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下卷 第09節
    夫人:

    我懷著十二萬分的感激收到了您賜與我的滿懷器重與信任的信函,它使我義不容辭地雙倍努力,忠貞不貳地永遠將一切我認為是真理的東西置於殿下的耳目所及的地方。

    首先我想說說那些所謂的陰謀,關於它的謠傳也許已風傳到了貴府。有人斷言,陰謀是由警察一手製造或挑起的。拋開事件本身不說,也不去強調那些陰謀是真是假和它本身應該譴責的東西,我只就發現我們的國家在處理這類事情時要麼大輕率、要麼大直率的做法來談談。正因為這樣,四十年來,這種應受譴責的做法總是以失敗告終。沒有什麼比聽到一個法國人公開吹噓自己是個陰謀家更平常的事了:他可以把細節給你講得詳詳細細,日子啦、地點啦、時間啦,他把什麼樣的密探當同道啦,一一都不會漏掉;他粗聲大氣地講,更加確切說是向行人扯開嗓子嘶叫:我們有千軍萬馬,我們有幾萬個炸藥筒,在什麼什麼街,多少多少號,屋子的角落裡堆滿了云云。然後,這個吹牛家跳呀,笑呀,得意志形。

    秘密結社光是時間就需要很長一個時期,因為它是通過革命而不是通過陰謀來進行的;因為它在改變人和事之前,必須先改變教義、思想和風俗;其進展是緩慢的,但結果是肯定的。思想的公開會摧毀秘密團體的影響,現在的法國是公眾輿論支配著秘密團體在尚未解放的人民群眾中所做的工作。

    當局似乎想通過專橫的手段和暴力把西部和南部各省往絕路上逼,那裡還保留著區別於古代道德的那種忠貞不貳的精神;這佔了法蘭西一半面積的西部、南部地區永遠也不會搞陰謀,更確切點說,這裡類似於在武器下休.整的兵營。作為正統派的後備軍固然可佩可敬,但前鋒部隊人力不夠,永遠無法成功地主動進擊。要發動這麼一場戰果纍纍的內戰不可能,因為文明的步子走得太快了,這是各個世紀的對策與災難;這兩者受基督教的影響深一些,而受啟發卻少一些。

    如今法蘭西國土上存在的不再是君主制,而是共和制;說到底,這是一種更糟糕、更差勁的制度。它以王權為胸甲抗擊著各種衝向政府的刀劍襲擊。

    此外,如果說正統派的力量可觀的話,那麼選舉制即使形同虛設也是一股舉足輕重的勢力,尤其是在這個人們靠虛榮過活的國度裡,法國人的激情通過選舉把平等吹得神乎其神。

    路易·菲力普政府致力於查理十世政府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專斷與巴結相結合的雙重政策。為什麼人們容忍這種兩面做法?因為較之於別人創立的嚴刑峻法,人們更容易忍受那些自己播下的驕橫暴政。

    四十年的暴風雨摧毀了一切頑強的精神:冷漠無情的情緒在增長,自私自利幾乎到處都有;為了擺脫危險,人們躲躲閃閃,看守著各自的罈罈罐罐,求得一生平安。革命過後,仍然殘留著某些腐朽墮落之輩,他們滿身污垢就像戰爭留下的腐屍一樣。如果亨利五世能如願平平安安、體體面面被擁進了杜伊勒利宮,那麼我們高復辟不遠了。不過,要想得來全不費功夫,那成功的希望就會大大減少。

    七月王朝既沒有給人民帶來甜頭,也沒有給軍隊帶來榮譽,更沒有給文學、藝術、商業、工業帶來利潤。國家成了職業大臣們和那個視祖國如聚寶盆、視公共事務如家務的階級的戰利品。夫人,您是很難從遠處理解這裡的所謂「中庸政府」的。王子殿下在昇華的靈魂、高尚的心靈、可愛的性格方面想像力貧乏,而對那些權欲膨脹、為高昇著魔、為金錢發狂、為薪金被殺的人卻記憶猶新,什麼也不能使他們同這些分開,這是生與死的搏鬥。他們像高盧人之與劍、騎兵之與方形王旗、胡格諾派1之與亨利四世的白羽飾、拿破侖的士兵之與三色旗一樣連綴在一起。他們在最後的領地上流完最後一滴血後,才會終因厭透對所有政體的立誓而死去。那些准正統派的宦官們一面把市民擊昏在街頭,把作家塞進監獄,一面卻大講獨立自主;一面應英國一名大臣的指令從比利時撤軍,一面應奧地利一名二級下士的命令從安科納撤離時,還唱起了勝利的凱歌;在聖佩拉熱派與歐洲內閣大門前,他們趾高氣揚,神氣活現,打著自由的旗號,虛張聲勢,招搖過市。

    1十六一十八世紀法國天主教徒對加爾文派教徒的稱呼。

    我所講的有關對法國的印象不應讓殿下灰心喪氣,我只是想要人們能更好地瞭解通向亨利五世王冠的道路。

    您明白我對幼主的教育問題的方式的思考,其中的一些觀點已寫在我的那本小冊子的後一部分。我只能反覆講這同一件事,但願亨利五世為了他的世紀,能被後世的人予以承認;那兩行字概括了我所有的方案。把他提高不是為了讓他當王,他可以明天統治天下,也可以在十年後統治天下,甚至永遠不統治天下。因為,如果正統派利用各種機會走回頭路的話,我將立馬摧毀它;可是,如果當前的政治大廈不走出廢墟的話,極有可能自行倒塌。您是一位相當堅定的女性,夫人,假設一下吧,您不讓自己受挫,上帝的一項判決也會把您那著名的家族重新置入普通人的源頭的;正如您有一顆偉大的心靈,懷有合理的希望卻不讓自己因此而陶醉一樣。我現在應向您呈上畫面的另一部分了。

    王子殿下以他的年紀可以藐視一切,對抗一切:自從革命開始以來,他的餘生比他度過的年齡要多得多。然而,最近這些年看到了什麼呢?當共和國、帝國、正統派已成往事時,中庸政府的騎牆政策會一點也行不通的!什麼!我們在經歷了那麼多的禍亂、不幸,耗費了那麼多的才智,失去了那麼多的自由、光榮,得到的卻是人類的災難、此時此刻的一切!什麼!歐洲被攪得亂七八糟,王位一個個倒塌,一代代人死在刀劍之下埋進了墳墓,世界遭受半個世紀的折磨與痛苦,這一切僅僅是為了孕育出一個准正統派嗎?人們將設計出一個偉大的共和國,它將從這個災難深重的社會廢墟上飛騰興起,至少它善於繼承革命傳統即政治自由、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地位平等、就業充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民參加選舉和掌權。然而,設想一下吧,一群骯髒、平庸、苟延殘喘之輩如何能運用這些原則呢?他們還有什麼沒有打折扣呢?他們不喜歡這些原則,只對某些特殊的法令情有獨鍾。他們想在他們已鑄就的王冠底下囊取一切自由,就像在陷阱裡大喊要自由那樣;然後怡然自得地對運河、鐵路大干蠢事,胡亂擺弄藝術、稀里糊塗地給文學、巨著排定等級,喋喋不休地吹噓那所謂的模範社會。這些對所有上流社會,對所有渴望自由論壇、詩歌、武器、勝利、榮譽和甘願犧牲的天才人們是個極大的不幸!可他們在這個倒霉的社會裡有朝一日或許會陞遷。

    夫人,准正統派要想繼續混下去的話,只有一個機會了:那就是社會目前的這個狀態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自然狀態。如果年老的人適合於衰敗的政府,如果政府與臣民之間存在衰弱與軟弱協調一致的關係,那麼,夫人,對王子殿下來說,一切都將完蛋,對其餘的法國人來說,也是如此。不過,如果我們的國家還沒有完全衰老,而且共和國不可能馬上建立的話,那麼正統派似乎就要應運復生了。願您的青春常駐,夫人,您將會看到這個可憐巴巴的、稱之為七月王朝的鶉衣百結、饔饗不繼的。把您的祖先布朗什皇后1在聖路易幼時對她的親信說的話告訴您的敵人吧:「等待與我毫無關係。」生命中的美好時光是對您不幸的補償,而未來會把現在從時日中奪走的幸福如數奉還。

