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03節
    對軍隊的看法

    不過,波拿巴在他日理萬機,考慮種種方案時,真的死抱住這些想法不變嗎?當他裝出願意留在埃及的樣子時,幻想並沒有使他看不清現實。他給哥哥約瑟夫寫信說:“我認為再過兩個月就會回到法國;因此,請在我到達時安排一所鄉間住宅,或是在巴黎附近,或是在勃艮第:我打算在那裡過冬天。”波拿巴並沒有估計到能夠阻止他回國的力量:他的意志既是他的命運,又是他的吉星。這封信落到了英國海軍將領手裡,於是英國人大膽宣稱:拿破侖的使命只有一個,就是讓他的軍隊覆沒。

    在埃及的法國士兵都很勇敢,尤其是因為他們強烈地感到了自身的痛苦,也就愈發英勇。有一個中士寫信給一個朋友說:“告訴勒杜,千萬不要犯傻,上船到這個鬼地方來。”

    這位叫阿韋裡約裡的中士說:“從國內來的人都說亞歷山大城是最美的城市:唉!其余的城市該會是什麼樣呢?您想一想,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破房子,都是平房,一色的木門,一樣的鎖;漂亮一點的有個露台;沒有開窗戶,卻安了木柵,只是柵條太密,看不清裡面的人。街道狹窄,只有法蘭克人和達官貴人所在的街道才稍稍寬一點。城中大部分是貧苦居民,他們除了一件垂到膝蓋活動時一半時間卷起的藍襯衫,一條腰帶,一塊破頭帕,別的地方都裸著。我對這個可愛國家厭煩透了。住在這兒令我發狂。可惡的埃及!到處是沙礫!親愛的朋友,有這麼多人上了當!那些尋求發財發跡的人,或者那些竊賊,沒有一個不垂頭喪氣。我相信,他們巴不得回到原來的地方去。”

    羅齊是個上尉:“我們太沒有地位了。軍中普遍存在不滿。今日的專制獨裁比任何時候都厲害。有些士兵當著司令官的面自殺,對他說:‘這就是你做的好事!”’

    我所舉的這些名字,今日都幾乎無人所知了。在這份名單上,壓尾的是塔連的名字。

    以下是塔連給妻子的信:

    “親愛的朋友,如你所知,我來這裡,並不是心甘情願的。我的處境一天比一天差,因為遠離家鄉,遠離親人,我看不到可以重返故鄉,重見親人的時刻。

    “我跟你說心裡話,我一千倍,一萬倍願意帶上你和女兒,到天涯海角,遠離一切激情,一切陰謀,安安靜靜過日子,而不願過這種生活。我向你保證,我只要有幸摸到故鄉的泥土,就決不再離開它。在這裡的四萬法國人中間,不這樣想的,不會超過四個人。

    “我們在這裡過的日子真是再淒涼不過了!什麼都缺。我有五天沒有合眼了。我就睡在地板上。蒼蠅、臭蟲、螞蟻、庫蚊,各種蟲子都來叮我們。我每天不下二十次懷念我們那可愛的茅屋。親愛的朋友,求求你,不要賣掉它。

    “再見,我的好泰萊琪婭,淚水浸透了我的信紙。我只要回想你的善良,回想我們的愛情最甜蜜的往事,只要得知你始終可愛,始終忠貞,只要懷著擁吻親愛的女兒的希望,我這個不幸的人就能熬下去。”

    在這一切之中,忠誠一錢不值。

    人從幻想的高處跌落下來,自然把處境看得過分糟糕,這樣便出現了這種一致的抱怨:法國人時時憧憬著東方,天主教反對異教的騎士團給他們開辟了道路。他們雖然不再有誠意去為聖墓解圍,卻有十字軍騎士的勇敢,以及戈德弗魯瓦1周圍那些編年史家和吟游詩人編造出來的對王國和美人的信仰。在意大利獲勝的士兵看到的是一個待奪取的富庶國家,一些待攔路搶劫的沙漠商隊,待截獲的馬匹、武器和後宮佳麗。那些傳奇小說作者已經瞥見了安條克公主2,而那些學者則在詩人的熱情之中加進了他們的夢想。一開始,沒有一部描寫埃及的作品不被當作知識豐富的現實,直到《昂泰諾爾游記》出版,這種狀況才有所改變:他們將要深入神秘的埃及,下到地下墓穴,搜索金字塔,發掘被人遺忘的手稿,辨讀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喚醒黛爾莫西裡斯1。可是這一切都沒有做,研究院的學者一頭撲在金字塔上作研究,士兵們只遇見一些赤身裸體的農民,一些泥棚茅屋,他們面對的就是鼠疫、貝都因人和馬木路克騎兵,這才發現大大失算了。只不過他們吃的冤枉苦使他們看不到最終的結果:法國人在埃及穆罕默德國王培育的文明上播下了幼苗。波拿巴的光榮增大了;一線光亮照進了伊斯蘭教的黑暗世界,野蠻被轟開了一道缺口。

    1戈德弗魯瓦(Godefroi,一○六一—一一○○),下洛林公爵,曾率默茲和萊茵地區的騎士團作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拿下耶路撒冷之後,當選為君主,號稱“聖墓代理人”。

    2安條克(Antioche)為敘利亞塞琉西王國幾任國王的名字。

    1原文為Thermosiris,查不到是何人還是何物。

    敘利亞之戰

    為了防止敘利亞的帕夏采取敵對行為,也為了追擊若干馬木路克騎兵,波拿巴於二月二十二日進入了世界的這一部分。阿布基戰斗把他留在這裡。其實拿破侖弄錯了,他追尋的是一個強權夢。他比波斯國王岡比西斯幸運,在跨越沙漠時沒有遇到南部吹來的熱風。他在陵墓間扎寨安營,他翻越了埃拉裡什峰,在嗄扎取得了勝利。他於六日寫道:“我們處在亞非兩洲交界處的山間;我們晚上在亞洲宿營。”這個巨人走在征服世界的路上。這是個要征服那些不可征服的地區的人。

    雅法攻下來了。發起攻擊以後,守城軍隊的一部分,波拿巴估計有一千二百人,其他人估計有二三千人向法軍投降,受到了寬大接待。過了兩天,波拿巴下令把他們全部處決。

    1原文為Thermosiris,查不到是何人還是何物。

    瓦爾特?司各特和羅貝爾?威爾遜爵士對這場屠殺都有所敘述。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痛痛快快地向艾勃林頓勳爵和歐米拉醫生做了承認。只是他把這件令人發指的暴行歸咎於當時的處境:他無法為這些俘虜提供食物,又不能把他們護送回埃及。在口頭上讓他們自由嗎?即使那樣做,他們也理解不了這份榮幸,這種歐洲式的做法。“換了威靈頓,”他說,“也會像我這樣處置的。”

    蒂耶說:“拿破侖下決心采取一個可怕的措施,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殘忍行為:他命人用劍刺殺剩下來的戰俘。部隊懷著幾分恐懼,服從了他的命令,將這批俘虜屠殺罄盡。”

    “他一生中唯一的殘忍行為”,在土倫大屠殺之後,在拿破侖視人命如草芥的那麼多戰斗之後說這種話,未免過於斷言了。讓法國感到欣慰的,是我們的士兵以“幾分恐懼”抗議他們將軍的殘忍。

    但是雅法的屠殺救了我們的軍隊嗎?波拿巴沒有看見一小群法國人,輕易就把大馬士革帕夏的軍隊給打敗了嗎?在阿布基,他不是依靠幾匹戰馬,就把一萬三千名奧斯曼的軍隊打垮了嗎?後來,繼波拿巴任指揮官的克萊貝不是叫大首相1和不計其數的伊斯蘭教徒失蹤了嗎?倘若事情關系到權利,那法國人又有什麼權利入侵埃及呢?為什麼要殺死行使自衛權的人?總之波拿巴不能援引戰爭法,因為雅法守軍的戰俘已經放下了武器,而且他們的投降已被接受。光是征服者竭力為自己辯白這件事就讓他難堪,因為事情本來被人避而不提,或者只在官方的公函或波拿巴隨員的敘述中被隱隱提及。拉萊醫生說:“攻占一個要塞,通常帶來的可怕後果,我就不說了,因為我痛苦地目擊了雅法那場慘案。”布裡埃納叫道:“那個殘酷的場面,我至今一想起來,就像目擊那天一樣,還渾身直打哆嗦。我寧願忘卻這件事,而不願被迫拿起筆來描述。那個流血場面,無論人們怎樣想象,都想不出它是多麼可怕。”波拿巴寫信給督政府:“雅法遭到洗劫,經受了種種戰爭的暴行。對雅法城來說,戰爭從未顯得這樣可怖。”但這些暴行又是誰指使的呢?

    1當時土耳其對最高行政長官的稱呼。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在埃及時的戰友。一八○九年五月五日,身在德國恩斯總司令部的他,給奧地利軍隊參謀長寫了一封讓人吃驚的快信,譴責了夏斯特萊坐鎮指揮的蒂羅爾城一次槍決戰俘的事件:“他(夏斯特萊)讓人殺死了七百名法國俘虜,一千八百到一千九百巴伐利亞人。這是各國歷史上前所未聞的罪行。要是奧皇陛下不把俘虜看成受他的誠意和榮譽保護的人,這個罪行就會激起可怕的報復。”

    對雅法處決戰俘一事,人們所能作的譴責,波拿巴在此都作了。這種矛盾在他看來有什麼要緊?他知道真相,並不把真相放在眼裡,只把它和謊言作一樣的用場。他只看重後果,至於用什麼手段,在他看來則無關緊要。眾多戰俘給他帶來麻煩,他就把他們殺死。

    始終存在著兩個波拿巴,一個偉大,一個渺小。當你們認為在拿破侖治下生活安定的時候,他卻使這種生活變得可怕。

    在埃及戰爭擔任助理軍需官的米奧特在他的《回憶錄》初版(一八○四年)對屠殺只字不提,到一八一四年的版本才提到它。這個版本幾乎絕版了,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本。其實我完全不需要讀一個目擊者的敘述,才確信一個如此痛苦的事實。大致知道一件事情的存在是一回事,了解其細節特點又是另一回事:一個行動在道義上的真相只會在這個行動的細節裡顯露。按照米奧特的敘述,事情的細節如下:

    “風月二十日(三月十日)下午,雅法的戰俘被押去放風。四周圍了一大圈彭將軍的部隊。我聽到暗中傳來的風聲,說人們為他們准備了什麼命運,便和許多人一起,跨上馬,跟在犧牲者們安安靜靜的縱隊後面,想看看人家說的是否有根有據。土耳其士兵三三兩兩地走著,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他們沒有流淚,也沒有叫喊:都{則頃從。有幾個人受了傷,跟不上隊伍,就在路上被人用刺刀捅死了。還有幾個在人群裡轉著,似乎是在作臨死的訣別。那些膽子最大的也許在考慮能夠沖開包圍著他們的軍隊,也許他們希望穿過田野,分散逃跑,可以使部分人免於一死。然而法軍在這方面已經采取了一切防范措施,土耳其人沒有作任何逃跑的嘗試。

