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下卷 第08節
    致雷卡米耶夫人

    您知道,在新教徒中建立了一個新教派。該教派的一名牧師來看望了我,在此之前他曾給我寫了兩封堪稱一代宗師勸我改教的書信。他想要我改信他們的宗教,而我執意做一名天主教徒。我們像在加爾文時代時那樣爭論著,但彼此又像兄弟會一樣友好善待且不中傷對方。我對他的靈魂拯救論很有些信心,他完全動搖了我的關於教皇的理論。您簡直想像不出他的激動、興奮達到了何種程度,他的天真和坦率有多麼可愛!如果您和我的老朋友巴朗謝一同來到了我這裡,那該多好啊!日內瓦的一家報紙刊登了一篇新教論戰的文章,這家報紙鼓勵作者們堅持下去,因為《基督教真諦》的作者就在身邊。

    還有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就是尋找一個由最卓越的人管理的自由部落,在那個部落裡,宗教思想是自由的基礎,也是生活的第一需要。

    我在內克1夫人身邊的德·康斯坦2先生家吃午飯;內剋夫人耳朵不幸失聰,但仍不失是人間罕有的、最優雅、最高貴的婦女。我們談的都是您。我早已收到了您的信,並且向西斯蒙蒂先生3轉達了您對他的敬仰之情。您看,我對您是多麼言聽計從啊!

    1內克·德·索舒爾(NeckerdeSaussur)夫人,女作家,斯塔爾夫人的表妹。

    2查理·德·康斯坦(CharlesdeConstant),是邦雅曼的堂兄,住日內瓦。

    3西蒙斯蒂(Sismondi一七七三—一八四二),歷史學家。

    最後,是給您的一首詩。您是我的星星,我等著您指引我到達那迷人的島上。

    德爾菲娜4已成了家,哦,我的謬斯!我在最近的一封信裡向您解釋了為什麼我既不寫貴族議員也不寫戰爭:那樣的話,我會要去攻擊我也曾屬於其中一部分的那個骯髒的軀體,宣揚那些已不存在的榮譽。

    4德爾菲娜·蓋(DelphineGay),年輕的浪漫女詩人,一八三一年嫁給了記者埃米爾·德·吉拉爾舟。

    得有個水手來讀和理解這些詩5。我得到了勒羅爾芒6先生的幫助。以您的才智是足以對付最後3節詩的,謎底就在詩的下面7。

    5扯了一通短悍的題外話之後,作者才回到詩的主題。

    6他曾陪同尚波利翁先生到過埃及,他對地中海一帶十分熟悉。

    7夏多布里昂在詩的下面寫道:「致雷卡米耶夫人」。

    一八三一年六月六日

    遇難的船員1

    勁風2刮到沙灘上,失去了它的威力;擊碎的舊船3,它的生命完了。那頑強的木匠4呀,無情的死神,要在你生命征途最後一站把船拆散!

    1234借指夏多布里昂本人。

    甲板上的人走空了,下面只剩下一個守護人。

    過去你看到船在你前面的工作台上。

    暗礁使你心焦,使你痛苦。

    你吹著口哨,為的是把風招來。

    無畏的騎士馬上上到了艏斜桅上,

    當他的頭沉入波濤中時,他笑了;

    你到桅桿上時,你跳了起來,

    他叫道:「大地呀!救救水手們吧!」

    他回到了殘破的船艙裡5,

    5指他老了,身體也垮了。

    臉色蒼白,頭髮花白,雙手如柏油,

    只有目光仍如豆。

    沙時計6里的沙子快空了,方向盤已破碎,這一切預示著他將成為大海的隱士7。

    6古代計時的一種工具。

    7他將死去

    你們奄奄一息以為快到岸了,

    老船,老船夫!你們錯了:

    暴風雨控制了你們,要把你們帶往黃泉路,

    到陰曹地府去號啕痛哭吧!

    當你觸到第一塊暗礁時,你就難於前進了,

    你將停航,船的兩側已經開裂。

    你們將沉入海底!完了!錨已折斷。

    在海底,滑動、移動都不可能了。

    這艘船是我的生命;而這位船夫就是我。

    我得救了!我在海上的日子已結束了:

    當其他的星星躲藏起來的時候,

    我愛著的那顆星星1把光芒照亮了我。

    1指雷卡米耶夫人。

    這顆夜晚的星星驅散了暴風雨,

    它的名字是那樣的美好,

    它把我的航船從深淵,

    領向那無限美好的彼岸!

    這顆溫柔、迷人的星星一直要領著我去到那佳城仙境,

    我將永遠跟著你那純潔、皙皙亮光;

    而當你停止照耀我的風帆時,

    你將照耀我的墳墓。

    致雷卡米耶夫人

    您已收到了我所有的信,而我在不停地佇候玉音。明知會沒有回信,可每當郵差帶給我的僅僅是些報紙時,我還是覺得詫異不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您才給我這樣寫信,只有您才想起我,對此我不勝感激,備感欣慰。我喜歡您的與眾不同的來信,因為您的來信與那些在我擁有高官貴爵的時候給我寄來的那種充滿愛戀、崇拜而粗俗的信件與快件包裹截然不同;這些東西隨著我的失意潦倒而消失了。看了您的信,即使我不回去找您,我也能看到您那美麗的身影。您將是我的遺囑的執行者;賣掉我那座古舊的房子吧,用作您走向光明的盤纏。那個時候,天氣會晴朗;就在我給您寫信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了那金燦燦的陽光下的勃朗峰。自勃朗峰往下看,那是亞平寧山脈:在我看來,從那兒到我們將要去的羅馬似乎只有兩三步之遙,因為一切都會在法國安排妥的。

    在我們引以自豪的祖國經歷了千災萬難、飽嘗痛苦之後,我們再也不要那個膽小的政府了1。年輕人依著各自不同的性格,在教義、文學作品和荒淫放蕩中自甘墜落,自我毀滅,餘下的也只是津津樂道於各種事件和事故。然而,當人們像我一樣在人生的路上跋涉時,是最有可能發生意外事故的,那就是人生旅途的終結。