    1布朗什皇后(Blanche一一八八—一二五二),路易八世的妻子,聖路易的母親,她丈夫一二三四年死後,她成了攝政者。

    夫人,對您有利的第一個原因是:您的事業是正義的,您的兒子是無辜的。一切意外的情況都不會對有理的一方不利。

    在詳細論述了這些我不大抱希望、而我又盡力誇大它來安慰這位皇太后的原因之後,我繼續寫道:

    夫人,您瞧,准正統派在國內的形勢是不穩定的;在國外,它的地位也得不到保障。如果路易·菲力普政府早些感到7月革命會廢除先前的和約,早些感到另一種類型的國家憲法能帶來另一種政治權力和改變社會的利害關係,如果它從一開始便有判斷能力和勇氣的話,那麼它就能毫不費勁地使法國奪回它失去的邊界,那時人民會積極擁護,各國國王則會驚詫不已,刮目相待的。准正統派要想擴充自己的領土,得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丟掉自己的王冠,躲藏到林蔭大道的陰暗處去了。為了走得快些,它不但不去利用共和黨的成功要素,反而害怕它的原則,把它踩在腳下,拋棄為它和被它發動起來了的民眾,把本是自己依靠對象的民眾推到了自己的對立面,它撲滅了他們的戰鬥激情,把我們與鄰國重建勢力均衡、至少要從那些過分擴張了領土的國家收回與我國息息相關的幾塊周邊失地的正當要求,轉為了膽怯的和平談判。由於膽怯和缺乏才智,路易·菲力普不得不承認那些並非革命性質的、外國人可以任意違反的條約。

    中庸政府給外國的內閣留下了自我認識和訓練軍隊的充分時間。而且,由於民主君主制的存在與大陸君主制的存在是水火不相容的,其間的敵意,有著外交上的協議,有財政困難問題,相互害怕,延長的停戰協定,用美麗的外交辭令,友好的表示,這種敵意,我說,還是可以走出困境,化干戈為王帛的。如果有產者的王國政府甘心受辱,如果他們幻想和平,則戰爭遲早會強加到他們的頭上。

    不管戰爭能否粉碎准正統派,我明白您永遠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外國的身上,夫人;您寧願亨利五世永不登上統治寶座也不願看到他得到歐洲同盟的施捨;您只把希望寄托在您自己和您的兒子身上。不管人們以什麼樣的方式去思考那些敕令,它永遠也傷害不了亨利五世;一切無辜的他,有數個世紀供他選擇,他有。著與生俱來的不幸。如果在墳墓的寂寞中不幸觸及到我們,那麼,當它在搖籃旁熬夜的時候,它更會恭候著我們:因為那時已不是對往事、對悲慘人生的追憶,而是對那些已停止受苦受難的人的回憶。這是痛苦的現實;讓本應該只懂得愉快的年齡的人悲傷,讓對他不構成傷害、不該受到懲罰的人終生擔驚受怕。

    對您,夫人,在您的不幸中,有一種強大的權威,您,身染您丈夫的鮮血,腹中懷著政治上稱為「歐洲的孩子」,而宗教上稱之為「聖跡的孩子」的嬰兒。當大家看到您獨自照料著那被驅逐的孤兒、看護著那頂從查理十世花白頭髮上抖落下來的那頂沉重的王冠時,您對公眾輿論什麼影響不能施加啊!為了允許其甩掉這個新的負擔,在王冠的重壓下已有另外兩張滿足痛苦表情的臉逃走了。您給我們記憶中的印象,是那種端坐在御座上,舉止優雅,似乎在師承他們的職位。人民對您不抱任何成見,他們同情您的苦難,敬佩您的勇氣;他們把您的哀悼日深深刻在記憶裡,他們感謝您後來融入到了他們的快樂之中,感謝您分享了他們的歡樂;他們感謝這位來自異國他鄉的法國女人,她為了我們的榮耀,一路經過福爾農、馬裡尼昂、阿里科爾和馬雷戈的日日夜夜後仍精力充沛,魄力無窮。詩才們卻為在意大利美麗的天空下出生的他們的捍衛者、讓意大利喚起了對藝術的熱愛、由亨利四世的女兒變成了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兒而深感遺憾。

    自從那次革命以來,法蘭西的頭目頻頻更換,但至今仍未看到過女人執掌政權。上帝也許想把那頂統治桀驁不馴的人民的王冠從凶殘的國民議會手中拿掉,交由波拿巴那順當的大手折斷,後又由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相繼徒勞地抓住後重新交給一位年輕的王妃吧;只有她懂得如何使王冠少一點脆弱,多一點懷柔。

    最後,我提醒這位夫人,如果她想我成為秘密政府的一員,我是這樣結束這封信的:

    在里斯本,聳立著一塊宏偉的紀念碑,上書的碑文是這樣的:「巴斯科·菲蓋拉違心地長眠在這裡。」我的陵墓將十分簡陋,也無心埋在那裡。

    夫人,您知道,我是如何按思維邏輯秩序看到了復辟的可能性的,其他的組合辦法則超出了我的思維範圍。我承認自己的不足之處,在露骨地說自己是您忠實、可信賴之徒時,我找到了某種力量。然而,作為夜間的全權使者,在黑暗中為他人越俎代庖,這便是我為何感覺不到自己有才的原因。如果王子殿下委任我為新法蘭西人民永遠的大使,我將在門上用粗體字刻上如下的幾個宇:舊法蘭西公使館。這樣做,上帝也會高興的;但我對隱匿的忠誠一竅不通,只有使自己去犯罪,才知道自己是名忠誠的罪犯。

    夫人,在不回絕王子殿下有權向我提出為他效勞的情況下,我懇求王子殿下同意我的決定,那就是讓我在退休後度過我的殘生。我的思想無法使那些堅信在奧利洛德的流亡貴族的人滿意:不幸已成往事,對我的人品和原則有一種自然的反感的人,隨著他們的得勢將再度復生。我看到我為祖國富強,使法蘭西賴以生存、防禦侵略而應擁有的邊界,為讓它擺脫維也納——巴黎條約的恥辱而提出的計劃遭到了拒絕。當我捍衛宗教時,人家當我是叛教者;當我竭力想在公眾自由的基礎上建立王權時,人家說我是革命分子。我似乎覺得,因仇恨而使同樣的障礙增加了,而這種仇恨可能會是宮廷中、城市裡和外省的那些忠貞不貳的人從我的所作所為使他們在不幸的那一天得到的教訓中設想出來的。我的抱負不大,志向不高,只是太需要休息以卸下王冠上的重負,使它接受令人膩煩的我。我盡職盡責履行自己的義務,一刻也沒有想過利用威嚴的家族撈取特權;幸運的是我可以擁抱自己的對手!在這項榮譽之上,我什麼也沒看到;它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忠實的僕人了,但它可以找到比我更年輕狡黠的人。我不認為自己是必不可少的人,而且我還認為今天已不再有必不可少的人了。現在一切已於事無補,我要在寂靜處處理過去的事了。我希望,夫人,希望您長壽,用您命定的未來給法蘭西復辟的歷史添上光輝的一頁。

    謹向王子殿下呈上我的一片崇敬之情。

    您的最謙卑的僕人夏多布里昂

    這封信得有一名可靠的驛夫傳遞,時間過去了,我便在這封快信後面又加了下面這段附言:

    夫人:

