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畔回憶錄(墓中回憶錄) 中卷 第02節
    波拿巴的出生與童年

    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確認波拿巴的真正姓氏是布奧拿巴。從意大利歷次戰役,直到他三十三歲,他都是這樣簽名的。以後他把這個名字換成了法語,簽名時只寫波拿巴:我保留了他給自己取的並刻在他堅不可摧的塑像腳下的名字。

    波拿巴是否給自己少報了一歲,以便使自己成為法國人,也就是說,使出生日期晚於科西嘉併入法蘭西的日子?這個問題被埃卡爾先生以一種簡短然而充實的方式作了徹底的探討,大家可以讀一讀他的小冊子。他得出結論:波拿巴生於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而不是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雖說布裡埃納先生一直斷定他是後面那個日期出生的。保守的參議院在一八一四年四月三日的聲明中把拿破侖說成外國人,原因就在於此。

    共和四年風月十九.日(一七九六年三月九日)波拿巴與瑪麗—約瑟夫—羅茲?德?塔捨在巴黎第二區戶籍簿上登記的結婚證書上寫明,拿破侖?布奧拿巴於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生於阿雅克肖,他的由戶政官員核發的出生證證實了這個日期。它與結婚證上的日期完全一致,那上面寫明丈夫二十八歲。

    拿破侖與約瑟芬登記結婚時,送到巴黎第二區區公所的出生證被一個副官在一八一○年年初收了回來,當時他正準備與約瑟芬離婚。杜克洛先生不敢抗拒皇上的命令,當即在波拿巴卷宗的一份材料上寫道:波拿巴的出生證還給他本人了。由於要得很急,無法立即複製一份。約瑟芬的出生日期在結婚證上被篡改,被擦掉塗改過了,儘管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出最初的字跡。皇后遜位後四年,在杜伊勒利宮和聖赫勒拿島,大家拿這件事開的玩笑仍是刻薄的,居心不良。

    波拿巴的出生證在一八一○年被副官取走以後就不見了。大家多方尋找,卻沒有結果。

    這是一些不容置疑的事實,因此我認為,根據這些事實,拿破侖是一七六八年二月五日於阿雅克肖出生的。然而我不能讓自己對歷史在接受這個日子時的為難視而不見。

    波拿巴的兄長約瑟夫生於一七六八年一月五日,作為弟弟的拿破侖不可能與他同一年出生,除非約瑟夫的出生日期也被篡改了:這一點是可以想像的,因為拿破侖和約瑟芬的所有戶籍證件都被懷疑是假的。儘管對其中有弊的猜疑合情合理,加爾維專區的區長德?勃蒙伯爵在其關於科西嘉島的觀察報告中還是肯定地說,阿雅克肖戶籍登記簿上記得明明白白,拿破侖生於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最後,李布利先生1借給我的文件表明,波拿巴本人在沒有任何理由希望自己年輕的時期,也認為自己生於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但是他初婚證件上的正式日期卻永遠留了下來,他的出生證也始終找不到了。

    1李布利(Libri),佛羅倫薩人,入法國籍,法蘭西科學院院士,後因盜書罪遭指控,卒於一八五○年。

    無論如何,波拿巴改變出生日期並沒得到任何好處:如果您把他的誕生日定在一七六九年八月十五日,那就不得不把他受孕的日期推到一七六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左右;而科西嘉島是在一七六八年五月十五日簽訂的條約之後才被出讓給法國的,而最後一批皮埃韋(科西嘉的邊遠地區)的歸順只是一七六九年六月十四日的事。按照最寬的計算,那時拿破侖在母親肚子裡才做了幾天法國人。這樣一來,如果他只是一個國籍不明的公民,那麼他的血統就與眾不同了:他的生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可以屬於任何時代,任何國家。

    然而波拿巴傾向於選擇意大利作為祖國。他憎恨法國人,直到法國人的勇敢給他建立了帝國他才改變態度。這種憎惡的表現在他年輕時寫的東西裡比比皆是。在拿破侖就自殺寫的一則雜感裡,可以讀到這樣一段話:「我的同胞們戴著鎖鏈,戰戰兢兢地去親吻一隻壓迫他們的手……法國佬,你們搶走我們珍愛的一切還不滿足,還敗壞我們的風俗。」

    一七八九年拿破侖寫給英國保利1的一封信已經被公開發表,信是這樣開頭的:「將軍,我出生於祖國危難之時。三萬法國佬在我們的海濱嘔吐穢物,把自由的寶座浸泡在血海之中。我生下來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可憎的景象。」

    1保利,科西嘉愛國者。

    在另一封信中,拿破侖對科西嘉三級會議主任書記官古比卡先生說:

    「要是法國重新崛起,我們這些不幸的科西嘉人會變得怎樣?仍是那麼卑賤,繼續親吻那只壓迫我們的傲慢的手嗎?繼續看著天生屬於我們的位置被那些出身卑微、行為醜惡、品性低劣的外國佬佔據嗎?」

    最後,波拿巴寫的第三封信的草稿,談到了科西嘉人承認一七八九年國民議會的問題。它是這樣開始的:諸位:

    法國人是通過腥風血雨,才坐上了統治我們的寶座,他們還想通過腥風血雨來確保他們的征服。武士、法律界人士、金融家,都串通一氣來壓迫我們,來看不起我們,來讓我們大口吞下恥辱的苦水。我們忍受他們的欺侮也夠久了。但是,既然我們那時沒有勇氣來解放自己,我們就把這些永遠忘記吧。現在,讓他們回到被人鄙視的地步吧,他們罪該如此;或者至少讓他們去自己國家騙取民眾的信任吧:他們永遠得不到我們的信任。

    拿破侖對宗主國的成見並沒有完全抹去:身居寶座,他似乎把我們忘記了,他只談他自己,他的帝國,他的士兵,卻幾乎從來不提法國人;他有時脫口而出:「你們這些法國佬呵。」

    皇帝在聖赫勒拿島寫的回憶錄裡,說到母親突然陣痛發作,措手不及,就把他生在一塊地毯上。那地毯上織著大幅圖案,表現的是《伊利亞特》中的英雄故事。其實,哪怕是生在稻草堆裡,他也照樣會是現在這樣。

    我剛才提到他失而復得的文稿;一八二八年我在羅馬當大使的時候,菲捨紅衣主教讓我參觀了他的藏畫和藏書,告訴我他有拿破侖年輕時的手稿。他並不把它們看得很珍貴,竟提出要拿給我看看。可是我不久離開了羅馬,來不及細細查閱資料。拿破侖的母親和菲捨紅衣主教逝世之後,他們留下的許多東西就被分散了。裝有拿破侖的論文的紙盒連同許多其他物品一起被帶到里昂,落到了李布利先生手裡。

    李布利先生在一八四二年三月一日出版的《兩世界評論》上刊登了一篇文章,詳細介紹了菲捨紅衣主教的文稿。後來,承他好意,把紙盒寄給了我。我查閱了其中的資料,擴充了從前寫的回憶錄中有關拿破侖的文章。不過我還是將互相矛盾的情報和反對意見留給更瞭解情況的人。

    波拿巴的科西嘉島

    龐松在他的《科西嘉概貌》中寫到了波拿巴一家居住的鄉村房舍:

    「沿著阿雅克肖海岸,朝桑吉尼埃爾島的方向,出城走上大約三里路,就可見到兩根石柱,那是一道朝向大路的門的殘柱;進門往裡走,可到一座破敗的別墅,從前這是波拿巴太大同母異父的兄弟的住所。他就是拿破侖後來委任的菲捨紅衣主教。在一座懸崖下面,稍稍露出一座小樓,入口幾乎被一株茂密的無花果樹堵死,這就是波拿巴住慣了的僻靜之所。當學校放假,可以回家時,他就常來這裡居住。」