    “最後,戰俘們被押到雅法西南的沙丘地帶,在一眼渾黃的池塘邊站住。這時,指揮部隊的軍官讓士兵把俘虜分成小隊,然後把這些小隊帶往不同的地點槍殺。盡管投入這場血腥屠殺的軍隊人數不少,干完這可怕的事也還是費了不少時間。我應該說明,這些軍隊懷著極大的厭惡,來執行人家強加給他們打過勝仗的雙臂的可惡差事。池塘旁邊有一隊俘虜,其中有幾個老軍官,目光沉著,高貴;還有一個年輕人,精神垮了。在那樣嫩的年紀,他大概認為自己是無辜的,就作出了一個舉動,似乎激起了周圍人的反感。他朝法國軍官騎的馬腿撲去,抱住軍官的膝頭,求他饒命。他叫著:‘我犯了什麼罪?我造了什麼孽?’他流淚也罷,淒慘感人地叫喊也罷,統統無濟於事,改變不了命運已經作出的不幸判決。除了這個年輕人,其他土其耳人都沉著地在那汪死水裡作了大淨,然後舉起手拍拍胸、拍拍嘴,像穆斯林平時向人致意那樣,互相作了永訣。他們勇敢的靈魂顯得視死如歸。從他們的鎮定中可以看出,在這最後的時刻,他們的宗教和來生幸福的希望給了他們多大的信心。他們似乎在說:‘我離開此世,去穆罕默德身邊享受長久幸福。’《古蘭經》允諾給穆斯林的死後幸福,就這樣支持著雖然被打敗,卻並不為自己的不幸而沮喪的穆斯林的精神。

    “我看見一個可敬的老人,說話的聲調和舉止都表明他是一個高級軍官,我看見他……冷靜地讓人在自己面前的流沙中掘坑,一個相當深,足以把他活埋的坑:大概他不願死於別人之手。他仰臥在這個叫人痛苦的然而卻是保護他的墓穴裡,他的同伴一邊向真主祈禱,一邊往他身上堆滿沙子,然後踩緊,也許是想讓他早點結束痛苦。

    “那一幕看得我心驚肉跳,我現在描述起來仍然覺得渾身無力。與那一幕同時,別的俘虜都被帶到沙丘後面殺死了。最後,只剩下水塘邊的那些人了。我們的士兵把子彈都打完了,現在只能用刺刀,用白刃來結束他們的性命。那可怕的景象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溜走了。我一臉蒼白,幾乎暈厥。晚上,有幾個軍官告訴我,那些不幸的人為不可抵擋的求生本能,甚至在絕望關頭也想逃生的本能所驅使,都前僕後繼地朝刀劍沖過去,用四肢來承受扎向心口本會立即讓可悲生命結束的刀尖。這樣一來,一具具屍體和滴著血奄奄待斃的軀體便堆起了一座可怖的金字塔。只有把已經斷氣的屍體拖開,才能把那些得到這可怖的人牆保護的不幸俘虜殺死。我是忠實而確切地描述那一幕的,我一想起那種情景,手就發抖,筆力也就不逮,無法完全寫出那慘烈的程度。”

    作為這種敘述涉及的對象,拿破侖的一生解釋了人們對他反感的原因。

    我由雅法修道院的修士們引路,去了城市西南的沙丘地帶,在那片墳地上走了一圈。從前,這裡是屍體堆,如今是白骨塔。我在一些石榴園裡漫步。石榴樹枝頭掛滿鮮紅的果子;從歐洲飛來的第一只燕子掠過我周圍悲慘的土地。

    老天懲罰侵犯人權的罪行,遣來了鼠疫,不過一開始尚未造成大的災害。有些歷史學家認為《雅法城的鼠疫病人》1的場面發生在法軍第一次路過該城的時候。布裡埃納指出了他們的錯誤:鼠疫是在法軍從聖讓—達克爾回來時發生的。我軍好些人士都向我肯定,那幅畫的場面純粹是虛構的。布裡埃納確認了這些情況:

    1格羅所作的油畫,藏於盧浮宮。

    “鼠疫病人的床,”拿破侖的秘書說,“就在第一間大廳進門右手邊。我走在將軍旁邊。我肯定沒有見到他接觸一個患者。他手持一根馬鞭,輕輕打著黃色的靴邊,匆匆穿過幾間大廳。一邊大步走,一邊重復:“我得回埃及,抵御即將到達的敵人。”

    在參謀長五月二十九日的正式報告中,對鼠疫病人,巡視醫院和接觸病人等事只字不提。

    格羅那幅壯美的油畫會怎麼樣呢?它仍是一件藝術傑作。

    聖路易雖然沒有那樣受繪畫的抬舉,但在行動上卻更英勇一些:“善良的國王溫和而寬厚,一見這種情景,就生出憐憫之心,馬上把所有事情放下,叫人在曠野挖好坑,做成一個墓園;請教皇特使禱告……路易國王親手幫著把那些死者安葬。換了別的人即使願意動手也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埋葬死者的五天,國王每天早上做完彌撒都到墓地來。他對手下說:‘去埋葬那些犧牲者吧。他們是為耶穌基督受苦。不要厭煩這種事,他們受的苦比我們多。’提爾的大主教和達米埃特主教率領手下的教士穿著法衣,已經到了那兒,為死者作法事。氣味難聞,他們都捂著鼻子。但我們卻沒見到好國王路易捂鼻子,他只是專心地、虔誠地為死者超度。”1

    1引自容維爾的《回憶錄》。

    波拿巴布兵包圍了聖讓—達克爾城。卡納曾目睹基督治好了古羅馬百人隊長兒子的病,納扎萊特曾掩護救世主度過平安的童年,塔包曾見到耶穌變容,曾聽到彼得說:“主人,我們來到了這座山上;我們在這裡支起三座帳篷吧。”現在這三個地方成了流血之地。正是從塔包山上向占領“蘇爾、古提爾、塞查萊、尼羅河瀑布、佩呂河口、亞歷山大城和江海沿岸柯爾索姆和阿爾諾伊廢墟所在地區的部隊寄出了戰斗日程表。波拿巴喜歡這些地名,樂於把它們放在一起。

    在這產生奇跡的地方,克萊貝和米拉把湯克萊德和雷諾1的武裝行動又重演了一遍:他們把敘利亞的民眾驅散,占領了大馬士革帕夏的營地,對約旦河和嘎利雷海掃了一眼,便占有了斯卡菲和古貝圖利亞。波拿巴注意到,當地居民把朱迪特殺死霍洛菲納2的地方指給他看。

    1湯克萊德(Tancrede,?——一一一二),古昂蒂奧什君主,第一次十字軍東征時的英雄。塔索的長詩《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主人公之一。雷諾同為上述長詩中的主人公。

    2霍洛菲納是亞述將軍,在攻打貝圖利亞城時,被猶太女子朱迪引誘,於睡眠中被割斷首級。

    當猶大山區的阿拉伯兒童用法語向我喊:“前進!”時,告訴了我一些更靠得住的傳統。我在《殉道者》中寫道:“這些荒漠曾見過塞索斯特裡斯、岡比西斯、亞歷山大和愷撒的軍隊前進:未來的世紀啊,你們也會把人數不會少,將領同樣有名的軍隊領到這兒來。”

    我沿著波拿巴在東方新近的足跡往前走,到了無法再循著他的路線走的時候,我就往回走。

    聖讓守軍的統帥是“屠夫”傑扎爾帕夏。波拿巴一七九九年三月九日從雅法給他寫信稱:“自我進入埃及以來,我多次向您表明,我無意跟您作戰,我唯一的目的是驅走馬木路克騎兵……我不久將朝聖讓—達克爾開進。不過我有什麼理由要奪走一個陌生老人的幾年壽命呢?在我征服的國家旁邊,多占幾十裡地有什麼用呢?”

    傑扎爾並不為他這些安撫所迷惑:這只老虎信不過年輕同行的爪子。他身邊一些僕人,都被他親手折磨致殘。他自己也說(塞巴斯蒂亞尼將軍的敘述):“有人說傑扎爾是個殘忍的波斯尼亞人,是個無賴。可是我並不需要什麼人,是人家找的我。我生下來是個窮光蛋,父親傳給我的東西,只是他的膽魄。我能干許多工作而得以升遷。可是這並不讓我自豪:因為一切都完了。也許今天,或者明天傑扎爾就會完蛋,並不是像敵人所說,是因為老了,而是因為上帝要讓他完蛋。法國國王本來很強大,卻死了;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是被一個小家伙殺死的。等等。”

    在壕溝裡待了六十一天之後,拿破侖不得不撤除對聖讓—達克爾的包圍。我們的士兵從地洞裡鑽出來,追著敵人的圓炮彈跑。我們的大炮又把這些炮彈送了回去。我們的部隊在抵御城裡和英國錨泊的艦隊兩方面攻擊的同時,發起九次攻擊,五次登上了城牆。據十二世紀一位僧侶裡戈爾的報告,在十字軍東征時代,聖讓?達克爾城裡有一座塔,名叫“魔鬼塔”。這座塔也許被一座粗塔替換了。波拿巴的進攻就是被這座塔挫敗的。我們的士兵跳到街上,夜裡在那裡展開了肉搏戰。拉納將軍頭部負傷。柯爾貝大腿掛彩。戰死者中有布瓦耶、韋奴和雅法城屠殺戰俘的執行官彭將軍。克萊貝是這樣評論這場圍城戰的:“土耳其人像基督徒一樣防守,而法國人卻像土耳其人一樣進攻。”這是一個不喜歡拿破侖的軍人所作的批評。波拿巴撤兵時宣稱,他已經把傑扎爾的宮殿夷為平地,把城市炸成一片廢墟;傑扎爾身受重傷,率領殘部逃往海邊要塞;三桅戰艦奉拿破侖之命奪取了三十艘滿載軍隊的敘利亞船只。

    西德尼?史密斯勳爵和流亡的炮兵軍官菲利坡前來支援傑扎爾。他們一個曾被關押在聖殿,另一個是拿破侖的軍校同學。

    昔日,在菲利普—奧古斯特治下,騎士制度的精華在聖讓—達克爾城下覆沒。我的同鄉,布列塔尼吟唱詩人紀堯姆用十二世紀的拉丁詩句這樣唱道:“當我們的英雄在阿斯卡龍城(聖讓—達克爾城附近)受到死神襲擊時,舉國上下,無處不悲,無人不哭,因為災難實在太大了。”