    1路易·菲力普政府在避免法國內戰之前過去是、今後仍會是誠惶誠恐、蹴蹴不安的。

    我一點也不寫作了,我也沒有什麼可寫了:我只是煩悶苦惱。這是我的天性,像水裡的魚兒一樣,但水若再淺一點,也許我會游得更開心些。

    一八三一年六月十八日於日內瓦

    一八三一年七月十二至一八三一年九月一日的日記

    於日內瓦附近的帕吉

    德·拉帕諾茲先生的代理人——拜侖勳爵——費爾內和伏爾泰

    我同夏多布里昂夫人在帕吉1安頓了下來;我在那裡結識了裡戈先生,他是日內瓦工會的要人;順著洛桑大道往上走,在裡戈先生房屋的上邊,日內瓦湖邊,坐落一座前有花園,耗資150萬法郎修建的別墅。這是德·拉帕諾茲先生的兩個代理人2的。每當我徒步經過他們的別墅時,我總不禁感謝起上帝來,因為它在他們和我的心裡,在日內瓦留下了復辟的一切證據。瞧我多笨啊!德·拉帕諾茲先生是保王黨人,曾與我一道共過患難:看看他的兩個代理人因為贊成我曾經天真反對過的公債的折換3吧,而我正因為此而遭驅逐。而他們呢?他們坐著雅致的輕便馬車,帽子戴到了耳朵上部姍姍而來,而我卻不得不跳到水溝裡以免車輪掛著我禮服的下擺。我曾當過法國貴族議員、大臣、大使,而在我的一個硬紙盒裡裝著所有基督教國家的一級神品,包括聖靈騎士勳章和金羊毛勳章。如果德·拉帕諾茲先生的這些百萬富翁代理人先生們想為他們的老婆向我買飾帶盒的話,他們會讓我十分開心的。

    1日內瓦近郊的小鎮,夏多布里昂夫婦在那裡租了一·間帶傢俱的房子居住了下來。

    2巴托洛尼兄弟得到德·拉帕諾茲大銀行家的支持,他們倆人在法國發了大財。

    3指舊債券折換成新債券。

    然而,對B先生們1來說,並不是一切都是美好的,他們還不是日內瓦的貴族,也就是說,還不屬於第二代,他們的母親仍住在日內瓦城的下城區,也就是說,還沒有遷到市內的聖日耳曼區的聖皮埃爾小區來。然而,老天相助,有了錢就能買到貴族頭銜。

    1指巴托洛隆兄弟。

    我第一次住到日內瓦,是在一八○五年。假使兩千年的時光消逝在我的兩次旅行時期,那麼它們還會像現在這樣彼此劃分得如此分明嗎?日內瓦原來是屬於法蘭西的;波拿巴在它整個的光榮史上閃閃發光,德·斯塔爾夫人則在他的光榮史上閃閃發光。如果波旁王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當然也就無所謂波旁王族的問題了;但是波拿巴和德·斯塔爾夫人以及波旁王族,他們會怎樣呢?至於我,我依然是我。

    德·康斯坦先生,即邦雅曼·康斯坦的堂兄以及康斯坦小姐2,一位思想豐富、才氣過人,有著優良品德的老姑娘,他們兩人住在靠羅納河邊的地下陋室裡。他們的上方是另一座鄉間房子;這房子過去屬於德·康斯坦先生,後來他把它賣給了流放中的米蘭王妃貝爾吉奧諾索3。我在羅馬為大公爵夫人埃萊娜舉行宴會時,我曾見過這位王妃路過,她的臉色十分蒼白1。

    2即羅薩莉·德·康斯坦(RosaliedeConstant),查理的妹妹。

    3貝爾吉奧諾索(Belgiojoso)意大利陰謀家,在法國當了作家;她在米涅的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

    1繆塞在他的《關於一個女人的死》中寫道:「她裝作像活著。」

    在船上閒庭漫步時,一位老槳手向我講述了拜侖先生的故事,湖邊薩瓦岸上那幢房子就是拜侖勳爵的。拜侖勳爵等待風暴來臨以便乘船出遊,他從單桅帆船船舷往水裡跳,然後頂風游到了博尼瓦爾封建監獄:他講述著,像演員也像詩人。我不能像他那樣原汁原味地表述出來,我也喜歡暴風雨,但我的激情同它是隱蔽的,連對船夫也不肯吐露。

    我發現在費爾內後面有一條狹窄的河谷,裡面流淌著一股七八尺深的細流,小溪沖洗著幾棵柳樹的根須,根須在層層水田芥的掩蓋下若隱若現。幾隻藍翅膀的蜻蜓在微微晃動的燈蕊草尖上翩翩起舞。吹號手2可曾見過這般萬籟俱寂而非回聲陣陣的避難勝地嗎?也許沒有過吧!那麼請看看吧!水在那兒流淌呢!我不知道它的名兒,也許它壓根兒就沒有名字吧。伏爾泰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只有它的名聲還在這塊狹小的角落裡悄悄流傳,就像這小溪一樣,從十幾步遠的地方聽到溪水潺潺流淌的聲音。

    2這裡的吹號手指的是伏爾泰,在本章稍後的部分裡還要講到他。費爾內離日內瓦七公里。

    人各不相同,我被這條荒漠的小河溝深深的陶醉了;一看到手裡在阿爾卑斯山上採集的蕨冠便讓我狂喜不已,流淌在碎石間的涓涓細水發出的潺潺聲也讓我倍感歡愉;只有我才能發覺的那些細小昆蟲在苔蘚下面不斷往下鑽,就像鑽進一片廣袤的孤獨中一樣,佔滿了我的視野,讓我浮想聯翩。這種叫人窩心的事,連置身其旁、化妝成奧羅斯瑪娜上演悲劇、給各地王子寫信,讓整個歐洲來費爾內村莊欣賞他的傑出天才也不理解,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悲哀嗎?世界的改變可比不上這些溪水的流淌;比起國王來,我更愛我的螞蟻。

