好,說話也便歡歡樂樂大大咧咧的。她說,來,許大哥,干一個!或者說,大哥再干一個。她把干,讀成了干部的干音,而且不露聲色。女孩端杯的動作和別人不一樣,她伸出中指和無名指,把高腳玻璃杯挑起來,小酒杯送到嘴唇上時,嘴巴就含住酒杯了,她不是手腕一抖,而是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去了。

    她像主人一樣,給我們夾菜,跟我們喝酒。女孩說話和喝酒一樣,干干脆脆,酒量看來真的很大。

    我一點也不討厭她的咋咋呼呼,相反,還有點喜歡——她的到來,把桌上的氣氛調動起來了。她太年輕,看她年齡也就十七八歲。張田地剛才介紹了,說是職業技術學院的學生,在他那兒兼職做文案工作(這麼小的孩子,會做什麼文案)。許可證也許認為女孩是張田地的人吧,不便下手,或者呢,礙於芳菲的面子,也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表現得太下作。不過,許可證倒是很聽她的話。她叫許可證干杯,許可證就干杯,她叫許可證吃菜,許可證就吃菜,她還拿過許可證的餐盤,給許可證夾菜。然後,她給我們夾菜。她熱情真是過頭了。不過誰都喜歡她的熱情。

    我和許可證喝過幾次酒了,還沒看過他喝酒如此干脆過。許可證紅光滿面的,不像是個剛受了打擊的人。看來女人真是一劑好藥,能包治百病,許可證輕易就讓這個漂亮的像陽光一樣的女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芳菲由於晚來,還不知道許可證單位的事,她也不知道許可證新受的打擊是因為什麼。芳菲看目前的陣勢,以為許可證在情感上出現了問題。再聽聽他們的言語,又不像。我看出來,芳菲一頭霧水,又不便問什麼。可能是對小芹纏住許可證喝酒有些不服吧,芳菲適時地和小芹喝了一杯。小芹大約是個很懂點禮貌的青年,又回敬了芳菲一杯。芳菲蠢蠢欲動,還想跟她喝。我不想讓芳菲跟她喝酒,這女孩子喝酒有些嚇人,紅酒喝了那麼多,後上的一瓶極品雙溝大曲,也讓她喝下去大半瓶了,這時候芳菲再跟她斗酒,有點趁火打劫的嫌疑。我們不能這樣對待人家,應該讓她歇歇,至少不能把人家喝醉吧。我就仿效小麥,用腿在桌子底下碰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提醒芳菲,或者暗示她,別跟這個小芹喝了。我碰芳菲的腿,是因為她腿就在我的腿邊,若即若離的,有那麼幾次,都碰到了。誰知,我有意識的一碰,芳菲並沒有像小麥那樣響應我,而是把腿拿到了一邊。我突然意識到我此舉有些草率了,芳菲說不定認為我有些輕佻,想討她的便宜。我想跟她解釋,又不知說什麼。我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看我。我知道她眼角的余光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了。她對我道歉的眼神毫不理睬,卻面無表情地吃一口菜。她的面無表情,完全是因為我碰她的腿造成的,面無表情就是不悅,就是不高興。

    芳菲,敬你一杯?我端起杯子。

    芳菲豎起耳朵,認真聽許可證和小芹說話了。

    我想她應該是聽到我的話的。我坐不住了,還有什麼比受人誤解更難受呢,而且,又是受這樣的誤解。說真話,我覺得我像有一只蒼蠅,不小心被我自己吞到肚子裡了,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只好自己惡心自己。

    好在張田地在這時候發揮了。張田地可能是看到情況不對吧。小芹不停地向許可證挑戰,而許可證不但不積極迎戰,還有退縮的意思。張田地淺淺笑著。張田地說,小芹,你知道坐在你身邊的老板是誰嗎?