    波拿巴是個大魔術師,可是他無法讓死於普托萊馬依(聖讓—達克爾的舊稱)的彭將軍變成庫西的領主拉烏爾。後者於一一九一年死於這座城市的城牆腳下,曾寫信給法耶爾貴婦說:“為忠誠地愛慕女友而死。”

    拿破侖在聖讓—達克爾汲取了許多別的傳說,他不接受吟唱詩人的那首歌,那就說明他並沒有受到好的接待。在他晚年,在我們看不到的天空之下,他樂於透露他在敘利亞思考的事情。要是他沒有根據既成事實制訂計劃,沒有根據真實的過去構建他希望讓人相信的虛幻未來,他就會按他思考的辦。聖赫勒拿島向我們透露的情況是這樣的:“作為托勒密的主宰,拿破侖在東方建立一個帝國,把法蘭西交給別的命運主宰。拿破侖在大馬士革、在阿勒頗、在幼發拉底河上飛翔。敘利亞的基督徒,甚至亞美尼亞的基督徒都會支持他。各國人民都會受到震動。馬木路克騎兵殘部,埃及沙漠的阿拉伯人,黎巴嫩的德魯斯人,阿裡集團受壓迫的互濟會員和伊斯蘭教徒都可能在敘利亞的主要軍隊裡集合。這種震動會傳遍整個阿拉伯半島。奧斯曼帝國講阿拉伯語的省份盼望巨變,期待一個人和幸運的機會來臨;這個人可能在仲夏時節來到幼發拉底河上,帶領十萬部眾和二萬五千名法軍預備隊士兵,他會讓他們陸續從埃及趕來。他將攻下君士坦丁堡和印度,改變世界的面貌。”

    在從聖讓—達克爾撤走之前,法國軍隊碰了碰提爾:這座城市被所羅門的艦隊和馬其頓的陸軍拋棄,只保留了以賽亞不可打破的靜寂:連狗都默不作聲,拒絕吠叫的靜寂。

    聖讓—達克爾是一七九九年五月二十日撤的圍。波拿巴於五月二十七日來到雅法,不得不繼續撤退。大約有三四十人患了鼠疫,拿破侖把這個數字減為七人。他無法把這些人帶走,但又不願丟下他們,據他說,是怕他們遭到土耳其人的殘酷折磨,便建議主醫官德日奈特給他們服用大劑量的鴉片。德日奈特的回答是那樣有名:“我的職業是救人,而不是殺人。”歷史學家蒂埃說:“並沒有給那些患者開鴉片。但這件事使可恥的謠言流傳。今日這謠言已經被戳穿了。”

    這是不是謠言?是不是被戳穿?這正是我不能像那位引人注目的歷史學家那樣不容置辯地肯定的問題。他的推理等於這樣:波拿巴並沒有毒死鼠疫患者,出於理性他曾打算毒死他們。

    德日奈特出身於諾曼底一個貧窮的鄉紳家庭,在敘利亞的阿拉伯人當中仍然受到尊敬,威爾遜說他的姓名只應該用金字書寫。

    布裡埃納寫了十頁文字,來駁斥那些否認下毒的人。“我不能說親眼看見有人下毒,”他說,“我要是那樣說就是撒謊;但我確實知道作出了決定,而且應該是討論之後作出的決定,並且發出了命令;那些鼠疫患者都死了。什麼!從雅法動身的次日,整個司令部當作真事來議論的事情,我們當作可怕的災難來談論的事情,竟成了破壞一個英雄名聲的惡毒謠言?”

    拿破侖從不放棄他的過錯,正如一個軟心腸的父親偏愛最不得寵的孩子。法國軍隊沒有贊美派歷史學家那樣寬容,它相信采取了下毒的措施,而且不限於那幾十個病人,被毒的有好幾百人。羅貝爾?威爾遜在他的《英軍征戰埃及史》裡頭一個提出了這個嚴重的指控;他肯定這個指控的根據是在敘利亞被英軍俘虜的法國軍官的說法。波拿巴斷然否認威爾遜的說法,可是威爾遜回答說,他說的只是事實。威爾遜是莫斯科撤退時擔任英國駐俄軍聯絡員的那位參謀長。後來他曾有幸幫助德?拉瓦萊特先生逃走。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戰爭時,他組建了一個軍團反對正統派,保衛了比爾堡城,並且把德?維萊爾先生的舅子,被迫停港的德巴辛先生還給了德?維萊爾先生。從各個角度來看,羅貝爾?威爾遜的敘述都是很有分量的。在下毒這件事上,大部分敘述都是一致的。德?拉斯卡斯先生1接受這個說法,即軍中有人相信,下毒的傳言。波拿巴被監禁以後變得真誠了一些,他對瓦爾能先生和歐米拉醫生說,如果處在鼠疫患者那種情況,他也會試圖服用鴉片來忘卻痛苦的,就是他的親生兒子患了此病,他也會讓他服毒的。瓦爾特?司各特轉述了關於這一話題外間流傳的所有說法,但他不接受關於被毒死的病人數目的說法,認為對許多人下毒不可能成功。他還補充說,西德尼勳爵在雅法醫院遇到了波拿巴提到的那七個法國人。瓦爾特?司各特是最公正的;他為拿破侖辯護,如果亞歷山大死後受人詬罵,他也會為亞歷山大辯護的。

    1德?拉斯卡斯(LasCases,一七六六—一八四二),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最後言論的記錄人。

    我把瓦爾特?司各特當作拿破侖的歷史學家來提,可以說是第一次,以後我還要提到他的。在此我應該說,人們指責這位著名的蘇格蘭人對一位偉人抱有偏見,其實是大錯特錯。《拿破侖傳》乃長篇巨制,篇幅不下十一卷。它並未獲得人們本可期望的那種成功,因為除了兩三處地方,寫了那麼多傑作的作者的想象力出了差錯以外,他還被他所描寫的那些虛幻成就弄花了眼,被不可思議的光榮壓垮了。英國人看歷史很少有寬廣的視野,因為他們不像我們那樣構想歷史。整部《拿破侖傳》也缺乏這種視野。話說回來,除了幾處年代錯誤,這部傳記還算翔實,尤其是寫波拿巴被監禁在聖赫勒拿島那一卷寫得出色:英國人的位置比我們好,更了解這一部分的情況。遇到這樣神奇的一生,小說家被事實戰勝了。理性在瓦爾特?司各特的寫作中占支配地位。他提防自己的感情干擾寫作。他作的評判太有節制,以致變成了贊揚。敘述者寬厚到了接受拿破侖的不可接受的詭辯的地步。顯然,那些說瓦爾特?司各特的書受了英國偏見影響,帶有私人利益的人並沒有讀過那部書。在法國人們不再讀書了。作者遠沒有誇大任何不利於波拿巴的地方,反而被輿論嚇壞了,作了無數讓步;他到處妥協;要是開頭作了一個明確的評價,接下來他就找出一些理由把它收回。他認為這樣做才不失公正。他不敢反對傳主,亦不敢正視他。盡管在公眾的自負面前表現得怯懦,瓦爾特?司各特還是失去了擺出高貴姿態的資格,因為他在告讀者書中流露出這種簡單的真理。他說:“如果拿破侖的全部手段是以暴力和欺騙作為基礎,那麼對於冒險充當為他作傳的歷史學家的人來說,悶住其聲音,或者弄花其眼睛的,就不會是拿破侖巨大的才能,也不會是他事業上的成就。”

    卑賤的大膽像瑪德萊娜一樣,用頭發抹去了天主腳上的塵土。今日這種大膽被視作瀆聖行為。

    頂著烈日從敘利亞作的撤退,被一些不幸打上了印記。這些不幸讓人聯想到在霜凍日子裡從莫斯科撤退時我們士兵所受的苦難。米奧特說:“在海邊的破窩棚裡,還有一些不幸的人,在等著人家把他們運走。其中有一個士兵患了鼠疫,在臨終時有時發作的譫妄狀態中,他看見部隊在踏著鼓點行進,大概推測到自己將被他們扔下;他的想象力讓他看到自己落到阿拉伯人手裡會吃多大的苦頭。我們可以推測,這種畏懼讓他是那樣不安,竟想出了跟著隊伍走的主意。他拿起枕在頭下的軍用背囊,背在肩上,使勁站起來。血管裡流動的可怕傳染病的毒液奪走了他的體力,剛走出三步他就倒在沙地上,摔了個嘴啃泥。這次摔跤更使他感到恐懼。他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行進中的隊伍尾部,過了一會兒,他又一次站起來,然而情況卻並不比第一次好。他第三次嘗試站起來,但又摔倒了,而且離海水更近。他就留在命運為他選作墳墓的地方。這個士兵的模樣真是可怕;他語無倫次,念念有詞,不知說些什麼,一臉痛苦表情,兩眼大睜,目光呆滯,一身軍裝爛成了破布條,這一切都顯現出死亡最丑惡的樣子。他的眼睛緊盯著行進的隊伍,竟沒有想到扭頭看看另一邊;換了一個冷靜的人,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在另一邊,他將看到克萊貝師和騎兵師在別的師之後撤離唐圖拉城,而逃生的希望或許會讓他活下來。”

    當我們的士兵變得無動於衷之後,看見一個不幸的戰友像個醉鬼,跟在隊伍後面,踉踉蹌蹌,跌倒了爬起,爬起又跌倒時,往往會說:“他宿營了。”

    布裡埃納的一頁文字將結束這種景象:

    “一滴水也沒有,”《回憶錄》寫道,“喉嚨干得冒煙,天氣極其酷熱,在滾燙的沙丘上作人困馬乏的行軍,這一切降低了人的道德,打消了高尚的情感,引來了極為殘酷的自私,極為可悲的冷漠。我見過有人把一些截了肢的軍官從擔架上扔下來。要知道這是上頭下令抬的呀,而且軍官們還交了錢,酬謝人家付出的辛勞。我看見一些截肢的官兵,一些傷員,一些患了鼠疫或者被懷疑患了鼠疫的人被扔在大麥堆上。火把照著隊伍行軍。點燃火把是為了放火焚燒沿路的小城、小鎮、村莊和屋群,以及地上長滿的豐收的莊稼。整個地區是一片火海。那些奉命負責制造災難的人在到處進行破壞的同時,似乎想為他們的失敗進行報復,給自己的痛苦尋找安慰。我們周圍只是一些奄奄待斃的人,一些搶劫犯、縱火犯。那些被扔在路邊還有一口氣的人聲音微弱地叫著:‘我不是鼠疫病人,我只是受了傷。’為了使過路的人相信,他們露出傷口,甚至制造一處新傷。可見誰也不相信他們的話。大家說:‘他的事兒完了。’於是就走了過去,先還有點猶豫,以後就把什麼都忘記了。我們一路上放火,黑煙滾滾,把澄淨的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陽都遮住了。我們右邊是大海,左邊和後面是剛剛制造出來的荒野。前面等著我們的則是物質匱乏和痛苦。”