    法國的一切變化很快,每天都有新的機會向政界敞開,出現了一系列事件。我們中有的人得了佩裡埃先生的那種病:上帝病1。我把聖路易與亨利四世遭流放的女兒撥出的用以慰藉不幸者的一萬二千法郎寄給了塞納省省長先生。多麼高尚而又可憐的家族啊!夫人,我將竭力成為您情感的忠實表達者,這將是我一生中最光榮的使命。

    1即霍亂。這種病發生於三月末,致使近一萬八千人死亡。卡齊米爾·佩裡埃四月四日得病,後一病不起。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一八三二年四月十二日

    在談及一萬二千法郎的事之前,為了上述附言中所述的霍亂患者,我不得不講講霍亂是怎麼一回事:我在去東方旅行途中沒有遇到這種瘟疫,倒是在國內遇上了。厄運在我四周遊蕩之後,就坐在我的門前等著我。

    意外事故

    瘟疫

    在雅典的瘟疫時期,公元前四三一年,二十二種大瘟疫蹂躪著整個世界。雅典人認為有人在井裡投了毒;所有感染者的腦中都產生幻想。迪西第德給我們留下了阿提喀災難,在古人呂克雷斯、維吉爾、奧維德、呂坎,今人博卡斯、芒左尼的書裡都作了描述。值得注意的是關於雅典的瘟疫,迪西第德對希波克拉底的醫學隻字未提,如同談到阿爾西畢阿德時不提蘇格拉底一樣。這種瘟疫先襲擊人的大腦,然後下降到胃部,再從胃部進入內臟,最後蔓延到小腿。如果瘟疫在穿越全身後從腳下出來,像蛇那樣,那麼這樣的病人就會痊癒。希波克拉底把它稱為「邪惡之神」,迪西畢德則稱它為「聖火」。他們兩人都把它看做「天怒之火」。

    最令人恐懼瘟疫是五世紀君士坦丁堡的那場瘟疫。那時猶太人統治天下,基督教早改變了人們的想像,給災難以新的特性,就像他們改變詩歌的性質那樣:病人以為看見周圍鬼魂遊蕩,鬼哭狼嚎,令他毛骨悚然。

    十四世紀的黑死病起源於中國,以黑死聞名,人們把它想像成散發著惡臭氣味、到處蔓延的煙霧。黑死病奪走了歐洲五分之四的人口。

    一五七五年,瘟疫傳染到了米蘭,使聖夏爾·博羅梅的仁慈在歷史上留下了不朽的美名。五四年以後,即一六二九年,這座不幸的城市仍然籠罩在災難之中。芒佐尼曾繪製過一幅比畢加索的名畫還要傑出的災難之畫。

    一六六○年,瘟疫重卷歐洲,一六二九年和一六六○年的兩次病症都顯示出與君士坦丁堡那裡的病症相同的狂熱性。

    勒蒙蒂1先生說過:「馬賽2於一七二○年從曾給瓦盧瓦小姐即莫德娜公爵夫人指明通道的狂歡節中心走出來。在仍裝飾著花環、佩備著樂師的帆槳戰船兩側,漂浮著幾隻從敘利亞港口開來的軍艦,上面載有最嚴重的瘟疫病人。」

    1勒蒙蒂(Lemontey一七六二—一八二六),立法議會前任議員,他曾寫幾部歷史方面的書。

    2見譯文786頁注1。

    勒蒙蒂先生談到的倒霉的戰艦在出示了無疫證3以後,被獲准停靠4在港口內一會兒。一會兒的功夫對毒化空氣綽綽有餘。一陣狂風暴雨過後,瘟疫便隨著一聲響雷傳開了。

    3合乎衛生檢測標準的證書。

    4准許過往船隻在停泊的港口與當地居民接觸。

    城門和各家各戶的窗子都關得嚴嚴實實;在一片寂靜中,人們偶爾聽到一扇窗戶被打開,放下來一具屍體;牆面上流淌著生了壞疽的血水,無主的野狗在下面等待著掉下來的屍體。在一個所有居民死光了的街區,人們在那裡築起了圍牆,像是要阻止死神外出似的。從那些堆壘著家庭大墓的街上,到交叉路口,路上滿是病人和躺在褥墊上無人救護的垂死者;一具具裹在沾滿污泥的破爛衣服裡的骨架在漸漸腐爛,還有一些人倚牆而立,他們早已斷氣。

    所有的人都逃走了,連醫生也不例外。德·貝爾占斯主教寫道:「真應該吊銷這些醫生的行醫證,或者至少給我們派些醫術較好、膽子較大的醫生來。我真不忍心讓人把我的房子周圍那150具半腐爛的屍體運走。」

    一天,一些苦役犯正猶豫著是否要去完成他們的喪事任務,一個傳教者爬上一座墳塚,坐在一堆屍首上命令苦役犯幹活。死神與美德在罪惡與恐怖的奇怪的淫亂引導下在墳墓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靠海的圖雷特廣場上,三周以來搬來的屍體被置放在太陽底下,陽光灼烤著屍體,最後成了一彎臭味熏天的湖泊了。在這片液化的屍體上只有一些蛆蟲在上面匆匆爬行,留下了一道道模糊的痕跡。

    當瘟疫傳播的速度開始減慢時,教士首領德·貝爾占斯先生領教士前往阿庫爾教堂,登上一個嘹望台,從那裡看到馬賽、廣闊的鄉村、港口和大海,他像羅馬教皇給城市居民祝聖一樣,祈求降福。還有什麼比這只更勇敢、更純潔的手能讓上天的恩惠降臨到這些不辜人兒的身上呢?

    瘟疫就這樣蹂躪了馬賽,5年之後,人們在馬賽旅館正面牆上題寫了下面這段銘文,就像墓碑上那些浮誇的碑文那樣:

    「MassiliaPhocensiumfilia,Romaesoror,CarthaginuCarthaginisterror,Athenarumaemula1。

    1「馬賽,福塞昂的女兒,羅馬的姐妹,迦太基的恐怖,雅典的對手。」

    一八三二年五月於巴黎地獄街

    霍亂

    霍亂自一八一七年在恆河三角洲發現以來,由南往北蔓延八千八百多公里,由東往西蔓延寧萬二千八百多公里,它使一千四百個城市遭劫,四千多萬人口喪生。我們有張霍亂行跡圖:從印度蔓延到巴黎要十五年的時間,這與波拿巴軍隊的速度不相上下。他用了大約同樣多的時間遠征到了莫斯科,不過他只葬送了二、三百萬人的生命。

    霍亂是什麼?是死神旋風嗎?是我們吞食或鯨吞我們的昆蟲嗎?穿越高山與大海、像一座坐落在恆河河邊的恐怖黑塔一樣,把我們碾碎在塞納河邊。這個攜著雙柄刮肉刀的黑死病是什麼呢?假如這場災難在宗教世紀降臨到我們身上的話,在風俗習慣和民眾信仰的詩歌裡加以擴充的話,那麼它給我們留下的便是一幅頗為顯目的作品了。想像一下那些兜屍布像旗子高高飄揚在聖母院塔樓上空、大炮聲不時孤獨地響幾下以告之粗心的旅客盡快逃離的情景吧,想像一下層層軍隊包圍一座城市、無人能進無人能出、教堂裡滿是呻吟的人群吧,想像一下神甫日日夜夜像唸經一樣單調地誦讀著臨終禱告、臨終聖體在大蠟燭和鐘聲的陪伴下抬進抬出、喪鐘不停地敲打著、僧侶們手執耶穌受難像在十字路口號召人們苦修苦贖、布講上帝的惱怒與判決、當這些判決傳到屍體上時屍體早已被地獄之火熏得漆黑一般的情景吧。

    接著是店舖關門,被教士團團圍住的高級神甫帶著各個教會堂區的神甫去領取聖日耳曼的遺骸盒。聖骨繞城一周,後面緊跟著長長的由眾多修會、同工公會、苦修修士聖會、戴面紗的婦女城市代表團、大學生、濟貧院助理神甫、沒帶武器或倒扛著長矛的士兵等等組成的隊伍。教士唱起的《上帝憐我》與孩子、姑娘們唱的感恩歌融合在一起。所有這一切隨著一定的信號一會兒寂寂無聲,一會怒聲再起。