    每當想起伏爾泰,有件事總讓我驚訝不已:擁有高超、理智、聰睿頭腦的伏爾泰,對基督教卻一無所知,對大家看到的東西,他視而不見。新約全書的成書,對人類關係的思考是地球上發生的最偉大的革命:可以這樣說,伏爾泰時代裡這一思想早已進入了人們的頭腦中。神學家為基督教辯護,說它是一部已完成的作品,一個以現世的宗教權威法則為基礎的永不蛻變的真理;哲學家則攻擊它是為神甫和國王的積弊:其他的攻擊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倘若有人能突然把問題的另一面告之伏爾泰,他那清晰的頭腦和敏捷的思維是不會因此而受到打擊的,我對此毫不懷疑。他致力探討的題目同各民族的改革、倫理學的引進、新的社會制度、另一項人權和另一個思想體系毫無關係,人們對他這種沒有遠見的平庸做法赧然一笑置之。不幸得很,這位大作家在散佈一些令人沮喪的思想的同時,自己也惘然若失,最後帶著這些狹隘的觀點落得個功敗垂成:他活像東方的暴君,跪在被他殺害的奴隸墳墓之前惺惺作態。

    在費爾內那裡,今天誰也不去了;在我獨自前來閒逛的費爾內四周,有多少名人雅士曾經光顧過啊!他們被編撰在伏爾泰的作品裡,永遠永遠地長眠於地下了;伴隨著另一個世紀氣息的到來,這個世紀的呼吸已逐漸減弱,直至消失在永恆的肅靜之中。

    日記(續)

    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五日

    於日內瓦附近的帕吉

    白跑一趟巴黎

    啊!我曾如此鄙視過、無論幹什麼也不會喜歡上你的金錢呀!我不得不承認你的魅力了。作為自由之源,你把萬事萬物調理得如此井然有序。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你,一切都難以舉步運行。除了榮譽,還有什麼你不能獲得呢?有了你,人便變得漂亮、年輕、可愛;有了你,人們才會有敬意、感到光榮,才會具備優良的品德和高尚的品質。夫人,也許您會對我說,有了錢,你也只能買到上面那些表面的東西,我若對虛假的東西信以為真,那又有何關係呢?騙騙我吧,剩下的我不再向你索取。生活不過是篇謊言罷了。我們身無分文的時候,便生活在對別人別物的依賴之中,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兩個互不喜歡對方的傢伙會從各自出發,走到一起。好吧,既然大家都沒有錢,那就面對面地互相不滿、互相抱怨、互相惹怒對方、互相牽制、互相吃掉自己的良心忍受對方的白眼和冷言相譏吧,彼此在發怒的同時犧牲自己的口味、愛好和生活的自然方式吧。痛苦緊緊地追逐著他們,一個緊挨一個,爭先恐後。處在貧困線上的人們,他們非但不相互擁抱,反而彼此撕咬,只是不像弗羅拉咬傷蓬佩1那樣,沒錢的連逃避的方式也沒有。人們無法帶著一個高傲的靈魂去尋找新一輪太陽;人們不停地給自己拴上條條鐵鏈;走運的猶太闊佬,買賣耶穌像的商賈,今天由他們主宰基督教,決定戰爭與和平。他們賣掉古老的城堡後,吃著豬肉,成了國王和美人的寵信。你們多醜陋多骯髒!要是你們願意同我換一下皮膚,多好!如果我能,哪怕只溜進你們的保險箱一趟,把你們的髒物拿來分給我的兒子,我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1弗羅納是羅馬高級妓女,她咬蓬佩是在愛的衝動下之所為。

    我會有辦法生存下去的。我要是向君主們進言,像扶助他們的王位一樣,自己卻落個潦倒落魄。他們沒讓我餓死已算夠公正的了。然而,這種想法他們本該有的,卻沒有;我更不用說了。我寧願像從前在倫敦同我的窮朋友安崗過的那樣,重新忍饑挨餓,也不願去坐到國王的宴會廳裡。然而,年谷順成的時代已經過去,不是我在那裡不好過,而是我在那裡不舒服,我穿著大禮服在那裡會佔去過多的位置,我去到那裡已不是只穿一件襯衣和那個沒吃飯的陌生人的苗條身材了。我那個為抵禦夜晚的寒氣把椅子當棉被蓋著取暖的在拉布厄塔德的堂兄布列塔尼已經去世了,他再也不能身著布列塔尼國會參議員的紅袍坐在我的破床上拉小提琴了;拿著克裡斯托夫國王的錢給我們飯吃的佩爾蒂埃也不在了;特別是那年輕的女術士不在了,她一微笑就能把貧窮化為富有,就能把她妹妹「希望」送來給你做情婦;她妹妹的騙術與她的相比半斤八兩,只不過當姐姐的潛逃消失時,她折了回來。

    我已忘記第一次逃亡國外時的絕望情緒,我當時設想,離開了法國,只要在流亡中保持那份尊嚴便行了:烤雲雀只會落在收割莊稼的人手裡,而不會落在播種莊稼的人手裡:如果只涉及到我一個人,我會好端端地躺在醫院裡的,然而夏多布里昂夫人怎麼辦?因此與其放眼未來,還不如想想現在。一陣焦慮佔據著我的心。

    有人從巴黎寫信告訴我,在地獄街只能找到以不足清還房子抵押權價出售房子的辦法;要是我在巴黎,有一些事是可以辦好的。根據這信上說的,我回了一趟巴黎。但是白跑了一趟,因為我既沒有找到熱心人也沒有找到買主。不過我又見到了拉巴耶一奧一布瓦和其他幾位新朋友。在返回這裡的前一天晚上,我同阿拉戈、普凱維爾、卡雷爾和貝朗瑞在巴黎一家咖啡館裡共進了晚餐。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對最佳共和政體1不滿或失望。

    1法耶特本打算給立憲君主政體定這個名稱,但是他否定了用這種從來不曾用過的表達方法。——同夏多布里昂共進晚餐的四個人或多或少有支持共和黨的傾向。

    一八三一年九月二十六日於日內瓦附近的帕吉

    日記(續)

