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10節
    因為是最後的結局,一切都趨向於結束;拿破侖曾以自己的天才攔阻他所稱的“傳遍世界的可怕的新思想”,現在這種新思想又開始流傳。征服者的制度搖搖欲墜;他將是最後一個偉大的個體存在,從此以後,低微、平等的社會不會再受任何東西統治;拿破侖的陰靈只會在被摧毀的古老世界盡頭升起,一如挪亞時代滔天洪水的陰影在深淵旁邊冒出:遙遠的後世將在墜進了一個個陌生世紀的深淵上方發現這個陰靈,直至標志著社會復興的日子到來。

    我與波拿巴的最後關系

    因為我提及別人,不論大人物還是小人物,目的還是寫我自己的一生,所以當我偶然想起一些人和事時,就不得不把自己的生活和他(它)們放在一起來寫。當我走過一段路程時,難道不會想起被囚禁在海洋那座監獄裡,等待執行天主判決的放逐者?不,我會想起的。

    拿破侖沒有和看守他的各國國王締結和約,卻和我達成了和平:我和他一樣,是海洋之子,我的算命天宮圖也和他一樣,是巖礁。比起那些更經常見到他,更接近他的人來,我慶幸自己更了解他。

    拿破侖到了聖赫勒拿島以後,不再對我懷恨,消除了對我的敵意;我也變得更加公正,在《保守派》那家刊物上發表了這篇文章:

    “各國人民稱波拿巴為災禍;可是天主的災禍出自天怒,它們保留了某種永恆性和天怒的威嚴:枯骨啊,把我的氣息給你們,你們就活過來了。拿破侖生於一個海島,死在三塊大陸交界處的一個海島;卡蒙斯在詩中把風暴的神靈放置在那片海洋,似乎預料到波拿巴的到來,波拿巴被扔在那片海洋,只能在它的巖礁上活動,我們也只是從一次震動才得知他的活動。新的亞達瑪斯托爾1在地球另一極走一步,這一極就會感覺到。要是拿破侖逃生了看守們的控制,逃到美國,朝大洋掃上幾眼就足以讓舊大陸的人民恐慌;只要他待在大西洋彼岸,歐洲就被迫在此岸屯兵駐守。”

    1亞達瑪斯托爾(Adamastor),揣為卡蒙斯詩中的神靈。

    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看到了這篇文章;他原以為敵人的手給他的傷口抹上了最後一點清涼油膏。他對德?蒙托隆先生說:

    “要是在一八一四和一八一五兩年,一些靈魂為過於困難的形勢所嚇倒,或者一些背叛祖國,認為只有在神聖同盟的奴役下才能使主子的寶座得到拯救與安全的人還沒有對國王生出信任;要是一心想把祖國從外國軍隊刺刀的威脅下解救出來的德?黎塞留公爵和剛在根特立下汗馬功勞的夏多布裡昂主持政務,法國將變得強大,為敵人所懼怕,走出這兩場大的民族危機。夏多布裡昂從大自然得到了聖火:他的作品表明了這一點。他的文筆與戲劇家拉辛的不同,是先知那種風格。他執掌權柄,也許會迷失方向:因為有那麼多人在政壇失敗了!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就是他的才華適合於從事一切偉大的民族的事業,他會憤怒地反對當時的行政當局那些有損名聲的行為。”

    這就是我與波拿巴最後的關系——為什麼我不承認這番評價“迎合了我心中自負的弱點”2?有許多小人得到我幫的大忙,對我卻不說什麼好話,而曾經被我大膽抨擊過的巨人,卻對我評價甚高。

    2法國戲劇家拉辛的劇本《伊菲熱尼》中阿喀門農的台詞。

    拿破侖死後的聖赫勒拿島

    當拿破侖的世界漸漸消失的時候,我打聽了拿破侖逝世地的情況。與聖赫勒拿島的陵墓同時存在的兩棵垂柳,有一棵已經為陵墓所損害:由於謁陵的人多,樹木衰老、落葉,一日不如一日。墓地用一圈鑄鐵柵欄圍著;墓坑上橫放著三塊條石,墳頭墳腳長著幾叢鳶尾草;山谷的清泉仍在那神奇的日光消逝的地方汩汩地流著。被風暴刮來的游客認為應該把他們的默默無聞刻記在舉世聞名的陵墓上。一個老者在墓邊住下來,以回憶的陰影來維持生命;一個傷殘老兵在一個崗亭裡站哨。

    離新墳二百步遠的地方,是古老的朗伍德,它已經荒蕪不堪。走過一個堆滿廄肥的園子,就來到牛棚;就是當年波拿巴的臥室,一個黑奴會指著一條被風磨占住的過道,對您說:“他是在那裡斷氣的。”拿破侖出生的房間可能不會比這裡大,也不見得更富麗。

    在新的朗伍德,萋萋草木蓋住了墳頭;而在總督府,則可看到威靈頓公爵的畫像,以及描繪他所指揮的戰斗的油畫。一只玻璃櫃裡收有一截樹干,當年在滑鐵盧,這位將軍就在那棵樹旁。這個紀念物兩邊,是一截采自橄欖園的橄欖枝,和一些南海野蠻人的裝飾品:弄潮人的奇特組合。戰勝者想依藉聖地樹枝和航海家庫克的紀念品的保護,取代戰敗者,其實並不必要,只要在聖赫勒拿島再感受一下孤寂,再看到大洋和拿破侖就夠了。

    要是我們研究那些偉人出生、死亡或者生活居住過的名勝的變遷沿革,該發現多少不同的事物,多少不同的命運啊,因為發生了那麼奇特的變故,甚至我們微賤生命所依附的幽暗住所都變了!克洛維是在哪座茅屋出生的?阿提拉是在哪輛馬車上面世的?阿拉裡克的墳墓被哪條湍流淹沒了?亞歷山大的金棺或水晶棺1又被哪只豺狼占據了?這些塵埃換了多少次地方?埃及與印度那些陵墓屬於何人?這些變化連接著未來的秘密,惟有天主知道其原因:對人類而言,它是藏在時間深處的真理,只在一個個世紀的幫助下才顯現出來,正如一些距地球遙遠的星星,它們的光亮尚未照到我們。

    1公元四世紀亞歷山大的棺材失蹤了。

    移葬波拿巴

    在我寫作這部回憶錄期間,發生了一個事件。倘若今日各個事件不是落在爛泥裡,遭人抨擊,那一定是個偉大事件。有人曾向倫敦索討波拿巴的遺骨。英方接受了這個要求:幾塊枯骨對英格蘭有什麼要緊?這種禮物只要我們要,他們就會給。於是在我們遭受屈辱的時候,他們把拿破侖的遺骨交還給我們。那些遺骨本來可能要忍受一番檢查,可是外國人顯得很通融:開了張貨物出關證就放行了。

    移葬拿破侖的遺體是對名聲犯下的過錯。在巴黎築一座陵墓,決不能與斯拉納山谷同日而語:一個被解放的可憐奴隸在古羅馬軍團一個老兵幫助下壘起沙壟,除了在這條沙壟上,誰還願意在別處謁訪龐培的陵墓?我們在貧窮之中,拿這些珍貴的遺骨怎麼辦?最堅硬的花岡巖是否會表示波拿巴的業績永久存續?我們只要有一個米開朗基羅,就可以雕刻他的遺像!可是怎樣來雕塑紀念碑呢?小人需要建造陵墓,而偉人只要一塊石頭一個名字就行了。至少,要是把棺木擱在凱旋門的頂飾上,要是各民族遠遠望見他們的主人被他的勝利扛在肩上,那會出現什麼情況呀!?古羅馬皇帝圖拉真的骨灰壇不是安放在羅馬他的紀念柱上麼?拿破侖在我們中間,就會陷入那些默默死去的無業游民的爛泥之中。天主不願讓他經受我們政治變革的興衰更替,希望路易十四、沃邦元帥與蒂雷納元帥保護他!在我國破壞墳墓的事情是那樣普遍,大家可要當心呀!如果革命在某方面取得勝利,那麼征服者的遺骨就可能與被我們的痛苦拋散的骨骸相會合:人們會忘記戰勝各國的人,只記住壓制自由的人。拿破侖的遺骨不會復現他的天才,而會向普通士兵教授他的專制。

    不管怎樣,有人向路易—菲力普1的一個兒子提供了一艘三桅戰艦:一個於昔日我們的海上勝利十分珍貴的名字保佑它在海上劈波斬浪。當年強盛時波拿巴從土倫港登船去征服埃及,現在這條船載著新的阿爾戈2從土倫出發,來到聖赫勒拿島追還波拿巴的遺骨。墳墓仍然默默地隆起在斯拉納或者熱拉尼奧姆山谷。兩株垂柳有一株已經倒了。島上某任總督的夫人達拉斯女士命人種了十八棵小柳樹,三十四棵柏樹來替代那棵枯木。那眼山泉仍在山谷裡汩汩流淌,和拿破侖當年在此飲水時一樣。在一位名叫亞歷山大的英軍上尉帶領下,法國人忙了一夜,才掘開墳墓,只見裡面的棺榔一層套一層,先是桃木心木棺,然後是鉛棺,又是一層桃花心木棺,最外面是白鐵皮棺,四層棺材都完好無損,未被觸動。大家把棺材移到一座帳篷下開棺驗屍,棺木四周圍了一圈軍官,其中有幾個認識波拿巴。

    1路易—菲力普(Louis-Philippe,一七七三—一八五○),法國國王(一八三○—一八四八年在位)。當上國王之前為奧爾良公爵。

    2希臘傳說中與伊阿宋一道乘阿爾戈號快船尋取金羊毛的人。

    當最後一層棺材打開,大家都把目光射進裡面。柯克羅神甫說:“只見一堆白花花的東西,從頭到腳蓋住屍體。蓋雅爾大夫摸了摸,才知道那原是棺材蓋下面襯的一層白緞墊子,脫落下來,便像裹屍布一樣包住了屍體,乍一看上去,屍體上像是鋪了薄薄一層白沫,又像是蒙上一層半透明的霧氣。那確實是拿破侖的頭:一只枕頭把它微微墊高了一點;他那寬闊的前額和眼睛上還留著幾根睫毛,眼皮閉著,凹現出眼眶;兩頰浮腫,只有鼻子變了樣子,嘴巴半開著,露出三顆潔白的牙齒;下巴上清晰地顯出胡須茬子;兩只手尤其像是活的,因為它們有血色,有光澤,其中左手比右手稍高一點;他的指甲又長又白,在他死後還長了;他一只靴子脫了線,露出了慘白的四個腳趾。”

    是什麼東西給屍蟲1留下了深刻印象呢?是塵世事物的虛幻嗎?是人類的虛榮心嗎?不是,是死亡的美麗。我猜想,波拿巴的指甲長長,只是為了撕扯世間殘余的自由。他的腳回到卑微的地位,不再踩著王權的軟墊,而是裸放在泥塵中。孔代親王的兒子(指當甘公爵)也是被這樣包裹著,躺在萬森的墓穴之中。然而拿破侖的屍體保存得這樣好,卻恰恰只留下了三顆牙齒。當年子彈射穿當甘公爵的頜骨之後,在他口腔裡留下的就是三顆牙齒。