    拿破侖熱愛家鄉的感情屬於正常。一七八八年,波拿巴在提及德?蘇西先生時寫了一句話,說「科西嘉永遠是春天」;他得意的時候不談故島,甚至對這個島有些厭恨,因為它讓他想起一個過於狹小的搖籃1。但到了聖赫勒拿島,他又記起了故鄉:「在拿破侖看來,科西嘉有著千般魅力,他詳細地述說它的主要風貌,述說它的地理構造的險峻雄奇。他說那裡的一切都比別處好。沒一樣東西比別處差,就是泥土的氣息也要比別處香:他閉上眼睛也可以嗅出來。他在任何別處都沒有聞過那種氣味。他回想自己年輕時的情形,想像著最初幾次戀愛的光景,他彷彿回到少年時期,在那裡的懸崖峭壁間奔跑,攀上高高的山峰,下到深深的谷底。」

    1又有誕生地之意。

    拿破侖在他的出生地發現了一個傳奇。事情是從瓦尼娜開始的,她是被丈夫桑皮埃特羅殺死的。德?納霍夫男爵,或者泰奧多爾國王在讓人給自己戴上科西嘉的王冠後,出現在世界各處海濱,向英國、羅馬教皇、土耳其蘇丹、突尼斯貝伊1求助,而那些人卻不知道應該幫誰。伏爾泰嘲笑了這件事,保利家兩兄弟,雅辛特,尤其是帕斯卡爾,已經名揚全歐洲。布塔福奧柯2請讓—雅克?盧梭為科西嘉立法,這位日內瓦的哲學家曾考慮去踏破阿爾卑斯山,把日內瓦挾在肋下帶走的英雄家鄉定居。「在歐洲,」盧梭寫道,「還有一個國家能夠立法:這便是科西嘉島。這個國家勇敢的民眾善於恢復並捍衛自己的自由。他們的英勇與頑強有資格得到某個智者的幫助,教會他們怎樣保持自由。我有某種預感,有朝一日這個小島會震撼歐洲。」

    1奧斯曼帝國的高級官吏。

    2布塔福奧柯(Buttafuoco,生卒年月不詳),科西嘉爭取獨立的領袖之一。

    波拿巴是在科西嘉的環境中受到哺育,在這所革命的小學中長大,一開始他給我們帶來的不是平靜或者年輕人的激情,而是已經打上政治激情烙印的思想。這一點使人改變對拿破侖的先入之見。

    一個人出名以後,便有人為他編造出一些履歷。照傳記作家的說法,凡是生來命運不平凡的兒童,必定性情暴烈,喜歡吵鬧,桀驁不馴,要麼什麼都學,要麼什麼都不學;他們往往也是憂鬱的,不和夥伴們一起遊戲,獨自在一邊想人非非,並且已經為威脅他們的名字所糾纏。喏,有一個熱衷於研究拿破侖的人發掘出了他寫給祖父母的一些便函,那些信極為平常(當然是用意大利文寫的),我們不得不忍受這些幼稚的蠢話。對我們的未來作預測是沒有意義的,時勢把我們造就成什麼人,我們就是什麼人,一個孩子是快樂還是憂愁,是文靜還是吵鬧,顯得有辦事能力還是沒有能力,都由他們自便吧,我們不要從中得出什麼徵兆。就拿一個十六歲的學生來說吧,不管你們把他說得多麼聰明,他畢竟只有那個年紀,仍然是個不諳世事的愣頭青;再說孩子終歸少了最美的優雅表情:微笑。他發笑,可不會微笑。

    因此,拿破侖那時只是個平平常常的小男孩,並不比同齡孩子高明,也不比同齡孩子低劣。他說:「我只是個執拗的、事事好奇的孩子。」他喜歡毛莨,和柯龍比埃小姐一起吃櫻桃。當他離開父母親時,只會意大利語。蒂雷納元帥所講的語言1他幾乎完全不懂。一如德國人薩克森元帥,意大利人波拿巴向來拼寫不好一個法文詞。亨利四世、路易十四和黎塞留元帥也不見得比他拼得正確。比起他來,他們更說不過去。拿破侖寫字龍飛風舞,無法辨讀,顯然是為了掩飾他受教育時的粗心大意。他九歲離開科西嘉島,八年以後才回來。在伯裡埃內學校,無論在學習上還是外表上,他都毫無超常之處。同學們拿他的姓名和家鄉開玩笑。他對同學布裡埃納說:「我會盡一切可能,害你們法國人的。」一七八四年,在一份上呈國王的報告裡,德?蓋拉利奧先生肯定「年輕的波拿巴將是一名優秀海員」。這句話來歷可疑,因為這份報告僅僅是在拿破侖視察布洛涅艦隊時才被人找出來的。

    1蒂雷納是法國元帥,講的是法語。

    波拿巴一七八四年十月十四日從伯裡埃內學校畢業,轉進巴黎的軍事學校學習。他的膳宿費用由國王支付。他為自己享受助學金而覺得苦惱。然而這份助學金還是給他保留了下來。證明便是從菲捨(也就是李布利先生)的紙盒裡找到的收據樣本:

    我,簽字人,確認從比埃庫爾先生處收到二百法郎。此錢來自國王以巴黎學校校友身份設立的軍校基金,是國王賜我的津貼。

    費爾蒙—孔奈娜(德?阿布朗泰夫人)出嫁之前,先後在蒙彼利埃、圖盧茲和巴黎居住,一直關注著她的老鄉波拿巴。她寫道:「今日當我從孔蒂沿河馬路經過時,忍不住要望望房子左角四樓那個老虎窗。從前拿破侖每次來我父母家,都是住在那間房裡。」

    在新的軍校,波拿巴並不討人喜歡:他性情憂鬱、好與人對著幹,老師都不喜歡他;他什麼都要指責,不講一點情面。他給副校長寫了—份備忘錄,對在這裡受的教育的缺陷提出批評:「迫使學生滿足自己的需要,也就是說,少讓他們開點小灶,讓他們多吃點軍需餐或類似的東西,讓他們習慣自己捶打刷洗衣服,擦鞋子靴子,這樣不是更有好處嗎?」這正是他住到楓丹白露和聖日耳曼區以來命令部隊做的事情。

    這個性情暴烈的人離開了學校,被任命為拉費爾團的炮兵少尉。

    從一七八四年到一七九三年是拿破侖從事文學活動的時期。從空間上講這一段時間很短,從工作上講這一段時間卻很長。他隨所屬的炮兵部隊在奧克索納、多爾、瑟爾、里昂間移防,哪裡一有風聲就開往哪裡,就像鳥兒被鏡子招引,或者撲向媒鳥一樣。波拿巴對科學院提出的問題十分關心,常常作出回答;他十分自信地與那些並不認識的權貴交往,他先把自己看成是與他們平等的人,然後成為他們的主子。他時而用借來的名字說話,時而又用不會暴露假名的名字落款。他給萊納爾神甫1和內克先生2寫信;就科西嘉的組織、聖弗洛朗、拉摩泰拉和阿雅克肖海灣的防衛計劃,以及炮兵佈陣方法給部長們呈寄備忘錄。他的意見,人家聽取的,不會多於米拉波在柏林寫的有關俄羅斯與荷蘭的計劃。他鑽研地理學。有人注意到,在談到聖赫勒拿島時,他只用了這兩個字:「小島。」他關心中國、印度、阿拉伯的事情。他研究歷史學家、哲學家、經濟學家、赫羅多托斯、斯特拉彭、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菲朗吉埃裡、馬布利、史密斯1的著作,批駁盧梭關於人類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演說辭,他寫道:「我不信這種說法;一點也不信。」呂西安?波拿巴說,他把拿破侖撰寫的一部歷史草稿謄抄了兩份。這部手稿的一部分在菲捨紅衣主教的紙盒裡找到了:它在學術研究上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風格平平,瓦尼娜那一節大概被重寫過。瓦尼娜被謀殺以後,亨利二世宮中那些大老爺就桑皮埃特羅說的一句話抵得上拿破侖的全部敘述:「桑皮埃特羅和他妻子鬧不和,跟法國國王有什麼關係?!」