    知道耶,不就是許大哥嘛。小芹燦爛地笑著。

    你知道不知道,你許大哥可不是凡人啊,他有特異功能。

    小芹驚訝地張大嘴巴,不會吧,看不出來許大哥,還有特異功能耶,呀,我好怕耶。

    小芹誇張地抱著胸,好像許可證眼睛能透視她的衣服。

    我們都笑了。

    張田地說,許總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幾斤幾兩。

    小芹這才放心地笑了。小芹說,許大哥耶,這麼厲害噢,許大哥那你看看,我是多重噢,是幾斤幾兩噢。

    小芹舌頭突然團了,說話不帶耶了,而是後音都要噢一聲。

    許可證知道這是張田地在逗他們玩。許可證就看著小芹。小芹也心領神會,她騰地站起來,做亮相狀,挺胸收腹,笑逐顏開,說,許大哥你好好看看噢,看看我幾斤幾兩噢,猜不准我可要罰酒噢。

    張田地說,怎麼說話呢,怎麼能叫猜呢,你許大哥有特異功能,眼睛就是秤,一桿標准秤,把你稱得斤兩不差。

    許可證打量著小芹。小芹雖瘦,腰卻圓滾滾的,屁股也上翹,加上身高有一米六五左右,應該不會低於一百斤。也許許可證實在拿不定主意吧,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說話。小芹也不急,擺好了姿態,還原地轉一圈。許可證看著,就是不開口。

    張田地說,許總可能好久沒幫人看了,功夫廢了不少,不過他只要試試,馬上就能恢復功夫的百分之八九十。小芹,你不信讓你許大哥試試看。

    小芹鮮紅的大嘴撇撇,說,吹牛吧,還特異功能耶,就是讓你試,試到明早,你許大哥也試不出來噢。你說許大哥,你是不是吹牛,不怕喝酒就來呀,來試啊,幾斤幾兩,可是不許差的噢。

    小芹架著胳膊,做著讓他抱的姿勢。

    許可證站起來。許可證有些不好意思,他笑著,伸出兩只大手,卡住了小芹的腰,他剛要用力試,小芹顯然是害癢癢,她哧地笑著,趴到許可證的懷裡。許可證這時候沒有客氣,他配合很好,順勢就把小芹抱起來。

    張田地說,許總你莫急,好好掂量掂量,別說錯了讓人罰你酒。

    許可證把小芹抱在懷裡,試試,掂掂,又試試,又掂掂。小芹就笑癡了,在許可證的懷裡游著扭著,不像是抱了一個小芹,就像抱一只寵物犬,或者一條泥鰍。

    我們笑得開心了。我暗暗佩服張田地,他既讓他們調情,又不顯山不露水,讓大家都不尷尬。

    許可證把小芹放下來。二人雙雙回到坐位上。張田地說,許總,這回看你的了,你功夫廢了那麼久,今天要是能恢復,還要請小芹喝酒呢,你說是不是小芹?

    那當然噢。小芹說,許大哥說吧,說不准,我可要罰你酒噢。

    許可證大約知道張田地有安排,就是說錯了,也有張田地打圓場,所以,他未加思索就說,一百零二斤。

    小芹大叫一聲,媽耶,我昨天剛剛稱過噢,不多不少耶,整整一百零二斤,佩服,佩服,來,我自喝一杯,許大哥,我自喝一杯噢。

    小芹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非常優雅,非常讓人憐愛的樣子。

    張田地意猶未盡,他憋著勁,要把今晚這場戲導演好。他說,小芹啊,別看你許大哥特異功能這麼准,他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你看他只試你一小會兒,就累成那樣了,又是臉紅又是喘氣,你要是跟他掰手腕,他都不是你對手。你一個女孩子,手腕多細啊,手也又小又瘦,根本沒有什麼力氣,但是你許大哥更沒有力氣,他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你就是讓他兩只手,都不是你的對手。