    這一切於事無補:霍亂在我們這個博愛、懷疑、報紙和物質至上的世紀裡發生了。這場沒有想到的瘟疫既未發生在古舊修院的遊廊、修道士身上,也未發生在地下墓室和哥特式的墳塚裡。它像一七九三年那場浩劫一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一個嶄新的世界上,帶著譏諷的樣子,隨著醫治它的藥方、它吞噬的和正在吞噬的受害者名錄、人們希望看到它被消滅的希望、人們為了預防它採取的措施、應該吃什麼和怎樣穿衣服才合適等,在到處遊蕩。每個人繼續忙於自己的事務,劇院裡一仍其舊,場場滿座。我曾看見數名醉漢坐在柵欄處的酒店門前一張小木桌旁喝酒,他們一面舉杯,一面說道:「祝你健康,虎列拉1!」虎列拉出於感激,連忙跑了過來,結果他們全死在桌子底下。孩子們玩霍亂遊戲,他們把這稱之為「尼古拉·虎列拉」或者叫「無賴虎列拉」。霍亂也有它害怕的東西:一束陽光,人群的冷漠,到處在繼續的生命列車,這些都給霍亂存在一個新的特性和一種恐怖。人們感到四肢不適;一陣干冷的北風吹得你憔悴消瘦;空氣中混有嗆喉嚨的金屬味。在謝爾什——米蒂街上,炮兵車在運送屍體,在被瘟疫完全洗劫的色沃爾街上,尤其是街邊,柩車挨家挨戶,來往不斷。窗口裡常有人喊:「柩車上這裡來!」車伕則回答說,他正運著屍體,不能顧及所有的人。我的一個朋友,普凱維爾先生復活節那天來我家吃晚飯,在到達蒙帕爾那斯大街時,被來往不斷、幾乎由人力扛著的棺材擋住了去路。他看見隊伍裡有口棺材,死者是位年輕姑娘,上面放著一頂由白色玫瑰編織成的花圈。柩車過後是一股氯氣樣的惡臭氣味。

    1指霍亂。

    交易所廣場,工人排著隊聚在那裡唱著《巴黎女人之歌》2。直到晚上十一點,人們還經常看到殯儀隊伍用瀝青火把照明朝著蒙馬特公墓而去。巴黎新橋被抬著送往醫院的病人或者途中已斷氣的死者的擔架堵得水洩不通。藝術橋1上收過橋稅的工作也停了幾天,各種攤點不見了,像被東北風刮走了似的;所有的攤店、站台店舖紛紛關門停業。路上遇到的是些蓋著遮陽布的馬車,後面跟著身著黑衣黑褲的教士,為首是一名身著喪服、手裡拿著名單的文職官員。由於缺乏公證人,人們不得不到聖日耳曼、維萊特和聖克盧去請公證人。柩車上要放五六口棺材,用繩子捆在一起;四輪公共馬車和出租馬車都用來做柩車了;看到一輛裝有身穿騎馬裙的死者的輕便馬車路過已不是稀罕的事了。幾具屍體堆在教堂裡,一名神父正朝這些來生相聚的忠實信徒身上灑聖水。

    2為紀念7月革命,由卡齊米爾·德拉維涅譜寫的一首歌曲。

    1過此橋要收少量過橋費。

    在雅典,民眾以為皮雷附近的水井裡被人投了毒;在巴黎,人們指控商人在葡萄酒、飲料、糖果以及在其他食品裡放了毒。幾名商人甚至被打死撕裂後塞進了下水道,流到了塞納河。當局對這種笨拙、邪惡的做法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場似電火花迅速蔓延開來的災難是怎樣從倫敦流行到了巴黎的呢?人們無從解釋,這種怪異的瘟疫常常是一塊一塊、一家一家地傳染上,而且其周圍地區即使沒有觸及到它也同樣會招災,它甚至會半途折回,重複著它忘了做的事情。有天晚上,我感到自己染上了霍亂,小腿不停地發抖抽筋。我不想按鈴嚇壞夏多布里昂夫人,便下床把房間裡凡能找到的東西全塞在床上,然後蒙頭大睡。一場大汗把我救了回來,但我仍然有些精疲力竭。正是在這種身體不適的情況下,我不得不提筆寫下了有關貝裡公爵夫人那一萬二千法郎的事。

    我本不該在一怒之下氣沖沖地在維什諾長子的眼皮底下離開的。假如所有身患瘟疫的人都不幸死去了,會怎麼樣呢?沒有什麼:地球上的人口只不過少一些,它會繼續獨自旋轉,甚至不需要曾經為它測量過的天文工作者來計算它的步伐。對另一個星球上的居民來說,不會發生絲毫變化,他們會看到它在那裡發揮著它慣有的作用。在地球表面上,我們那些小小的工程,我們的城市,我們的紀念物會為獅子的統治恢復原來的森林;天地之間不會存在任何空坪隙地。只是懂得天文地理的人類智慧下降了,但它會得到提高,一直達到它原有的水平。咽,你怎麼啦!那是上帝的傑作,人類的才智懂得世間萬物,如果它萬一消失,連一顆細微的原子也不失去的。

    貝裡公爵夫人的一萬二千法郎

    貝裡夫人在巴黎有她的一幫人,正如查理十世有他的一幫人一樣:人們收到了以她的名義救助那些最貧困的保王黨人的一筆小小的款子。我提出把這一萬二千法郎以亨利五世的母親的名義分發給霍亂患者,人們寫信到馬薩1,公爵夫人不但十分同意這筆資金的安排,而且另撥了一筆更為可觀的救災款。她的認可書就在我把資金寄給市長的當天到達的。就這樣,在我對流亡者的天賦進行詮釋的一節裡,一切都變得實實在在了。四月十四日,我把分配給受感染的巴黎人中最貧困階層的全部款子寄給了塞納省省長;當我的信到他那裡時,德·邦迪先生(塞納省省長)恰好不在巴黎市政廳。他的秘書拆開我的信,認為無權接受這筆錢。三天後,德·邦迪先生給我回了信。他在信中說不能收下這一萬二千法郎,因為他不想讓表面的善行掩蓋住全巴黎人強烈反對的政治手腕。我的秘書於是把錢轉贈給十二位區長。在場的五位區長中,四位接收了,一千法郎的饋贈,一人拒絕。在七名缺席的區長中,五名保持沉默,兩名拒絕。於是我馬上被一大堆窮人包圍了:濟貧會和各種慈善機構的人,各個行業的工人,婦女和孩子,流亡的波蘭人和意大利人,文學家,藝術家,軍人等等,他們紛紛寫信要求分領一部分救濟金。假如我手頭有一百萬,幾個鐘頭下來也會分得一乾二淨的。事情不像德·邦迪先生所說的「全體巴黎人民會用拒絕救濟來表示」反對那樣。誰說巴黎人不需要錢?政府的驚慌失措也許要讓人笑破肚子的;他們或許會說:「正統派這筆不義之財會煽動霍亂患者在醫院裡舉行暴動,襲擊杜伊勒利宮,搗毀棺材,敲響喪鐘,裹屍布會在死神的指揮下在空中飄揚。我與區長們的通信由於巴黎市長的回絕而弄得遲遲不能了結。我的幾位朋友中,有的寫信來要退回我那筆款子,有的則再向我索要貝裡公爵夫人的一部分款子。於是,我坦坦蕩蕩地收回那筆錢,把收據交給了第十二區的區長。收據是這樣寫的:「茲收到第十二區區長起初收下後又在塞納省長的授意下退回給我的一千法郎。」