    阿·卡雷爾先生

    我的《歷史研究》把我同卡雷爾1先生聯繫在一起了。《歷史研究》使我認識了梯也爾先生和米涅先生,我把卡雷爾先生撰寫的《卡塔洛涅戰爭》中的大部分引進到了我的《研究》序言中。其主要內容有:「事物在它的連續的、必然的變化中,並不能增加人們對它的理解,也不能巧妙地馴服所有個性中人,甚至未顧及到各方面的利益。這就是我為什麼必須理解、原諒那些為以往利益而辯護的抗議者所幹的傻事;當一個時代已經完結,它的模式也隨之毀壞,對於上帝來說只消重做一個,然而這些殘餘仍留在地上,偶爾看它一眼也不是不可以的。」

    1阿芒·卡雷爾(AnnandCarrel1800—1836),他在一八三○年同梯也爾和米涅創建立國民黨,後由於他的共和觀點使他很快同梯也爾和米涅決裂。

    在上面這段精彩的引言下面,我作了如下的概括:「只有能夠寫下這些的人才有可能對那些信仰上帝、尊重舊教、眼睛盯著地上殘餘的人產生好感。」

    卡雷爾先生來向我致謝,他是國民黨中智勇雙全的人,曾與梯也爾和米涅共過事。卡雷爾先生是虔誠的保王派魯昂家族的一員,好壞不分的盲目的正統派們對卡雷爾先生不屑一顧,恃才傲物的他便一頭扎進他自己的理想世界以此補救自己做出的犧牲。在各項偉大運動中那種才智雙全的特點他都具有。這種人,當事先沒有預料到形勢迫使他們把自己關在一方狹小的範圍內時,便盡一切努力利用其豐富的才能去適應當時的事件與輿論。革命之前,這些高傲的紳士死得不明不白,因為那時他們的公眾尚未形成,革命過後,這些人死得孤孤單單,因為公眾隱退時拋棄了他們。

    卡雷爾先生是個不幸的人:再沒有什麼比他的思想更積極的了,再沒有什麼比他的生活更浪漫的了。一八二三年,他在西班牙成了一名伏爾泰式的共和黨人,就地參加了戰爭,後被法國當局判處死刑。他冒著重重危險逃了出來;在潛逃的日子裡,愛與動亂相互混雜,他必須保護支撐著他生命的所愛1。勇敢的他總是隨時準備在某一天撲向敵人的劍尖,把生死置之度外。他與他心愛的女人一起,在第一束曙光升起的時候,在起床號召他向敵人的陣地發起進攻的時候,在寂靜的戰場上轉悠。

    1指埃米爾·安托萬(EmilleAntoine)。

    為了寫寫我們著名的作曲家,我離開了阿芒·卡雷爾。讀者也許會發現我的敘述太短太少了,但我有權得到您的寬恕,他的名字和他的歌聲應當銘刻在您的記憶裡。

    德·貝朗瑞先生

    德·貝朗瑞先生不必像卡雷爾先生那樣掩飾他的愛,在歌唱了自由和大眾美德,在痛斥了國王的監獄之後,他把滿腔的愛傾注在歌曲之中,於是產生了不朽的《利賽特》2。

    2貝朗瑞演唱的一首充滿激情的歌曲。

    在烈士街城門附近,蒙馬特高地下面,有一條奧弗涅鐘樓街。在這條只修了半截、鋪了一半路面的路旁,有一幢後面帶小花園、不值幾個錢的小房子,裡面就住著我們這位傑出的歌唱家。這是一位禿頂、表情略顯粗野卻又狡黠、淫蕩的詩人。在看慣了太多莊重的皇家面孔之後,我饒有興致地把目光落到了這位古羅馬式的小庶民身上。我把各種不同類型的面孔予以比較後發現,在君王們的前額上,有種天然高貴但又有點乾癟、乏力、模糊的東西;在平民的前額上似乎有種共同的自然天性。但我們仍可以辨別出兩者的天性在智力上的高低來。君王的前額已失去了皇冠,而平民的前額正在等待著它。

    一天,我請貝朗瑞讓我看看他幾篇他還沒有成名的作品(倘若他讓我像他那樣家喻戶曉時1,要他大度包容),他對我說道:「您知道嗎?開初我還是您的忠實信徒呢,我發瘋般地迷上了您的《基督教真諦》。於是,我做了一些基督教田園濤:反映鄉間教士在村莊豐收季節裡舉行祭禮的場景。

    1夏多布里昂比貝朗瑞大12歲,但這位歌唱家當時享有的盛譽是今天的人們無法想像的。

    奧古斯坦·蒂埃裡先生對我說,法蘭克人在《殉難者》書中的戰鬥使他萌發了用一種新的方式來寫歷史:沒有什麼比把我的回憶置於歷史學家蒂埃裡和詩人貝朗瑞的才華前面更令我得意了!

    我們的歌唱家具備伏爾泰對唱歌要求的各種素質,這位寫了那麼多優美詩歌的作者說道:「為了寫好這些小小的作品,必須從細膩和敏感的情感出發,腦子裡要絕對的協調,調子既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而且不能太長。」

    貝朗瑞有好幾個引發他靈感的女人,她們十分迷人;當這些女子成了他妻子的時候,他全愛著她們。但當他背叛她們時,他對此毫不傷悲。然而,他的快樂之中,隱藏著痛苦的虔誠感覺:這是個微笑著的嚴肅臉孔,一種祈禱的哲學。

    有人稱貝朗瑞為我的同黨,從這方面講,我對貝朗瑞的友情值得驚奇。一位與我素不相識的聖路易時代的老騎士從他的塔樓裡給我捎來這樣一封信:「先生,高興起來吧,感謝那些對你的國王和上帝扇耳光的人的吹捧吧。」太好了!我勇敢的騎士,您也不愧為一位詩人!

    在我動身前往瑞士前,在巴黎一家咖啡館裡,我宴請了貝朗瑞先生和德·卡雷爾先生。晚餐結束時,貝朗瑞先生唱了一首動人的歌:

    夏托布里昂,你為什麼離開你的祖國,離開它的愛、我們的讚揚和思念?

    在波旁家族史上,發現了這樣一節詩:

    你關心他們的衰亡嗎?