    1夏多布裡昂把柯克羅神甫比作靠屍體為生的屍蟲。——原注

    聖赫勒拿島隱沒的星辰在各國人民的歡樂中重現:世界又見到了拿破侖;拿破侖卻沒有重見世界。曾經引導拿破侖奔赴流亡地的星星,又看到了這位征服者漂泊的遺骨:波拿巴在墳墓只是走了一遭,正如他生前走遍各地一樣。在勒阿弗爾下船以後,遺骨被送到凱旋門。一年中有幾個日子1,太陽光照進那個穹頂下面。從凱旋門到殘老軍人院,一路碰到的都是浮雕柱、石膏胸像和孔代大王的雕像(丑惡的破雕像在哭泣),還有讓人回憶起勝利者不可毀滅的一生的樅木方尖碑。天氣奇冷,靈車周圍的將軍們都摔倒了,就像從莫斯科撤退時一樣。除了在賽納河上無聲地運送拿破侖遺骨與一具十字架的靈船,毫無美麗之處。

    1據說五月五日與八月十五日兩天陽光照進去最深。五月五日是拿破侖生日;八月十五日是他的聖名瞻禮日。

    拿破侖離開了巖礁做的靈柩台,被送到巴黎,埋在垃圾堆。沒有大船向在奧依特山精疲力盡的新赫拉克勒斯2致敬,有的只是沃吉拉爾街的洗衣婦,她們隨同大軍從未見過的傷兵在周圍轉悠。為了給這場軟弱無力的安排作准備,一些萎瑣小人只可能想象出庫爾提烏斯風吹日曬的雕塑沙龍3。下了幾天雨以後,這組裝飾物便只剩了一堆沾滿泥濘的碎片。無論如何,我們將永遠看到勝利者的真正墳墓壘在大海中間:拿破侖的遺體是回到了我們這裡,但他不朽的生命卻留在聖赫勒拿島。

    2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最著名的英雄。新赫拉克勒斯指拿破侖。

    3影射一八四○年在巴黎凱旋門致殘老軍人院之間置放的石膏塑像。

    拿破侖結束了過去的時代。他進行的戰爭過於浩大,以至於人類對戰爭深感厭惡。他一進伊阿諾斯4神廟便立即關門,把一堆堆屍體堵在門外,讓人無法再打開大門。

    4羅馬神話中守衛門戶的神,有兩張面孔,既可瞻前又可顧後,掌管門戶出入和水陸交通。

    我在戛納參觀

    在歐洲,拿破侖逃離厄爾巴島之後到過的地方我都去參觀了。我住進戛納客店的時候,紀念七月二十九日的儀式正好鳴響禮炮。皇帝卷土重來,闖入陸地的一個後果,大概他早有預見。我到達胡安海灣時,天已經黑了。我下了馬車,走向大路旁一幢孤零零的房子。房主叫雅克曼,開了家客棧,又做陶器賣。他領我去海邊看看。我們在一些低凹的道路上走。路兩邊長著橄欖樹。波拿巴曾在樹下宿營。雅克曼本人曾接待過波拿巴,現在則親自為我領路。橫路左邊聳立著一個廠棚,拿破侖單槍匹馬闖回法國時,曾把上岸時的衣物存放在廠棚裡。

    到達沙灘,我看到是一片平靜的大海,水面似鏡,波瀾不興;淺潮如沙羅,緩緩地漫上細沙地,沒有聲音,也無泡沫。頭頂上是一片神奇的天空,繁星點點,射出漫天清輝。不久,那輪新月開始下落,躲進一座山背後。海灣裡只停泊了一條大船兩條小舢舨。左邊看得見昂蒂布燈塔,右邊看得見萊汗群島;正前方,是朝南,朝那個羅馬城敞開的深海。波拿巴一開始打發我去的就是羅馬。

    萊汗群島今日改稱聖瑪格利特群島。古代有些人躲避蠻族的入侵,逃到島上,就在那裡安頓下來。聖奧諾拉1從匈牙利逃出來,登上那些礁島中的一座:他爬上一株棕櫚樹,劃了一個十字,所有毒蛇就死了,這也就是說異教消失了,在西方誕生了新文明。

    1聖奧諾拉(Saint-Honorat,約三五○—四三○年)。古高盧人,公元五世紀他在島上建立了隱修院。

    十四個世紀以後,波拿巴來到聖人開始這段文明的地方,結束了這段文明。那座隱修院的最後一個獨居者是鐵面人,如果那個傳說是真的話。從胡安灣的靜寂和古代隱修士的島嶼的平靜之中,走出了滑鐵盧的喧囂,它穿過大西洋,來到聖赫勒拿島才消停。

    夜晚,身臨被那些海員拋棄的海邊,在兩個社會的回憶之間,在一個已經消逝一個行將消逝的世界之間,我生出什麼感受,大家可以想象出來。我懷著一種虔誠的難受心情,離開了那片沙灘,聽任潮水起起落落,一次次漫過拿破侖最終垮台前的足跡,卻不將它抹去。

    每個偉大時代終結的時候,都可聽到某種懷念過去的悲泣,它吹響了“熄燈’’號:查理曼、聖路易、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駕崩的時代就是這樣哀訴的。我目擊了兩三個王朝的覆亡,還有什麼東西不能說呢?當人們像我這樣,見過華盛頓與波拿巴這兩個人物,在美國辛辛那提的犁鏵與聖赫勒拿島的陵墓後面,還有什麼東西要看呢?我為什麼要比我生活的時代和同代人活得更久呢?為什麼不和同代人——一個衰朽種族的末代子孫一同倒下呢?為什麼要獨自在堆滿死人的洞穴冥府尋找他們的遺骨呢?我沒有勇氣繼續下去。咽!至少,我應該像非洲遇到的那些阿拉伯老人,無憂無慮,不操空心!他們坐在一小塊線毯上,翹起二郎腿,包著頭帕,兩眼望著藍湛湛的天空,目光隨著那沿著迦太基廢墟飛翔的美麗的火烈鳥移動,就這樣打發余生;波濤的輕聲細語在給他們催眠,讓他們依稀忘記自身的存在,輕輕哼起一首大海之歌:他們就要死去。

    一八三九年寫於巴黎

    一八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修改

    世界的變化

    敘述了波拿巴和帝國,又來談那些追隨者,無異於從現實墮入虛空,從山頂掉進深淵。一切不是都隨拿破侖完結了嗎?難道我不應該談談別的事情?除了波拿巴,還有什麼人能讓大家感興趣?在寫了這樣一個人之後,又能夠寫什麼人,寫什麼事?但丁在陰曹地府遇見了大詩人,惟有他有權與他們合作。路易十八處在皇帝的地位,我們怎樣稱呼他?當我想到此刻我必須嘟嘟嚷嚷地提到一大群卑賤者的時候,我就變得臉紅,我是這些人中的一份子;在一個舞台上,巨大的太陽殞落了,我們成了夜間活動的可疑角色。

    那些波拿巴主義者也變得僵化了。他們收緊四肢,身體攣縮;波拿巴一落氣,靈魂便離開了新世界;賦予事物形與色的光亮一熄滅,這些事物也就消失了。在這部《回憶錄》開篇部分,我只能談論自己:人的個體孤獨總是有某種優先權;接下來我被種種奇跡包圍了:這些奇跡支持了我的聲音;只不過此時不再有征服埃及,不再有馬倫戈、奧斯特利茨和耶拿戰役,不再有莫斯科撤退,不再有入侵法國,占領巴黎,也不再有厄爾巴島的卷土重來,滑鐵盧戰役和聖赫勒拿島的葬禮:那麼有什麼呢?有一些人像,惟有莫裡哀的天才才能賦予喜劇莊嚴色彩的人像!

    在表現我們的卑微價值時,我緊扣住了自己的良心;我捫心自問,是否把自己排除在這個時代的萎瑣之外,以便取得指責別人的權利;我內心相信我的名字是會出現在那些被抹去被消除的事物中間的。不,我堅信我們都會被消除的:首先,因為我們沒有衣食來源,其次,因為我們生於斯死於斯的時代無法給我們提供衣食。一代代人不是傷殘、衰弱就是傲慢,沒有誠意,只是專心於他們所喜愛的虛無,不知道怎樣使人不朽;更沒有能力創造出一種名聲;你們把耳朵緊貼在他們嘴巴上,卻什麼也聽不到:死人內心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而有一件事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眼下進入的小社交圈子勝過一八三○年接替它的那個上流社會。比起一八三○年後形成的那個小人社會,我們都是巨人。

    復辟王朝至少給人提供了一個恢復尊嚴的立足點:在單獨一個人,即那逝去之人耍過威風之後,所有人的尊嚴得到了恢復。如果說自由取代了專制,我們去掉了爬行的習慣,人類的天生權利已經家喻戶曉,那我們就應該感謝復辟王朝。我正是為此才投入混戰,以竭盡所能,在個人完結之時使人類復興。

    來吧,繼續完成我們的任務吧!抱怨著下來吧,一直下到我和我的同事這裡。你們曾看到我身在夢境,你們將看到我置身於現實:假若興趣消減,假若我倒下了,讀者呵,那就請你們放公正一點;注意我涉及的題目。

    我生活中的一八一五、一八一六年——我被任命為法國貴族院議員——我在議會的開端——各種演說

    在皇上再次回國,波拿巴最終消失之後,內閣由德?奧特朗特公爵先生和德?塔萊朗親王先生掌握,我被任命為盧瓦萊省選舉團主席。一八一五年的選舉使皇上獲得了“無雙”議院1。在奧爾良,所有的選票都投了我,這時卻傳來了召我去貴族院的命令。我的行政生涯剛剛開始,道路就突然一下變了:要是我被安排在選舉院,那又會走一條什麼路呢?如果順利,那條路很可能通到內務部,而不是外交部。我的性情習慣更適合貴族院,盡管由於我的自由觀點,一開始貴族院就對我懷有敵意。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我關於新聞自由的理論,以及反對外國奴役的態度,使貴族院大得人心。只要它容忍我的觀點,就能享有這種名望。

    1一八一五至一八一六年由極端保王分子組成的眾議院。

    我在貴族院待了十五年,同僚們向我表示的惟一敬意,是我在到職時收下的:我被任命為一八一六年大會的四個秘書之一。拜倫勳爵在英國上院出現時,得到的禮遇不會比我多,於是他永遠離開了那個地方:我本應該回我那偏僻住所的。

    我在議院講壇發表的頭篇演說,論述的是“法官的終身性”:我贊揚原則,卻指責立即將之付諸實行的打算。在一八三○年的革命中,最忠實於革命的左派打算把終身性中止一段時間。

    一八一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德?黎塞留公爵給我們帶來了王後的遺囑;我登上講壇,說:“為我們保存瑪麗—安托瓦內特遺囑的人,買下了蒙布瓦西埃田莊:作為審判路易十六的法官,他在那座田莊立了一塊碑,紀念為路易十六辯護的人。他親自在碑上刻了一段法文詩,頌揚德?馬爾澤布爾先生。這種驚人的公正表明,在道德領域,一切都變了。