    不知是許可證故意配合,還是他真不想再做這種游戲了,他說,算了算了,我確實沒勁,我掰不過小芹,小芹別看是個女孩,渾身都是勁,勁頭還不小呢。

    張田地說,不掰不行,你就是掰不過小芹,也不能耍賴啊,小芹,教訓教訓你許大哥。

    小芹說,許大哥怕了噢?來,掰手腕就掰手腕,不掰怎麼好說輸噢,來啊許大哥,說好了,誰輸誰喝酒噢。

    許可證和小芹就把各自面前的盤子杯子向裡推推,擺開了戰場。許可證坐在小芹的右邊,小芹坐在許可證的左邊,小芹緊緊地靠著桌子,兩個人的右手就緊緊地挽在一起了。小芹說,好沒好。許可證又重新握握小芹的手,說,好了。小芹說,一、二、三、開始。許可證只稍稍一用力,小芹手就倒下去了,小芹手倒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小芹胸前的乳房。兩只手,就沒頭沒臉地撲到小芹尖挺的乳房上了。如果說小芹的手是倒下去的,還不如說是小芹的手引著許可證的手去蹭她的乳房更恰如其分些。小芹很開心乳房被蹭一下,她說,不算噢,我沒准備好噢,三打兩勝,再來一把!小芹說三打兩勝的時候,小芹的手還沒讓許可證的手離開自己的胸。小芹說,行不行噢許大哥,三打兩勝噢。許可證這時候不說也要說行了。於是,小芹才把許可證的手拿到桌子上。與第一把如出一轍,小芹還不是許可證的對手,許可證的手背,大面積的觸在小芹的乳房上了,許可證不是蹭蹭她了。小芹的手很巧妙地從許可證的手裡漏下去,翻到許可證的手背上了。許可證的手很踏實地摸在小芹的胸脯上。

    我看到芳菲的眼睛望著別處——她是不想再看這樣的鬧劇了。有意思嗎?她仿佛在說。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新鮮的把戲。

    許可證的手沒敢停留時間太長,他極不情願地離開了。只有在這時候,我覺得,我們才是多余的人。

    許可證勝了兩局,自然小芹喝酒了。小芹這杯酒喝下去,不行了,直接趴到了許可證的懷裡。小芹醉了。

    張田地說,許總,小芹醉了,你把小芹送回去吧。

    這個任務不要太艱險了。許可證說。

    越是艱險越向前啊。張田地鼓勵道。

    許可證張大了嘴笑,他一嘴的牙齒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開我的車。張田地掏出車鑰匙扔給許可證。

    許可證接過車鑰匙。一只手臂裡挽托著小芹。小芹就像面條一樣,迷離地軟在許可證的懷裡。

    行吧許總?

    我醉了。許可證半扶半抱著小芹出去了。

    芳菲起身,從衣架上拿衣服。

    張田地說,別走啊芳菲,我們坐一會兒,等會李景德來了,一起喝茶去。

    還來啊?芳菲說,我正好要找他辦個事兒。

    李景德果然過來了。他沒有看到許可證和小芹姑娘的游戲和表演。不過也沒有人向他說起剛剛發生的趣事。張田地只是說,老許心情不好,開我的車出去玩玩了。李景德說,老許開車出去,沒喝酒吧?張田地說,沒怎麼喝,他把一個女孩灌醉了。李景德說,老許就善於灌女孩子酒。老許的事我聽說了,這次確實操作失誤。不過老許自己也有問題,能力偏軟一些,做一把手也難頂起來。張田地說,這倒未必,我看老許不是不行,你說他不行他才不行,你要是說他行,他比一頭牛還有勁。李景德說,我對老許還是了解的,他這個年齡,快五十了,不要再在公司裡泡了,找個有點意思的單位,多拿點獎金福利,再混幾年,退休算了。抽機會,我得把這話告訴他。張田地說,李秘書長說得對,可老許不一定想得通。李景德說,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是朋友就得說些體己話,我覺得,老許應該考慮我的建議,是不是芳菲?怎麼樣?你那邊還順手吧?

    馬馬虎虎,要靠李秘書長幫忙啊。

    沒問題,有事你吭一聲。

    怕是到時候李秘書長又不認識咱們啊?

    哪裡話,你問張總,我是那樣不講義氣的人嗎?