    回到埃及——征服上埃及

    “他走了;他到了;他驅走了所有的風暴;他一回來風暴又卷過沙漠。”被驅趕的勝利者,回到開羅的時候,就是這樣歌唱、贊頌著自己。他在頌歌裡攻下了全世界。

    在他出外期間,德塞已經徹底降服了上埃及。現在沿著尼羅河上溯,人們還可以遇到一些古代殘跡,波舒哀在《世界史》中把它們的宏偉描繪了下來,甚至為之添色。《世界史》的作者說:“人們在賽義德發現了一些還算完整的廟宇宮殿,裡面有無數廊柱和雕像。尤其有一座宮殿令人贊歎。其殘垣斷壁之所以留存下來,似乎只是為了使所有偉大建築黯然失色。四條望不到頭的小徑。路邊到處立著一尊尊獅身人面像,其用材是罕見的,規模大得驚人。四條小徑通往四道柱廊,其高度讓人見了吃驚。多麼宏偉巨大!就是給我們描繪這座神奇建築物的人也沒有時間走完一圈,甚至不敢肯定是否看到了一半,不過他們所見到的一切都是驚人的。有一間大廳,從外面看是這座雄偉宮殿的中廳,是由一百二十根柱子撐起來的。柱子有六抱粗,高度亦很可觀,中間夾雜著方尖碑,歷經許多世紀,卻還完好無損。在這壯美宮殿的廢墟中,就連顏色,也就是說,最早經受時間侵蝕的東西,也仍然保持得鮮艷:埃及多麼善於在所有作品上印上不朽的特征!既然國王路易十四的英名已經深入到世上最不為人知的地方,那麼對於發現上埃及在其荒漠中封閉的美這種高尚的好奇心來說,這難道不是一個合適的理由嗎?既然離那座王家城市那麼遠,人們都發現了如此壯美的東西,要是能夠接近那座城市,那該發現多麼美的東西呀!羅馬的統治者知道自己無法企及埃及人,認為把他們國王的建築物照搬過來,也就相當偉大了。”

    拿破侖負責執行波舒哀給路易十四提的建議。跟隨德塞遠征的德農先生說:“底比斯這座被棄置的城市,過去人的想象力只能透過時間的黑暗隱隱窺見它,現在它仍是一個幽靈。這個幽靈是那樣巨大,以致部隊一見到它,就自動停止前進,拍起手來。在士兵們快樂的熱情之中,我找到一些彎頭,用來架桌子,發現一些物體用來遮蔭……到達尼羅河的瀑布之後,雖然我們的士兵一直在與貝伊們作戰,經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勞頓,卻仍然開心地在西耶納村開了一些縫紉攤、金銀首飾攤、剃須攤和價格固定的小飯館。在一條綠樹夾馳的小徑上,他們立了一根裡程柱;上面寫著:通往巴黎……沿尼羅河下來,部隊經常與去麥加朝聖的人交戰。士兵們給阿拉伯人的防御工事點上火。他們缺水,只能用腳踩用手撲,甚至用身體滾滅火。”

    德農先生還寫道:“那些人黑黑的,身上一絲不掛,在火裡跑過來跑過去,正是魔鬼在地獄的情景。我看著他們,不由產生又怕又欽佩的感覺。有時候,在靜寂之中,突然傳來一聲叫喊,接著響起一片聖歌和戰斗的吶喊作為響應。”

    這些阿拉伯人唱著跳著,就和薩拉戈薩大火1中的西班牙士兵與僧侶一樣。俄國人放火燒了莫斯科:使波拿巴不安的這類壯麗的瘋狂,他把這種情緒傳給了他的犧牲者。

    1薩拉戈薩是西班牙城市。一八○八和一八○九年法國軍隊曾圍攻該城。該城的市民進行了英勇的抵抗。

    阿布基戰斗——拿破侖的便條與信函——重返法國——霧月十八日

    拿破侖回到開羅後,寫信給杜古阿將軍:“將軍公民,您命人砍掉雅法前總督阿卜達拉加的腦袋吧。據敘利亞的居民說,那是個魔鬼,應該逐出人間……您派人去把那些叫哈桑、尤素福、易卜拉罕、薩勒、馬哈邁特、貝基爾、哈傑—薩勒,繆斯塔法、馬哈默德的人和所有馬木路克騎兵槍斃。”他常常對那些說不好法語的埃及人重申這道命令:這就是波拿巴運用法律的例子。戰爭的權利本身允許他用一道簡單的長官命令犧牲那麼多人的性命:“您派人……槍斃。”他給達爾富爾蘇丹寫信說:“我希望您給我送兩千名男奴隸來,年齡都要在十六歲之上。”他喜歡奴隸。

    一支奧斯曼帝國的艦隊,大約有上百掛帆,在阿布基停泊,運來一支軍隊。米拉得到拉納將軍支持,把這支軍隊趕到了海裡。波拿巴把這個戰績報告了督政府:“去年潮流卷走英法軍隊戰死者屍體的海灘,今年蓋滿了敵人的屍首。”在這勝利的屍骨堆之間行走很是費力,就像在這些荒漠閃閃發亮的沙子上行走一樣。

    接下來的公函使人不快:“將軍公民,您在剛剛開展的行動中的做法,我不大滿意。您接到命令,要開赴開羅,可是您沒有執行。任何可能發生的事件都不應該阻止軍人服從命令,作戰的能力就在於克服困難,使難以進行的行動得以進行。我跟您說這話,是希望您以後記住。”

    這是提前表現的忘恩負義行為。波拿巴這份粗魯嚴厲的訓示是發給德塞的。他在上埃及率領勇士們,作出既有人情味又勇敢的表率。他牽著馬緩步而行,談論著廢墟,懷念祖國,救助婦女兒童,受到民眾愛戴。老百姓稱他為“公正蘇丹”。總之,這封訓示是發給德塞的。這個德塞在馬倫戈戰役中死於一次突擊。正是依靠這次突擊第一執政才當上了歐洲的主宰。拿破侖這封信函顯露了他專橫而嫉妒的性格。人們預先感到了後來所有議論都加以貶損的那個人,即預先決定別人命運的那個人的威風。不過,如果沒有這種統帥的氣勢,波拿巴又怎麼可能所向披靡呢?

    從前,在這塊遠古的土地上,人臨死前都要叫:“給人以生命的主。阿,請收下我,請賜我一個居所,讓我在不死的神祗中間生活吧。”現在,波拿巴准備離開這塊土地時,想到的只是他在塵世間的前途。他讓人從紅海通知了法國和波旁家族管轄的島嶼。他派人向摩洛哥蘇丹和的黎波裡的貝伊致敬。他告訴他們,他對沙漠商隊和去麥加朝聖的香客是多麼關心愛護。土耳其政府打算出兵干預,拿破侖竭力勸大首相打消這個想法,向他肯定說,他准備與敵人作任何談判,也准備打敗任何敵人。

    假如我們的想象力,我們對新生事物的喜愛不比我們民族的公正性更加有罪,那麼有一件事就會給我們的品格抹黑。法國人只顧為遠征埃及而歡欣,卻沒注意這場遠征違背了正義,違反了政治權利。埃及本來太太平平,又是法國最老的同盟者,我們卻連戰也不宣,就向它進攻,掠奪它最肥沃富庶的尼羅河省,就像阿爾及利亞人在一次偷襲中占領了馬賽和普羅旺斯一樣。當土耳其宮廷拿起武器合法自衛時,我們為那套臭名昭著的詭計而得意,竟問土耳其宮廷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生氣。我們聲稱拿起武器只是為了在他們國家維持秩序,只是為了鎮壓劫持帕夏的馬木路克匪幫。波拿巴通知大首相:“閣下難道不覺得,殺死一個法國士兵,對土耳其宮廷的支持不就少了一分?至於我,將把幫助結束一場既不策略又無目的的戰爭當成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波拿巴想走開,因為當時的戰爭既不策略又無目的!此外,古老的君主國和共和國一樣有錯:外交檔案館保存了多份在埃及建立法國殖民地的計劃。萊布尼茨本人曾勸路易十四在埃及建立殖民地。英國人只尊重實惠的政治,即追求利益的政治。他們覺得忠於條約和道義上認真是幼稚行為。

    時機終於到了:波拿巴佇立在東方亞洲的邊境線上,先要把歐洲的統治權抓在手上,然後再向北,通過另一條道路,尋找喜馬拉雅山的大門和光輝的克什米爾。他一七九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從亞歷山大寫給克萊貝的最後一封信,寫得十分出色,集理智、經驗和威信於一紙。信末的話嚴肅認真,悲愴感人:

    “將軍公民,隨信寄上一紙命令,命您擔任軍團總指揮。我擔心英國巡洋艦隊隨時出現,准備把旅程加快兩三天。

    “我帶領貝爾蒂埃、昂德萊奧西、米拉、拉納和馬爾蒙將軍、蒙日和貝托萊公民同行。

    “您隨信還可讀到英國和法蘭克福的報紙。日期到六月十日為止。您會看到我們丟掉了意大利;曼圖亞、都靈和托爾托納被封鎖了。我有理由希望曼圖亞堅守到十一月底。要是命運關照我,我有望於十月初回到歐洲。”

    下面是一些特別指示:

    “您和我一樣,能夠判斷擁有埃及對法國是多麼重要:這個土耳其帝國本來就搖搖欲墜,哪邊都有崩潰的危險,現在總算垮了。但是從埃及撤退將是一場不幸,尤其是如果我們在世時看到這個美麗的省份轉到歐洲另一只手上,那就更是不幸。

    “共和國將來獲勝也好,失敗也好,這種消息都將成為我們計劃中的重要因素。

    “……

    “將軍公民,您知道我對埃及的內政是如何看的:不管您干什麼事,基督徒永遠是我們的朋友。您得阻止他們過於傲慢,免得使土耳其人像瘋狂反對基督徒那樣反對我們。如果阻止不了,那就會使他們和我們的關系變得不可調和了。

    “……

    “我已經幾次要求派一個劇團來演演戲。我回去後再下些功夫,給您派一個來。這一條對於軍隊,對於改變地方風俗十分重要。

    “您將擔任要職,從而得以施展天生才干。此地發生的事情關系重大,對於商務,對於文明,尤其要緊。這將是爆發大革命的時代。

    “我已經習慣於把後人的評價看作一生辛勞的報償,所以我是戀戀不捨地離開埃及的。我只是為了祖國的利益和光榮,為了服從命令,為了剛剛發生的非凡事件,才下決心穿過敵人的艦隊回歐洲。我的思想和心仍和你們在一起。你們的功績對於我,將和我周圍的成就一樣珍貴。我一生中要是哪天沒有為交給您指揮的軍隊,為鞏固剛剛奠基的宏圖偉業干點事,我就認為哪天是虛度了。