    那麼瞭解一下他們那極度的虛榮吧,

    它把壞事歸罪於上天本身,

    他們用背信棄義對待你的忠誠。

    針對這首反映這個歷史時代的小詩,我在瑞士寫了一封信,發表在我那本關於布裡格維爾建議的小冊子的前面,我對他說道:「從我給您寫信的這個地方,先生,我看到了拜侖先生居住的鄉間別墅和斯塔爾夫人府邸的屋脊。那位游吟詩人希爾德——阿洛爾德在哪裡?那位作家科裡納在哪裡?我這太長的生涯就像那墓碑四周的道路一樣。」

    我回到了日內瓦。接著,我帶夏多布里昂夫人回到了巴黎,把反對布裡格維爾關於放逐波旁王族的議案手稿也帶回來了。這份讓一部分人成功,另一部分人不幸的議案於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七日在眾議員會議上引起了重視。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底

    於巴黎地獄街

    關於放逐波旁王族長房的博德和布裡格維爾議案

    十月十一日我回到巴黎,我的那本小冊子於同月月底出版了,書名為《關於查理十世及其家被放逐之議案》或者稱為《論王朝復辟與選舉君主制》之續篇。

    當我這些耽誤了的回憶錄將來出版時,那些日復一日、單調無聊的口誅筆伐,那些我在世時人們醉心癡迷的事件,那些我與之周旋的敵手,甚至查理十世及其家族的驅逐,等等,他們會把我的回憶錄當做一回事嗎?一切報紙的弊端就在這裡:對於一些已變得無關宏旨的題目爭論得轟轟烈烈;讀者看到的彷彿是一些他連名字也叫不出的、默默無言的影子在舞台上晃來蕩去。然而,在這一幕又一幕俗不可耐的劇目中,人們收集了一個人和多個人的歷史事跡和觀察結果。

    我首先把博德先生和布裡格維爾先生先後建議的政令列入在小冊子的開頭部分,然後在仔細研究了人們支持的5個決定後,我說道:

    我們度過的最糟糕的時期似乎就是我們目前所處的時期,因為在人們的理性、道德和理解的領域裡無政府主義當道。民族的存在長於個人的存在:一個癱瘓病人在死亡前有時可以在病床上舒適地躺上許多年,而一個民族在覆滅之前卻要在歷史上經歷漫長停滯衰弱的時期。一個新君主所需要的是激情、年輕、勇敢果斷、面對未來、領著法蘭西向著未來大步前進。

    因此,這個國家需要治理,它已面黃肌瘦,被醫生開的藥方弄得虛弱無力;它可憐又可悲,日漸貧困,兩手空空,無計可施,全靠救濟,向每個人乞求恩惠;可它脾氣暴躁,一面笨拙地模仿正統派,一面又大肆攻擊它,它反對共和主義卻又在它面前瑟瑟發抖。這種布鼓雷門的做法只有在對它構成威脅的兩個對立面裡才能看到它的敵人何在。為了站住腳,它招募了一支由老兵組成的軍隊:如果說他們的臂章上帶著像他們發出的誓言一樣多的人字形條紋的話,那麼他們的袖子比蒙莫朗西的號衣還要花裡胡哨。

    我懷疑自由會長久地迎合君主政體的火焰瓶,法蘭克人已把這種自由置於兵營之中;他們的子孫後代自小嘗到了自由的甜頭和愛心,自由像前朝一樣,希望得到頌揚,而他們的眾議員正好都是軍人。

    這場辯論之後,我將詳細講述我們在對外關係中的體系問題。維也納會議的重大錯誤在於把一個像法國這樣的軍事國家強行推人敵視河這邊的居民的境地。我讓大家看看外國人是怎樣地蠶食我們的領土和取得權利的,而這一切,我們在七月裡是能夠奪回來的。多麼深刻的教訓啊!追求軍事輝煌的虛榮和征服者的暴行觸目驚心!假如立一個增加了法國財富的歷代君王的名單,波拿巴會榜上無名,而查理十世卻會佔著顯著的位置!

    說來說去,我還是回到路易·菲力普的身上來吧,我說道:

    路易·菲力普是國王,他篡奪了那孩子的君主權,成了它的直接繼承人,成了查理十世把其交給這位王室總兵手裡的那個棄兒的繼承人;他當時可像個老練的監護人,忠實的保管者和慷慨的保護者。在這杜伊勒利宮裡,躺在這無辜者的床上不失眠,不內疚,沒有幽靈出現;而這位王子找到了什麼呢?一張空蕩蕩的御座,那是由一個幽靈,一個鮮血淋淋的雙手拎著另一個君王頭顱的幽靈1奉送給他的。

    1指路易·菲力普的父親,菲力普—埃加利泰(Philipp-Egalite)。儘管他在國民公會投了處死路易十六的一票,他還是在一七九三年十一月被送上了斷頭台。

    為了做得徹底,是不是在法律裡應裝配上盧偉爾2式的鐵器以給被流放的家族以最後一擊呢?如果它被風暴推上了岸的話,如果不嫌亨利年紀大小、不夠推上斷頭台的年齡的話,那麼,好吧!你們這些先生們,為了讓他死去,就免除其年齡的限制吧。

    2巴黎制鞍具的工人,殺害貝利的兇手(一八二○年),後死於斷頭台上。

    同法國政府談過這些後,我轉身朝奧利洛德走去,並補充道:

    在結束我的講話時,我能冒昧而放肆地為那些流放中人講幾句話嗎?他們在遭受著痛苦就像他們在他們的母親懷抱裡遭受著不幸一樣,這不幸就像我難於抵禦的誘惑,我總覺得它有理;我擔心有損受盡凌辱的偉大人物神聖而莊嚴的威信;這些偉大人物從今以後只有我這個溜鬚拍馬的人了。但我將克服我的弱點,並盡力讓人們在某個不幸的日子裡聽到一種能為祖國增添一線希望的聲音。

    王子的教育應當與政府的形式及國家的風俗習慣密切相聯,否則,在法國就不再有騎士會、騎士、焰形裝飾旗下的士兵和披著鐵鎧甲的勇士隨時準備跟著指揮旗前進了。人民也不再是過去的人民了,而是經過了幾個世紀的變遷、不再具有我們祖輩的風俗習慣的人民。無論是痛惜還是頌揚突然而來的社會變革,都應當尊重國民,尊重事實,進入當時的時代去思考,然後據此採取行動。