    “一八一六年三月十二日,貴族院辯論教士津貼問題。我說:那些可憐的鄉村小神甫,將余生奉獻給祭壇,你們卻不肯給他們一點吃的,而對於讓那麼多人頭落地的約瑟夫?勒邦,對於要為流亡貴族立一部法,簡單得連一個孩子都可以把他們送上斷頭台的弗朗索瓦?夏博,對於在聖殿不肯接受路易十六的遺囑,反而對不幸君主說‘我只負責引你去死’的雅克?盧,你們卻發給津貼。”

    有人給貴族院帶來一份有關選舉的法案:我發言贊成全部改選眾議院;可是只到一八二四年我當了部長以後,才把這一條寫進了法律。

    也是在一八一六年關於選舉法的這第一次演說裡,我回答一個對手說:“歐洲密切關注我們的辯論,人們對它的評論,我就不轉述了。至於我,先生們,聽到人家為得到我的贊同而談到的國外輿論,我深感不安,這一點,也許該歸因於我血管裡流動的法國血液。要是開化的歐洲想把憲章強加於我,我將去君士坦丁堡生活。”

    一八一六年四月九日,我在貴族院提出一個有關柏柏爾國家的議案。貴族院決定有必要議一議。在得到貴族院同意的決定之前(它是一個大國第一次有利於希臘的政治干預),我已經考慮打擊奴隸制。我對同僚們說:“我見過迦太基的廢墟;我在廢墟中間碰到一些基督徒的後代,為了解救他們不幸的先人,聖路易獻出了自己的生命。要是我的提議取得成功,哲學可以從隨之而來的光榮中獲取它的一份,可以吹噓在一個光明世紀取得了宗教在一個黑暗世紀未能得到的東西。”

    我是置身於這樣一個大會:我的話在四分之三的時間都轉過來反對我自己。人們可以感動一個眾議院;一個貴族院則是個聾子。沒有論壇,禁止旁聽,與會者都是一些老頭子,都是舊君主制度、革命和帝國的遺老遺少,就是用最平常的口氣說的話也顯得瘋狂。有一天,離講壇最近的頭一排扶手椅坐滿了德高望重的貴族院議員,他們一個比一個耳背,都把頭向前傾著,在耳旁安了一只助聽的小角,角口對著講壇。我說得他們都睡著了,這是自然的事。有一個議員一打盹,把助聽的角掉到地上。聲音驚醒了鄰座。這位議員出於禮貌,想幫鄰座拾起來,不想自己卻倒在地上。盡管我當時在悲愴感人地談論什麼人道的題目,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個貴族院受歡迎的演說者,都是那些沒有思想,語調干巴,平淡乏味的角色,或者是那些只在憐惜可憐臣子時才有同情心的人。德?拉利—托朗達先生大聲疾呼,要求讓民眾自由:他讓我們寂靜的穹頂響起對英國大使館三四位爵士的贊揚,他說那是他的先人。當他把新聞自由頌揚一通之後,馬上見機行事,來了個“但是”。這個“但是”在新聞審查官的有效監視之下,還是顧及了我們的體面。

    復辟王朝促使智力活動;它釋放了被波拿巴壓抑的思想:精神就像從建築物上拆下來的女像柱,身子不再被壓彎,抬起了頭。帝國曾迫使法國沉默;得到恢復的自由接觸了法國,把話語還給它:議院講壇有一些人才,把米拉波和卡扎萊們扔掉的東西在原處又撿了回來,於是革命繼續它的進程。

    《論立憲君主制》

    我的工作不限於在議院講壇發表演說,雖說這講壇對我來說是那樣新鮮。看到人們所了解的一些體制,看到法國時代議制政體的原則一無所知,我感到擔心,就寫了《論立憲君主制》那本書,並且拿去出版了。這本書的出版是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它使我躋身於政論家的行列;它被用於確定有關我們政府性質的見解。英國報紙不加任何說明,全文刊載這部作品;在我們中間,莫爾萊神甫甚至適應不了我的風格變化和真理不容分辯的精確。

    《論立憲君主制》是一部立憲的入門書:今日人們當作新東西提出來的建議,大部分在那裡面就被提出來了。因此,“國王統治卻不行政”這條原則,在那部書的四、五、六、七章,四章論述君權時就得到了全面的闡釋。

    《論立憲君主制》的第一部分提出了立憲的原則。在第二部分,我審查了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一六年接連三屆政府的體制;在這個部分,我既作了一些以後多次得到驗證的預言,又闡釋了一些當時尚未公開的理論。在第二部分二十六章有這樣一段話:“一場性質與我國革命相似的革命,只可能通過改換王朝來結束,這種事情,在一定的黨派看來是確實的;而另一些溫和的黨派則認為,只要改變繼承王位的順序就可以結束革命。”

    在我寫完這部作品的時候,傳來了一八一六年九月五日的命令(解散無雙議院):這個舉措驅散了不多幾個聚在一起要重建合法君主政體的保王黨人。我趕忙寫了《補記》,沒想到惹惱了德?黎塞留公爵和路易十八的紅人德卡茲先生的怒氣。

    增加了一篇《補記》,我趕緊跑到書商勒諾爾曼先生家,發現一些警官和一位警長正在采證。他們收了一些毛樣,貼了一些封條。我與波拿巴對著干,並不是未受德卡茲先生恐嚇的:我反對他們查封;,作為自由的法國人,作為法國貴族院議員,我聲明只向武力讓步:武力一來,我就退走。九月十八日我去了路易—馬爾特?梅斯尼埃先生和他同事辦的王家公證人事務所。我在他們那裡抗議,要求他們記下我關於作品被扣的聲明,指望以這場抗爭來確保法國公民的權利。一八三○年,《時代報》編輯勃代先生仿效了我的作法。

    接下來,我被迫與大法官、警察大臣和總檢察官貝拉爾先生交涉,案子拖了相當久,直到十一月九日,大法官才通知我,初審法庭作出了有利於我的裁決,把我被扣押的作品發還。在一封信裡,大法官先生通知我,他看到皇上公開對我的作品表示不滿,感到遺憾。我在一些章節裡反對在一個立憲國家設立一般的警察衙門,正是這些章節使得皇上不滿。

    路易十八

    在我敘述根特之行的那幾章裡,你們看到了路易十八作為於格?卡佩的子孫,到底表現如何;在我寫的《王上駕崩:皇上萬歲!》那篇文章裡,我敘述了這位君王實在的品質。可是人並非一成不變,始終如一:為什麼逼真的畫像是那樣少?因為它描摹的是某個年齡的真人;過十年,畫像與真人就對不上了。

    路易十八看前面不遠的事物,看不清周圍的東西;他隨自己的視角,來判斷事物是美或是丑。他受到世紀的影響,擔心對於一位虔誠信奉基督教的國王來說,宗教只是適合於調和君主政體各種成份的制劑。他從祖父那兒接下來的放蕩的想象力本可能使人對他的作為生出幾分疑慮;不過他有自知之明,每次他用肯定的方式說話,都要通過自嘲來誇耀自己。有一天我跟他談及有必要讓波旁公爵再婚,以便讓孔代家族復興:他很贊成這個想法,雖說他不怎麼關心孔代家族的復興;不過他順便跟我談到德?阿爾圖瓦伯爵,說:“我弟弟盡可以再婚,絲毫改變不了繼承王位的順序。他生的兒子都屬於幼支,我生的都是長支:我並不願奪去德?昂古萊姆公爵的繼承權。”說完,他得意地擺出一副能干和自嘲的神氣。然而我並不打算與皇上爭奪任何權力。

    路易十八是個自私的人,但是不抱成見,只是不惜一切代價,圖得自身安寧:臣子們只要得到大多數議員支持,他就支持他們,但只要這個大多數動搖了,只要他的安寧有可能受到干擾,他就立即把他們打發走。為了得到勝利必須前進一步時,他是決不會躊躇不前的。他的偉大之處在於耐心;他不會去迎合事件,而是事件來將就他。

    這位國王既不殘忍,也不人道;碰上慘禍災難既不會大驚失色,也不會心軟生憐。就是德?貝裡公爵道歉說有罪,以他的死打擾了皇上的清眠,皇上也只會對這位公爵說一句:“我還是睡著了。”可是這個平和的人受了挫折,遇到不快,還是會大發雷霆的;總之這位如此冷漠如此無情的君王,還是有一些類似於偏見的愛好:德?阿瓦萊伯爵、德?布拉加先生、德卡茲先生也就因此相繼充當了他的親信;德?巴爾比夫人和杜?凱拉夫人這兩個為他所喜愛的女人也就成了他的紅人。不幸的是她們掌握的書信太多了。

    路易十八是在歷史傳統的背景上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他顯得偏愛舊的君王體制。難道孤獨的君王心中一旦空虛,他們就隨便找什麼東西來填塞?他們找一個生性相似的人,這是否叫做情投意合?是否叫做天上掉下來的情誼,以掃除他們高處不勝寒的孤清?是否叫做對一個奴才的偏愛?這個奴才把全副身心獻給主子,成了主子的一件衣裳,一件玩具,一個與主子的所有情感、趣味、愛好連在一起的固定觀念,主子在他面前無所隱瞞。寵兒身份越是卑微,與主子的關系越是親近,人們就是不能把他打發走,因為他掌握了一些秘密,若是說出去,會叫主子臉紅的:受偏愛的家伙在自己的卑鄙和主子的軟弱裡汲取了雙重力量。

    萬一寵臣是一個偉人,例如緊纏路易十三的黎塞留或者打發不走的馬扎蘭,各個國家則在憎恨他的同時也利用他的光榮或者能力;只是用一個著名的事實上的國王換下一個可憐的享有權利的國王。

    德卡茲先生

    德卡茲先生一被任命為內閣大臣,晚上馬拉蓋沿河馬路上就車輛擁塞。聖日耳曼郊區最高貴的人物都來到這位新貴家的沙龍做客。法國人干什麼都是枉費心機,他永遠只是個奉承者,至於奉承誰並不重要,只要是當朝權貴就行。

    很快就形成了一個有利於新寵兒的可怕的蠢話聯盟。在一個民主社會,你談論自由,聲稱看到了人類的進步,事物的未來,並給你的演說加上幾個榮譽勳章,這樣,你的位置就確保無虞了;在貴族社會,你玩一玩惠斯脫牌,提出莊重的深不可測的樣子,說一些陳詞濫調和事先准備的好話,你的天才的機運就有保障了。

    德卡茲先生是米拉的同鄉,是拿破侖的母親1推薦給我們的。他為人隨和,待人客氣,從不擺架子使性子。他對我懷有好意,我也不知為什麼竟沒有注意到:我的失寵就是由此開始的。這件事應該使我明白,絕不能對一個寵臣失敬。皇上對他寵信有加,賞了不少恩典,後來又讓他娶了一位大家閨秀,德?聖奧萊爾先生的女兒。當然德卡茲先生勤勞國事,十分賣力。內伊元帥躲在奧弗涅山區,就是德卡茲先生把他找出來的。