    “我交給您的軍隊是由我的小弟組成的。我在任何時候,甚至在最艱難的時刻,都得到他們忠誠愛戴的表示。您要讓他們保持這種情感,就是看在我對您的特別尊重和友好,對他們的真實喜愛份上,您也該這樣做。

    波拿巴”

    一個武夫從來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說明拿破侖這個角色結束了,接下來的是皇帝這個角色。他也許將更讓人驚訝,也更讓人仇恨!他的聲音將失去年輕時的音色:歲月、獨裁、成功的陶醉將使他的聲音變質。

    波拿巴命人殺死了一些“孩子”。根據古老的埃及法律,他得與那些孩子擁抱三天。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確是值得同情。他為留下來遭受烈日烤炙的士兵們想出一些消遣,三十二年以後,帕裡船長1在單調的北極冰原上為他的水手們也使用了這些辦法。他給勇敢的繼任者(不久這位繼任者就遭暗殺)寄去埃及遺囑後,就悄悄地溜走了,就像當年愷撒泅水在亞歷山大港逃命一樣。詩人賀拉斯稱克婁巴特拉女王為“奇女災星”。她沒有等愷撒。他得去赴命運——另一個不忠的強主安排的秘密約會。在一頭扎入東方這種種美妙傳聞的發祥地之後,他回到我們身邊,然而卻沒有在耶路撒冷露面,也沒有進羅馬城。猶太人叫著:“禍害!禍害!”在聖城周圍轉悠,卻沒有闖入他的永久住所。有一個詩人逃出亞歷山大城,最後一個登上冒險的三桅戰艦。波拿巴帶著滿腦子的猶太的奇跡和金字塔陵墓的回憶,遠渡重洋,對他們的戰艦牢不牢靠,前面有什麼深淵全不在意,因為對這個巨人來說,事件也好,波濤也好,全都是可以瞠過去的。

    1帕裡船長(Parry,一七九○—一八五五),英國航海家,北極海域的探險家。

    當年拿破侖走的正是我後來跟循的路線:他逆風沿著非洲海岸航行。二十一天以後,他繞過了突尼斯北部的邦角,抵達撒丁海岸,但是不能在阿雅克肖上岸,只能隔海眺望出生地,從菲捨紅衣主教那裡要了點錢,就再次上船出發。他發現了一支英國艦隊,但它並未追趕。十月八日,他到了弗雷瑞斯錨地,就離他最後一次可怕地展現自己力量的胡安海灣不遠。他棄船上岸,動身到了裡昂,然後取道波旁大路,於十月十六日進了巴黎。巴黎的政要們,如巴拉斯、西哀士、貝納多特、莫羅等似乎都准備反對他。然而好像發生了奇跡,這些反對者一下又為他效起力來。陰謀正在醞釀著,政府遷到了聖克盧。波拿巴想在元老院發表演講,可是心慌意亂,結結巴巴說了些軍中兄弟、火山、勝利、專制君主等話。人家把他當作克倫威爾、暴君、偽君子對待。他想指責人家,結果卻遭到了人家的指責。他說他一直得到戰神和命運之神的佑護。他高喊了一句:“愛我者跟我走!”就退下講壇。有人提出要控告他。呂西安是五百人院的主席,這時走下主席座,為的是不許拿破侖置身法外。他抽出寶劍,發誓說,如果拿破侖企圖損害自由,那他就要刺穿他的胸膛。有人談起槍斃開小差的士兵、違反衛生法規的人、鼠疫患者的事情,於是大家又誇獎他。米拉逼得那些代表從窗戶裡跳出去。霧月十八日結束了。三個執政官的政府誕生了。自由死亡了。

    這時世界上發生了一場徹底的變化:上世紀的人走下了歷史舞台,新世紀的人登台亮相了。華盛頓在作出種種奇事之後,終於讓位於波拿巴,讓他開始自己的神奇之舉。十一月九日,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逝世,為一七九九年劃上了句號。而法蘭西共和國的第一執政則為一八OO年打開了大門:

    一個偉大命運開始,另一個偉大命運結束。

    (高乃依《阿提拉》)

    我的《回憶錄》你們看到的部分,還有一篇辱沒古代手稿的現代文章,寫的就是這些大事件。’我算出我在倫敦默默無聞的那段時間正是拿破侖上升、變得光芒四射的日期。他的腳步聲與我孤獨一人散步的靜寂攪在一起。他的名字始終縈繞在我腦際,甚至在我那些不幸伙伴的貧寒斗室,在那快樂的困境,或如我們古老語言所謂佩爾迪埃好笑的貧窮1之中,我都沒有丟下它。拿破侖與我年齡相仿:兩人都在軍中待過,他打贏一百場戰斗時,我還在為他的飛黃騰達充作基礎的流亡貴族陰影裡遭受折磨。我被他遠遠地甩在後面,有朝一日能夠追上他嗎?然而,當他把一些法律強加給各國君主的時候,當他派軍隊打倒這些君主,讓他們的血在他腳下噴湧的時候,當他手擎戰旗,跨過阿爾柯爾橋和洛迪橋的時候,當他在金字塔上得勝的時候,我會拿出在英國一座無名小城度過的已被人遺忘的時間,僅僅是一個鍾頭,來換取這些勝利嗎?啊!青年時代不可思議的事!

    1第一卷第四百一十二頁注。

    第二次聯盟——波拿巴從埃及戰場回國時法國的處境

    拿破侖離開埃及幾個月後,我也離開了英國。我們幾乎是同時回到了法國。他是從孟斐斯來,我則是從倫敦來。他抓住了一些城市和一些王國,他的手上握滿了強大的實在的東西,我抓著的卻只是一些空想。

    拿破侖出征期間歐洲發生了什麼事?

    在意大利,在那不勒斯王國和撒丁國各州又發生了戰事:羅馬和那不勒斯暫時被人占領,教皇庇護六世當了階下囚,被帶到法國,最後死在這裡。彼得堡和倫敦的內閣締結了盟約。

    這是反對法國的第二次大陸同盟。一七九九年四月八日拉施塔特會議流產,法國的全權代表都被謀殺。蘇沃洛夫率俄軍來到意大利,在卡薩諾打敗了法國人。我們的一支軍隊由麥克唐納德指揮,被迫撤出那不勒斯,好不容易才保存下來。馬塞納則在保衛瑞士。

    在被封鎖七十二天,被圍困二十天之後,曼圖亞終於淪陷。一七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儒貝爾將軍在諾維被殺,給波拿巴讓出了道路。他被指定扮演這種角色:誰要是阻擋一個人必然發跡的命運,誰就要倒霉,奧什、莫羅和儒貝爾便是明證!兩萬英國兵來到荷蘭的海爾德,卻發揮不了作用;他們的艦隊部分被冰層困住。我們的騎兵向英國艦隊發起攻擊,把那些艦船都繳獲了。蘇沃洛夫的俄軍經過戰斗和行軍的勞頓,只剩了一萬八千人,九月二十四日經過了聖哥達之後,便進入雷烏斯峽谷。馬塞納在蘇黎世戰役打敗敵軍,拯救了法國。蘇沃洛夫進人德國,指責奧地利人不講信義,一氣之下退到波蘭。這就是波拿巴又在巴黎露面,推翻督政府,建立執政府時法國的處境。

    在深入敘述之前,我想起了一件事情。現在,大家應該相信這一點。我談論的不是波拿巴的私生活。我勾勒出的是他所作所為的概要。我再現他的戰斗,卻不作描繪。波梅勒爾寫了《意大利戰役》,從他開始,直到我們的將軍(他們是批評和審查所參加戰斗的專家),直到那些外國的,如英國、俄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的戰術家,描寫戰斗的人到處都見得著。拿破侖的戰爭公報和秘密公文信函構成了敘述的線索,只是不大可靠。瑞士人約米尼少將的著作提供了最好的訓示來源:作者是可信的,尤其是他在《論重大戰術》和《論重大軍事行動》中表明他作過研究。他在內伊元帥的參謀部工作,對拿破侖十分景仰,甚至連拿破侖的不公正也予以贊美。他從批評和軍事角度給我們寫了革命戰爭的歷史。他親眼目睹了在德國、普魯士、波蘭和俄羅斯進行的戰爭,直到拿下斯摩稜斯克為止。他在薩克森參加了一八一三年的戰斗。那以後他投奔了同盟國。他被波拿巴的一個戰爭法庭判處死刑,與此同時,他被俄皇亞歷山大任命為副官。薩拉森將軍在《德俄戰爭史》中對約米尼進行攻擊,約米尼予以回擊。他可以使用存放在陸軍部和王國其他檔案館的材料;他在引導我們的軍隊前進之後,又反過來靜觀它們的節節敗退。他的敘述淺顯明白,夾帶著敏銳和明智的思考。有人常常整頁整頁借用他的文字,卻又不加說明。但我並不想當一個文抄公,也不貪圖一個懷才不遇、只差一頂戰盔就可重新征服人間的愷撒的可疑名聲。我要是願意查閱地圖,在種滿和平莊稼的戰場奔跑,抄錄一份又一份文獻資料,堆積一份又一份千篇一律的文章,以此來幫助一些老兵回憶過去,那我會寫出一卷又一卷史書,會贏得能干的名聲,然而卻會冒把自己、讀者和主人公埋葬在我的辛勤勞作之下的危險。我只是一個小兵,在韋格提烏斯1的學問面前不敢放肆。我也不曾把那些領半餉的軍官當作我的讀者。因為最小的伍長知道的也比我多。

    1韋格提烏斯(Vegetius)公元四世紀時羅馬軍事家,其論文《羅馬軍制》較著名。

    執政——第二次意大利戰爭——馬倫戈大捷——赫亨林登大捷——呂內維爾條約

    為了使自己的位子穩固,拿破侖需要作出比過去更大的奇跡。

    一八○○年四月二十五和三十日,法國人由莫羅率領,跨過萊茵河。奧地利軍隊八天內受了四次打擊,直往後退,一邊退到沃拉爾堡,另一邊退到烏爾姆。五月十六日,波拿巴經過大聖貝納爾。二十日,小聖貝納爾、辛普朗,聖哥達、塞尼峰、熱納韋爾峰等都被法軍拿下並通過。我們的軍隊從三個以天險著稱,所謂熊洞、鷹崖的山口進人意大利。六月二日攻克米蘭,重新組建內阿爾卑斯共和國。不過熱那亞是經過令人難忘的圍城之後才不得不投降的。那次圍城戰是馬塞納打的。

    在馬倫戈大捷之前,我們還攻占了帕維亞,在蒙特貝洛戰勝了奧地利軍隊。

    一場潰敗成了這次大捷的前奏。拉納和維克多的部隊連日征戰,已經精疲力竭,便停止戰斗,放棄陣地。德塞率領四千步兵,得到克勒曼的騎兵旅支持,重新投入了戰斗。德塞陣亡。克勒曼的一次攻擊決定了當天的勝利,然而梅拉將軍的愚蠢卻徹底斷送了那一天。