    1托斯卡納靠海的一個小城市,貝裡夫人就住在那裡。

    一八三二年五月於巴黎地獄街

    第九區區長克羅尼埃先生是比較勇敢的。他因留下了那一千法郎而被撤了職。我給他寫了一封短信。信的全文如下:

    先生:

    我懷著深深的歉疚心情得悉貝裡公爵夫人的善行成了他們免除您的職務的理由或借口,讓您蒙受不幸。不過值得欣慰的是,您那獨立和為不幸者的事業鞠躬盡瘁的精神將永遠受到人民大眾的尊重。

    順致我最崇高的敬意。

    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

    十四區區長完全是另一類型的人:他叫卡代·德·加西庫爾,他既是藥劑師又是詩人,喜歡賦些小詩,在自由和帝國時期寫過一篇優美的浪漫派的散文,攻擊我和史塔爾夫人。卡代·德·加西庫爾先生是一位使者,他曾攻擊過聖日耳曼一奧克塞羅瓦正門上的十字架,在關於霍亂的一項聲明中,他說歹毒的卡洛斯派可能是人們早已做出公正判決的毒酒肇事者。這位赫赫有名的鬥士給我寫了下面這封信:

    先生:

    當您派的人到達我區時,我正好不在區裡,這是我為什麼回信較遲的原因。

    塞納省省長先生沒有收下由您負責捐獻的那筆錢,這在我看來,他這一做法給市議會委員定下了一個應該遵守的準則。我自認為很瞭解省長先生,我完全贊同那些可能促使他拒絕接受的看法,我會要更加效仿他的。

    我要順便提提親王殿下的頭銜問題,那是出於某種友好的情誼給他這個人戴上去的;您是屬於他那個機構的成員。查理十世的兒媳婦在法國不再是親王殿下,因為她的公公不再是國王!而且,先生,沒有人會從道義上承認這位女士積極主動行事的。她為了在我們的國家製造事端,挑起內戰,不惜到處輸出大量金錢要派您來支配。這種慷慨的施捨不過是她想掩蓋其真正意圖,使之抓不到把柄和引起別人對她及其黨派的注意的一種手段而已。因此,您不會覺得一名與路易·菲力普憲政王權緊緊相依的行政官員拒絕王室的資助、卻在地道的市民中間尋找對人類、對祖國更純潔、更虔誠的善行而感到驚愕了。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卡代·德·加西庫爾

    一八三二年三月十八日於巴黎

    卡代·德·加西庫爾先生對這位夫人及她公公的反叛是很剛烈的:認識和哲學取得了怎樣的進步啊!獨立是怎樣的勢不可擋啊!弗勒朗先生和皮爾貢先生只在跪著時才敢正視別人的臉,而他,卡代先生卻像吉德1那樣說道:「我們站起來了!」

    1吉德(Gid)在他的小說《勝利》中說的話。

    他隨心所欲,比這位公公(即聖路易之子)更勇於去流放。德·加西庫爾先生凌駕於一切之上,當權的和沒落的貴族,他一樣看不起。正是貴族階級這種慣常的睨而視之的態度,使他跟我過不去;正是貴族階級這種偏見,他總是妄自尊大,恃才傲物。卡代家族與加佩家族之間在歷史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糾紛呢?亨利四世,這位公公的祖先,不再為王,這位太太也不再是王家人。一天亨利四世穿越聖日耳曼森林時,八位爵爺為刺殺貝阿爾納正好藏在林子裡,他們全被活捉。

    埃圖瓦爾說道:「這些滑頭中的一個是藥劑師,他要求同國王說話。」

    國王問他是哪個等級的,他回答說是貴族階級。

    「什麼!」國王說道,「難道這裡也習慣組成貴族社會嗎?那你就給我監視行人吧!」

    亨利四世原是名士兵,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恥,在敵人面前也口無遮攔。

    從德·加西庫爾先生反對亨利四世的孫子那幽默來看,我懷疑他就是神聖聯盟成員、那藥劑師的孫子。第十四區區長可能已寫信給我,希望用刀子解決他和我之間的問題。然而我根本不想同卡代先生較量,但願他能原諒我在此處對他的小段回憶。

    自從我親眼目睹發生的這場大革命和這些偉大的革命者的這些日子以來,一切都變得僵化了。那些砍倒櫟樹重又種上讓它生根發芽的人來找我了,他們問我要那寡婦的幾個錢來買麵包。七月授勳委員會的一封來信對今後的鑒戒來說,不失為一份極為有用的文件:

    子爵先生:

    我們委員會全體同仁滿懷信心敬請您為七月授勳委員會的利益賜予您的天賦。作為不幸家庭之父,在災禍與瘟疫橫行的這個時刻,我們對所有的善行表示最衷心的感謝。請容許我們大膽地希望您能同意我們把您的大名排列在貝特朗將軍、埃格澤爾芒將軍、拉馬克將軍、法耶特將軍、幾名大使、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名單裡。我們懇請您能賜與回信,隻言片語也行,而且,如果您不拒絕我們的請求又不讓我們久等的話,將此信回寄我們也行。

    順致最誠摯的敬意。

    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日於巴黎

    附(1):七月授勳委員會主要工作人員

    名單:

    走訪員:富爾

    特派員:西普裡安·德馬雷斯

    代理秘書:吉貝爾一阿爾諾

    助理員:圖雷爾

    附(2):來信請寄:聖尼凱茲街3號,委員會代理秘書吉貝爾一阿爾諾先生收。

    我絕不會讓七月革命此處給我的方便白白失去。他們在區分各種各樣的人的同時,在不幸者之中會培植出由於某些政治觀點而永遠無法得救的一些社會最低層的人的。我趕緊向這些先生寄去了一百法郎,並隨附了一封信:

    先生:

    我非常感謝你們給我來信為幾個不幸家庭之主求助。我趕緊給你們寄上一百法郎以備急用;很遺憾,我沒有更多的捐贈給你們。

    致誠摯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二日於巴黎

    信發出不久,馬上收到了他們的回信:

    子爵先生:

    我很榮幸地感謝您,並榮幸地告訴您,您對七月革命中的不幸者惠贈的一百法郎已經收到。

    順致誠摯的敬意。

    代理秘書吉貝爾—阿爾諾

    四月二十三日

    就這樣,貝裡公爵夫人對那些驅逐她的人一一給予救濟。互相了結顯露出了事務的本質。因此,請相信這個國家裡的幾個現實吧:在那裡人們對自己黨內的殘廢者漠不關心;在那裡昔日的英雄今天成了棄兒;丁點兒金子能讓大群人趨之若騖,就像農場裡的鴿子一樣朝著扔谷子的手疾飛而上。

    這一萬二法郎中還剩下四千,於是我給修會寫信,巴黎大主教閣下給我回了一封信:

    子爵先生:

    崇尚美德如同信仰一樣普遍,但與那些言行不一的人的狂熱無緣。根據聖保羅的理論1,一個區別它的最重要的特徵是不打歪主意(noncogitatmalum)。它對施助者與受惠者賜以同等的天福,既不會降福於別有用心的行善者身上,也不會降福到一無所求的窮人之外的人身上。我們帶著深深的忠誠的感激之情收下了我們那位令人敬畏的遺孀委託您寄給首都那些飽受蹂躪的受害者的捐贈,我們將會按您的吩咐把這四千法郎一一進行分配。當所有的善舉意圖都容納其中時,此信既可作收據也可作捐資分配的明細表。

    1見《科林斯人》第八部分。

    子爵先生,請向貝裡公爵夫人轉達一位牧師和父親的感激之情;他每天為其信徒和孩子把生命交託給上帝,呼籲各方的援助以便戰勝不幸。他那顆真誠的心無疑已經在他自身找到了他為不幸者所做出的犧牲的回報。修會為行善者許下的神聖諾言寄存在真福書裡。