    1萊納爾神甫(Raynal,一七一三年—一七九六年),法國歷史學家與哲學家。

    2內克(Necker,一七三二年—一八○四年),法國金融家、政治家。

    1赫羅多托斯(Herodote,公元前四八四—前四二五),古希臘歷史學家。斯特拉彭(Strabon,公元前五八?公元二一?),古希臘地理學家。狄奧多羅斯(Diodore,公元前九○—前二○),古希臘歷史學家。菲朗吉埃裡(Filangieri),不詳。馬布利(Mably,一七○九年—一七八五年),法國哲學家、歷史學家。史密斯(Smith,一七二三年—一七九○年),蘇格蘭哲學家、經濟學家。

    波拿巴在人生之初對自己的未來沒有半點預感,僅僅是在上了梯子之後他才產生了往上爬的念頭。不過當時他雖然沒有渴望往上爬,卻也並不願意往下走。他的腳在一個地方站住之後,別人就休想叫他移開。有三本手稿(菲捨的紙盒)記錄了他對索爾邦神學院和法國教會的自由所作的研究。還有與保利、莎利塞蒂,尤其是與最小兄弟會的修士,伯裡埃內學校副校長杜普伊神甫的來往書信。杜普伊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信仰虔誠,經常給年輕的弟子一些忠告,並稱拿破侖為「親愛的朋友」。

    在這些沒有結果的研究中,波拿巴插進了一些想像的篇頁;他談論女人;寫出了《蒙西的先知》、《科西嘉傳奇》、一篇寫英國的短篇小說《Essex伯爵》。他寫有一些關於愛情的對話,雖然論說起愛情來有些輕蔑,卻還是像個冒失鬼,給他喜歡的一個陌生女人寫了一封情書。他對榮耀也不怎麼在乎,只把對祖國的愛放在頭等的地位。而這個祖國就是科西嘉。

    在日內瓦,大家都可能看到寫給一位書商的求購信:浪漫的少尉希望得到德?華倫夫人的回憶錄。正如愷撒和腓特烈,拿破侖也是一位詩人:在兩個意大利詩人中間,他喜歡阿里奧斯托勝過塔索;他從這位詩人的詩中發現了他未來各路統帥的肖像,以及一匹套了籠頭供他在天空馳騁的駿馬。下面這首短短的情詩,有人認為是波拿巴寫給歌劇院演員聖於貝蒂夫人的。她在匹希尼的歌劇《迪東》中扮演迪東一角。從內容上看,這首詩可能是皇帝本人所寫,而從形式上看,則出自一個比他更有學問的人之手:

    羅馬人,你們為一個輝煌的開端自豪,

    來看看你的初生的帝國靠什麼運氣!

    只因為迪東沒有足夠強烈的魅力,

    來推遲情郎執意要作的潛逃。

    假若另一個迪東已經名滿當地

    當上了迦太基的女王,

    他便會拋棄眾神,為她效力,

    而你們的美麗國土仍是一片蠻荒。

    似乎在那個時期波拿巴曾經企圖自殺。成千上萬的黃口小兒都著迷於自殺的念頭,他們認為這是他們高人一等的證明。這份筆記手稿是在李布利先生轉送的文稿裡發現的:「在茫茫人海,我總是孤單一人,我回來是為了獨自做夢,為了沉湎於深深的憂鬱之中。今日我為什麼而傷感?為死亡的念頭……我要是活了六十歲,我會尊重同代人的偏見,會耐心地等待生命自然結束,可既然我已經開始感到痛苦,沒有一點快樂,那麼這種不會使我幸運的日子,何必又硬撐著過下去呢?」

    這是在所有小說中都可讀到的夢囈。這種念頭的意思和表達方式在盧梭的作品中可以讀到。波拿巴也許會加上他的風格的幾句話,來篡改盧梭的原文。

    下面是另一種方式的隨筆,我一字不改,原文照錄:

    教育與血統不應該使君王們變得過於傲慢:請他們回憶在一個隨意把他們從國王寢宮趕出來的人門口排隊,競相獻媚邀寵的情形。

    表格、證明以及其他與我現狀有關的重要東西

    請假的魔法

    當您在休半年假1時,因為生病想請暑假,便可請城裡內科或外科醫生開一張證明,說明在指定的日期之前,您的身體不允許您回部隊。您注意檢查證明是否開在印花公文紙上,是否被審核人和軍區長官蓋章照準。

    1舊時法國軍隊有些軍官一年只當差六個月。

    然後您就給陸軍部打一份報告,方式和格式如下:

    一七八七年四月二十一日於阿雅克肖

    請假報告

    王家炮兵部隊拉費爾團

    炮兵拉費爾團少尉請求德?賽居爾元帥大人准予休

    拿破裡約納?德?布奧拿巴假五個半月,從五月十六日開始,以遵照醫生證明恢復健康。由於我經濟不寬裕,療養又所費不小,因此請求大人恩准帶薪休假。

    布奧拿巴

    然後把所有材料寄給團長轉呈陸軍部長或者國家撥款審核委員德?朗斯先生,或者轉呈宮中軍費撥款審核專員索吉耶先生。

    這麼多的細節來教唆人家作偽!我們以為看到皇帝正在致力於使扣押各個王國財產的行為合法化,使他書房堆滿的不合法的文件合法化。

    青年拿破侖的文筆是誇張的。他的文章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見解,只有一個精力旺盛的開路人清掃沙土的行動。看到這些早熟的作品,我想起了我年輕時的那些廢紙,我的《歷史論文集》,我的對開四千頁,用線裝訂的《納切茲人》手稿;但我在頁邊空白處沒有畫上一些「小房子」、一些「兒童圖案」、一些「小學生的塗鴉」,像我們在波拿巴的草稿空白處所見到的那樣。在我的青年時期,並沒有可以給學習使用炮彈球做樣板的紙彈球滾動。

    因此,皇帝一生中有一個前台;偉大的拿破侖之前有一個陌生的波拿巴。波拿巴的思想先於他本人存在於世:它暗中攪得人世動盪不安。在一七八九年波拿巴嶄露頭角的時候,人們生出某種可怕的感覺,某種不安,只是人們沒有意識到是什麼。當地球面臨災難的時刻,人們才被姍姍來遲的震動提醒。人們生出恐懼,夜晚起來傾聽地下的聲音,兩眼始終盯著天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天上會落下什麼災禍。

    保利

    一七八九年,保利1由於米拉波的一個提案,被人從英國召回法國。他被德?拉斐德侯爵引去見了路易十六,被任命為科西嘉的司法與軍事長官。波拿巴是受保利保護的人,並且一直與他通信,會不會追隨這位流亡者呢?人們推測會的。然而不久波拿巴就與保利鬧翻了:我們最初的騷亂使老將軍心灰意冷,便把科西嘉交給英國人,免得遭受國民公會的管轄。波拿巴在阿雅克肖的時候加入了一個雅各賓俱樂部,有些人另成立了一個俱樂部,與雅各賓俱樂部對著幹,迫使拿破侖出逃。萊蒂齊亞夫人帶著幾個女兒躲到卡爾熱茲的希臘殖民地避難,從那兒輾轉到了馬賽。一七九四年八月一日約瑟夫在馬賽娶了一位富商的女兒克拉裡小姐。一七九二年,陸軍部長,名不見經傳的拉雅爾暫時撤銷拿破侖的職務,因為有一次檢閱時他缺席。