    德塞是奧韋涅地方的鄉紳,在布列塔尼團當過少尉,給維克多?德?布羅格利將軍當過副官,於一七九六年指揮莫羅軍團的一個師,並與波拿巴一起出征東方。他公正無私,性格天真,容易相處。當埃拉利什條約使他恢復自由以後,他卻被凱思勳爵扣留在利烏爾納檢疫站。他的旅伴米約特說:“日光暗下去後,我們的將軍就給我們講強盜和鬼魂的故事,他與我們同樂,勸解我們的爭吵。他非常喜歡女人,但只願以對光榮的熱愛來贏得女人的愛慕。”他在歐洲上岸以後,接到第一執政的召喚信,深受感動。德塞說:“可憐的波拿巴一身罩滿光榮,卻並不幸福。”他從報紙上讀到預備部隊行動的消息,叫道:“沒有剩下什麼叫我們干了。”其實還是給他留下了事情:那就是得勝、戰死。

    德塞被埋葬在阿爾卑斯山聖貝納爾峰的濟貧院裡,正如拿破侖被埋葬在聖赫勒拿島的小山上一樣。

    克萊貝遭到暗殺,死在埃及,正如德塞死於意大利一樣。指揮官走後,克萊貝率領一萬一千名法軍,在赫利奧波利斯打敗大首相指揮的土耳其十萬大軍,這樣的戰績拿破侖根本無法相比。

    六月十六日,訂立了亞歷山大港協議。奧地利人撤到波河下游左岸。意大利的命運在這場被稱為“三十天戰爭”的戰役中得到了解決。

    莫羅取得的赫奇達德大捷安慰了路易十四的亡靈。然而馬倫戈戰役後締結的德國與意大利的停戰協定,卻於一八○○年十月二十日被廢除。

    十二月三日,在一場暴風雪中迎來了赫亨林登大捷。這仍是莫羅這位偉大的將軍取得的勝利。只可惜在他之上還壓著另一個偉大的天才。杜?蓋克蘭1的同鄉朝維也納進軍。在距這座京城兩百多裡的地方,他與查理大公訂立了施泰爾停火協議。波左洛戰役之後,法軍又連克明西奧、阿迪傑和布倫塔等重鎮,終於於一八○一年二月九日締結了呂內維爾條約。

    1杜?蓋克蘭(DuGuesclin,一三一五?—一三八○),法國陸軍元帥,一生戰功累累。下文他的同鄉指莫羅。

    而九個月之前,拿破侖還在尼羅河畔!他只用了九個月,就平息了法國的民眾革命,打垮了歐洲各國的君主專制政體。

    有一段艷事緋聞,大家可以在一些家庭的回憶錄裡讀到,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安插在這段時間,也不清楚有沒有必要重提。不過,愷撒的緋聞艷事是不會少的。人生並不是一條平坦大路,有時人會走上坡路,但經常走的是下坡路:拿破侖在米蘭的床上接納了一名意大利姑娘,那姑娘芳齡十六,長得非常美艷,但拿破侖睡到半夜就把她打發走了,就像把一束花從窗戶扔出去一樣。

    還有一次,一位妙齡美女溜進他的寢宮。她是凌晨三點進來的,大肆鬧騰了一番,憑著年輕在獅子頭上打滾。那一天獅子比平時有忍性。

    這些尋歡作樂之舉遠非愛情,對一個決定生死予奪的人沒有什麼影響:即使他放火焚毀古伊朗都城波斯波利斯,那也只是為了自己洩憤,決不是為了博得一個妓女開心。塔瓦納1說過:“弗朗索瓦一世玩過女人才辦事;亞歷山大辦完事才見女人。”

    1塔瓦納(Tavannes,一五五五—一六二九)法國元帥。

    作為母親,婦女們普遍憎恨波拿巴,作為妻子,她們也不大喜歡他,因為她們得不到他的愛。他毫無溫情,總是侮辱她們,追她們也只是滿足一時之需。他垮台之後,確實讓人生出了某些想象的激情:但是在那時候,對一個女人的心來說,飛黃騰達的詩意沒有身遭不幸的詩意那麼誘人。有一些鮮花是開在廢墟上的。

    波拿巴以聖路易的騎士團為榜樣,組建了榮譽團:古老的君主制度通過這個機構射入一線光亮,並且給新的平等設置了一道障礙。蒂雷納元帥的屍骨移葬巴黎殘老軍人院使人對拿破侖油然生出敬意。勃丹船長的遠航把他的名聲帶到了全世界。凡是可能損害第一執政的企圖都失敗了。他挫敗了葡月十八日一些犯人的陰謀,逃脫了雪月三日炸彈的暗殺。英國首相皮特下台了。沙皇保羅一世逝世了,亞歷山大接他的位;此時威靈頓尚未出頭。不過印度開始蠢蠢欲動,要奪走我們征服尼羅河的戰果;埃及受到了從紅海方面發動的攻擊,而假好漢帕夏也從地中海方面發起進攻。拿破侖震撼了各個帝國:整個大地都感到他的威力。

    亞眠條約——撕毀條約——波拿巴登上皇帝寶座

    法英兩國於一八○一年十月一日在倫敦商定的和約預備性條文最後改成了亞眠條約。拿破侖的世界還沒有固定。它的邊界隨著我們勝利的潮漲潮落而改變。

    幾乎就在那時,第一執政任命圖森—路維杜爾當聖多明各的終身總督,並把厄爾巴島並人法國。只是圖森被人陰險地綁架,死在汝拉山一座禁衛森嚴的城堡之中。而且波拿巴在厄爾巴島首府波托費拉約備有一座監獄,以便在世界帝國的監獄人滿為患時可以分監一些犯人。

    一八○二年五月六日,拿破侖被選為執政,先是任期十年,不久就改為終身執政。與英國的條約給他留下了廣闊的統治空間,然而他還是覺得礙手礙腳。於是他不受亞眠條約的束縛,也不考慮他決心再打的戰爭,只是借口馬耳他尚未撤退,就把皮埃蒙特的各個省收歸法蘭西名下,並以瑞士發生騷亂為由占領了它。於是英國人與我們斷交。這是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到三十日之間發生的事,到了五月二十二日,就頒布了那個野蠻法令:凡在法國經商或者旅行的英國人,一律逮捕。

    六月三日,波拿巴侵入漢諾威選帝侯的領地:我當時在羅馬,給一個不為人知的婦女1抹上了雙眼。

    1指作者的情人波麗娜?德?博蒙。

    一八○四年三月二十一日,當甘公爵遇難。這件事我在前面已有所敘述。同一天,頒布了民法典或者拿破侖法典,為的是教我們尊重法律。

    當甘公爵死後四十天,即一八O四年四月三十日,法案評議委員會一名叫居萊的委員提議將波拿巴提到最高權位,表面上是因為有人褻瀆自由:從沒有更顯赫的主子是由一個更無名的奴才提議產生的。

    保守的參議院把法案評議委員會的提議變成了法案。波拿巴既不仿效凱撒,也不效法克倫威爾:在皇冠面前他更自信,他接受了皇冠。五月十八日,在聖克盧,在他本人驅趕過民眾的地方,在亨利三世被刺殺,英格蘭的亨利埃特被毒死,瑪麗—安托瓦內特接受把她引向斷頭台的轉瞬即逝的快樂、查理十世動身作最後一次流亡的地方,拿破侖被宣布為皇帝。

    祝賀之辭如潮水般湧來。米拉波一七九○年曾經說過:“這種盲目而多變的輕率,在各個時期把我們引向接連不斷折磨我們的危機的輕率,給我們提供了新的例證。似乎我們的眼睛不能睜開,似乎我們決心做孩子,有時淘氣但永遠是奴隸的孩子,直到世界末日。”

    有人向拿破侖介紹了一八○四年十二月一日公民投票的情況;皇帝回答說:“我的後人將長期保留這個寶座。”當我們看到天意布置在權力周圍的幻象時,不禁為它們的短命而感到慶幸。

    帝國——加冕禮——意大利王國

    一八○四年十二月二日在巴黎聖母院舉行了皇帝的祝聖儀式和加冕禮。教皇作了這段祈禱:“萬能的永恆的天主啊,您安排哈薩艾勒1統治敘利亞,安排耶戶2當以色列王,您通過埃利先知的喉舌向他們表示您的意願;您同樣通過薩繆埃爾先知的幫助,給薩烏爾和大衛的頭上抹滿國王的聖油,通過我的手,給您的僕人拿破侖身上撒滿聖寵和降福的珍寶。今日,盡管我們個人不夠資格,但我們以您的名義為拿破侖皇帝祝聖。”教皇庇護七世在一七九七年還只是伊莫拉主教,他那時就說:“是啊,親愛的教友們,你們當個好基督徒,就是當個優秀的民主主義者。倫理道德使民主主義者變得善良。最初的基督教徒都受到民主精神的鼓舞:天主支持古羅馬政治家卡頓?杜蒂克和一些著名共和主義者的事業。”人的生命是被什麼旋風刮走的呢?