    1德卡茲曾任拿破侖母親的秘書。

    路易十八始終看重他的王權的影響,談到德卡茲時說:“我要把他提得那樣高,讓最大的貴族也眼紅。”這句話是從另一個國王那裡借來的,它只是一句不適時宜的錯話。要抬舉別人,首先要確保自己不會下落。可是,在路易十八所處的時代,君主們又落到了什麼地步呢?他們雖然讓一個人發財,卻不能讓他高貴;他們只不過是寵臣紅人的錢莊老板罷了。

    德卡茲先生的妹妹普蘭塞托夫人是個出色的女人,為人謙恭,和藹可親。王上暗暗地愛戀她。我在王宮見過德卡茲先生的父親,他穿著禮服,腰懸佩劍,手夾禮帽,卻沒有取得任何成就。

    德?貝裡公爵的去世加深了雙方的敵意,導致寵臣垮台。我曾說過“他在血泊中閃了腳”,這並不是說他犯了屠殺罪,但願大家不這樣理解!而是說他倒在盧韋爾刀下的血泊裡。

    我被國務部長名單上除名——我出賣藏書,我的山谷

    我曾反對查封《論立憲君主制》,為的是給被濫用的君主政體廓清是非,為的是支持思想和新聞自由;我曾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我們的制度,並且忠實於它。

    我的小冊子出版之後,受到人家的攻擊,等到這些麻煩事過去,我已是傷痕累累,滿身鮮血。我走上政壇時,受到打擊,感到不適,透不過氣來,因此可以說,沒有那些傷疤,我也就不可能擁有我的政治生涯。

    過了不久,由黎塞留簽署的一道命令把我從國務部長的名單上勾去了,於是我被剝奪了一個迄今為止不能罷免的享有名望的職位。這個職位是在根特授予我的。我享有的部長薪俸也隨之收回去了:打擊我的是任用富歇的那只手。

    我也是榮幸,三次為正統王權被罷官解職:頭一次,是因為追隨聖路易的子孫踏上了流亡之途;第二次,是因為寫了贊成“復辟”的君主政體的東西;第三次,是因為我對一個有害的法律保持沉默,其實那時我剛剛讓我們的軍隊獲得勝利:西班牙戰役使一些士兵歸順白旗,而且,如果我留在權力機構裡,也可能把國界推到萊茵河。

    我生性不重財,對失去薪俸滿不在乎;我的損失只是要晴天徒步,雨天乘出租馬車去貴族院。我本來就屬於無產者之列,現在一副大眾打扮,在周圍的下層百姓保護下,又恢復了無產者的權利:從我的大車頂上,我俯視君王們的車馬扈從。

    我被迫出賣藏書:梅爾蘭先生把它們擺到好兒童街的西爾威斯特大廳叫賣。我只留下一小冊希臘文的荷馬史詩。在那本書的天頭地角,留有我一些試譯的文字和一些批注。不久我就不得不忍痛割愛;我向內務部長申請用我的鄉間居所發行彩票。開彩地點設在公證人德尼先生家。共發行了九十張彩票,每張一千法郎:沒有一位保王黨人前來購買。德?奧爾良公爵夫人雖是個寡婦,卻也買了三張;我的朋友萊內先生是內務部長,正是他簽署了九月五日的命令,並且同意勾去我在樞密院的名字,他用假名買了第四張彩票。錢後來退還給購票人,但是萊內先生不肯收回那一千法郎;他把那筆錢留在公證人那裡,用來救濟窮人。

    不久,“狼谷”賣掉了,就像人家在夏特萊廣場發賣窮人的家具一樣。我很捨不得賣掉那座居所。我眷戀那些樹木。可以說,它們種在我的回憶裡,在我的回憶裡長大。房子開價五萬法郎。德?蒙莫朗西子爵出了高價。也惟有他才敢於以高出一百法郎的價格來競買。房子歸他了。從此他就住在我那僻靜的居所。可是他並不適宜介人我的事情:這個德高勳劬的人已不在人世。

    我在一八一七與一八一八兩年的演說(續)

    在《論立憲君主制》出版和一八一六年十一月議會開幕以後,我繼續進行戰斗。我在十一月二十三日的貴族院會議上,提出一個議案,恭請皇上派人檢查最近選舉中發生的問題。內閣在選舉中營私舞弊,動用暴力,事情十分明顯。

    我談到(一八一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提出的財金法案時,對其中第十一條持反對意見:那一條涉及國家森林,有人打算把它撥給償還公債基金會,然後出賣十五萬公頃。國家森林由三類產業所組成:一是王室從前的領地,二是馬耳他騎士團的騎士封地,三是剩下的教產。即使是今日,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覺得自己的話有一股憂傷的意味;它和我的回憶錄有幾分相似:

    “對於在兵荒馬亂中行政的人,我們就不要以此難為他們了,在公眾那兒產生信用的,並不是物質抵押,而是一個民族的道德。新的業主能夠利用新產業的權利嗎?人家為了剝奪他們的權利,將向他們列舉從昔日產業占有者手裡奪來的九個世紀的繼承權。你們得到的不會是那些祖傳的恆產(在那些田產上,一個家族甚至比橡樹的種族存續得更久),而是一些動產(那上面的蘆葦剛剛由生到死就換了主人)。家園不再是家庭習俗的保護者;它們失去了可敬的權威;任何來者都可以從你的產業上經過;那些小路不再因為祖父的椅子和孫兒的搖籃而變得永恆。

    “法國的貴族院議員呵,我在此是為你們的而不是我的事業辯護:我是為你們子孫的利益跟你們說話,至於我本人,沒有任何東西要與後人交待清楚;我無兒無女,父輩傳下的田產也丟了,就是自己種的幾棵樹,不久也將屬於別人。”

    皮埃先生家的聚會

    由於觀點相似,當時兩院的少數派結下了一種同志情誼。法國得知代議制政府:由於我愚蠢地按字面理解這種體制,並且不惜損害自己的利益,偏好它到了癡迷的地步,因此對於采納它的人,我是堅決支持,根本沒有考慮,如果他們反對,是否更有人道的理由,而不像我對憲章的感覺,是純粹的喜愛;我並不是傻瓜,但是我酷愛意中人,只要能把她抱在懷裡帶走,我甘願上刀山下火海。一八一六年,就是在這種選擇政體的沖動中,我結識了德?維萊爾先生。他比我沉著,壓住了自己的熱情;他也表示要爭取自由,但是把它當做合乎規矩的基礎;他有條不紊地挖好壕溝:而我呢,老想翻牆爬壁,攻下要塞,結果總是被推下壕溝。

    第一次遇到德?維萊爾先生是在德?萊維公爵夫人府上。他成了眾議院保王派反對黨的首領。我則是貴族院的反對黨首領。他與同僚德?科比埃爾先生是朋友。兩人再也沒有分開過,所以有人稱他們為維萊爾與科比埃爾,正如人們稱俄瑞斯忒斯與皮拉德,厄裡亞爾與尼索斯一樣。

    為了一些明天即被人們忘記名字的人物而來敘述一些枯燥乏味的瑣事,實在是一種愚蠢的虛榮。一些隱晦的無聊的,有人認為很有意思,其實誰也不感興趣的騷動,一些過時的,並未引起什麼重大事件的花招應該留給那些快樂的幸運兒去寫,他們自以為現在是,或者曾經是人們關注的目標。

    然而,有些自傲的時刻,我與德?維萊爾先生發生過爭論。在我看來,這些爭論像是蘇拉與馬裡烏斯,愷撒與龐培之間的爭執。我們與反對派的其他成員經常去泰萊茲街,在皮埃先生家過一晚上,討論所關心的問題。我們到達時模樣難看,在沙龍裡圍坐成一圈。沙龍裡只點著一盞嘶嘶吐著大舌的油燈。在這有關法律的朦朧之中,我們討論提出的法律,議論該提出什麼動議,該把哪位同志推薦到秘書處、財務處或者各個委員會。反對宗教信仰的人描繪的那些最虔誠的信徒,他們的會議,與我們的聚會確有相似之處:我們散播最壞的消息,聲稱事情將變得面目全非,羅馬將受到軍隊的騷擾,我們的軍隊將吃敗仗。

    德?維萊爾先生聽著,做概括,卻不下結論:這是個能干的辦事助手。他從前是個謹慎的海軍軍官,在風暴期間從不出海,只要能夠機敏地駛進一個熟悉的港口,他是不會去發現新大陸的。在討論發賣教士的財產時,我常常注意到,我們中間最虔誠的基督教徒,往往是最熱烈捍衛立憲學說的人。宗教是自由的源泉:在羅馬,朱庇特的教士只戴一只空心指環,因為實心指環帶有鎖鏈的意味;在衣服上和頭上,朱庇特的大祭司不容許打任何結。

    散會後,德?維萊爾先生由德?科比埃爾先生陪伴回府。在這些會上,我研究過許多個人,學會許多事情,照管過許多方面的利益:我一直清楚的財政,以及軍隊、司法、行政方面的基本知識我都掌握了。我從這些會議出來,多少像一個政治家了,也多少相信了這些學識的貧乏。漫漫長夜,我在似睡似醒之間,瞥見這些禿頂人的不同態度,瞥見這些不大整潔,與來客不甚協調的客廳裡賓客的種種表情:這當然是可敬可佩的;但我還是更喜歡兒時把我喚醒的燕子和夢中的繆斯:我看到照著一只天鵝,把那些白鳥影子投射在一道金波上的朝陽,和在敘利亞像鳳凰窩似的掛在一株棕櫚樹枝頭的旭日,更覺得愉悅。

    《保守者》

    我感到,在一個封閉的議院,在一個對我不大友好的會議,我的論戰即使取得勝利也是枉然,我還需要另一種武器。可是,如果要辦日報性質的報紙,又得經受新聞檢查,我只能通過創辦一種不定期的、半日報性質的報紙來滿足自己的願望,並借助它來抨擊內閣各部的體制,回擊艾蒂安先生在《密涅瓦》雜志上發表的極左見解。一八一八年夏天,我住在諾阿齊埃德?萊維公爵夫人家裡,出版我著作的書商勒諾爾曼來看我。我把內心的想法告訴他。他立即來了興趣,自願冒一切風險,並承擔一切費用。我把這些告訴了好友德?博納爾和德?拉默內兩位先生,要求他們入伙:他們同意,不久,報紙就面世了,取名叫《保守者》。

    這家報紙引發的革命是前所未聞的:在法國它改變了議院的多數派;在國外它改變了各國內閣的思想。

    在各國民眾和君主看來,保王黨人曾經跌人虛無之中,因此,他們得到走出虛無的好處,實在應該感謝我。我讓法國最高貴的家庭都拿筆寫文章。我把蒙莫朗西和萊維家的人打扮成記者;我召集了全部人馬;我把封建主義調來援助新聞自由。我把保王黨最引人注目的人,如德?維萊爾、德?科比埃爾、德?維特羅爾、德?卡斯泰爾巴雅克等先生召集在一起。每當我把一位紅衣主教的紅袍攤在《保守者》上,充作封面,並欣悅地讀到一篇清清楚楚地署著“呂澤納紅衣主教”1大名的文章時,就情不自禁地感謝天主。可是,在把我的騎士們領上立憲的十字軍東征之路,在他們解放了自由,奪取了權力,當上埃代斯親王、安條克親王和大馬士革親王1之後,他們就和嬌妻美眷守在新獲的封地,讓我一人在耶路撒冷城下苦苦地等待。而異教徒又把聖墓奪了回去。

    1呂澤納(Luzerne,生卒年月不詳),法國舊制度時的省長,不贊同羅馬教會與法國執政府簽訂的政教協議。

    1這些都是十字軍將領獲得的封號。此處意為那些保守派得到好處之後,就不戰斗了。

    我在《保守者》上開始筆戰,一八一八年一直打到一八二○年,也就是說打到政府借口德?貝裡公爵遇刺身亡,恢復新聞檢查為止。這是我論戰的初期。在這期間我推翻了舊內閣,把德?維萊爾先生推上了權力中樞。

    一八二四年以後,當我重握羽筆,寫作小冊子,並給《辯論報》寫文章時,處境已經不一樣了。可是,對我這個從不相信所處的時代,只屬於過去,不信任君王,不信任民眾,除了夢,從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即便是夢,也只放一夜)的人,這種微不足道的貧困生活又算什麼?!