    1保利(Paoli,一七二五—一八○七),意大利政治家,曾領導科西嘉人民反抗熱那亞的統治。一七六九年法國入侵科西嘉,他逃往倫敦。法國大革命期間再次回到科西嘉。

    在一七九二年,人們發現波拿巴與布裡埃納在巴黎。失去了一切生活來源,他就去做生意。他聲稱在蒙托龍街租了一些在建的房屋,打算把它們轉租出去。在那段時間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到了六月二十日,波拿巴與布裡埃納從聖奧諾雷街王宮附近一個飯館老闆家出來,看見五六千衣衫襤褸的人嚎叫著,朝杜伊勒利宮走去。波拿巴對布裡埃納說:「跟著那幫叫化子走。」他在河邊的露天咖啡座坐了下來。那群人擁進王宮。當國王戴一頂紅帽子,在一個窗口出現時,波拿巴氣憤地叫起來:「他媽……的!誰讓那幫無賴進去的?真該架門炮,轟他個四五百人,其餘人才會跑出來。」

    一七九二年六月二十日,我就在離波拿巴不遠的地方:你們知道,當巴萊爾和瑪雷像我一樣(不過出於別的原因),尋求安靜的時候,我正在蒙莫朗西散步。難道那時候,波拿巴真到了被迫出賣和轉讓被稱作緊身衣1的小額指券的地步?聖阿沃依街一個酒店老闆去世後,公證人杜邁和拍賣估價人夏裡約對他的財產進行了登記和清算。在財產清單上赫然寫著波拿巴的名字,他欠了酒店老闆十五法郎,房租無力償付。這種貧窮愈發使他偉大。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說:「八月十日,聽到衝擊杜伊勒利宮的聲音,我趕緊跑到加盧塞爾街福韋萊家。他是布裡埃納的兄弟,在那兒開了一爿傢俱店。」布裡埃納的兄弟做過一種投機生意,他稱之為「國家拍賣」。波拿巴把懷表放在他那裡典當。這可是個危險的榜樣:後來有許多窮學生自以為是拿破侖,都把懷表拿去抵押!

    1原文為Corset,轉意為嚴格控制。

    兩本小冊子

    共和二年一月二日,波拿巴回到法國南方,在圍攻土倫之前,他就在這裡居住,並寫了兩本小冊子:第一本小冊子是給馬泰奧?布塔福奧柯的一封信,對他作了不公正的批評,同時還指責保利把權力交給了民眾:「真是少見的錯誤,」他叫道,「從所受的教育,從顯赫的家世,從家庭財富來看,惟一適合掌權治國的人,竟要向一個蠻子,一個雇工屈服!」

    波拿巴雖然是革命派,卻處處顯示出是民眾的敵人。然而他這本小冊子卻受到阿雅克肖愛國者俱樂部主席瑪塞裡亞的稱讚。

    一七九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波拿巴讓人印了另一本小冊子:《博凱爾鎮的夜宵》。布裡埃納先寫出這本小冊子的初稿,交給波拿巴審閱,波拿巴退回稿子後,他作了壓縮,並使它更符合皇帝的觀點。這是一篇對話,對話者一個是馬賽人,一個是尼姆人,一個是軍人,一個是蒙彼利埃的作坊主。四個人談論的是當時的大事:卡爾托的軍隊對阿維尼翁城的攻擊。拿破侖就在那支軍隊裡當炮兵軍官。他向馬賽人宣佈,他的分隊會被打垮,因為他不再贊成革命。馬賽人告訴軍人,也就是波拿巴說:「俱樂部裡有一名骨幹,是個殺人魔王,先是派人吊死一個公民,洗劫他的家庭,又逼公民的妻子喝下一杯丈夫的血,然後把她強姦了。這個可惡的傢伙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多麼凶殘的暴行吶!」軍人叫起來,「但這未必是真的?我不相信有這號事,因為您知道,如今人們不相信還有什麼強姦了。」上個世紀的輕浮在波拿巴冷峻的性格裡產生了效果。我們經常聽說有人自己喝或逼別人喝人血的事。當德?蒙莫朗西公爵在圖盧茲被斬首之後,一些軍人就喝了他的血,為的是讓自己得到一顆偉大心靈的剛勇和膽氣。

    上尉委任狀

    我們來談論圍攻土倫的戰鬥。波拿巴的軍事生涯在此展開。關於拿破侖當時在炮兵中所任的職務,菲捨紅衣主教的紙盒裡藏有一份奇特的文件:這是一份炮兵上尉委任狀,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由路易十六授予拿破侖的。八月十日路易十六已被趕下了王位,而這份委任狀是在他下台二十天後簽發的。國王在八月十三日,也就是在瑞士衛隊被殺之後第三天就被關進了聖殿。委任狀上說,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簽發的對該晉級軍官的委任,從當年二月十六日起執行。

    不幸的人常常是先知。這一次犧牲者的預見對拿破侖的光輝前程並非毫無幫助。陸軍部裡還存有一些空白委任狀,已經由路易十六預先簽了字。只需在那些空白處填上文字即可。這樣便炮製出了上面說的委任狀。路易十六和一家老小被關在聖殿,即將受審,自然有別的事情要做,無暇關心一位陌生軍官的晉陞。

    委任狀上的日期是由副署者簽字時填上去的。副署者是塞爾旺。這位塞爾旺於一七九二年五月八日被任命為陸軍部長,當年六月十三日就被免職。杜莫裡埃接他的位當到六月十八日,接著輪到拉雅爾上台一直幹到七月二十三日,達邦庫爾干到八月十日,國民議會又召塞爾旺再度出山,他當到十月三日辭職。當時的部長就和我們獲勝以來的部長一樣更迭頻繁,難以計算。

    既然拿破侖的委任狀上的日期是一七九二年八月三十日,那就不可能是塞爾旺第一次當部長時簽發的,應該是他再次出山時簽發的。然而有一封信,是拉雅爾於七月十二日寫的,收信人是炮兵上尉波拿巴。波拿巴是賄賂了某個辦事員,還是趁時局混亂,或者利用革命情誼弄到這封信的呢?你能作什麼解釋就作什麼解釋吧。是哪個靠山在推動這個科西嘉人步步晉陞呢?這個靠山不是別人,正是永恆的主宰。法蘭西在天主的驅使下,親自給人間第一個上尉簽發了委任狀,這份委任狀沒有路易的簽字也成了合法文件,它留下了路易的頭,只要換上拿破侖的頭就行了:這是天主做的交易,面對這樁交易,人們只有朝天舉雙手贊成罷了。

    土倫

    土倫曾承認路易十七1,並且曾把自己的港口向英國艦隊開放。國民議會的代表弗雷隆、巴拉斯、裡柯爾和薩利塞蒂調集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由卡爾托率領,另一路由拉普亞甫將軍率領,朝土倫奔襲而來。拿破侖在阿維尼翁戰役中投到卡爾托麾下效力,這時應召參加軍事會議,主張佔領英國人在凱爾高地上修建的穆爾格拉韋要塞,在埃基耶特和巴拉吉耶兩個岬角設下炮隊,給大小錨地以毀滅性的打擊,迫使敵方艦隊棄港逃走。戰鬥結果果然如拿破侖的預言:人們頭一次看到了他的命運。

    1路易十六的次子(一七八五一一七九五),在路易十六被處死後被流亡的親王們推為法國國王。

    布裡埃納夫人在丈夫的回憶錄裡插進了一些筆記。有一段描寫了波拿巴在土倫的表現,現轉錄如下:

    她說:「那一年(一七九五年,在巴黎),我注意到他性情冷漠,常常愁眉不展;微笑是強裝出來的,而且經常笑得不是地方;說到這一點,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回巴黎不久,他有一陣子突然樂得發狂,十分粗魯,使得我很不舒服,都不大喜歡他了。他眉飛色舞地向我們講述圍攻土倫的事情。他在那裡指揮炮兵。他說部隊裡有個軍官,新婚不久,十分痛愛妻子。在他的安排下,那位妻子到部隊來探望丈夫。不久,波拿巴接到了新的攻城命令。那位丈夫也要聽令出戰。妻子得到消息,來找波拿巴將軍,含淚求他那天讓丈夫休假,將軍冷酷無情,拒絕了她的請求。這是他帶著冷酷又動人的快樂,親口對我們說的。進攻的時刻到了。照波拿巴本人說的,那位軍官是個非同尋常的勇士,但那一刻他預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也變得一臉慘白,渾身發抖。他被安排在將軍左右。有一陣子,城裡射來的炮火十分密集,波拿巴對他說:『當心!有一顆炮彈射來了。』那軍官沒有躲閃,只是彎下身子,被炮彈炸成了兩截。波拿巴說起他打贏的這一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攻下土倫後,斷頭台搭起來了:八百個俘虜被趕到戰神廣場,遭到霰彈的射殺。行刑監察員在屍體堆中一邊往前走,一邊高叫:「沒死的站起來,共和國饒他一命。」那些受傷的站起來,卻被他們一個個打死。這個場面是如此壯觀,以至於里昂被攻陷之後,也發生了同樣的一幕:

    我有什麼可說?頭一陣彈雨過後

    也許還有罪人從死神手裡逃脫:

    那就宣佈寬赦,讓那不幸的傢伙

    以為可以活命,戰戰兢兢地站起,

    那時再舉槍揮劍,將他擊斃。

    (德利爾神甫)

    波拿巴是以炮兵指揮官的身份,親自指揮這場屠殺的嗎?雖說從性情上看他並不殘酷,可是人性卻並不足以制止他。

    有人發現了這封寫給國民公會特派員的便函:

    代表公民們,我一邊踏著奸黨的鮮血前進,一邊從光榮的戰場向你們報喜:你們的命令得到了執行,法蘭西已經實行了報復:無論男女老幼,沒有一個得到赦免。那些只被共和國的炮彈炸傷的人,又補挨了自由的利劍和平等的刺刀。

    此致

    敬禮

    無套褲公民布魯圖?布奧拿巴

    我認為,這封信最初刊登在瑪爾特—布蘭主持的《星期》雜誌上。德?弗爾子爵夫人(筆名)在她的《法國革命回憶錄》中把它公之於世。她還加了一段按語,說這封信是在一隻鼓箱上寫的。法布裡在他的《當代名人傳》波拿巴那一篇再次引用了這封信,盧亞尤在《法國史》中聲稱不知是哪個人發出的屠殺命令。前面提到的法布裡在《一七九三年的傳教士》中說,有些人認為屠殺令是國民公會特派員弗雷隆發出的,有些人則認為是波拿巴發的。弗雷隆曾給國民公會的莫依茲?貝爾寫過一封信,並經莫特多和巴拉斯轉呈救國委員會。在那封信裡他敘述了土倫戰神廣場的屠殺經過。

    拿破侖的勝利,最先傳來的究竟是誰的捷報?是拿破侖自己的還是他弟弟的?呂西安厭惡自己的錯誤,在《回憶錄》中承認,他起初曾是熱烈的共和派。他被安排在普羅旺斯的聖瑪克西曼城當革命委員會的頭頭。他說:「那時我們從不放棄說話演講,以及向巴黎的雅各賓黨寫信報喜的機會。當時大家作興取古人的名字,我那位前修士就取名叫伊巴密濃達,我則取名叫布魯圖1。有一本小冊子認為我取這個名字是拿破侖的主意,其實是我自己的主意。拿破侖想的是使自己的名字超過歷史上那些偉人。我認為,他即使願意戴上種種假面;也不願意選擇布魯圖這個名字。」

    1伊巴密濃達(Epaminondas,公元前四一八—前三六二),古希臘政治家、將軍;布魯圖(Brutus,公元前八五—前四二),古羅馬政治家,與人合謀刺殺了愷撒。

    作這段坦白真要有點勇氣。波拿巴在《聖赫勒拿島回憶錄》中,對這段日子閉口不提。在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看來,這種沉默從他的處境危險這條理由中得到了解釋。她說:「波拿巴使自己比呂西安更加引人注目,儘管後來他努力把呂西安置於他的位置,人家卻不可能上當受騙。他或許這樣想過:『將來會有上億人讀到《聖赫勒拿島回憶錄》,在這些人中間,也許只有千把人知道讓我不快的事情。這千把人只會以口口相傳的方式保留對那些事情的回憶;因此我的回憶錄是駁不倒的。』」

    這樣一來,對呂西安或者拿破侖簽署的這封信,人們的疑惑還是沒有消除:呂西安又不是國民公會的議員,怎麼會擅自向上面報告屠殺的情況呢?莫非他是聖瑪克西曼公社的代表,前來觀看屠殺的?那麼,他怎麼會在屠殺時有人比他位高權大,以及目擊他哥哥指揮屠殺的證人還活著的情況下,把屠殺的責任攬到自己頭上呢?這樣一問,就使我們在把目光抬得那麼高之後,又把目光壓得那麼低。

    就算表述拿破侖功績的人是聖瑪克西曼委員會主席呂西安,由此得出的結論也始終是:波拿巴最初幾發炮彈中有一發是射向法國人的;至少,葡月十三日拿破侖又被召去屠殺法國人;他用當甘公爵的鮮血染紅了自己的雙手1。第一次屠殺,我們的犧牲使波拿巴嶄露頭角;第二次屠殺把他抬上了意大利主宰的地位;第三次屠殺為他當皇帝鋪平了道路。

    1一七九五年十月五日(葡月十三日)巴黎保王黨人包圍了國民公會。國民公會議員巴拉徵調拿破侖和米拉的軍隊鎮壓;當甘公爵為法國親王,於一八○四年被拿破侖下令處決。

    他踏著我們的血肉青雲直上;他砸碎了我們的骨頭,吸食雄獅的骨髓。這是件可悲的事情,可是又必須認清這一點,如果人們願意對人性的秘密,對時代的特徵有所瞭解的話:拿破侖之所以有力量,部分是因為他曾在恐怖時代受到磨煉。對於從革命的罪行中走過來的人,革命可以很方便地為他們服務。而清白無辜的出身則是飛黃騰達的障礙。

    小羅伯斯庇爾很喜歡波拿巴,想任命他替代亨利約,擔任巴黎的指揮官。拿破侖一家搬進昂蒂布附近的薩累城堡住下。呂西安寫道:「我從聖瑪克西曼來到城堡,與家屬和兄長一起住幾天。我們一家人都到齊了。將軍只要抽得出時間,就來陪我們。有一天,他比平時更加忙,在我和約瑟夫一左一右陪著他散步的時候,他對我們宣佈,他只要願意,第二天就可以動身去巴黎,並且可以在那裡為我們安排一個好位置。我聽了這話,感到非常高興:在我看來,進京是任何事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大好事。拿破侖又對我們說:『人家向我提供亨利約現在佔著的職位。今晚我得給人家答覆。喂!你們覺得怎樣?』我們有一陣遲疑。將軍又說:『唉!這件事值得考慮:反正不能當激進派;在巴黎要想保住腦袋,就沒有在聖瑪克西曼那麼容易嘍。——小羅伯斯庇爾是個正直人,可他的兄長可不會開玩笑。得為他效力。——要我去支持這個人!不行,絕對不行!我知道,我換下他那個糊塗的巴黎指揮官,對他是有用的。可是我不願為他出力。現在還不到時候。在我看來,如今只有軍中才有體面的位子:耐心等著,將來我會主宰巴黎的;』這就是拿破侖說的話。接下來他向我們表示他對恐怖時代政體的憤恨,宣稱它不久就會垮台。最後他似憂似笑地連說了幾遍:『和那些傢伙攪在一起,我能幹些什麼?」』