    張田地說,那是那是。

    找機會,讓張總安排個場子,我們聊聊。李景德說。

    那是太好了,還是我安排吧。芳菲說。

    一樣的,吃頓飯,還不都是小事一樁,是不是張總。

    那是那是。張田地給李景德端茶。

    說話時,服務員已經收拾好桌子了。李景德和張田地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很正經地談事情。

    我和芳菲也坐在另一張長沙發上。

    芳菲小聲跟我說,上次許可證說要到我們報社,我倒希望他是說笑話。

    芳菲跟我說話,讓我心裡一下子踏實多了。我感激地說,他要到報社……你不歡迎他?你應該歡迎他才對。

    芳菲說,也不是不歡迎,覺得有些……我知道這個人,總的來說,還不錯吧。

    那可不是,他能做到這樣,不容易了。

    可是……

    芳菲欲言又止。

    是不是剛才……我打住了話,換一種說法,你覺得許可證今晚表現如何?

    芳菲笑笑,沒有再說什麼。不過,她的笑已經說明了問題。我對我在吃飯時碰她一下腿被她誤解還耿耿於懷,可又不知如何解釋。我知道,這種事,最好不要解釋了,都當作沒有發生最好。可我跟芳菲是有過“前科”的啊。自從那次達生做東,我和芳菲多年後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有些拘謹。現在還是拘謹。

    芳菲終於覺得,今晚這種場合,她來實屬多余。可我又不便告訴她,芳菲不過是許可證的一枚棋子,准備充當小麥的伴,而我呢,不過是她倆的橋梁紐帶,至於後來的小芹,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芳菲又小聲說,我們兩人先走吧。

    行啊。我說,你不是找李有事嗎?

    就是請客的事。我想找他給我介紹幾個廣告客戶。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地說,這些人,可都是有本事的。

    芳菲也點點頭,說,你還要等許可證回來啊?

    我知道許可證干什麼去了,他帶著小芹開車走了。等不等他還有多大意義?我笑了。我說,讓他瀟灑吧。

    我和芳菲跟李景德和張田地打了招呼,一同下樓了。

    在樓底,我問她,你是怎麼來的。芳菲說是騎摩托車來的。我說那你先走吧,我打的。芳菲說你住哪裡,我送送你。我一連說了幾個不。我想,我哪敢坐你的摩托車呢,我那個地方又哪能讓你去呢?你去了,會怎麼想呢?可等芳菲騎著摩托車消失在大街的燈光裡時,我又後悔了,讓她送一送,也許不壞吧?也許我們之間曾有的那點事,就能自然化解了。不過我因此而想起了小麥。要是小麥開車送我,我一定是非常樂意的。可小麥聯系不上了,手機打不通。本來我輕易不給她打電話,手機不通,就讓我不能不胡思亂想了,也就讓我越發的想給她打一個電話了。

    我拿出手機,又撥了小麥的手機號,回音還是關機。

    小麥的手機為什麼關機,這可是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我也作了各種各樣的猜測。回到家裡,面對我的畫,面對畫面上的小麥,我問她,關機干啥呢?遇到什麼大不了的事?怎麼不跟我聯系?你就沒想到,我要是愛上你怎麼辦?我要是想見到你怎麼辦?

    我隨便摸起一枝筆,在畫布上戳一下,正巧戳在小麥豐滿的唇上。筆尖上的油彩干了,卻也有一些粉末,放射狀地灑在小麥的唇附近,就好像小麥嘴裡吐出的話。

    7

    我的畫進程很慢——原本我以為很快的——很快就能畫一幅我理想中的小麥來的。沒想到我的畫就像我的思緒一樣,波動很大,起伏不定,我畫著畫著,會讓畫面上的人物走形,會不知道我在畫誰。我刮去油彩,重新再畫時,心情更是時好時壞。不用說,小麥的手機一直關機,小麥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蒸發了。