    救濟金會馬上在巴黎十二個主要的教會堂區由神甫先生們分發,我給他們每人寫了一封信,其抄件附後。

    子爵先生,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巴黎大主教亞森特2

    2亞森特—路易·凱朗(Hyacinthe-LouisQuelen)伯爵,自一八二一年起任巴黎大主教。

    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於巴黎

    人們總是驚奇地看到宗教是多麼適應時尚啊!甚至給陳詞濫調一種一看便能感覺得到的嚴肅與契合的東西。這與混在我剛才敘說過的信件中那一堆匿名信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匿名信的拼寫是相當正確的,書法也算漂亮,可以實事求是地說,它們稱得上文學作品,如同七月革命一樣。不過那裡面充滿著寫信人的嫉妒、仇恨和虛榮心,只是由於膽怯,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的名字,不敢露出真面目,不敢公佈於眾罷了……

    匿名信一瞥

    「老共和黨員,你想把你賄買的對手的日子告訴我們嗎?我們很容易讓你得到收買保皇黨分子的賄買金的;而且,如果你想用你朋友的鮮血為他們譜寫歷史的話,在巴黎的污泥濁水中並不缺乏這些素材。

    「老壞蛋,問問你那神氣十足的朋友菲茲·雅姆混蛋吧,看他在封建社會得到的那塊寶石是否讓他滿意。一幫壞蛋!我們會撕破你們的腸肚的……」

    在另外一封信中,我們看到絞刑架上的這些字寫得很清楚:

    「跪在神父面前懺悔吧,因為我們想拿你的腦袋來結束你的背叛。」

    另外,霍亂還在繼續;我對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對手要做的回答可能要在他們躺在他們的門檻上的時候才能到達他們的手中。相反,如果他們命中注定還要活著,他們對我的反駁會送到什麼地方呢?也許會到這個安息之地吧,今天,已沒有人害怕這個地方了,特別是我們這些在恐怖與災難當中延續生命的人,這是生命中第一道也是最後一道門檻了,讓我們的棺木就停在這裡吧。

    拉馬克將軍的送殯隊伍

    拉馬克1將軍的送殯隊伍引發了兩天的流血事件,准正統派戰勝了共和黨。這個不完整的分裂的黨進行了一次英勇的反擊。

    1拉馬克將軍(Larnarque一七七○—一八三二),朗德省的眾議員,以反對自由派的演說家聞名於世。他的葬禮(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給共和黨人提供了一個發動起義的機會,但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巴黎被圍,這是最大範圍內對政府的指控,如同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國民公會對政府的指控那樣,不同的是特別軍事法庭代替了革命法庭。人們在一八三二年六月槍殺了在一八三○年七月取得了勝利的那些人;他們讓這同一個巴黎綜合工科學校,這同一個國民衛隊,做了犧牲晶;它們為那些摧毀它們、取締它們、解散它們的人奪得了政權。共和黨人錯誤地提倡了無政府主義的亂世的政策,但你也會伸出你那高貴的手越過我們的國界線嗎?他們能讓我們擺脫外國人可恥的牽制嗎?勇敢、狂熱的頭腦在巴黎無濟於事,不會激起人們反對對外政策的恥辱,不會激起人們反對對新王室的信賴。你們太無恥了,不去分擔那三天的風險,現在卻坐收漁利。現在你們同他們的母親去認領他們這些在七月革命中立下奇功的人的屍體吧,因為你們佔據著他們的位置、財富和榮譽。年輕的人們,你們不會在同一個岸邊得到同樣的命運的!你們在盧浮宮的柱廊下有一座墳墓,在存屍房裡有一個位置;有一些人在那裡升了天,另外一些人用它造就了一個王位。誰會記得在值得紀念的革命中你們這些犧牲者和受害者的名字呢?他們知道他們瞻仰的紀念碑是用鮮血建造的嗎?為國王建造金字塔的工人們躺在窮人的墓地旁邊,被人遺忘,無聲無息,而窮人在幹活時卻養活了他們。

    一八三二年六月十日於巴黎地獄街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

    於巴黎地獄街

    貝裡公爵夫人南下普羅旺斯省到達旺代省

    貝裡公爵夫人不願拿她的一萬二千法郎去作投機性冒險。馬賽起義失敗後,只好向西部發展。但旺代省的輝煌是一枝獨秀,它將永遠留在我們的大記事裡。不過大半個法國選擇了另外一種輝煌:那是被人嫉妒、招人反感的事情。旺代在聖德尼的寶庫裡,是一面令人尊敬、讓人羨慕的旗幟,在它的下面,年輕人和子孫後代永遠不會再是碌碌無為的了。

    公爵夫人像波拿巴一樣,在普羅旺斯港上岸。她沒看到教區到處飛舞的白旗;失望之中她發現那裡幾乎只她和布爾蒙先生兩個人。這位元帥想讓她馬上越過邊境線,她要求在夜裡再去考慮。那一晚她在海濤聲中的岩石中間睡得很香;早上醒來時,她記起了她那個高貴的夢:「既然我已經到了法國的土地上,我就不會再離開。我們去旺代省吧。」一位叫某某的先生得到一位忠臣的通知,把她當做自己的妻子一樣請到了自己的車子裡,同她一起穿越了整個法國,最後去到了某某地方。她在一個城堡裡呆了一些時候,除了本堂神父外,沒被其他任何人認出來。布爾蒙元帥得走另一條路去旺代省和公爵夫人重聚。

    得知巴黎的這一切之後,我們就很容易預見未來的結果了。這一舉措對於王室事業有一個欠妥之處,他們馬上會發現這種事業的脆弱性,並消除一些幻想。如果公爵夫人沒有去旺代省,則法國始終會認為法國西部有個潛伏的保皇陣營,像我所稱謂的那樣。

    不過還是有辦法救公爵夫人的,在真相上面蒙上一層新的面紗:這位王妃得趕快離開,自己承擔一切風險,就像一個勇敢的將軍剛剛檢閱過自己的軍隊,抑制住自己的煩躁和熱情,這樣她可以說是跑來告訴她的士兵,行動的時刻還不成熟,當時機成熟後叫她來時,她會跑來當他們的頭的。這樣做,公爵夫人至少可以再一次表明,一個波旁王室成員又來到了旺代省人民中間:卡特利諾一家、埃爾貝一家、邦尚一家、拉羅什雅克蘭一家、夏雷特一家1,這些人的影子都會歡欣鼓舞、興高采烈的。

    1這些人都曾是波旁王朝的重臣或將軍。

    我們的委員會重新聚在一起開會。當我們正在討論時,從南特來了一名上尉,他把我們的女英雄住的地方告訴了我們。這上尉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像水手一樣勇敢,像布列塔尼亞人一樣古怪。他不同意她的這一做法,他認為她已失去了理智。不過,他說道:「如果公爵夫人不離開的話,那她定死無疑,這是全部問題之所在。另外,委員先生們,你們應該吊死瓦特·斯科特,因為真正的罪犯是他。」我主張把我們的想法寫給王妃。如果可以。佩裡耶先生去坎佩爾辦一宗訴訟案時,會不辭勞苦,把信帶去,同時去看看王妃。當要寫這封信時,誰也不知道應如何下筆,於是我挑起了這個擔子。

    我們的信使走了,我們在等待著事態的發展。我很快從郵局收到了下面這封信,信封上沒蓋郵戳,很可能受過當局的檢查。

    子爵先生:

    當接到下盧瓦爾省省長的邀請,我星期天離開南特後,於上星期五收到並轉交了您的信。我已經上路並到了昂古萊姆的城門口,剛才被領到了省長那裡。他告訴我說,德·蒙塔利韋先生下了一道命令,讓我在憲兵隊的護送下返回南特。自從我離開南特後,下盧瓦爾省省府就被包圍了:因為這次非法傳遞,他們要把我按特別法處理。我寫信給內政大臣,請求他讓我回巴黎;他通過同一個信使收到了我的信。我的南特之行似乎無法解釋清楚,請您慎重考慮一下,您看同大臣談談是否合適。我請求您原諒向您提出這種要求,但我只能對您說。