    在攻下土倫之後,波拿巴參加了我們阿爾卑斯方面軍的軍事行動。他接到了開赴熱那亞的命令。一些秘密指示也傳給了他:偵察薩沃納堡壘的情況,收集熱那亞政府有關聯盟的意圖的情報。這些指示是共和二年獲月二十五日發給洛阿諾的,由裡柯德簽署。

    波拿巴完成了任務。到了熱月九日,那些主張實行恐怖政策的代表被阿爾比特、薩利塞蒂和拉波特所取代。他們突然以法國人民的名義,宣稱意大利軍團的炮兵指揮官波拿巴將軍行為極為可疑,尤其是最近赴熱那亞一行說不明白,完全失去了他們的信任。

    法蘭西共和國,一個統一的、不可分割的民主共和國,在其二年熱月九日(一七九四年八月六日)發出巴塞洛納特法令,宣佈「將波拿巴將軍逮捕,解往巴黎救國委員會,一路上要嚴密看守,謹防逃脫。」薩利塞蒂審查了波拿巴的證件;對那些關心被囚者情況的人,他回答說,尼斯和科西嘉都有人檢舉被囚者犯有間諜罪,所以他們不得不嚴厲行事。這種指控,其實就是裡柯德發的秘密指示所引來的後果:它很容易使人想到,拿破侖不是為法國,而是為外國效力。皇帝根本不把這種檢舉放在心上;其實他本應想到這種事使他面臨的危險。

    拿破侖努力為自己辯護,對國民公會的代表們說:「薩利塞蒂,你是認識我的……阿爾比特,你雖然不瞭解我,但是你知道誹謗流傳起來是無孔不入的。你們要聽明白我的話,恢復我愛國者的尊嚴。過一個鐘頭,要是那些奸賊想要我的命……我對謠言誹謗根本不在乎!常常懶得理睬!」

    接下來,拿破侖被宣判無罪釋放。在當年證明波拿巴表現良好的旁證材料中,我們注意到波佐?迪勃戈寫的一份證明。波拿巴只是暫時恢復了自由,但就是在這段時間裡,他來得及把許多人投入監獄。

    薩利塞蒂這個原告不久就依附了被告:但波拿巴從不信任這個從前的冤家對頭。他後來寫信給杜馬將軍:「讓他(指薩利塞蒂)留在那不勒斯;他在那兒應該過得快活。他在那兒收容無業遊民;我相信他能幹好:那些無業遊民怕他,因為他比他們還要壞。要讓他明白,對於投票贊成處死路易十六的可憐傢伙,我沒有能力保護他們抵擋民眾的輕蔑與憤怒。」

    波拿巴跑到巴黎,在馬伊街租了一套房子住下。當年我和羅茲夫人從布列塔尼來,初到巴黎也是住在這條街。布裡埃納趕來與他會合。米拉也扔下阿貝維爾駐紮的部隊趕來了,他被人懷疑主張實行恐怖政策。政府試圖改任拿破侖為步兵旅長,並把他派到旺岱去對付保王黨游擊隊。他謝絕了這一榮升,理由是他不願改換武器。救國委員會於是把他從將軍任用名單上一筆勾銷。在註銷他的名冊上簽字的有康巴塞雷斯,後來成了帝國的二號人物。

    遭到這些迫害,拿破侖十分氣憤,便想移居國外。沃爾內勸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假如他執行了這個決定,流亡宮廷也會賞識他的行動。再說,這一邊也沒有皇冠可戴,不過我卻會多一個偉大的夥伴,一個屈身與我一同流亡的巨人。

    流亡國外的念頭打消後,波拿巴又轉向東方,東方的專制和輝煌雙重地符合他的本性。他專心寫了一份申請報告,以便向天主奉上自己的利劍。無所事事,默默無聞對他是兩種要命的折磨。「如果我能使歐洲更加害怕土耳其的武力,」他大聲說道,「就對我的國家有益。」據說,對這份瘋子的報告,政府沒有理睬。

    波拿巴制訂了種種計劃,但沒有一種行得通,不由得愈發心灰意冷。他難以得到支持,別人的幫助他也不願接受。再說他是由王室的津貼培養出來的,為此也吃了些苦頭。對於比他走運的人,他總是心懷怨恨。在他看來,各國財寶即將被人搜刮一空,因此,在他心裡,我們發現了現時共產主義者和無產階級對富人的那種仇恨。當你和窮人一起受苦時,你會感受到社會的不公,而當你坐上馬車時,你倒不一定會瞧不起步行的人。波拿巴尤其厭惡那些年輕的保王派,那些裝腔作勢,服裝怪異的青年。那是當時的一些花花公子,總是把頭髮梳成斬落的首級那種樣子。他喜歡叫他們掃興。他和演員巴蒂斯特老大有些來往,又結識了演員塔爾瑪。波拿巴一家都表現出對戲劇的喜好:駐防的悠閒常常把拿破侖引進戲院。

    不管民主政體如何努力,提出偉大目標來提高自己的品性,習慣卻使它的品性日漸墮落。它強烈地感到了自己這種平庸:於是它往革命中傾注一條條血的激流,以為這樣可以使人忘卻它的平庸。然而這劑湯藥並不奏效,因為它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殺死,如果真要殺下去,最後它面對的是冷漠無情的屍體。作出一些小妥協的需要使生活具有了某種平常的意味。一種少有的思想被迫用一種庸俗的語言來表達,天才被關進了土話方言,正如在過時的貴族政治中,一些卑鄙的感情總是包裹在高雅的詞句之中。當我們希望通過古代的榜樣,抬舉拿破侖某個低劣的方面時,只找到阿格裡皮娜的兒子,然而古羅馬的軍團卻敬愛奧克塔維的丈夫1。羅馬帝國一想起這個人就要發抖!

    1阿格裡皮娜的兒子和奧克塔維的丈夫都是指古羅馬暴君尼祿。

    波拿巴在巴黎與費爾蒙—孔奈娜小姐再度相逢。她嫁給了在南方與拿破侖結為朋友的朱諾。

    德?阿布朗泰公爵夫人說:「在他生命中的那個時期,拿破侖模樣醜陋。後來他整個人都變了樣。我不是指他週身罩上了神異的榮光。我說的是這七年中身體逐漸發生的變化。從前他瘦骨嶙峋,面皮發黃,一副病態,如今圓潤豐滿,膚色光亮,英俊有神。從前他的面部輪廓尖的尖,凸的凸,如今則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因為臉上長了肉。他的目光和微笑還是那麼可愛。他的性格也完全變了。今天我們看到他走過阿爾柯爾橋的版畫,覺得他的髮型是那樣獨特,其實在那時候是很普通的,因為那些時髦青年頭髮要長得多。他那時見到那些青年,總要跟在後面罵一通。不過那時他的臉色是那樣黃,又不注重儀容修理,頭髮亂蓬蓬的,發粉撲得不勻,給人一種邋裡邋遢的模樣。他的小手原來又瘦又長又黑,現在也變了。我們知道從那時以來,他變得多麼愛慕虛榮。當然他也是有理由這樣做的。總之,當我想起一七九五年拿破侖走進聖托馬斯女兒街安寧賓館院子時的模樣:他走過院子時步子相當笨拙,猶豫;頭戴一頂破圓帽,一直罩到眼邊,只把兩邊鬢髮露在外邊,那鬢髮上東一團西一塊地撲了粉,一直垂到那件鐵灰色禮服的領口;後來那禮服成了光榮的旗幟,至少相當於亨利四世的白翎飾;他不戴手套,因為據他說這是一種無益的開支,穿著做工粗劣,油沒擦勻的靴子;再者他身體消瘦,面色蠟黃,整個人顯出一副病態;總之,當我回想起那個時期的他以及後來我又見到的他的模樣時,我無法相信兩副尊容竟是同一個人。」