    一切都掌握在上帝的手裡,除了一旦從這只強有力的手裡掉了下來就再也回不去了的過去。

    ……

    也許這個孤兒離開在他年青時就給他蒙上了不祥之兆的陰影的這個斯圖亞特城堡的時刻快要到了。貝阿爾乃最小的兒子應該加入到他這種年紀的兒童行列中去,上公立中學去讀書,學習今天人們知道的一切知識。但願他成為他的時代裡最具見識的年輕人,但願他掌握當代最具先進水平的科學知識,但願他把我們時代的一個基督徒的學問融會到聖路易時代的一個基督徒的美德中去,但願出門旅行能教給他社會的道德與法律知識,但願他在漂洋過海之後,能對各國的憲法和政府,自由的民族和被奴役的民族作一番比較;他要是有機會在國外能遇到那些普通的士兵,但願他也去嘗嘗戰爭的危害,因為,沒有聽到過炮彈的轟炸聲,是絕不會有能力對法國人發號施令的。那個時候,人們會為他做從道義上講所能做的事了。不過,你們得特別注意,不得用那種不能戰勝的法權思想去培養他;遠遠不能吹捧奉承他去與他的父輩比高低,而是要使他有永遠也達不到那種高度的思想準備;培養他是為了讓他成為人而不是成為國王:那才是他最好的機遇。

    就這些了:不管上帝怎麼想,他將在我溫存而痛苦的忠貞候選人中保持一副旁人無法奪走的世紀之尊的姿態。千百年來的歷史在這年輕人的頭腦裡總會充溢著勝過以往任何朝代的豪華排場。如果,從他個人來講,他若能戴穩這頂嶄新而古老、輝煌的王冠,如果他雙手能毫不費力地舉起祖先流傳下來的今天的君主權杖,哪個帝國還會遺憾呢?

    我如此反對其議案的德·布裡格維爾伯爵先生在我的小冊子上寫下了幾句反思的話;他的反思是隨下面這封信寄給我的:

    先生:

    您那極富說服力的篇章使我從思想上對我的議案進行了反思,我決定向需要讓步,向公佈這些反思的義務讓步。發現自己與您這位才華冠世、忠貞不貳、能將眾多頭銜納入公眾思考的當世俊傑作對,我感到汗顏無地。祖國已危難當頭,而且我也不能就我們之間的分歧聚訟紛紜了:此時的法蘭西需要我們團結一致,共同來拯救它,用您的才智來幫它一把吧,我們共同努力來助它一臂之力吧。在這片土地上,大家彼此不和的時日不會長了,不是嗎,先生?您將是人民的詩聖,我們是您的士兵,而且我將十分高興地自認為我會是您的最熱情的政治上的參與者,就像我已經是您的最虔誠的崇拜者一樣。

    您的十分謙卑、十分馴服的僕人阿芒·德·布裡格維爾伯爵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於巴黎

    又及:我不能再遲疑下去了,我對決鬥者投出了狠狠的一槍。

    致阿芒·德·布裡格維爾伯爵先生

    先生:

    來函收閱,您真不愧為一名紳士:請原諒我用了這個古老的名詞,但它與您的大名、您的勇氣以及您對法蘭西的愛是完全一致的。同您一樣,我恨透了外國對我們的奴役:倘若關係到保衛我們的國家,我不會要求戴上詩人的桂冠的,而是要手執老兵的長劍加入到士兵的行列。

    對您的反思,我還沒有來得及讀它;如果政治形勢能引導您撤消讓我如此愴恨傷懷的議案的話,我將何等地高興與您相聚在一起啊!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沒有障礙,有的只是幸福和對我們祖國的榮耀!

    我將十分榮幸地成為您的最謙卑的侍從,先生。順致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里昂

    一八三一年十一月十五日於巴黎

    致《復仇女神》1作者的信

    1馬賽人巴爾特萊米(Barthelelemy一七九六—一八六七),在一份他定名為《復仇女神》的一種雜誌上發表了他諷刺詩集。在此之前不久,他抨擊過拉馬丁。

    其一

    一位詩人,把詩人情感的擯棄與法律情感的擯棄混同起來,用一首氣勢洶洶的即興詩作猛烈地去攻擊一個寡婦和一個孤兒;由於這些詩出自一位頗有才華的作家之手,因此具有某種權威,但卻不能讓我就此止步,撒手不管,因此我得調轉矛頭以攻擊另一個敵人2。

    2巴爾特萊米先生自菲力普的中庸政府以來,不無費勁地承受著許多人的譏咒。這些人只是稍後不久才聯合起來(一八三七年巴黎筆記)。

    要是沒讀過那些誹謗性的小詩,是不會理解我的回擊的,因此,我勸諸位還是去瀏覽一下為好。那些詩寫得很美,到處都可以找到。我的回擊當時還未公開,只是在《回憶錄》裡才首次刊登出來。殘酷的論爭孕育著革命!這就是我們所進行的鬥爭,我們這些人中的那些軟弱的後繼者也拿起了武器,他們把參加這些重大問題的論爭看做震撼世界的光榮與自由!今天,矮子們讓埋在大山底下墳墓中的被他們所推翻的巨人聽到了他們那微小的吶喊聲。

    一八三一年十二月於巴黎地獄街瑪麗一德納斯療養所

    其二

    先生:

    今天上午我榮幸地收到了您寄來的最後一期《復仇女神》。為了抵禦那些艷麗、優雅、嫵媚頌辭的誘惑,我需要回憶一下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和障礙。我們生活在兩個各自不同的世界裡,希望和擔心的各不一樣,我喜歡的您討厭,您喜歡的我討厭。您在一群7月早產兒中間長大成熟了;然而,如同您設想的那樣,我的散文影響不會使倒下的民族站起來,同樣,在我看來,您的詩文的所有魄力也一樣不能貶低這個高貴的民族。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彼此被置於兩種不可能逾越的境地裡了嗎?