    《保守者》上的第一篇文章描繪了我加入爭論時的形勢。在這份報紙存在的兩年期間,我相繼寫了一些論述時事,思考一些重要問題的文章。我有機會揭露巴黎警察當局在倫敦發表《私人通信集》的卑鄙行徑。這類《私人通信集》可以造謠誹謗,卻無法敗壞人家的名聲:卑劣者沒有能力使別人卑劣;惟有榮譽可以懲罰毀人榮譽的人。我說:“隱姓埋名的誹謗者,拿點勇氣出來,報出你的尊姓大名;這樣做是有些羞恥,但很快就會過去;在您的文章上署上大名,無非是增添幾個可恥的字母而已。”

    我有時也把那些部長抓來嘲弄一番。我總是在自己身上發現嘲諷的習性,也就網開一面,任其發揮。

    最後,在一八一八年十二月五日,《保守者》刊登一篇嚴肅的文章,論述利益道德和義務道德。這篇文章引起很大勵向。“道德利益”與“物質利益”兩個用語就是出自這篇文章。這兩個用語由我首先提出,跟著就被大家接受了。以上十分簡略地敘述了報紙的情況,它已經超出了一份報紙的意義,算得上我的一部作品。我的理性賦予它一定的價值。它並沒有衰老過時,因為它包容的思想是適合一切時代的。

    論物質利益道德和義務道德

    “內閣發明了一種新道德,利益的道德;義務的道德則扔給了傻瓜。有人想把這種道德作為我們政府的基礎。然而,這種道德在三年裡對人民的腐蝕,甚於革命在二十五年中對人民的危害。

    “促使各民族的道德連同這些民族一同滅亡的,不是暴力,而是誘惑;我所說的誘惑就是,一切虛偽的主義學說都有討人喜歡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人類常常把謬誤當作真理,因為心力或者智力都有其虛偽的圖像:冷漠與貞潔相似,推理與理性相似、空虛與深邃相似,余者類推。

    “十八世紀是一個毀滅性的世紀;我們都受到誘惑。我們歪曲了政治的性質,為了在我們風習的墮落中尋找社會的存在而迷失在犯罪的革新之中。革命把我們喚醒:它本是要把法國人推下床,卻想不到把他扔進了墳墓。然而,在革命的各個時期,恐怖統治也許是對道德最無危險的時期,因為任何人的道德心都沒有受到強制:罪惡都是在真誠之中犯下的。血腥之中舉行狂歡活動,一幕幕丑劇由於太駭人聽聞,也就不再發生;可說的也就是這些,民間婦女來到殺人機器旁邊,就像來到自家爐灶邊干活:斬刑成了社會習尚,死亡成了政府基礎。再也沒有比各人的處境更明白的東西:人們不談“專長”,不談“實利”,更不談“利益體制”。那些卑瑣小人心術不正的人的胡言亂語,那時根本沒聽過。人家對一個人說:“你是保王派,貴族,富人:去死吧。”於是他就死了。革命法庭陪審團負責人昂托納爾寫道:“對那些囚徒,我們想不出任何罪名,可還是把他們作為貴族判了刑。真是殘酷的坦率,但是並不妨礙道德范疇繼續存在;因為這並不是把無辜者作為失去社會的無辜者,而是把他作為罪犯處死。

    “因此,這些可怕的時期又是十分盡心效力的時期。那時女人們英勇地走去受刑,父親為了兒子,挺身而出,兒子為救父親,慨然自首,就是在牢獄裡也有意想不到的人前來援救。被追緝的教士就在劊子手旁邊安慰受難者,劊子手只裝作不認識他。

    “督政府時期的道德應該反對的不僅是學說主義的墮落,更是風習的墮落;世風日下。人們被拋進銷魂園裡尋歡作樂,一如從前被扔進監獄。人們惟恐過去的慘事卷土重來,都迫不及待地行樂,甚至預支未來的快樂。大家都來不及給自己建立家室,就在街上,在公園,在公共場所生活。大家跟斷頭台很親近,再說一只腳已經跨出了人世,也就覺得不必回家了。只要有藝術、舞會和時髦東西就行了。送命就和人們更換首飾服裝一樣隨便。

    “在波拿巴統治時期誘惑又開始了,不過這種誘惑隨身帶來了解藥:波拿巴用光榮的魔力來迷惑人。再說大凡偉大之物自身必定帶有法律原則。因此波拿巴認為讓人教授各個民族的主義學說,各個時期的道德以及永恆的宗教是有益的。

    “若是有人這樣回答:‘把’“義務”作為社會基礎,就是把社會建立在空想之上;而把“利益”作為社會基礎,則是把社會建立在現實之上。’我是不會驚訝的。其實事情恰好相反,‘義務’是現實,而‘利益’是空想。‘義務’源白天主,深入到家庭,在父子間建立了實實在在的聯系;然後由家庭進入社會,分成兩支,一支在政治領域,規定了君臣關系,一支在道德范疇,建立了效力與保護,行善與感激的鏈條。

    “因此義務是一個十分確定的實在,因為它賦予人類社會惟一可以延續的生存方式。

    “相反,從嚴格的物質的意義上說,當利益照今日的方式被人們獲取時,它就只是一種行為,因為它早上是一個樣,晚上又是一個樣,因為它每時每刻都在改變性質,因為它是以運氣為基礎因而具有運氣的流動性。

    “出於利益道德,每個公民都能夠與法律和政府為敵,因為在社會中總是大多數人受苦。人們不會為秩序、和平、祖國這些抽象概念而戰斗;即使為它們戰斗,也是因為人們給這些概念附加上‘犧牲’的概念,這樣,人們就走出了利益道德,回到了義務道德:因為在義務道德之外,確實找不到社會的存在方式!

    “誰盡了義務誰就贏得尊重,誰屈服於利益誰就不大受尊重。從鄙視的源泉汲取一條政府的原則,這是世紀辦的好事。如果培養政治家們只去考慮與他們相關的事,你們將看到他們會把國家治理成什麼樣子!你們看到的將只是一些貪官污吏,腐敗臣僚,與管理後期羅馬帝國的那些殘疾奴隸相似。那些人想起自己曾被人家賣過便把帝國的一切都拿來出賣。

    “請注意這點:利益只是在昌盛之時才有力量;碰上艱難時世,利益就衰弱了。而義務則相反,只是在盡它要付出代價時才那樣富有活力。到了豐年順年,它反倒松緩下來。我喜歡一條原理:政府是在災難中強大起來的。這與美德十分相似。

    “還有什麼比朝民眾叫喊:‘不要忠誠!不要熱情!只想著你們的利益就行了!’更荒謬的事?!這就像是對他們說:‘如果這不符合你們的利益,那就別來救我們,拋棄我們算了。’如果執行這種糊塗政策,到了需要盡忠的時刻,各人都會關上大門,站在窗口,觀看君主制度下台的。”

    以上就是那篇論述利益道德與義務道德的文章。

    一八一九年十二月三日,我又上貴族院的講壇:我奮起抨擊一些居心不良的法國人,他們可能打著維護安定的旗號,請出歐洲軍隊來實行警戒。“我們需要監護人嗎?難道還要人家來維持目前的形勢?我們難道還要通過外交照會,來接受人家證實我們表現良好的證明?我們所干的,不就是讓人家把駐防的哥薩克換成一班大使嗎?”

    從此,我在議院就常常議論外國人,就像西班牙戰爭以來我所做的那樣。在自由黨人都在反對我的時刻,我想到的是我們的自由解放。觀點對立的人爭吵得太厲害,最後只好不作聲了!安靜地過幾年吧,演員將走下舞台,觀眾也不會留在劇場指責或者喝彩。

    我生命中的一八二○年——德?貝裡公爵之死

    二月十三日晚上我剛上床睡下,德?維布萊依侯爵突然走進我家,告訴我德?貝裡公爵被人暗殺的消息。他說得匆匆忙忙,忘了告訴我事件發生的地點。我趕快起床,上了德?維布萊依先生的馬車。看到車夫趕馬走上德?黎塞留街,我吃了一驚,又看到他把馬車停在歌劇院門口,就更吃驚了。劇院旁邊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我們從兩行士兵中間登上台階,從左側門進了劇院。由於我們穿著貴族院議員的禮服,人家讓我們通過。我們來到像是候見廳的小房間,裡面滿是宮裡的人。我一直走到一間包廂門口,正好迎面碰到德?奧爾良公爵。他盡管強迫自己顯出悲痛懊恨的樣子,眼睛裡還是流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快意。我看到這一點,不禁大為震驚。他發現自己距王位更近了。我的目光讓他很不自在,他便離開座位,並轉身背對著我。我周圍有人在講述暗殺的細節,凶手的名字,以及對有待逮捕的幾個參與者的推測。人們都很激動、忙碌:人類喜歡戲劇場面,尤其是死亡,只要死的是大人物。每個走出血淋淋的手術室的人,人們都要向他打聽情況。我們聽到德?吉拉爾丹將軍講過,他遍體鱗傷,人家以為他死了,把他留在戰場,但他還是活過來了:他懷著多大希望,受到多大安慰,也就感到多麼痛苦。不久人群安靜下來,全場鴉雀無聲,只聽見從包廂裡傳來一聲悶響: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諦聽;聽出一聲嘶啞的喘息;喘息聲旋即停止了:國王家剛剛收下了路易十六一個孫子的最後一口氣!我立即推門進去。

    請大家想象一下:一場慘案之後留下的空蕩蕩的劇院大廳:幕布還掛在上面,樂池是空的,燈光熄滅了,布景機關停止運轉,背景凝然不動,被煙氣籠罩,演員、歌手、舞女都從翻板活門和暗道裡走了!