    葡月的日子

    羅伯斯庇爾的去世並沒有使一切完結:監獄只是慢慢地打開大門。平民演說家被送上斷頭台的前一天,有八十名犧牲者被鍘掉了頭顱。屠殺組織得多麼好!操作得多麼有序,多麼順從!劊子手桑松父子1被送交審判。他們比德?瑪延納公爵治下處死塔爾迪夫的劊子手羅佐2要幸運,因為他們被無罪開釋:路易十六的血把他們洗乾淨了。

    1老桑松是處死法王路易十六的劊子手。他兒子小桑松是恐怖時期的劊於手,處死了法國王后和一些大貴族。

    2羅佐是法國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初的劊子手,絞死了最高法院一些法官,包括推事塔爾迪夫,後他也被絞死。

    恢復自由的囚徒不知怎樣打發日子,無所事事的雅各賓黨人不知怎樣活得開心,於是興起了舞會,引起了對恐怖時代的懷念,人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從國民公會議員手裡奪過了司法權;他們不願放棄罪惡,生怕失掉權力。革命法庭被撤銷了。

    安德烈?杜蒙提議追究羅伯斯庇爾的繼承者的罪行。國民公會迫不得已,違心地在薩拉丹的一份報告上批示說,有理由對巴雷爾、比洛?德?瓦雷納和科洛?德布瓦實行拘捕。後兩人是羅伯斯庇爾的朋友,但他們也促成了他的垮台。卡裡埃、富基埃—坦維爾、約瑟夫?勒邦受到審判;一些前所未聞的謀殺和兇殺案得到揭露,尤其是共和派婚禮和南特六百兒童淹死案。國民自衛隊是按街區劃分單位的。那些街區控訴國民公會過去的罪行,擔心它又犯下新的罪行。雅各賓派的團體還在戰鬥,他們不可能對死亡表示厭惡。勒讓德從前是那麼凶狠,現在恢復了人性,進了救國委員會。就在羅伯斯庇爾受刑那一夜,他關閉了老巢。不過八天之後,雅各賓黨人又打出了新雅各賓黨的旗號。那些一邊織毛衣一邊列席國民公會會議的平民婦女又出現在他們中間。弗雷隆出版他那份復活的報紙《人民演說家》,一邊歡呼羅伯斯庇爾倒台,一邊向國民公會的權力靠攏。馬拉的半身塑像仍然擺放著,各種委員會仍然存在,只是換了換門面。

    嚴寒與饑饉夾雜在一起,加上政治上的暴虐,使得災難變得複雜。一些武裝團體得以形成。一些婦女加入其中,高喊著:「要麵包!要麵包!」最後,牧月一日(一七九五年五月二十日),國民公會的大門被衝開了。費羅被殺,頭顱被割下來放在主席的辦公桌上。有人說,在危險面前,布瓦西?德?昂格拉表現得十分沉著:誰要是否認有英勇行為,誰就會倒霉!

    這種革命的植物在人血澆灌的以人血為基礎的肥料層上茂盛生長。羅西約爾、於塞爾、格裡庸、莫依茲?貝爾、阿馬爾、蘇迪約、亨茲、格拉奈、萊奧納爾?布爾冬這些主張實行恐怖政治的人,所有以凶暴出名的人,都被關進了城堡監獄。這期間我們的名聲在外頭越來越大。當輿論起來反對國民公會議員時,我們對外國佬的勝利窒息了公憤。那時存在著兩個法國:一個是國內可怕的法國,一個是在國外可敬的法國。有人把光榮拿來沖抵我們的罪行,正如波拿巴把光榮拿來抵消我們的自由。我們在前方總是觸到勝利的暗礁。

    有人把我們的勝利歸結為我們的異乎尋常。我們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這些人所犯的年代錯誤:這些勝利都是在實行恐怖統治的前後取得的,因此恐怖政治對我們的軍隊沒有絲毫支配力。但這些勝利卻有一點壞處:它們給那些革命幽靈頭上罩上了一圈光環。人們也不查看日期,就以為這圈光環是該他們所有。奪取荷蘭,挺進萊茵河,這些征服似乎不是用劍,而是用斧頭亂砍亂劈作出來的。在這種混亂中,人們看不出法國將怎樣擺脫身上的鐐銬,儘管頭一批罪人倒了霉,這些鐐銬卻沒有打開。不過,救星已經在那兒了。

    波拿巴在南方結交的朋友,如今大部分,而且是最壞的部分還同他來往。他們和他一樣,也都躲到京城避難來了。薩利塞蒂與雅各賓派關係良好,仍然有權有勢,與拿破侖的關係又再度密切起來;弗雷隆希望娶波利娜?波拿巴(博蓋塞公主)為妻,也給年輕將軍提供支持。

    波拿巴每晚和朱諾都在植物園散步,遠離廣場和論壇的叫罵抱怨。朱諾向他講述自己對波萊特(即波利娜)的一腔激情,拿破侖則向他吐露自己對德?博阿爾內夫人1的傾心:此時正在醞釀的事件將促使一個偉人的誕生。德?博阿爾內夫人與巴拉斯友情不錯:當決定性的日子到來時,這種關係有可能幫助國民公會特派員記起往事。

    1即後來嫁與拿破侖的約瑟芬。其時她丈夫博阿爾內將軍已被革命法庭處死。

    續篇

    新聞出版暫時恢復了自由,便發表了一些要求解脫(恐怖)的言論。可是民主派從來不喜歡這種自由,再說新聞出版方面曾攻擊過他們的錯誤,因此他們就指責新聞出版界是保王派。莫爾萊神甫和拉阿?爾普寫了一些小冊子,與卑劣的學者、詼諧的小人瑪爾什納寫的西班牙文小冊子互相呼應。年輕人穿著開翻邊黑領的灰衣服,這是保王的朱安黨人的著名制服。新立法機構開會其實是集合各分區的借口。勒普累蒂埃分區從前打出的旗號叫聖托馬斯的女兒分區,名頭很響,如今是最衝動的分區,好幾次出現在國民公會的席位上發表怨言。小拉克雷泰爾1勇敢地為他們說話,共和四年葡月十三日波拿巴在聖羅什宮台階上用霰彈射殺巴黎民眾那天,他也表現出了這種勇氣。各分區預計戰鬥的時刻已經臨近,便從魯昂請來達尼康將軍當他們的頭領。國民公會把保護它的人召集到它周圍,由此可見它是多麼恐懼,多麼驚慌。警察總監助理萊亞爾在《論葡月那些日子》一文中說:「人們把一七八九年的愛國者神聖營安排在那些共和派前頭。把那些打過六次仗,在巴士底監獄牆腳挨過打,曾推翻暴政,今日又拿起武器來保衛他們於八月十日推倒的城堡的革命老兵安排在隊伍中間。在那裡面,我見到了從前菲庸將軍麾下列日營和比利時營倖存的可貴戰士。」

    1小拉克雷泰爾(LacretelleLejeune,一七六六—一八五五),拉克雷泰爾家有兩兄弟。老大是律師,稱大拉克雷泰爾;老二是政治家和歷史學家,稱小拉克雷泰爾。兩兄弟都是法國大革命期間的名人。

    萊亞爾用這聲頓呼結束了清點人數:「啊,多虧你,我們才憑著沒有管事人的政府,憑著沒有軍餉的軍隊,戰勝了歐洲;自由的守護神啊,你仍在關照我們!」這些自豪的自由衛士多活了一些日子,他們後來在暴君的警察局唱完了獨立自主的頌歌。今日那段時光只是一座打斷的台階,革命曾在那上面踏過:那麼多人意氣風發地說話,行動,熱衷於一些今日已無人再關心的事情!今天活著的人採摘被遺忘的人的果實,那些人正是為了今天的人獻出了生命。