    子爵先生,請相信我一如既往的忠誠。

    您忠實的僕人小佩裡耶

    六月七日於昂古萊姆

    又及:如果您想去見大臣,就不能耽擱一分一秒了。我星期天要去都爾,他的新的指示還來得及。他可以通過電報或由信使專遞他的指示。

    我通過下面的回信,讓貝裡耶瞭解到我的決心已經下定:

    先生,我已收到了本月七日您從昂古萊姆寄來的信。像您希望的那樣,我去見內政大臣先生,已太遲了;但我很快給他寫了信,並把您的信也一併寄給了他。我希望讓您被捕的這個誤會能很快澄清,讓您恢復自由,回到您的朋友身邊來。請相信我,我是您可以信賴的朋友之一。

    順致崇高而匆匆的敬禮,請接受我誠摯的問候。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六月十日

    於巴黎

    下面是我給內政大臣的信

    內政大臣先生:

    我剛才收到了附上的這封信。看來我無法像貝裡耶先生希望的那樣馬上趕到您的家裡去,因此,我把他的信給您寄去。我看他的要求是正當的:他在巴黎就像在南特、在南特就像在巴黎一樣,都會是無罪的:這是當局要承認的事實,而當局在滿足貝裡耶先生的要求的同時,會避免給法律造成有追溯效力的錯案的。伯爵先生,我斗膽希望得到您公正的裁定。

    順致敬禮。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二年六月九日

    於巴黎

    我的被捕

    我的一個老朋友,富扎塞爾,英國人,不久前他十七歲的獨生女兒不幸早逝。我六月十九日參加了那可憐的愛麗莎的葬禮。美麗的德裡塞爾夫人1,當死神降臨時,完成了她的肖像畫。回到孤獨的地獄街後,我不勝傷感地躺到了床上;這些傷感的思想自然來自青春、美好和墳墓的聯想。六月二十日早上四點,長期效忠於我的巴蒂斯特走進我的房間,靠近我的床,對我說道:「先生,院子裡來了許多人,坫在各個門口,他們強迫德布羅斯1把通車的大門打開,這裡就有三位先生要找您談話。」他說完這些話,領頭的那個人很禮貌地走近我的床,說他是奉命來逮捕我的,要把我帶到警察局去。我問他太陽是否已經升起,法律所要求的事和他是不是持有合法的逮捕令:他沒有回答關於太陽的問題,卻出示了下面的證件:

    1她出生在拉博爾德的瓦朗蒂納,嫁給了工業家、邦雅曼的兄弟加布裡埃爾·德裡塞爾。梅裡梅很愛她。

    1守門人。

    抄件:

    巴黎警察局

    經國王批准

    我們,國務委員,巴黎警察局長鑒於已掌握的情況

    根據刑事訴訟法第十條之規定,我們要求警察分局局長,在受阻的情況下,或者別的人,親自前往德·夏多布里昂子爵的住所,需要時,前往任何地方,由於其參與反對國家安全的陰謀,要尋找和截獲一切包括挑動犯罪,反對公共安全,需要審查的文件、通信、著作,以及他掌握的所有煽動暴亂的物資或武器。

    當我在看妨害國家安全的大陰謀的通告時,虛弱的我剛被告知,那警長對他的下屬說道:「先生們,幹你們該幹的事吧!」這些先生們要幹的事就是打開箱櫃,翻遍所有的口袋,查找證件、書信和書寫材料,尋找罪證和各種武器,像警察局文件規定韻那樣。

    看完那份文件之後,我對那位暴徒兼小偷們的體面隊長說道:「先生,您知道我一點也不承認你們的政府,我抗議你們對我採取的暴力行動。但由於我手無縛雞之力,我決不會同你們廝打,我馬上起床跟你們走。不過,先請你們坐下。」

    我穿好衣服,沒什麼可帶的,便對那位體面的局長說道:「先生,我聽您的吩咐,我們是步行嗎?」

    「不,先生,我準備了一輛馬車,用它帶您去。」

    「謝謝您的好意。走吧,先生。不過得委屈您一下,我得去同夏多布里昂夫人告別一下。允許我一個人進到我妻子的房裡去嗎?」

    .

    「先生,我陪著您到她的房門口去吧,我在那裡等著您。」

    「很好,先生。」

    於是我們下了樓。

    一路上我發現到處都佈滿了哨兵,在林蔭道旁直通我家花園盡頭的小門旁還有騎哨。我對那頭頭說道:「這些防範措施毫無用處,我根本沒有想過從你們的手裡逃跑,溜掉。」那些先生忙著翻我的材料,但一無所獲。我那把馬梅盧克1時代的大馬刀引起了他們的注意;他們低聲商量了一會之後,最後把那件武器留在了那堆灰塵滿佈的書籍裡面;跟它躺在書堆裡的還有一個我從聖地帶回來的黃色木頭上雕刻的耶穌像。

    1馬梅盧克(Mamelouck)統治埃及和敘利亞的王朝(一二五○—一五一七)。

    這幕啞劇差點讓我笑出聲來,但我為夏多布里昂夫人憂心忡忡,腸斷魂消。有誰瞭解她的為人,又有誰瞭解她對我的脈脈溫情,她心中的恐懼,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和她那糟糕的身體狀況?警察的從天而降以及我的被捕會使她痛苦萬分,她已經聽到了噪雜聲了。當我在這麼個異乎尋常的時刻去到她的房間裡時,我發現她坐在床上,膽戰心驚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啊!真見鬼!」她叫道,「難道你病了嗎?啊!天啦!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她渾身發抖。

    我禁不住潸然淚下,我抱著她,對她說道:「沒什麼,有樁新聞訴訟案件,要我去說一說,做證人。幾小時以後,一切就會結束,我會回來同你一道吃早飯的。」

    密探頭子就站在敞開的門口,他看到了這一幕。我邊說邊走回到了他的身邊:「您看到了,先生,您的來訪是不是太早了一點。」我同他們一起穿過院子,其中三個和我一塊上了馬車,其餘的步行跟在俘虜車後面,我們順當地到了警察局的院子裡1。

    1在司法大樓。

    監禁我的監獄看守還沒有起床,他們敲打他的窗子才把他叫醒,於是他去給我準備住處。他去忙乎他的事去了,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同我在一起的還有萊奧托先生。他負責看守我;此人很正直,他同我交談,友好地對我說道:「子爵先生,我很榮幸地記起了您,那時您是大臣,在去國王家時,我好幾次向您舉槍致敬:我那時是衛兵。可是您究竟圖個啥呢?您不是有妻室兒女的人嗎?總得活下去呀。」

    「您說得對,萊奧托先生。這個差使能給您帶來多少收入?」

    「啊?子爵先生,這得看被捕人的情況……額外補貼時多時少,就像在戰場上打仗一樣。」

    在踱步的時候,我看到一些打扮各異的密探進來了,他們戴的面具像是開始封齋時人們從田舍花園回來時戴的面具:他們回來匯報夜間發生的事和他們的行動。他們中的一些人打扮成色拉商人,沿街叫賣的小販,煤炭廠、菜市場的搬運工人,舊衣商人,拾破爛者,以及管風琴演奏者。另外一些人戴著假髮,假髮下面露出了另一種顏色的頭髮,還有一些人留著鬍鬚和小鬍子。還有一些人拖著兩條腿像應受尊敬的殘疾人,在鈕扣眼上帶著鮮艷的紅帶子。他們走進一個小院子,很快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回來時不再有鬍鬚,不再有頰髯,不再有假髮、面罩、假腿,手臂也不再斜吊著了。黎明到來時,警察局裡的這些包打聽隨著天色漸亮逐漸離開、消失了。我的住處已安排好,那看守來告之了我們。萊奧托先生,帽子戴得很低,把我帶到了我的住處門口,他邊走邊說把我交付給了監獄看守和他的手下人:「子爵先生,我很榮幸向您致意,再次見到您我很高興。」那扇門隨後關上了。我走在手裡拿著鑰匙的監獄看守和兩個侍從前面,這兩個人跟著我,怕我逃走。我登上一個狹窄的樓梯上了二樓,一條又小又黑的走廊把我引到了一道門前;監獄看守開了門,我跟著他進了我的囚房。他問我是不是什麼都不缺,我回答說一個小時後我要吃早飯。他告訴我說那裡有個咖啡館和一個餐館,他們向囚犯提供任何想要的合適東西。我請求看守,如果他能夠,給我送一杯茶來,還有熱水、冷水和毛巾。我先給了他二十法郎:他恭恭敬敬地走了,並保證馬上就回來。