    海馬在一周後,請我們到春城飯館去吃飯。在此之前,達生請我們吃了一次。那次許可證沒有到,說是參加一個什麼會了。說讓我們先吃,有空他再趕過來。不過那天他最終沒有趕過來。後來許可證為此專門請我們吃一頓,當然他還捎帶了他的幾個朋友。許可證就在那次飯桌上,正式透露,他可能要調動工作了。有人問他調到哪裡,是升遷呢還是平調。許可證諱莫如深地沒有再說下去。用許可證的話說,此事還在運作中。他特別強調“運作”這個詞。不過我還是聽了點道道出來,他們說話中,提到了電視台,提到了日報,提到了晨報,也提到了晚報和快報,還比較了這幾家單位的福利和獎金,那麼他大概真的要做媒體了,就是到晨報去,和芳菲在一個單位,也不是沒有可能。

    這次海馬請客,可能是海馬提前打了招呼,也可能今天的東道主是海馬,所以許可證沒有帶他朋友來。我們對他的許多朋友,什麼市府的李景德秘書長啊,經委的金中華主任啊,大老板張田地啊,還有銀行的什麼什麼主任(或行長),都比較熟了。許可證扔一支煙給我,和上兩次一樣,他扔給我的煙是中華。我抽這種牌子的煙,總感覺到我抽的不是煙,而是一卷錢。我平時抽兩塊錢一包的綠南京,還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現在我抽軟裝紅中華,一支煙趕上我一包煙錢了,抽煙時,我心裡總是揪揪的。

    讓我異常驚喜的是,小麥突然出現了——真的是突然,我以為她不會來的,因為她前兩次就沒有來,原因也是手機關機。我見到小麥時,心裡一軟,有種百感交集的意思。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發覺我是愛上小麥了。我不知道這是好兆頭,還是噩運的開始。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我目前的處境太糟糕了,簡單說,是沒有資格去愛一個女人的。特別是小麥這樣的年齡的女人,人家可不是耽於幻想的小姑娘了,人家可是最講實際的年齡了。我打著笑臉,跟小麥點頭。小麥也跟我笑著。

    有人問她,打你一萬次電話,怎麼就是不通啊?

    問話人是許可證,他也太誇張了。

    小麥說,還說呢,手機叫人偷了,這不才買一個。

    小麥的話輕描淡寫。

    原來這麼簡單啊。我松一口氣。

    許可證湊到小麥跟前,說,找你吃飯也找不到你。

    小麥似笑非笑的,她對許可證的熱情,可能還有些不適應。

    我接著小麥的話,說,許總要高就了,你要是巴結他還來得及。

    小麥機警地接我的話,我倒是想巴結你呢老陳,近來可忙壞了吧?聽說有不少約會啊?

    我吃了一驚,我哪有什麼約會啊,我就是有約會,她又怎麼知道啊?我想說跟她約會又不給機會一類的話。可我還沒說,小麥就又說了,什麼時候約約我啊。她說著就跟我快樂地笑了。我趕忙說好啊好啊。

    人都來齊了,只差芳菲。

    我們大家都在等她。

    許可證看小麥不理會他,又扔一支煙給我。

    我說不抽了不抽了。我從半空中接過煙,在手裡玩著看著。

    小麥說,海馬,芳菲是怎麼回事啊,你們是不是沒說好啊。

    海馬說,早上我還打過一次電話,她說准時到的。

    你再打一遍。

    剛打過,家裡沒人接,手機又沒開。

    這個芳菲,小麥像是自言自語。

    再等十分鍾吧。許可證說話了,他的口氣,就像領導在做指示。

    許可證是故意接著小麥的話說的。許可證那天沒有請到小麥,倒是意外地結識了那個叫小芹的女孩子,也算他塞翁失馬。只是,他和小芹後來的故事,我們是不知道的。

    許可證一說話,小麥就不說話了。這個我能理解。小麥不理他,大約是想保持某種距離的。小麥和許可證之間的關系,大約就像我和芳菲之間的關系,比較微妙。但是,我和芳菲,已經漸漸向正常方向發展了,我和芳菲,可以說是正常的朋友關系了。而小麥,還在用她特有的處事方法對待許可證。但是,小麥並不知道那天許可證請她吃飯的詳情。我也沒機會對小麥說。小麥要是知道許可證想和她重新相處,她會怎麼想呢?我看出來,小麥對我顯然是有好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她離我很近,就坐在我身邊,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很放松地輕輕晃著腿,她的腿就碰到我腿上了,像是故意的,又像是無意的。不過小麥再次碰我一下腿,就是跟我打招呼了。小麥對我說,我都餓死了,快吃啊。

    我說,我到吧台上找點東西,給你墊墊肚子。

    小麥擺著手,說,不要不要。

    小麥又對海馬說,芳菲說沒說不來啊?