    我在一部單獨的作品裡敘述了德?貝裡公爵的生平與死亡。我當時的思想至今仍未過時:

    “聖路易的一個子孫,長系的最後一個傳人,熬過了漫長的流亡歲月而未為逆境所擊倒,回到祖國,開始領略幸福。他慶幸自己得到復活,慶幸天主許給他的君主政體同時在年輕人中得到復活:可是當他滿懷希望之時,他卻突然遇刺,幾乎就倒在妻子懷抱裡。他行將死去,可是他年紀尚輕吶!他難道不能責怪老天,問問它為什麼對自己這麼狠?啊!他抱怨自己命不好,完全是情有可原!因為,他究竟做過什麼壞事呢?他平易近人,與我們相處隨和親切,與我們同悲同樂;他的親人已有六個殞命;在路易十六死亡二十七年以後,為什麼還要纏上他,殺死他這個清白無辜,距王位如此遙遠的人?讓我們更深地了解波旁家族一個成員的心!這顆心被一把匕首刺穿,對我們卻沒有一句怨言:這位王子沒有說一句尖刻的話,沒有說一聲對生命的惋惜。作為丈夫、兒子、父親和兄弟,他盡管內心十分焦慮,身體極為痛苦,卻不停地要求大家饒恕‘那個人’,他甚至不管他叫凶手!最專橫的性情突然一下變得最為溫柔。這是一個在心靈的一切方面都依戀生活的人,是一個正當青春年華的親王;斷氣的是塵世最美王國的繼承人,你們也許會說,是一個在塵世毫無損失的不幸人。

    刺客盧韋爾是一個面目骯髒,神情奸詐的小矮子,這樣的人在巴黎街頭可以見到成千上萬。他穿著短上衣,滿面怒容,樣子孤僻。盧韋爾可能沒有參加任何黨團。他是某個教派的成員,卻沒參與什麼陰謀;他屬於那些思想組織中的某一個;那些組織的成員有時可能集會,但最經常的是按各人的內心沖動單獨行動。他的頭腦裡只滋養著一種思想,正如一顆心只啜飲一種激情。他的行為符合他的原則:他希望一下就滅掉一個家族。盧韋爾—如羅伯斯庇爾,得到一些人的贊美。我們的世俗社會作為所有粗俗舉動的同謀,很快就摧毀了為一樁謀殺贖罪而建立的小教堂1。我們對人們的道德觀感到恐懼,因為我們從中看到了冤家對頭和控訴人:眼淚也可以像是一種控訴;人們匆匆取下某些基督徒的十字架以便哭泣。

    1德?貝裡公爵遇刺不久,歌劇院就拆毀了,在它的地址上建起了贖罪教堂。一八三二年該教堂被推倒。——原注

    一八二○年二月十八日,《保守者》發表悼念德?貝裡公爵的文章。文章結尾引用了拉辛的這句詩:

    要是國王的精血漏出一滴就好了!1

    1暗指德?貝裡公爵夫人懷孕的事。——原注

    可惜!這滴精血流在外國的土地上!

    德卡茲先生倒台了。新聞審查開始了。盡管德?貝裡公爵慘遭暗殺,我還是投票反對這項措施:我不願讓新聞審查玷污《保守者》,在對德?貝裡公爵作了這番哀掉後,停辦了這份報紙:

    “虔信基督教的親王!聖路易的可敬子孫!眾多君王的顯赫後代!您在下到最後的居所之前,請接受我們最後的敬意。您喜歡的一份報紙,常讀的一部作品就要被審查官摧毀。您幾次對我們說,這部作品拯救了王位:只可惜我們未能挽救您的性命!在您中止生命的時刻,我們也停止寫作:我們把這份報紙的終結與您生命的終結連在一起,悲痛之余又感到慰藉。”

    德?波爾多公爵的誕生——波爾多菜市場的婦人

    德?波爾多公爵先生於一八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出世。新生兒被稱為“歐洲之童”和“奇跡之童”,沒想到後來卻成了流亡之童。

    在王妃臨產前一段時間,波爾多菜市場的三位婦人,以做同樣買賣的所有女人的名義,讓人做了一只搖籃,並選擇我作為介紹人,領她們去拜見公爵夫人並贈送搖籃。達斯泰、杜朗通、阿尼什三位夫人來到巴黎見我。我趕忙向公爵夫人的宮廷侍從申請作禮節性的拜訪。可是德?賽茨先生認為這樣一種榮譽非他莫屬:據說我在宮廷從未辦成過什麼事。我還沒有與內閣重修舊好,似乎不配充當那些卑微的女代表的引見人。我一如既往,從這件事退了出來,但還是支付了費用。

    這一切變成了國家大事;各家報紙都刊載了有關此事的傳言。波爾多那些女人得知後,為此給我寫來下面這封信:

    子爵先生:

    承蒙好意幫我們把快樂與敬意奉獻在德?貝裡公爵夫人腳下,謹向您表示謝意:至少,這次人家不可能阻止您充當我們的引見人。我們獲知了德?賽茨伯爵在報上制造的消息;極為難過。我們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為怕給您帶來麻煩。然而,說實話,子爵先生,沒有人比我們更有資格恢復您的榮譽,並在選擇拜見王妃殿下的引見人的真實意圖上,把德?賽茨先生拉出錯誤的泥坑。我們願意在您選定的一家報紙上發表聲明,說明事情經過;由於無人有權給我們選定引見人,而且,至今我們仍為選定您作引見人而感到榮幸,我們在這方面的表態必將使所有人無話可說。

    子爵先生,這就是我們作出的決定;但我們認為沒有您的許可我們不應該行動。請您相信,我們公開您在引見我們的事情上對大家的善良態度,完全是出於好心。既然事情是我們引起的,我們也就准備作出彌補。

    子爵先生,我們現在,將來都是您最卑微的,也是最尊敬

    您的僕人

    達斯泰、杜朗通、阿尼什夫人

    一八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於波爾多

    這些婦人雖與貴婦名媛極不相似,卻是高尚的婦女。我給她們回信說:

    親愛的夫人們,你們提出要在一家報紙上披露與德?賽茨先生有關的事情真相,我衷心地感謝你們。你們是優秀的保王黨人,我也是:我們首先應該想到,德?賽茨先生是一個可敬的人,而且曾經保衛過王上。這個良好的行動不會被一個小小的貪圖虛榮的行為抹煞的。因此,我們還是保持沉默吧:你們只要在朋友中間為我作證就行了。我已經感謝你們送來的甘美果子:德?夏多布裡昂夫人和我每天一邊吃你們的粟子,一邊談到你們。

    現在,請允許你們的東道主擁吻你們。我妻子有千萬件事要告訴你們,而我則是你們的僕人與朋友。

    夏多布裡昂

    一八二○年十一月二日於巴黎

    可是今日還有誰想到這些無關緊要的爭吵?洗禮的歡樂與熱鬧都遠遠地留在了身後。當亨利在聖米歇爾日誕生的時候,不是也有人說大天使將把龍牽到他腳下?相反,該擔心的倒是寒光閃閃的利劍出鞘,只是為了把清白無辜從人間天堂趕出來,並且把住大門不讓它進去。

    我促使德?維萊爾與德?科比埃爾先生首次入閣——我給德?黎塞留公爵的信——德?黎塞留公爵的便函與我的回復——德?波利亞克先生的便函——德?蒙莫朗西和德?帕基埃兩位先生的信函——我被任命為駐柏林大使——我去使館赴任。

    這期間事件變得復雜,卻還沒有使人作出任何決定。德?貝裡公爵遇刺導致德卡茲先生下台。他不無痛苦地離開了內閣。德?黎塞留公爵只是在莫萊先生答應給德卡茲先生一個遠方的差使之後才同意讓年老的老師去職。德卡茲先生動身去倫敦擔任大使。我後來接替他擔任此職。事情還沒有完。德?維萊爾先生與決定他命運的人德?科比埃爾先生仍被排斥在內閣之外。我給他們設置了一個巨大障礙。德?蒙卡爾姆夫人不停地勸我和平:我早就准備這麼做,只是真誠地想擺脫糾纏著我的事情。對那些事我是極為鄙視。可是德?維萊爾先生雖然比較柔順,當時卻並不容易支配。

    要當部長有兩個辦法,一個迅速,這就是使用力量,另一個長久,就是使用智謀;第一個辦法不符合德?維萊爾先生的習慣:這個狡猾的家伙不使用力量,但更有本事確保已經贏得的地位。這種向上爬的辦法,最要緊的就是要忍受侮辱,忍氣吞聲:這種教士階級實現野心的辦法,德?塔萊朗先生已經運用得十分熟練。一般而言,人們正因為有平庸之處,才能爬到國家機關;正因為有高超之處,才能留在國家機關。這種對立因素集於一身的人十分少見,因此國務活動家才是那樣稀少。

    德?維萊爾先生恰好有一些平庸的品質,因此道路為他打開了:他聽任人家在他周圍說三道四,只管采摘占據宮廷的恐懼之果。有時他發表一些好戰的演說,但其中有些句子卻顯現出一種容易接近的希望。我認為他那種人應該從進入——不管怎樣進入——國家機關,占據一個不太可怕的位子開始。我覺得他應該先當不管部部長,以後哪一天再爭取當內閣總理。那樣將給他帶來溫和節制的名聲,他的衣裝打扮將與他的神態氣質完全一致;那樣有一點就會變得明顯:保王黨反對派的議會領袖不是一個野心家,因為他同意為了和平而委屈自己。任何當過部長的人,不管是以什麼銜頭,都會再當部長:首次人閣是再次人閣的梯子;穿過繡花大禮服的人身上,留有部長的氣味,機關衙門遲早又要找上門來請他出山的。

    德?蒙卡爾姆夫人替他兄弟傳話,告訴我內閣已沒有空缺,但我的兩位朋友如果願意以不管部長的身份進內閣,皇上會高興的,以後的事情會好辦些。她補充一句,說我如果願意出國,可以派到柏林任職。我回答說,這沒有什麼關系;至於我本人,隨時准備動身,只要國王們有差使要到他們的遠房親戚那兒去辦,就是去魔鬼家我也在所不辭;但是,要德?維萊爾先生同意進樞密院,我才同意出遠門。我還想把萊內先生安排在那兩位朋友身邊。我負責與這三方面協商。我以自己的能力,成了法國政治上的主人。大家料想不到是我讓德?維萊爾先生當了首相,也是我把圖盧茲的市長推上了職業政治家的生涯。

    我覺得萊內先生性格固執。德?科比埃爾先生不願意進內閣掛個空名。我就安慰他,讓他懷著希望,以為以後會讓他主管公共教育。德?維萊爾先生對我的意願只是厭惡地順從,一開始對我千埋怨萬反對,但他有一副好脾氣,又懷有雄心壯志,最後還是決定往前走:一切都安排妥當。下面是一些不容置疑的證據,證明我以上所述是實有其事;一些枯燥乏味的資料,它們記載的一些小事已經被人拋入忘川,但對我個人歷史還是有用的:

    十二月二十日凌晨三點半鍾

    致德?黎塞留公爵:

    公爵先生,我曾有幸登門拜訪,向您報告事情的進展:一切都極為順利。我見到了兩位朋友:維萊爾終於同意以部長級國務秘書的身份進內閣,不授實職,只要科比埃爾同意以同樣身份進內閣,並負責公共教育。從科比埃爾那方來說,很願意以這些條件進去,只要維萊爾同意。這樣看來,不會再有難題了。公爵先生,現在完成您的作品吧;去看看兩位朋友;當您聽見他們親口說出我寫的這些話時,您就使法國恢復了國內和平,正如您給了法國外部的和平。

    請允許我還給您出一個主意:把巴朗特先生退休後空缺出來的職務交給維萊爾,您是否覺得不便?如果能交,那他就與朋友更為平等了。不過,他肯定地對我說過,他同意不任實職進內閣,只要科比埃爾得到公共教育的實職。我說這些,只是作為又一種辦法,讓保王派完全滿意,也確保讓您得到堅定不移的最大多數人支持。

    最後,我榮幸地提醒您,明晚在皮埃先生家召開保王派大會,若能讓兩位朋友屆時說出穩定情緒阻止分裂的事情,那將會很有益處。

    公爵先生,由於我本人並未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我也就希望您在我的熱情之中只看到一個希望祖國強盛,希望您取得成功的人的一片忠心。

    公爵先生,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夏多布裡昂

    星期三

    先生,我剛剛給德?維萊爾和德?科比埃爾兩位先生寫了信,請他們晚上來見我,因為干這樣一件有益的工作一分鍾都不能丟。感謝您這樣快地辦了事情。希望我們能順利地收尾。先生,請相信我樂於向您表示謝意,亦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黎塞留”

    公爵先生,這件大事有個順利的結局,請允許我向您表示祝賀,同時亦慶幸自己在其中做了一份工作,但願明天能將命令發表:它將使人們停止一切對立。在這方面我可能對兩位朋友有用。

    公爵先生,我有幸向您重新表示我對您的崇高敬意。

    夏多布裡昂”

    星期五

    收到德?夏多布裡昂子爵的大函,極為高興。我相信,他是不會為祈求皇上的恩典以及允許我增強在他樂意的事情上助一臂之力的意願而後悔的。請他接受我的崇高敬意。

    黎塞留

    星期四

    高貴的同事,您大概已經知道,昨晚十一點事情辦妥了。一切都是按照您與德?黎塞留公爵商定的原則安排的。您的參與對我們很有助益:此後,前途必定光明遠大,因此應該感謝您。

    您終身的僕人

    J.德?波利亞克

    “高貴的子爵,我剛才去府上,可惜您出門了:我是從維萊爾家去的,他本人參加您為他准備,並宣布召開的會議,回來亦很晚。因為我是您最近的鄰居,他就讓我轉告您,您白天指揮和安排的事情,以最平常最簡要的方式定下來了:他不擔任實職,他的朋友兼管公共教育。科比埃爾也讓我把這些情況轉告您。維萊爾似手認為他們本可以再等一等,以獲得更好的條件;但是您這樣一個傳話人和中間人的活動,要是推翻就不好了。確實是您給他們打開了進入新職業生涯的大門。他們相信您會為其掃清障礙。從您這方面來說,在我們還有優勢把您留住的不長時期內,請告訴您最親密的朋友,要支持聯合計劃,至少不要反對。晚安。我還要恭維您一句,您辦事迅捷。希望您也這樣處理好德國的事務,盡早回到朋友中間。至於我呢,已經被您的平易態度迷住了。

    再一次向您致以深情的問候。

    德?蒙莫朗西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三晚十一時半於巴黎

    先生,這份申請,是皇上一名貼身護衛呈送給普魯士國王的。近衛軍一位高級軍官把它交給我,並作了一番叮囑。現在我把它交給您隨身帶著,等您到了柏林,了解了形勢,認為可以取得某種成功,再予以利用不遲。

    我樂於抓住這個機會,與您一起慶祝今早的《箴言報》出版,同時感謝您為取得這個可喜結果所作的努力。我希望它對法國的事情將產生良好的影響。

    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和真誠的愛戴。

    帕基埃

    這一系列信函足以表明我沒有自吹自擂。做個整天瞎忙的官僚,我會感到太無聊的。我也沒有野心問鼎政壇執掌國柄。不管掌舵的是高處來還是低處滾,我都不為所動。我習慣於躲在內心深處,或暫時在世紀的廣闊生活中遁世隱居,對候見廳的秘密沒有任何興趣。我進入現金流通很不適應;為了自救,便退到天主身邊;有一個來自天上的固定觀念把您孤立起來,讓您周圍的所有東西死去。

    一八四六年十二月修改

    我生活中的一八二一年——駐柏林大使館——到達柏林——安齊隆先生——國王一家——尼古拉大公的婚禮——柏林社會——洪堡伯爵——沙米索先生

    我以去國離鄉為代價,替朋友們謀得權力之後,就留下他們去執掌大權,自己則離開了法國:我真算得上利庫爾戈斯1第二。這件事的好處,就是我首次運用政治實力的嘗試恢復了我的自由。我將在國外享有這種權力內部的自由。在我個人這種新處境,我依稀覺得有什麼說不出的離奇遭遇混在一些真事當中。難道在宮中不會有離奇事兒?難道這不是另一類孤寂?這也許是和影子混雜在一起的香榭麗捨大道。

    1利庫爾戈斯(Lycurgus),古希臘政治家,傳說斯巴達的立法者,在制訂一部憲法之後出走了。

    一八二一年一月一日我從巴黎出發:塞納河上結了冰。我這是第一次帶著錢箱趕路。我漸漸擺脫了對財富的鄙視;我開始覺得,一路上坐好車,吃好飯,事事不用動手,有一個華沙的大個子僕人打前站真是愜意。那僕人永遠填不飽肚子,要是沒有沙皇,光是他一個人就可以把波蘭吞吃掉。我很快就習慣了我的幸福;但我預感好景不長,很快就會被體面地解職。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我在旅行中剩下的只有對旅行本身的原始愛好;對獨來獨往,不受拘束的愛好——掙脫了社會束縛的快樂。

    當我一八三二年從布拉格回來時,你們將看到我是怎樣憶起萊茵河的往事:由於冰凌,我被迫沿河岸上行,在美國茲上頭渡河。我對莫根蒂亞(美因茲的拉丁文名字),對它的大主教,對它的三四次被圍,以及它的印刷術1(雖說我是借助印刷術來實行統治的)不感興趣。法蘭克福是猶太人集中的城市,我在那兒逗留僅是因為業務需要:換幣。

    1古登堡是美因茨人。

    一路上冷冷清清:大路上覆蓋了雪,松樹枝上掛滿了霧淞。耶拿出現在遠處,連同它兩次戰斗的亡靈。我經過愛爾福特和魏瑪:皇帝不在愛爾福特;而歌德就住在魏瑪。我原來是那樣欽佩歌德,現在勁頭大減了。物質的歌手仍然健在,他衰老的塵埃仍在他的天才周圍成型。我本應該去見歌德,卻又沒有見到:在我眼皮下走過的名人隊列裡,他留下了一個空白。

    路德在維騰貝格的墳墓對我沒有半點吸引力:在宗教上,新教只是一個不合邏輯的異端,而在政治上,只是一場流產的革命。過易北河時,吃了一只用煙氣烤出來的小黑面包,我本來需要在路德的大酒杯裡喝點酒。那杯子被人們作為聖物保存下來了。從那裡又經過波茨坦,渡過斯普雷河。墨綠的河水上悠悠地漂著幾只小船。一條白狗看守著這些船。我到達柏林,在那裡如前所述,住在“假於連在假雅典”旅館。我徒勞地尋找哈梅托斯山的太陽。我在柏林寫了這部回憶錄中的一部分,你們在那裡面談到了對這個城市的描述,途經波茨坦的情形,以及我對腓特烈大帝、對他的馬、他的獵兔狗以及對伏爾泰的回憶。

    一月十一日住在旅店,不久搬到“椴樹下”,住在德?波納侯爵住過的賓館。這是德?狄諾公爵夫人的產業:我在這裡受到公使團秘書德科、德?弗拉維尼和德?居西諸先生的接待。

    一月十七日,我榮幸地向國王呈遞德?波納侯爵的離任國書和我的上任國書。國王住在一所簡樸的房子裡,惟一與眾不同的是門口有兩個哨兵:誰想進去都可以,只要他在家,就可以與他說話。德國君王這種平易近人,使小民百姓對王公貴族的姓氏與特權沒有那樣反感。腓特列——吉堯姆國王每天同一時刻,都要親自駕一輛敞篷馬車去公園。他頭戴鴨舌帽,肩披灰斗篷,嘴上銜著雪茄,坐在馬車上兜風。我經常碰到他,彼此打個招呼,然後又各走各的路。當他回柏林城時,守在勃蘭登堡城門的崗哨大喊一聲;衛隊拿起武器,跑出城門;等國王一經過,一切便告結束。

    在同一天,我還去拜見了王太子以及各位王子,他們都是快樂的年輕軍人。我見到了尼古拉大公和新娶的大公夫人。當時人們正在歡慶這對夫婦的新婚。我也見到了英王喬治三世的兒子坎伯蘭公爵與夫人,王叔吉堯姆親王,以及長期囚在我國的奧古斯特親王:這位普魯士親王曾想娶雷卡米耶夫人為妻,把熱拉爾給她畫的絕妙畫像霸在手裡,最後雷卡米耶夫人只好拿柯裡納的油畫與他作交換。

    我急於見到安齊隆先生,便到處找他。我們相互之間是通過作品認識的。我曾在巴黎與他見過一面,他陪著王太子——他的學生。在柏林,他在伯恩斯托夫伯爵先生缺位期間代理外交部長。他的生活十分感人;他妻子失明,所以家裡的門都是打開的;可憐的盲人每天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房裡都擺了花,走累了就像個籠中夜鶯,停下來休息:她歌唱得很好,只是死得很早。

    一如普魯士的許多名人,安齊隆先生祖籍法國:作為信奉新教的部長,他起初持自由主義的觀點,且十分激進,以後才慢慢冷下來。我一八二八年在羅馬見到他時,他已經回到溫和的君主制一邊,甚至退得更遠,到了擁護絕對君主制的地步。他學識淵博,很有修養,崇尚各種高尚的情感,仇恨並且懼怕那些革命黨人:正是這股仇恨把他推向專制主義,希望從中找到一處躲避革命風暴的避難所。仍在歌頌一七九三年,贊美那些罪行的人,難道他們真是永不明白,那些罪行給人們制造的恐怖,給恢復自由帶來多麼大的阻力嗎?