    您還年輕,先生,您像您憧憬著卻又誘騙您的未來一樣;而我老了,我像這我悠然神往卻又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光一樣。假使您來,坐在我的火爐邊,您一定會用雕刻刀重現我的形象,而我呢,我會竭力使您成為基督徒和保王黨人。既然您在您的詩歌的第一段裡用和聲唱《我的殉教者和我的聖地》,為什麼不堅持唱完呢?走進聖地吧!時間只會奪去我的頭髮,就像冬天樹兒掉葉一樣,而液汁還留在樹幹裡。我的手依然有力,足夠擎著火把指引您邁進神聖的殿堂。

    您會斷言,先生,得有一個由詩人組成的民族來理解我的《滅亡的王國與年輕的共和國之間的矛盾>。對壓迫它的暴君們,您難道沒有慶祝其自由和找到幾個讚美之詞嗎?您摘引了迪·巴裡、孟德斯龐、豐唐日、瓦裡埃爾的話語,回憶了王室的軟弱;然而這種軟弱較之於丹東和卡米爾·德穆蘭的荒淫無度對法蘭西的影響又算得了什麼呢?這些粗俗的卡蒂裡納1們的風俗習慣被反映到了語言裡面,他們從污穢不堪的豬圈裡去借用隱喻,意在其外。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軟弱在讓其子女蒙受凌辱之後,不同樣把他們的父母推上了斷頭台嗎?用鮮血去洗刷一個革命者的污點和用牛奶去洗刷一個波佩2的恥辱,前者不是更貞潔嗎?要是羅伯斯庇爾的小商小販們去向巴黎人民兜售丹東浴缸裡的血,內隆的奴隸去向羅馬居民出賣高級妓女在公共浴池裡用過的牛奶3,您認為這些恐怖的劊子手在一池淫穢的污水中能找出一點德行嗎?

    1古羅馬的粗俗下流的政治家。

    2波佩(Poppee),古羅馬皇后,奧通的妻子,後當了內隆的情人;內隆公元65年娶了她,內隆發怒時用腳踢死了她,後把她封為神。

    3指波佩的洗澡水。

    您的詩興飛得太高太快了,使您受騙了,先生:朝所有不幸的人微笑的大陽有時也會嘲笑寡婦的衣裙的;這些衣裙在您看來似乎像鍍了金似的,但我見過它們,即使是在節日裡,也是喪服一身。肚子裡的嬰兒只有眼淚涮涮落地的聲音才能撫慰;正像您說的那樣,如果他在娘肚子裡已跳動了9個月,他只有在出生之前,即懷孕與分娩、暗殺與流放之間才能享受快樂!您在亨利臉上發現的那種可怕徵兆的蒼白色1是他父親遺傳的結果,而不是那270個瘋狂夜晚舞會的疲勞所致。先前的咒語在亨利四世女兒身上得到了應驗:indolorepariesfilios2。我只知道理智女神分娩時,由於與人通姦,在死亡之神的舞動中提前生產了:從盡人皆知的腋窩下掉下來一群猥褻的爬行動物,這些爬行動物剛剛還在斷頭台旁邊與一面打毛衣,一面列席國民議會的平民婦女一道,隨著屠刀一上一下的聲音跳著惡魔般的舞蹈。

    1巴爾特萊米(Barthelemy)曾以波爾多公爵為題寫下了下列詩句:

    ……這一位的臉上,

    是可怕徵兆的神經質蒼白……

    2意為:「這是你分娩時的陣痛」。

    啊,先生,憑您那罕有的才華,我請求您,停止犯罪,停止用即興創作詩句去懲罰不幸者;不要把一個捧到天上,把另一個打入地獄。如果您仍然與自由和光明的事業拴在一起的話,您就會為宗教、人道和無知提供避難場所,您將會在夜間燈光下刻苦鑽研時看到另一種類型的與世界上所有的大人物相媲美的復仇女神出現在您的面前。那時您會把您新思潮的整個海洋傾注到社會公德上去,而且會比我做得更好。繼續帶著您滿腔的仇恨去洗刷我們的卑鄙行為吧,推倒那些尚未為宗教信仰建立廟堂的虛假革命紀念碑吧,用您的詩去開墾它們的廢墟吧,在地裡撒上鹽使它貧瘠得永遠無法再滋生出任何新的荒淫無恥的東西吧。我特別要囑咐您,先生,這個卑鄙無恥的政府是慣於拿唯唯諾諾當做自豪、拿失敗當做勝利、拿祖國的受辱當做光榮的。

    夏多布里昂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九日

    (星期三)晚上於巴黎

    普魯韋爾街的密謀

    三月末於巴黎地獄街

    對我來說,這些旅行和這些戰鬥在一八三一年已經結束;在一八三二年年初,出現了另一樁麻煩事。

    巴黎革命給巴黎的街道上留下了一大批瑞士人、警衛員、各種各樣由宮廷養活的人員。他們會餓死,而那些在君主制度下有頭腦的人,年輕人和那些鬚眉交白的瘋子幻想著突然之間能被應徵人伍。

    在這個大陰謀中,涉及進出的不乏為嚴肅、蒼白、消瘦、感情外露、駝背的人,面孔莊重者,雙眼炯炯有神者,華首齒豁者;這場景與那種想用即便是自己強有力的手也無法支撐的光榮家族的復甦是何等的相似。經常有些拄著枴杖的傢伙妄言要撐住要倒塌的君主政權,然而在當時的這個社會,連修復一座中世紀的紀念碑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建築藝術之神已死,人們只能在思想上建些哥特式的陳舊東西。

    另一方面,被中庸政府竊取了共和國勝利果實的七月革命的英雄們,寧願勝利後冒著被殺頭的危險,也巴不得與卡斯洛派聯合起來以報復共同的敵人。梯也爾先生在大肆吹捧了他奉之為自由、勝利和神聖的事業的一七九三年的體制後,其幼稚的想像力在只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才能看到其火焰在火災中燃燒起來了。這些恐怖、醜陋而滑稽的偽劣作品是自由在時間上的倒退,同時又是對歷史、時代和人類的貶責,它妄想讓世界從斷頭台劍子手中逃脫出來後又不得不後退到苦役犯看守們的鞭子中去。