    說好的。

    那就好。

    海馬說,許總說再等十分鍾的。許總,等不等?要不開始啊?

    開始就開始吧,都餓了。

    那就開始,來,坐坐坐。怎麼坐啊許總?許總你坐這裡,這裡就你是首長。

    許可證在上首的位置坐下了,說什麼手(首)掌啊,還腳掌呢。

    海馬說,要是熊掌就蒸蒸吃了。

    許可證對這樣的玩笑很開心,我這把老肉是酸的,誰愛吃啊。

    那不一定,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海馬對我和小麥說,唉唉唉,你們倆怎麼坐那兒啊?那個座留下來,好走菜……這樣也不行,這樣不是把你們倆分開來了嘛,你倆朝這邊坐。

    海馬的話讓我很愛聽。

    小麥說,說錯話,要罰你酒啊。

    罰他再請一次。我也說

    海馬說,誰說我說錯啦?憑什麼啊……好啊,你們兩人真是一伙的呀,我還真沒看錯啊,要是這樣,我請三次都可以,好不好小麥?

    你最好請我們一百次!

    海馬得意地說,看看,看看!

    海馬的話,許可證一定很不舒服。可我又無法制止他。不過,這樣也好,讓許可證知道我和小麥有那麼點意思,也未見得不是好事。

    海馬的電話響了。

    海馬接了電話,說,哪位?哎呀芳菲呀,你怎麼還不來啊,一大家人都在等你呀……什麼……來不了啦……我都打死你電話了,你也不開機,噢——你家先生的小靈通啊……一起過來一起過來……什麼?來不了啊,多大事啊……在哪……花果山?不是說好今晚吃飯的嗎?好好,反正你小姐脾氣大,就聽你的吧,好好,再見再見!

    海馬收了電話,說,芳菲來不了啦,陪客人上了花果山。

    許可證說,她也太驕傲了,不就是廣告部小主任。等我什麼時候當了她主編,看她還敢跟我驕傲!真是不好玩了,我看算了,這酒我也不想喝了,還不如找人打牌呢。

    許可證的話可不像是開玩笑,他明顯帶有另外的意思。他這是對海馬剛才的話的回應。

    達生抬起頭來。一直到現在,達生才說話,他把手裡的一本漫畫扔到桌上,說,吃飯吃飯。又說,許總,你牌技不錯啊,還經常打牌啊,等會跟你切磋切磋。

    許可證不悅地說,你達生算老幾啊,要你來調解啊?要打牌也行啊,就你們幾位啊,誰跟誰打對家啊?

    達生說,抓點子,大點跟大點一家,小點跟小點一家。

    草草就喝完了酒,讓小姐收拾了桌子,擺開了戰場。我和許可證抓成了一家,達生和海馬一家,小麥坐在一邊看,偶爾給我們倒杯水什麼的。我看出來,小麥對打牌可能興趣不大,她坐在一邊,一會兒翻翻達生扔下的漫畫書,一會兒拿起我放在桌上的空煙盒。但大多數時候,小麥手托著下巴,做出某種狀態。或者,入神地看著什麼,或者,發呆。達生把牌攏在手裡,對我,又像是對小麥,說,感情沒有歸宿的女人,常在不經意的瞬間,流露出等待的神情。達生的話嚇了我一跳,這可是哲學家的話啊。作家海馬也注意到達生的話了,他說,達生啊,背什麼名言呢?許可證正准備扣底,可能還沒聽到達生的話。只有小麥在竊笑,她不屑地說,到底是做生意的,現炒現賣。小麥把那本漫畫書翻開來,說,看到了吧,別讓達生給蒙了,這是小女賊錢海燕的話。可達生說,用在你身上最合適啊,我看你老盯著老陳出神。小麥說,你油嘴什麼啊,打你的牌啊。我聽到許可證說,先來個紅桃拖拉機。