    宮裡曾舉行過一次晚會。正是在晚會上開始了有關我的傳聞。對我來說這當然是榮耀,只是我受之有愧。讓?巴爾為了去凡爾賽,穿了一件金銀線混紡的呢禮服,礙手礙腳,甚為不便。在奏響一支波洛涅茲舞曲時,當時的大公夫人,今日的俄羅斯皇後,以及坎伯蘭公爵夫人選我當舞伴:於是我在社交場的離奇遭遇就開始了。那支舞曲像是一盆大雜燴,由好幾支曲子組成,其中我高興地聽出了達戈貝爾特國王的歌:這一下我來了勇氣,頓時克服了羞怯。這種晚會經常舉行,尤其有一場是在大王宮舉行的。我不願來敘述自己的表現,茲如實引述霍亨豪森男爵夫人發表在柏林《摩根布拉特報》上的文章:

    《摩根布拉特報》(晨版)第七十號

    參加這場晚會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是法國公使德?夏多布裡昂於爵。盡管晚會場面富麗堂皇,光彩奪目,美麗的柏林女人還是把目光投向了《阿達拉》的作者。那是一部精彩然而傷感的小說。最熱烈的愛情在其中泯滅於對宗教的斗爭。作者用彌爾頓式的絢爛色彩,描繪了夏克塔在美國原始森林躲避雷雨時的幸福時刻,這一段,還有阿達拉死的一節,將永遠鐫刻在所有讀者的記憶之中。德?夏多布裡昂先生年輕時流亡異國,生活艱難,《阿達拉》就是在那個時期寫的:整部小說充滿深深的憂傷和火熱的激情,其原因就在於此。目前,這位經驗豐富的國務活動家的大筆完全轉向了政治。他最近的作品《德?貝裡公爵的生與死》完全是以路易十四的頌辭作者那種筆調寫成的。

    德?夏多布裡昂先生身量不高,但顯得細長。一張鵝蛋臉上常掛著虔誠與憂郁的神情。黑黑的頭發與眼睛,閃射著他們精神之光。他的才智清楚地顯現在相貌之中。”

    可是現在我的頭發都白了:霍亨豪森男爵夫人雖然與我來往有一些年頭了,但她描繪的還是我美好年華時的樣子。這一點請讀者諸君原諒。此外,這幅畫像十分俊美。只是坦率地說,它並不像我。

    各國公使和大使——宮廷史與社會史

    對我來說,“椴樹下”賓綰太大、太冷,也太破舊:我只占用了它很小的一部分。

    在我的同事那些公使與大使中間,只有一個引人注目,那就是俄國全權公使阿洛泊先生。我曾在羅馬見過他夫人與女兒。她們那時陪在埃萊娜大公夫人身邊。倘若此時在柏林的是埃萊娜大公夫人,而不是她嫂子尼古拉大公夫人,那我會更加快樂。

    我的同事阿洛泊先生有一個有趣的毛病,就是以為自己深得女人喜愛。他經常為自己使女人產生的情欲而苦惱。他常說:“天哪,真不知道我有什麼魅力。無論我去哪裡,總是有女人跟著,搞得阿洛泊夫人總是寸步不離,守著我。”他本可以是個出色的聖西門主義者。私人社會一如公共社會,有其自身情況:在私人社會,總不外乎形成或者斷裂的愛情關系,家務事,添丁死人、個別的煩惱和快樂等等;隨著時代的變化,這些事情的外表也發生變化。而在公共社會,則總是更換內閣,戰爭輸贏,與各國宮廷的交易,國王君主駕崩,或者王國垮台。

    在勃蘭登堡選帝侯,渾名“鐵牙”的腓特烈二世治下,在被猶太人利波爾德毒死的約阿希姆二世治下,在把普魯士合並到自己的選帝侯領地的西格蒙德治下,在“優柔寡斷”,失去自己的堡壘,聽任古斯塔夫?阿道夫與自己宮裡的貴婦聊天,說什麼“他們有大炮,我能干什麼呀?”的喬治—吉堯姆治下,在大選帝侯(他在自己的領地只遇到一堆堆妨礙草本生長的屍骨,他接見韃靼人的使團,翻譯兩只耳朵被割掉了,鼻子是木頭的)治下,在他兒子,普魯士首任國王(他被王後驚醒,懼怕得發起高燒,一命嗚呼)治下,種種回憶只讓人看到同樣的奇聞艷事在私人社會一再重演。

    腓特列—吉堯姆一世是腓特烈大帝的父親。這是個強硬而怪異的人,由逃亡的羅庫爾夫人培養成人:他喜愛一個無法使他變溫柔的少婦;他的客廳是一個煙館。他任命弄臣貢德靈為柏林王家科學院院長;他命人把自己的兒子關進庫斯特林堡獄,並把圭特在年輕王子面前斬首;這就是那個時期的私人生活。腓特烈大帝登基以後,與一個意大利舞女私通,那女人名叫巴爾巴裡尼,是他惟一接近過的女色:他娶不倫瑞克的伊莉莎白公主時,新婚第一夜僅滿足於在她窗下吹笛子。腓特烈喜歡音樂,愛好寫詩。腓特烈與伏爾泰兩位詩人的詭計和諷刺短詩,讓德?篷巴杜夫人、貝爾尼神甫和路易十五大為惱火。腓特烈二世的妹妹拜羅伊特總督夫人也攪和進來,墮人愛河,就像一位詩人能做的那樣。國王家裡聚集了一些文人圈子,接著一些狗爬上骯髒的扶手椅,接著在安提諾烏斯1的雕像前面舉行了一場場音樂會,接著是盛大的晚宴,接著來了許多哲學家,接著是新聞自由和棍棒打擊,最後是一份螯蝦或者鰻魚糜,它使一位衰老然而希望長生不老的偉人1結束了一生:這就是占據那個文學與戰斗年代私人社會的東西。——然而,腓特烈復興了德意志,形成了與奧地利抗衡的勢力,改變了日耳曼的一切政治關系與政治利益。

    1安提諾烏斯(Antinous),希臘美少年,阿德裡安皇帝的紅人。公元一二二年自沉於尼羅河。皇帝把他當作神來供奉,在他投河的地方建廟紀念。

    1所謂偉人是指腓特烈二世的讀報人拉姆特裡。他只活了四十二歲,死於消化不良。

    在新王(即腓特列—吉堯姆二世和三世)統治時期,我們發現了大理石王宮,腓特列—吉堯姆二世的寵婦利茨夫人及其兒子,瑪爾什伯爵亞歷山大,還有從前的演員,施韋德總督的情婦斯托爾岑伯格男爵夫人,以及亨利親王及其可疑的朋友,利茨夫人的情敵沃絲小姐,一個法國青年與一個普魯士將軍夫人之間的假面舞詭計,最後是福XX夫人,其風流韻事可在柏林宮廷秘史2中讀到。所有這些名字有誰知道?將來誰又記得我們的名字?今日,在普魯士京城,一些八旬老者幾乎記不起過去一代的事情了。

    2其實是米拉波的外交信函集。夏多布裡昂赴任之前曾瀏覽過。

    吉堯姆?德?洪堡——阿德貝爾?德?沙米索

    柏林社會的習俗與我相宜:下午五點到六點之間,人們去參加晚會;到晚上九點,一切活動結束,我准時上床睡覺,就像我並未擔任使節似的。睡眠吞沒了生命,這就是它的好處。費奈龍說:“時間漫長,生命短暫。”我那位大名鼎鼎的朋友亞歷山大男爵的兄弟吉堯姆?德?洪堡當時在柏林。他在羅馬當公使時我認識了他。由於他的自由主義觀點,政府不信任他,他就退下來過起了隱居生活;為了打發時間,他學習各種語言,甚至世界各地的方言。他從一個國家的地理名稱入手,找到了一塊土地的古代居民。他有個女兒說古希臘語或者現代希臘語都一樣流利。要是碰上個好日子,他們說不定在餐桌上用梵語聊天呢。

    阿德貝爾?德?沙米索住在植物園,離柏林城裡有一段路程。我去那個偏僻角落看過他。那些植物在溫室裡都凍住了。阿德貝爾?德?沙米索個子高挑,面相頗討人喜歡。我覺得自己對這個像我一樣四處漂泊的流亡者有股好感:他曾經見過北極的海,而我也以進入過北極為榮。他和我一樣是流亡貴族,在柏林長大,當了宮廷侍從。阿德貝爾跑遍了瑞士,在科佩住過一段時間,就住在湖邊。他曾打算死在那兒。那天他甚至寫道:“我看清楚了,應該在大海尋找我的永福。”

    德。沙米索先生先被德?封塔納先生任命為拿破侖城的教授,後又任命為斯特拉斯堡的希臘文教授,但他用這些高貴的話語予以謝絕:“從事教育青年的工作,首要條件是不受束縛:盡管我欽佩波拿巴的才華,他卻不可能讓我滿意。”復辟王朝提出的優厚待遇,他也沒有接受。他說:“我沒有給波旁家族出半分力氣。父輩們效力、流血得來的果實,我不能坐享其成。在這個時代,各人應該自食其力。”在德?沙米索先生家裡,至今珍藏著路易十六親筆在聖殿寫的信:“茲將我忠實的僕人德?沙米索先生介紹給我弟弟。”受難的國王將這封短信藏在胸口,以便交給他的首席侍從,阿德貝爾的叔父沙米索先生。

    這位繆斯的孩子,隱藏在外國人隊伍裡,為日耳曼的行吟詩人所收養,寫出的最感人的作品,也許是下面這些描寫故居彭庫爾城堡的詩句。他先是用德文寫的,以後又翻成法文:

    頂著白發的重壓,

    我仍思念青春年華;

    忠實的圖像呵,你縈繞不去,

    在虛幻的時間下再生。

    從一片碧海之中

    聳立起那高貴的城堡:

    我認出了它的屋頂、

    塔堡還有齒形的雉堞;

    我們紋章上的雄獅,

    仍射出愛情的目光;

    親愛的衛兵,我朝你們微笑著,

    一頭沖進院子。

    喏,這兒是泉邊的獅身人面像,

    是翠綠的無花果樹;

    那兒鋪開了孩童的初夢

    那徒勞無益的陰影。

    在小教堂,我尋找並見到

    先人的墳墓;

    這是他掛刀槍的柱子,

    這塊被太陽染成金色的大理石

    這些虔誠的記號與文字,

    不,我還讀不了,

    濕潤的紗簾模糊了雙眼。

    祖先們的忠誠城堡啊,

    我在自己身上見到了你!

    你不再有昨日的富麗堂皇,

    歲月的犁鏵犁過你身上!……

    珍愛的土地啊,變富饒吧,

    我以公正的心為你祝福;

    為有用之人祝福,不管他是誰

    只要將鏵頭犁開你的胸膛。

    沙米索祝福耕耘土地的農夫,雖說那是他被剝奪的土地;他的靈魂一定在我的朋友儒貝爾俯瞰的地區住過。我也懷念孔堡,但我不像沙米索這樣大方,我不願放棄它,盡管它不是從我家被收去的。德?沙米索先生登上由羅曼佐夫裝備的戰艦,與科澤布艦長一起,發現了在白令海峽東邊的海峽,並且給一個島嶼命名。當年庫克曾從那些島嶼依稀見到美洲海岸。他在勘察加發現了雷卡米耶夫人燒在瓷板上的畫像,還有他寫的小故事,已翻成荷蘭文的《彼得?施勒米》。阿德貝爾筆下的主人公彼得?施勒米把自己的影子賣給了魔鬼:而我真希望把肉體賣給魔鬼。

    我現在回憶沙米索,又想起了那股難以覺察的輕風。我回柏林時穿過一座樹林。那輕風微微地吹動梢頭的枝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