    為了養活那些憤憤不平的人,即那些被打發回家的7月革命的英雄或無家可歸的戰士,得花錢:政府到處在搞錢。卡洛斯派的人和共和派的人在巴黎的各個角落裡與人秘密交談,這實際上是警察派出的密探,從俱樂部到倉庫,都在宣講他們的平等與合法性,有人把他們這些做法告訴了我,我是堅決反對這樣做的。兩派都想在某個勝利時刻擔任領袖。一個共和派的俱樂部差人問我是否願意接受共和國主席一職,我回答道:「當然可以,先生,不過得在德·拉·法耶特先生之後。」德·拉·法耶特將軍是當時人們認為謙虛而合適的人選。他有時去雷卡米耶夫人家裡,我對他的《最好的共和國》一書頗有微詞。我曾問過他:在幼主未成年期間,他宣佈自己是亨利五世或是法蘭西真正的總統是否會要好些。他對此心領神會,並把這當成一個玩笑,因為他是我一個很要好的夥伴。每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要說:「啊!您又要同我吵架了。」我想讓他明白只有他才會上他的好友菲力普的當。

    在這動盪不安和怪誕不經的時候,我家裡來了一位喬裝打扮的不速之客,他頭上戴著狗牙根似的假髮,鼻子上架副墨鏡,將一雙不戴墨鏡顯得更好看的眼睛遮蔽了起來。他口袋裡裝滿了匯票,並拿給我看;得知我要賣掉房子和打點行裝,他主動提出為我效力。我禁不住嘲笑起這位先生來(這是一位風趣而足智多謀的人),他自認為是為了正統派而不得不來買我的房子的。他太心急了,以至看見我滿臉不屑時反倒退縮了。他給我的秘書寫了這樣一封短信,我還保留著它。

    先生:

    昨天晚上我有幸見到了夏多布里昂先生,他以其慣有的仁慈接待了我。然而,我認為我發現他並沒有什麼要捨棄的。請您告訴我,是什麼使我失去了我看得高於一切的他對我的信任。如果有人對他說了我的種種不是,我並不怕把我自己的所作所為公之於世,並且隨時準備回答別人對他可能說過的一切問題:他遭受陰謀家的暗算太多,以至不想聽聽我的申述就給我下結論。有些膽小鬼也如此這般,不過終將會有一天看清那些忠誠之士的。他對我說過,不用我去介入他的事務,我很傷心,因為我寧願相信他的事務已按他的意願處理好了。我幾乎有些懷疑是什麼人讓他改變賣房的主意的。如果我那時能謹慎一些,我就不會在您那特好的老闆家裡受到冷遇的。總之,我對他的忠誠會一如既往,您可以再一次向他肯定這一點,同時請向他轉達我對他的崇高敬意。我敢說,他能瞭解我、判斷我的那一天一定會來。

    順致崇高的敬意。

    亞森特在我的授意下,回復了這封信:

    我的老闆對給我寫信的人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他只想超脫一切,不想接受任何恩惠。

    不久之後,災難發生了。

    你知道普魯韋爾街嗎?那條狹窄、骯髒、擁擠不堪的破街就在聖厄斯塔什和菜市場附近。有名的第三飯店夜宵部就在那兒。食客們身帶手槍、匕首、鑰匙,酒足飯飽之後,他們擁進盧浮宮畫廊,兩旁陳列的傑作被搶的搶,砸的砸,一直持續到深夜。他策劃得很浪漫,彷彿回到了十六世紀,回到了博爾吉阿時代,回到了佛羅倫薩的梅迪西時代和巴黎的梅迪西時代,回到了類人猿的時代。

    二月一日晚上九點,我正準備上床睡覺時,一個十分虔誠的男子和那個揣著匯票的傢伙敲開了我在地獄街的房門。他們告訴我說,一切準備就緒,兩個小時之後,路易·菲力普將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們來是想打聽我是否願意做臨時政府的首腦,如果我同意,就根據攝政準則,以亨利五世的名義,推我擔任臨時政府最高領導人。他們承認事情很棘手,但我可以享受更高的榮譽,而且因為我對所有黨派都適宜,所以是法蘭西擔任這個職務的唯一人選。事已燃眉,只有兩個小時來決定我是否走馬上任!只有兩個小時來磨礪那把我一八○六年在開羅買的大軍刀!然而,我並不覺得為難,我對他們說道:「先生們,你們明白我向來不贊成這種舉動,這在我看來,太不可思議了。假如我要插手,我自然會分擔你們的風險,而不會待到勝利之後來坐享其成的。你們明白,我酷愛自由,但很明顯,從你們這次事件的領頭人來看,他們是不講任何自由的,他們一旦在戰鬥中贏得了主人的位置,他們馬上會開始建立專制政體。不會有人,尤其我不會去支持他們的計劃;他們的成功只會導致徹頭徹尾的無政府主義;外國則會利用我們的不和來肢解法國。因此,我對此不能涉足。我敬重你們的熱心,但我的熱心不是同一個性質的。我要去睡了,我建議你們也去睡吧。我擔心明天早晨會聽到你們的朋友的不幸消息。」

    晚宴舉行了:住房主人,得到警察的許可才準備的宴會,他知道怎麼對付宴席上為亨利五世的健康高聲碰杯祝賀的密探。然而警察來了,把食客抓了起來,又一次推翻了法定王權的酒杯。保王黨冒險家頭子勒·雷諾原是塞納街的一名鞋匠,因為七月裡連續三天的英勇戰鬥,接受過七月王朝政府的受勳;後來他為亨利五世把路易·菲力普的一名警察打成重傷,就像過去他為驅逐這同一個亨利五世和兩個年老的國王而殺了幾名國民衛隊的士兵所幹的一樣。

    在這個事件中,我收到貝裡公爵夫人的一封短信。貝裡公爵夫人曾任命我為一個秘密政府的成員,這個秘密政府是她以法國攝政王妃的身份建立的。我借此機會給這位王妃寫了下面這封信。

    致貝裡公爵夫人的信1

    1我把這封長信的幾個段落放進了我的《關於我的一萬二千法郎的說明》裡,後來又把它們放進了《回憶錄》中關於《貝裡公爵夫人被監禁》一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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