    打牌時,不知誰又說到芳菲,說到芳菲這幾年做廣告,發了財。許可證把牌攏在手裡,指點江山似地說,芳菲發財也是小財。她要是真想發大財,我能幫幫她,別的不敢講,金中華一句話,就能讓她做不少廣告。還有李景德,這家伙當了好幾年市府副秘書長,又是我同學,下面都是關系。

    其實,這個道理,芳菲是知道的。

    海馬說,那你真該幫幫她。

    許可證說,不是我不幫她,她沒跟我說,我總不能倒過來求她吧。再說了,芳菲眼裡還不知有沒有我呢。

    海馬說,朋友的事,怎麼能說求不求呢。

    許可證說,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只要芳菲有這個意思,我安排一下,讓李景德和金中華給她介紹一些廣告客戶,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

    海馬說,芳菲也真是的,想賺錢,又不想求人。

    我覺得,這話說著說著就沒勁了。喝酒沒喝好,打牌也談這些事,不光是沒勁,也沒趣。

    我說,許總你干脆調到晨報好了,分管芳菲的廣告部,生意一定好做。

    許可證說,這事還沒定……打牌打牌。

    許可證的話裡有話,看來,他真要調到晨報了,這對芳菲來說,不知是禍是福。

    我發現小麥始終沒有多說什麼。小麥坐在我邊上,身體的某個部位不時地碰我一下。我感覺到,小麥沒有立即走開,並不是她喜歡看打牌,我覺得,她是因為我。小麥是想跟我表達什麼的。我還發現,在打牌過程中,許可證有點不自在,他會批評我老出錯牌,或者說自己抓了一手臭牌,抓了一手電話號碼。總之,他流露出跟我們打牌沒意思的意思。一局牌還沒有打完,他就說不想打了,要找地方去喝啤酒。我們都表示不能贊同。都說他驕傲了。我們是多年前的老朋友,說深了說淺了,相信他也不會在乎。海馬是個作家,說話沒邊沒界,他直接就說,許總,你是不是覺得,跟我們在一起玩,掉了你的身價?許可證最不能聽這話。他果然急了。他說,你他媽要是這樣說我,就沒把我當大哥了,我許可證,怎麼說也跟朋友們在一起打過坷垃的,我跟你們是不講究的,你們也不要跟我玩講究,當怎麼玩就怎麼玩,打牌我也能打,喝酒我喝不死你!就是嫖娼,怎麼啦,你看我不敢……我什麼都不怕!許可證哈哈笑著說,你看我今天陪你們一夜怎麼樣?海馬說,我說嘛,要喝酒我們也能陪,誰怕誰啊。

    達生有點城府,他說,許總跟我們不一樣,他日理萬機,心裡想著許多大事。許可證說,還是達生了解我,我真的很忙,說了你們都不相信,我尿都忙到褲襠了。達生說,那就好了,讓你夫人給你換尿布。達生很優越地說,你們不知道吧,咱們嫂子可是大美人啊。許可證臉上燦爛著,我們也都跟著笑了。