    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仔細地觀察了這間囚室:房子較長,不很寬,兩米來高,板壁斑斑點點,光溜溜的,上面佈滿了我的前任們的詩文,特別是一個女人怒斥中庸的信筆塗抹。一張破床上面鋪了一個骯髒不堪的床單,床佔去了房子一半的面積;靠牆角離床兩尺來高的地方,兩根木條撐起的一塊木板,是用作放衣服與長統靴、皮鞋的地方。一把椅子和一組令人生厭的用具組成了全部室內傢俱。

    那位忠實的看守給我送來了我向他要的毛巾和幾壺水。我要他拿走床上的髒床單、羊毛被,和拿走令人作嘔的木桶。在要他灑了水之後,他動手打掃這間破房子。房裡的東西拿走後,我刮了鬍子,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夏多布里昂夫人給我送來了一個小包裹。我把床上所有的東西收拾好放在那塊木板上,就像放在船上的船艙裡一樣。當這一切收拾好時,我的早飯送來了。我在桌子上鋪了一塊白毛巾,坐在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桌子旁喝茶。很快有人來收拾桌子,又把我一個人嚴嚴實實地關在這房子裡了。

    我房子的光線全靠從一個開得很高、有窗柵欄的窗子裡照進來;我把桌子放在窗戶下面,然後爬到桌子上去呼吸和享受陽光的溫暖。透過窗柵欄,我只能看到一個小院子或者是一條陰暗狹窄的過道,周圍黑不溜秋的建築物上有幾隻蝙蝠在瑟瑟發抖。我常聽到鑰匙和鏈條的丁當聲,治安警察和巡邏者的談話聲,士兵的腳步聲,武器的撞擊聲,叫聲,笑聲,隔壁囚犯下流的歌聲,殺了母親和壞朋友、被判死刑的伯努瓦的叫喊聲。我能分辨出伯努瓦在害怕和後悔的感歎聲中這幾句話:「啊!母親!我可憐的母親!」我看到了人間地獄,人類的創傷,和推動這個社會運轉的醜陋機器。

    我感謝擁護新聞自由的那些文人,他們把我當做他們的領袖,在我的授命下進行戰鬥。沒有他們,我到死都不會知道監獄是什麼樣子,而這一次體驗的機會也會失去。通過這一微妙的變故,我又一次認識到了文人的才智、仁慈、慷慨、榮譽感及勇氣。然而這次短暫的體驗會怎麼結束?勒塔斯在監獄裡呆了許多年,而我還在抱怨!不!我沒有資格用幾個小時同那些長年累月遭受磨難的不幸英雄相比,他們的名字將永載史冊!

    另外,我並不是不幸的,一點都不是。過去桂冠的天才,三十年榮耀的天才對我來說,一點都沒有顯露出來;但我過去寫詩的靈感,非常貧乏,不為人知,卻通過這個窗口,喜沖沖地進來擁抱我了。它被我的住所迷住,大受啟發;當《勒內》最初的夢幻在我的腦際間浮泛的時候,它又發現了我,就像看見我當年在倫敦的慘狀中那樣。潘德山脈同我一樣孤寂的時候,我們去幹什麼呢?可憐的勒韋拉斯詩人在英格蘭的監獄裡呆過,他的歌不就是歌頌他的主人查理一世的嗎1?不,囚徒的聲音,在我看來,對年輕的國王亨利五世將會是一個不好的徵兆;必須在祭壇下為不幸者歌唱,我不會去讚美從無辜者手裡失去王位的人;我很樂意去談另外一種白色的花環,它擺在一位年輕女孩的棺木上;我記起了前天晚上安葬在帕西公墓的愛麗莎·富禮塞爾。我開始讀拉丁文碑文上幾行哀詩,接著被一個很長的單詞難住了。我從桌子上跳下來,依在窗柵欄上,然後跑去用手使勁敲門,四周的門洞充滿嘈雜聲;監獄看守上樓來了,後面跟著兩個憲兵。他打開我門上的小窗,我對他吼道:「一本格拉迪斯!一本格拉迪斯2!」監獄看守眼睛睜得圓圓的,不知所云;兩個憲兵則以為我洩露了一個同謀的名字。他們很樂意為我鬆開了拇指銬。我解釋說我想讓人買一本格拉迪斯字典,我給了錢,他們讓驚詫不已的警察去買去了。

    1英國詩人理查德·勒韋拉斯(RichardLovelace一六一八—一六五八),查理一世的擁護者。

    2指格拉迪斯(Gradus)編的一本字典。這本字典對每個拉丁詞作了詳盡的註釋,在當時十分受歡迎。

    當他們去辦我的事的時候,我又爬上了我桌子;不再去想換三腳支架3的事了,我開始為愛麗莎的死寫詩了。三點時分,正當我處在靈感的光環裡時,一些執達員走進了我的房間;他們驚擾了我在佩爾梅斯4岸邊的神遊,把我帶到了預審法官那裡。這位法官在我那間囚室院子對面的一個黑暗的書記室裡寫東西。這位顯得很嚴肅的年輕、肥胖的法官,向我提了一些一般的問題,如姓名、年齡、住處等。在不瞭解一個既沒有傳統法律又沒有經過人民選舉的政府的行政當局面前,因為法國既沒有召開過協商會議,也沒有召開過國民大會嘛,在這種情況下,我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也不在任何東西上簽字。我又被帶回了我的牢房。

    3這裡是夏多布里昂把自己和阿波羅神殿的女祭司作比較。

    4貝奧蒂的激流。它的聖水能激發詩人的靈感。

    六點,給我送來了晚餐。我在腦海裡繼續斟酌那些詩句,同時又臨時創作了一首似乎很有韻味的曲子。夏多布里昂夫人給我送來了一條地毯,一個枕頭,幾床床單,一床棉被,一些蠟燭和一堆我晚上要看的書。房子裡的東西總是七零八亂的,我一面整理,一面哼著曲子:

    《擺上棺材和潔白無瑕的玫瑰》

    我為年輕女孩和美麗的鮮花所作的抒情歌曲已大功告成!

    擺上棺材和潔白無瑕的玫瑰,

    父親把她和鮮花放進棺材裡,這是他痛苦的祭品;

    大地呀,你把她們帶到人世間,現在你又把她們掩蓋年輕的姑娘和鮮艷的花朵。

    啊!永遠也不要把她們帶到這個罪惡的世界上來,

    這是個悲哀、恐懼和不幸的世界;

    大風摧殘和斫喪了,陽光烤焦和葬送了,

    年輕的姑娘和鮮艷的花朵。

    安息吧!可憐的愛麗莎,你還那麼年輕!

    你再也感覺不到日子的艱辛和火熱的煎烈了;

    你們結束了你們的豆蔻年華,

    年輕的姑娘和鮮艷的花朵。

    但是,愛麗莎,你父親在墳前悲悼,

    蒼白從你的臉上移到了他的臉上;

    老橡樹呀!歲月在他的根上摧毀了,

    年輕的姑娘和鮮艷的花朵!

    一八三二年七月底於巴黎地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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