    1哈薩艾勒(Hazael)公元前九世紀大馬士革國王。

    2耶戶(Jehu,約公元前八四二—前八一五在位),以色列國王。

    一八○五年三月十八日,皇帝在參議院宣布,內阿爾卑斯共和國的選民團來向他敬獻鐵質皇冠,他接受了。他把自己的意願暗暗地啟示別人,同時又在公開場合接受這種意願。漸漸地,全意大利都被置於他的法律之下。他把意大利綁在自己的皇座上,就像十六世紀那些戰將在帽盔上綴一顆鑽石作紐扣一樣。

    入侵德國——奧斯特利茨——普雷斯堡條約——古猶太法庭

    受傷的歐洲想把傷口包扎好:大不列顛與俄羅斯在普雷斯堡締結條約,奧地利也參加了該條約。亞歷山大和普魯士國王在波茨坦會晤,這就給拿破侖提供了惡毒嘲諷的材料。第三次大陸同盟開始醞釀。這個同盟不斷地從懷疑和恐懼中得到再生。拿破侖身處險風惡浪,卻勝似閒庭信步。他從這個同盟得到好處。

    他下令調集一支特遣隊到布洛涅,並且用一些小艇威脅對岸英國。然後他從布洛涅海岸開始急行軍。一支由達武組織的軍隊像雲一樣飛卷到萊茵河畔。一八○五年十月一日,皇帝對他的十六萬士兵發表講演:他的行動迅雷不及掩耳,快得奧地利慌了手腳。萊希河戰役,威爾廷根戰役,貢茨堡戰役。十月十七日,拿破侖出現在烏爾姆面前,他向馬克發出命令:“放下武器廠馬克帶領三萬部眾服從了。慕尼黑投降了;法軍渡過了因河,拿下了薩爾茨堡,解放了特勞恩。十一月十三日,拿破侖開進了一座京城,以後他將逐個訪問那些京城:他穿過已經算人他的勝利的維也納,又連攻一連串的城市,一直打到了摩拉維亞中部,在那裡碰上了俄國人。左邊波希米亞發生暴動,右邊匈牙利人揭竿起義;查理大公從意大利趕來。普魯士秘密參加了同盟,但還沒有對外宣布,派大臣豪格維茨送來了最後通牒。

    一八○五年十二月二日到了。這一天是奧斯特利茨開戰的日子。同盟國在等待第三支俄軍部隊的到來。它離奧斯特利茨只有八小時的行程。俄軍總司令庫圖佐夫提出要避免冒險作戰;拿破侖卻以自己的手法強迫俄軍應戰;俄軍被打敗了。不到兩個月,法國人從北海出發,穿過奧地利的都城,打垮了俄皇卡特琳娜的軍團。普魯士的大臣來到法軍司令部,向拿破侖表示祝賀。勝利者對他說:“這篇祝詞原是准備對別人說的,機運使它改換了致達的對象。”奧皇弗蘭茨二世也來到幸運武士的宿營地。拿破侖對他說:“兩個月來我這是第一次住宮殿。我就在這裡接待您。”——弗蘭茨二世答道:“您既然那麼善於利用這所住宅,它就應該讓您滿意的。”這樣的君主還有必要大動干戈嗎?於是大家同意休戰。俄軍按拿破侖規定的順序,分三路縱隊,每天一站路撤退。奧斯特利茨戰役以後,波拿巴的所作所為,幾乎都是錯誤。

    一八○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簽署了普雷斯堡條約。拿破侖制造了兩個國王,一個是拜恩的選帝侯,一個是符騰堡的選帝侯。波拿巴原先建立的共和國,現在又被他一個個吞掉,以便把它們改造成君主國。一八○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捨恩布魯恩城堡,他一反這種做法,宣布“那不勒斯王朝結束統治”。不過,這是為了換上自家的王朝1:聽了他的話,各國國王都慌得從窗子裡跳進跳出。天主的意圖實現得絲毫不比拿破侖的意圖差。我們看見天主與人在齊頭並進。波拿巴在大獲全勝之後,下令在巴黎修建奧斯特利茨橋,而老天則命令亞歷山大從橋上走過去。

    1拿破侖的兄弟約瑟夫當了那不勒斯王。

    當戰斗在摩拉維亞繼續進行的時候,開始於蒂羅爾的戰事並沒有平息。在一片卑躬屈膝、俯首稱臣的世態之中,我們發現有一個人傲然挺立,會感到安慰:蒂羅爾暴動的首領霍費爾沒有像主子那樣投降。但是這種崇高的氣節並沒有感動拿破侖,他只覺得這種態度未免愚蠢,或者瘋狂。奧地利皇帝拋棄了霍費爾。當我渡過讓古羅馬詩人加圖和維吉爾不朽的加爾達湖,有人便把獵人被槍決的地方指給我看。由此我知道,就個人而言,臣民勇敢,君王怯懦。

    一八○六年一月十四日,歐仁納親王娶了拜恩的新王之女為妻:各國寶座從四面八方落進科西嘉一個戰士的家庭。二月二十日,皇帝下令修復聖德尼教堂。他又重修了一些地下墓室,以安葬他這個家族的王爺王孫。然而拿破侖後來卻沒有埋在裡面:人掘墳墓,天主用之。

    貝格和克萊韋公國歸了米拉;而西西裡則給了約瑟夫。拿破侖的腦子裡想起了查理曼的一件事,於是設立大學。

    巴塔維亞共和國1不得不擁戴君主,便於一八○六年六月五日派人晉見拿破侖,請求他屈尊同意讓他弟弟路易擔任國王。

    1一七九五—一八○六年荷蘭的國名。

    通過一種多少有些偽裝的聯合,把巴塔維亞並入法國,這種想法其實只是出自一種既無先例又無理由的貪欲。這是寧願要一個無作用的小省,也不要與一個大國交友所帶來的好處,而且這樣做還會毫無益處地增加歐洲的擔心和嫉妒。這等於是向英國人確認印度的地位,同時迫使他們為了自己的安全,守住好望角和錫蘭。這兩處地方是我們第一次入侵荷蘭時他們占領的。給路易親王授予聯合省(荷蘭)的一幕已經准備好了。當年路易十四讓孫子腓力浦五世在凡爾賽宮露面的一幕,在杜伊勒利宮得到重演。次日,在月神廳舉行盛宴。奧爾唐斯女王的一個孩子走進來,波拿巴對他說:“寶貝兒,給我們唱唱你學會的寓言。”孩子馬上說:“就唱《青蛙們要國王》。”他往下唱道:

    青蛙們厭倦了

    民主政體,

    一個勁地鬧,

    朱平1只好給他們

    派個和氣的國王。

    1疑為兒語對朱庇特的稱呼。

    皇帝坐在荷蘭新王後面,按他一個表示親密的習慣,用手捏新王的耳朵:他是一個大貴人,卻並不總是有教養的友伴。

    一八○六年七月十七日締結了萊茵河諸邦聯盟條約。十四位德國親王脫離帝國,與法國聯合:拿破侖充當了該聯盟的保護人。

    七月二十日,法俄條約簽字。弗蘭茨二世繼萊茵聯盟之後,也於八月六日放棄了德國當選皇帝的尊榮,成了奧地利的世襲皇帝:神聖羅馬帝國崩潰了。這個重大事件幾乎沒有引起人們注意,因為在法國革命之後,一切事件都不算大了;在克洛維王朝的寶座塌落之後,日耳曼皇朝寶座塌落的聲音幾乎聽不到。

    在我國革命開始的時候,德意志還有眾多君主。兩個主要的君主政體大有把各君主國收歸它們旗下的趨勢:它們一個是時代創立的奧地利,一個是由一個人創立的普魯土。兩種宗教把國家分開,勉強以威斯特伐利亞條約作為基礎。德意志渴望政治統一。但是為了達到自由之境,它還缺乏政治教育,正如意大利為了達到同樣的自由之境,還缺乏軍事教育一樣。德意志保留了許多古老傳統,就像那些建有許多小尖塔的大教堂,雖然違反了藝術規則,卻仍然表現出宗教的莊嚴和時間的威力。

    萊茵聯盟是個沒有完成的巨大工程。它需要充足的時間,對各個民族的權利和利益也要有專門的知識;在構思這個工程的人的頭腦裡,它很快就退化了,從一個深層的聯合體蛻變為一架財政和軍事機器。波拿巴天才的構想閃過之後,就只見到金錢和士兵了。從此偉人就變成了征稅人和征兵人。作為政治和戰爭方面的米開朗基羅,他留下了一些裝滿宏偉草圖的畫夾。

    拿破侖是個愛生是非的人,大約在這時期又想建立猶太人的最高議事機構,這個議會不會把耶路撒冷判給他,但是一步一步走下去,會讓全世界的財源都落到猶太人的店鋪裡,從而給社會經濟造成一種致命的破壞。

    勞德代爾侯爵來到巴黎,在毫無進展的法英談判中換下福克斯先生。這場外交談判最後簡化為英國大使評價德?塔萊朗先生的這句話:“這是一只絲襪裡的爛泥。”1

    1據原注:也有人認為這句話是拿破侖說的。作者用“爛泥”一詞,有意弱化了原話的意思。

    第四次同盟——普魯士戰役;柏林法令——在波蘭與俄國交戰——蒂爾西特——拿破侖與亞歷山大瓜分世界的計劃——和平

    一八○六年組成了第四次同盟。拿破侖從聖克盧出發,到達美因茨,在薩爾茨堡奪取了敵人的軍需庫。普魯士的斐迪南親王在薩爾菲爾德被殺。十月十四日,在奧埃斯塔德和耶拿兩場戰斗中,普魯士消失了:我從耶路撒冷回來,就找不著它了。

    普魯士的戰報用一行字概括了一切:“國王的大軍受挫。國王及其兄弟仍活著。”不倫瑞克公爵多處受傷,不久就死了。在一七九二年,他的聲明曾經使法國松了一口氣。當年我是個窮士兵,去投奔路易十六的兄弟,在路上這位公爵曾向我打招呼致意。

    奧倫治親王和默倫多爾夫率領好幾個將級軍官,被困在哈雷城裡,得到許可撤退,條件是交出要塞。

    默倫多爾夫年逾八旬,過去曾是普魯士國王弗雷德裡克的伙伴。弗雷德裡克曾在《他的時代的歷史》中贊揚他;米拉波也在《秘密回憶錄》裡說他的好話。他目擊了我們在羅斯巴赫的災難,也是我們在耶拿獲勝的見證人。不倫瑞克公爵在克洛斯特岡看見德?阿薩斯被殺,又在奧埃斯塔德看見普魯士的斐迪南倒下。斐迪南的罪行就是對殺害當甘公爵一事懷有正義的仇恨。昔日漢諾威和西裡西亞戰爭的那些鬼魂觸摸了我們兩個帝國的圓炮彈:昔日無能為力的陰魂無法攔住未來前進,它們在我們舊帳篷的煙氣和新宿營地之間露了露臉,就消失了。

    愛爾福特投降了,萊比錫被達武攻克,易北河的通道被奪取了,斯潘道妥協了,波拿巴在波茨坦繳獲了弗雷德裡克的佩劍。一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普魯士國王待在他柏林空蕩蕩的宮殿周圍的塵土裡,從攜帶武器的方式判斷出來人是外國的擲彈兵。果然是拿破侖到了。當哲學的大廈在施普雷河畔轟然坍塌時,我正在耶路撒冷參觀宗教的不朽建築。

    斯德丁和庫斯特林投降了。法軍在呂貝克獲得新的勝利。瓦格裡的首府被攻占了。普魯士將軍布呂歇爾命中注定要兩進巴黎,一直在我們的掌握之中。這就是荷蘭的歷史,就是路易十四一六七二年一次親征連克荷蘭四十六座城池的歷史。

    十一月二十七日參照大陸體系制訂的柏林法令面世。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法令。它把英國逐出世界,並且准備立即實行。這個法令似乎失去了理智,只是范圍廣大而已。然而,大陸封鎖一方面促使法國、德國、瑞士、意大利創辦制造工場,另一方面卻促使英國擴大了它與世界其他地方的貿易:在使同盟各國政府感到為難的同時,它賺取了工業利潤,煽起了仇恨,促使杜伊勒利宮內閣和聖彼得堡內閣的決裂。因此,大陸封鎖是一個值得爭議的行動。換了黎塞留,決不會采用這種下策。