    氣氛又漸漸寬松了。

    好久沒看到嫂子了,她還在銀行啊?達生可是一心想把氣氛調節好的。

    那她還能在哪裡,有單位給她上上班就不錯了。

    這話說的,有那麼個大美人在身邊,好像還不滿意似的。

    許可證臉上笑笑的,說去去去,又說,你們還沒見過你們嫂子吧?哪天我安排個時間,請朋友們到我那兒坐坐,我親自下廚,弄幾個小菜,喝幾杯小酒,再打幾把小牌,好好玩玩。

    我們對許可證口口聲聲說會做菜一直持懷疑態度。我說老許,我們不懷疑你會做菜,你一定能做許多許多菜,但是我們不知道你最拿手的是什麼菜,說說看,現炒現賣。

    許可證喜歡聽我的話,他來了精神,說,好啊,又說,我就現炒現賣一回,不好吃還可以退貨。

    我們都期待著他說話。

    許可證說,這樣吧,我不搞淮揚菜給你們吃,我也不搞湘菜、川菜,我做一道潮州菜,讓你們品嘗品嘗。這個潮州菜麼,最講究調料搭配,尤其以海鮮、湯菜、鹹甜素菜的制作富有特色,不論調味、配料和烹調都別具風味。潮州菜的最大特點是,清、淡、巧、雅,重火候,很適合我們板水人的口味。我今天給你們做的這道菜,是我在家裡常露一手的,可以說是保留節目吧,叫芹菜炒吊片。芹菜太普通不過了,吊片是什麼呢,一說你們都曉得,就是魷魚片。用吊片半斤,芹菜兩到三顆,大地魚一條,要新鮮的,還有筍、姜數小片,紅辣椒一只切成小片,如果要有蒜茸再放一湯匙更好。好了,材料都搞齊了,怎麼做呢,看我的,先要把大地魚撕去皮,把魚肉剪成小片,放在熱油裡,慢火好好炸炸,發出香味了,就可以撈起來。然後把芹菜切好,這個芹菜也不能亂切,要切成斜片狀,吊片我說過了,就是魷魚片,要把魷魚片劃上花口,加調料醃十分鍾左右,再在油鍋裡過一遍。這些都弄好以後,把鍋燒熱,下油兩湯匙,爆姜,下芹菜、筍片、紅辣椒、吊片,炒幾下,勾芡,最後加上大地魚,炒勻就可以裝盤上碟了。怎麼樣,我只是這麼簡單露一手,是不是基本上非常好?是不是可以評上特一級?

    許可證在口若懸河做菜時,口水老在嘴裡轉,我擔心他真正做菜時,會不會把口水流到鍋裡,流到他精心制作的菜餚裡。

    海馬說,光聽你說,我們也沒吃過,不過聽話聽音,你可能背過一兩道菜譜吧?

    許可證說,這叫什麼話,我靠背菜譜來哄朋友啊,我哄朋友還有什麼好處啊,實話實說吧,這是我實踐出來的——我老婆喜歡我做菜給她吃。

    海馬還是狐疑地看著他。

    許可證有點急了,說,要不這樣吧,你們選個時間,時間由你們選,到我家去,看我弄幾個小菜,保證叫你們在新海都沒吃過!

    許可證顯然對海馬的話耿耿於懷,他繼續說,干脆說定了,就下個星期天,一個不拉,都到我家喝酒去!

    我們都說好。海馬也說好啊,能吃到老許親自做的菜,小酒是要多喝幾杯了。

    許可證說,酒是沒問題,全是好酒。喝完以後,我每人再發一瓶給你們!

    我是一直站在許可證的立場上說話的。我倒不是有意拍他馬屁。我覺得許可證有非常可愛的一面,說是性情中人也不為過。他想當官,表現非常充分,急急猴猴的,巴不得立馬當上,不像有些人,當面說人話,聽起來多麼多麼高尚,背後又做鬼事,雞鳴狗盜樣樣來。他想找小姐,當著大伙的面也不遮遮掩掩,該抱就抱,該摸就摸,直率、真實。他想顯擺,隨時提醒我們注意他。這些,在許可證身上,都應該說是毛病,可又不算大不了的毛病。特別是當我看到他因為競爭對手當了一把手所表現出的失落和悲觀甚至絕望的樣子時,我覺得這個人骨子裡並不壞,是可以當著朋友來相處的。如前所述,許可證對我一直不錯,他老婆江蘇蘇我也熟悉,人不光漂亮,性情也很好,對許可證的朋友一向尊重。

    老陳,就這樣定了,下個星期天,你替我招呼一下在座的,一個不拉啊。

    許可證說的一個不拉,一定包括小麥。可小麥去嗎?

    我說,都去都去。

    小麥拿腿碰我一下。

    我知道小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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