    很快,繼弗雷德裡克的其他邦之後,西裡西亞邦也被法軍踏遍了。法普戰爭開始於十月九日,才十九天時間,我們的士兵就像一群猛禽,飛遍了法蘭克尼亞1的險關隘道,飛遍了薩勒河和易北河的水域。十二月六日,他們就已經過了維斯圖拉。米拉從十一月二十九日起,就開始駐防華沙。俄軍趕來支援普魯士軍隊,可是來得太晚,就只好從這座城市撤退。薩克森選帝侯當上了拿破侖封的國王,十分得意,同意加入萊茵聯盟,並且保證戰時提供二萬兵員。

    1中世紀早期德意志五個大公國之一。現為巴伐利亞州西北區。

    一八○七年的冬天中止了法俄兩個帝國的敵對行動,但是這兩個帝國互相攻擊,而且命運顯然在變壞。不過,拿破侖盡管經常出錯,卻仍吉星高照,好運上升。一八○七年二月七日,他守在埃勞戰場:從這殺戮的場所留下一幅油畫,是格羅最美的作品,畫的是拿破侖理想化的頭腦。經受了五十一天圍困之後,但澤終於打開城門向勒費弗爾元帥投降。這位元帥在圍城期間不斷地對炮兵說:“我沒聽見炮聲;快給我轟一個口子,好讓我進去。”昔日法國近衛軍的中士,一變而成了但澤公爵。

    一八○七年六月十四日,在弗裡德蘭重創俄軍,斃敵傷敵一萬七千,俘虜了同樣的數目,繳獲七十門大炮。這場勝利也使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們又招來新的敵人。從此以後,如果幸運不向法軍大敞其門,我們就再也得不到勝利了。柯埃尼斯堡被占領了。在蒂爾西特締結了停戰協定。

    拿破侖和亞歷山大在一間亭子裡,坐在一只竹筏上進行了會晤。亞歷山大牢牢控制普魯士國王,人們幾乎見不到他的面。世界的命運在涅曼河上漂蕩,後來它也是在這條河上得以實現。在蒂爾西特,雙方商談一份秘密條約,內容有十條之多。根據這份條約,土耳其的歐洲部分劃歸俄國,而且莫斯科的軍隊可以征服亞洲。而拿破侖這方面則成為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主宰,把羅馬及其屬地歸人意大利王國,而且進入非洲,占領突尼斯和阿爾及爾,擁有馬耳他,侵入埃及,地中海只向法國、俄國、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船只開放:在拿破侖的頭腦裡,這是一些沒有終止的大合唱。還在一八○○年,拿破侖和俄皇保羅一世就構思了從陸路入侵印度的計劃。

    七月七日締結了條約。拿破侖一開始就不喜歡普魯士王妃,也就不願答應人家代她求的情。她住在涅曼河右岸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裡。大家給她面子,兩次請她出席皇帝們的盛宴。西裡西亞從前是被弗雷德裡克不正義地侵占的,現在卻還給了普魯士:人們尊重從前不正義行為的權利。凡是用強力奪取的東西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波蘭一部分領土劃給薩克森治理。但澤恢復了獨立,大家清點了無端在街道上和壕溝裡送命的人數:荒唐和無益的戰爭殺戮!亞歷山大承認萊茵聯邦,也承認拿破侖的三兄弟約瑟夫、路易、熱羅姆分別為那不勒斯、荷蘭和威斯特伐利亞國王。

    西班牙戰爭——愛爾福特——威靈頓亮相

    波拿巴用來恐嚇各國國王的命運,也威脅著他本人。他幾乎是同時進攻俄羅斯、西班牙和羅馬:三場把他前程斷送的戰爭。《維羅納會議》比這部《回憶錄》面世要早一些,讀者在那裡面已經讀到了入侵西班牙的始末。楓丹白露條約是一八○七年十月二十九日簽訂的。朱諾趕到葡萄牙,宣布根據波拿巴的法令,布拉干薩家族的統治已經中止。這是采用的外交禮節:你們知道,這個家族仍在統治葡萄牙。地球上發生的事兒,都傳到了裡斯本,因此約翰家老二從偶然得到的一份《箴言報》上知悉了那個法案,而此時法軍距盧西塔尼亞的京城只有三天行程了。宮廷可做的事情,就是從曾向伽馬的征帆致意,曾聽見卡蒙斯1的歌聲從海上逃走2。

    1伽馬(Gama,一四六九—一五二四),葡萄牙航海家,開辟了繞好望角到印度的航線;卡蒙斯(Camoens,一五二四—一五八○),葡萄牙詩人,曾經海路漂泊到印度、非洲等地。

    2當時統治葡萄牙的是約翰六世,他逃到了西班牙。

    對波拿巴來說,不幸的是,他在北方打到俄羅斯邊界的同時,南方的幃幕拉開了,人們看到了別的地區,別的風景:安達盧西亞的陽光,瓜達基維爾的棕櫚林。我們的擲彈兵全副武裝,向那些地區致意。在競技場我們看見一些公牛在拼斗,在山區我們看見一些光著膀子的游擊隊在伏擊,在修道院我們看見一些僧侶在祈禱。

    從入侵西班牙開始,戰爭的實質改變了。拿破侖發現自己在與英國,他的克星打交道。英國教他如何打仗:英國在阿布基消滅了拿破侖的艦隊,在聖讓—達克爾攔阻了他的進攻,在特拉法爾加奪走了他最後的戰船,迫使他從伊比利亞半島撤走,然後又占領了直到加隆河的法國南部,並在滑鐵盧等他決戰:今天英國還看守著他在聖赫勒拿島的墳墓,占據著他的出生地科西嘉島。

    一八○五年五月五日,巴約訥條約以查理四世的名義,把這個君主的一切權利出讓給拿破侖:劫持西班牙只是使波拿巴成了一個馬基雅弗裡式的意大利君王,除了巨大贓物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好處。占領伊比利亞半島削弱了他對付俄國人的兵力。此時他表面上還是俄國人的朋友與同盟者,其實內心隱藏著對他們的仇恨。拿破侖在公告書中對西班牙人說:“你們的民族正在死去;我看出了你們的病症,我將對症下藥。我希望你們子子孫孫都會記著我,會說:‘他是使我國再生的人。’”是啊,他是使西班牙再生的人,只是他說出的話,他自己都不大明白。當時西班牙人編的一本教理問答,解釋了先知這番話的真正意思:

    “孩子,告訴我,你是誰?”——“得到天主恩澤的西班牙人。”——“我們幸福的敵人是誰?”——“法國皇帝。”——“他是什麼人?”——“一個壞人。”——“他有幾種本性?”——“兩種。一種是人的本性。一種是魔鬼的本性。”——“是什麼使拿破侖迷失正途的?”——“罪孽。”——“如果西班牙人沒有盡職守責,該受什麼刑罰?”——“該處死,得到奸賊叛徒的臭名。”——“法國人是些什麼人?”——“從前是基督徒,如今成了異端分子。”

    波拿巴倒台後用毫不含糊的措辭責備自己在西班牙的行為。他說:“這件事我從頭至尾做壞了。‘不道德大概表現得過於明顯,不正義到了聒不知恥的地步。’而且這一切依然十分卑鄙,既然我沒有頂住誘惑;因為現在人們提到那次‘謀殺’,只是提它可恥的赤裸的行為,而把我做善事的意圖和一切崇高的考慮都閉口不提。不過,那件事如果干成了,後世會因為它偉大而幸運的結果而贊美它,也許還會帶著理性。可惜這個計劃把我斷送了。它斷送了我在歐洲的口碑,給英國士兵提供了教訓。這場倒霉的西班牙戰爭是真正的災禍,是法國遭殃的首要原因。”

    借用拿破侖的話,這段坦白是“太不知恥了”;不過我們不要上當:波拿巴的目的是,借著譴責自己的機會,把一樁謀害密使的罪行驅人充滿不幸的荒漠,以便毫無保留地呼吁人們對他的其他行為表示贊美。

    貝倫戰事1失敗以後,歐洲各國內閣對西班牙人的成功感到驚訝,為自己的怯懦感到臉紅。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威靈頓第一次從地平線上站起來。一八○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一支英國軍隊在裡斯本附近下船。而在八月三十日,法國軍隊撤離盧西塔尼亞。法軍將領蘇爾特皮包裡裝著他自命葡萄牙國王尼古拉一世的公告。拿破侖從馬德裡召回貝格大公。在他兄長約瑟夫和妹夫約阿希姆(即米拉)之間,他樂於作一項角色的調換:他把那不勒斯的王冠從約瑟夫頭上摘下來,戴在約阿希姆頭上。又把後者的王冠戴在前者頭上。他把這兩頂帽子一下扣到兩位新國王的額頭上。兩位新國王就各自走開了,就像兩個新兵調換了軍帽。

    1指一八○八年七月二十二日法軍在安達盧西亞受挫。

    九月二十二日,在愛爾福特,波拿巴炫耀了他的光榮。這是他最後幾次炫耀中的一次。他認為自己已經嘲弄了亞歷山大,就大說他的好話,使他飄飄然不知所以。一個將軍寫道:“我們剛剛讓沙皇吞下了一杯鴉片。等他睡著以後,我們再去別處料理自己。”

    一座庫房被改成了戲院。兩把扶手椅擺在樂隊前面,給兩位皇帝坐。左右兩邊擺著一些包了軟墊的椅子,給各國君主坐。後面是一條條長凳,給那些親王坐。塔爾瑪這位戲台上的國王,給一戲院的國王們演戲。只聽他唱道:

    一個偉人的友誼,就是眾神的恩德。聽到這裡,亞歷山大握住他的“偉大朋友”的手,彎腰施禮,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感到了這一點。”

    在波拿巴眼裡,亞歷山大當時是個羽毛未豐的毛頭小子。他作了一些嘲諷。當他猜想亞歷山大為人狡猾的時候,就贊美他,說:“這是後期羅馬帝國裡的希臘人。得防著點。”在愛爾福特,拿破侖裝出打了勝仗的士兵那種傲慢無禮,亞歷山大則像一個吃了敗仗的君王,裝出對此渾然不覺的樣子:詭詐在與假象暗中較勁;西方政治與東方政治都不暴露自己的特性。

    對於法方提出的和談建議,倫敦避不作答。維也納內閣則暗中決定開戰。波拿巴再度沉湎於想象,於十月二十六日對立法機構作了這個聲明:“我和俄國皇帝在愛爾福特作了會晤,一致同意,無論和平還是戰爭,都要齊心協力,永不背叛。”他又補充一句:“我只要在比利牛斯山那邊露面,就會把那頭豹子1嚇慌。它會逃進大洋,以避免羞恥、失敗或者死亡。”然而豹子卻已經在比利牛斯山這邊出現了。

    1指英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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