    人們著手準備國民公會的更新換代。基層代表大會已經召開,委員會、俱樂部、分區,亂糟糟地攪成了一鍋粥。

    國民公會受到全面威脅,發現必須自衛:它把巴拉斯抬出來與達尼康作對,任命他為巴黎和國內武裝力量總指揮。巴拉斯與波拿巴在土倫有過一面之緣,現在通過德?博阿爾內夫人又想起了他。想到這樣一個人可能給予的支持,巴拉斯覺得非常振奮,便把波拿巴任命為自己的副手。未來的執政在和國民公會談論葡月的日子時,聲稱多虧波拿巴迅速而聰明的部署,非常巧妙地在外圍設了崗,我們才得以解圍。拿破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給了各分區以沉重打擊。他說:「我給法蘭西蓋上了我的印章。」阿提拉當年曾說:「我是宇宙的錘子。」

    這個行動成功之後,拿破侖擔心失去人心,曾保證要用幾年時間來抹去他歷史上的這一頁。

    有一篇出自拿破侖之手敘述葡月那些日子的文章:他努力表明是各分區先開的火。在他與那些人交手的時候,他可以想像自己還在土倫:卡爾托將軍率領一個縱隊在新橋,一個馬賽人組成的連隊在朝聖羅什開來,國民自衛隊佔領的崗哨被相繼奪走。我已經跟你們提到萊亞爾的敘述。他最後以如下的蠢話結束他的敘述,而巴黎人卻對這些話堅信不疑:一個傷員穿過勝利的沙龍,認出—了他奪過來的旗幟,便聲息微弱地說:「我們別再走了,我要在這裡死去。」杜弗萊斯將軍的夫人撕破襯衣,做成繃帶。杜羅捨的兩個女兒保管醋和燒酒。萊亞爾把一切都歸功於巴拉斯:這是有所保留的奉承;它表明了在共和四年,拿破侖還不是個重要人物,因為仗是他打贏的,功卻算在別人身上。

    波拿巴似乎並不指望從打擊分區的勝利中得到大的好處,因為他對布裡埃納說:「去你美麗的永納山谷尋一小塊產業,我有錢了就把它買下來,但是千萬記住,我可不要國家財產。」在帝國時期波拿巴改變了主意:開始十分重視國家財產。

    葡月的騷亂結束了騷亂的年代:直到一八三○年,騷亂才再度發生,不過那導致了君主制度的完結。

    葡月的騷亂過去四個月以後,共和四年風月十九日(三月九日),波拿巴娶了瑪麗—約瑟夫—羅茲?德?塔捨為妻。結婚證書上沒有一句提及德?博阿爾內伯爵的遺孀的話。塔利安和巴拉斯是婚契證人。到了六月,波拿巴被任命為駐紮在沿海的阿爾卑斯山地區的軍隊首長。卡諾1要求取代巴拉斯得到簽發這份委任書的榮譽。有人把意大利方面軍指揮官這一職務稱作博阿爾內夫人的嫁妝。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輕蔑地說,他原以為是與一位貴婦成親,誰知不是,言語之間並無感激之意。

    1卡諾(Carnot,一七五三—一八二三),法國軍事專家、政治家、曾任國民公會議員、督政府成員、五人執政團成員。後在拿破侖治下任過陸軍部長。

    拿破侖此時完全走上了命運給他安排的道路:他需要人類,人類也將需要他;時勢造就他,他也將造就時勢。卓越的人物在發跡之前,不得不屈居庸人之下,少不了他們保護,這種不幸他已經經受了:阿拉伯人保護最高棕櫚樹的幼芽,首先是用一隻粘土罈子將它罩住。

    意大利戰役

    波拿巴來到尼斯的意大利方面軍司令部,發現士兵們樣樣都缺,沒有衣穿,沒有鞋子,沒有麵包,也沒有紀律。他那時二十八歲:在他麾下馬塞納指揮三萬六千名士兵。這一年是一七九六年。三月二十日,他拉開了第一個戰役的序幕。那是個著名的日子,以後好幾次刻寫在他的人生經歷之上。他在蒙特諾特打敗了勃裡厄的軍隊,兩天以後又在米勒西莫切斷了奧地利和撒丁國兩支軍隊的聯繫。接下來他又連連在塞瓦、蒙多維、福薩諾和捨拉斯柯獲得勝利。戰爭守護神親自下凡了。下面這段文告讓人聽到了一個新的聲音,正如那些戰鬥宣告一個新人的到來:

    「士兵們!十五天當中,你們獲得了六場勝利,奪取了二十一面軍旗,繳獲了五十五門大炮,俘敵一萬五千人,斃敵或者傷敵一萬餘名。你們沒有大炮,卻打了勝仗;沒有橋,卻過了河;沒有鞋,卻作了強行軍;沒有燒酒,常常還沒有麵包,卻在野外露營。只有共和部隊,自由士兵才能吃你們那些苦;士兵們,人民感謝你們!……

    「意大利人民啊!法國軍隊砸斷了你們身上的鎖鏈;法國人民是各國人民的朋友。我們只仇恨奴役你們的暴君。」

    五月十五日,法蘭西共和國和撒丁國王締結了和約。薩瓦、尼斯和當德割讓給了法國。拿破侖繼續往前推進。他給卡諾寫道:

    「我們終於渡過了波河:第二個戰役開始了。勃裡厄驚慌失措,計算不準,總是往人家設下的圈套裡鑽。也許他是想拼一場,因為此人有瘋子的魯莽,卻沒有戰神的膽魄,我們又獲得一場勝利,成了意大利的主宰。從此時起我們就停止了運動,讓部隊換上了新裝。它仍是叫人害怕,然而士兵們卻都長胖了,因為他們吃的都是戈納斯麵包和大量的好肉。紀律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是常常還得槍斃人,因為有些士兵十分惡劣,不服指揮。我們從敵人手裡繳獲的東西不計其數,你們越給我增撥人馬,我越容易供養他們。我給您捎上二十幅油畫,不是柯勒喬的,就是米開朗基羅的,都是一流大師的作品。您對我妻子十分關心,我應該特別感謝您。我把她交給您照顧:她是個真誠的愛國者,我愛她愛得發狂。我希望事情辦得順利,能夠給巴黎送上一千多萬法郎,這對您補給萊茵方面軍沒有壞處。請給我派四千不帶馬匹的騎兵來,我設法在這邊給他們配上坐騎。我也不瞞您,自從斯湯熱爾一死,我就沒有能夠上陣的騎兵高級軍官了。我希望您能派兩三個熱情洋溢、意志堅定、決不貪生怕死,臨陣後退的將軍助手來。一七九六年五月九日於普萊桑斯司令部。」

    這是拿破侖引入注意的信件之一。多麼生動!多麼驚人的天才!除了在慷慨得意地提到米開朗基羅等人那批油畫時,顯露的英雄豪氣之外,在提到「熱情洋溢、意志堅定,決不貪生怕死、臨陣後退的將軍助手」時,對一個競爭對手1作了辛辣的諷刺。同一天波拿巴還寫信給督政府,建議停止發運原來答應給巴馬公爵的武器,同時報告寄發柯勒喬的《聖熱羅姆》的消息。五月十一日,他向卡諾報告打過了洛迪橋,佔領了倫巴第。他之所以沒有立即朝米蘭進軍,是因為他想追擊勃裡厄,把他徹底打敗。「我只要攻下曼圖亞,就可長驅直人,進入拜恩了。再有二十天,我就到了德國的心臟。要是萊茵方面那兩個軍投入了戰鬥,請把他們的位置告訴我。三支大軍會師在驚惶不安的巴伐利亞和奧地利心臟,逼迫對手講和,共和國去簽訂這樣的和約,是很有面子的。」

    1似指莫羅。——原注

    雄鷹不是在行走,而是展翅高飛,脖子上和翅膀上懸掛著勝利的旗幟。

    人家想把克雷曼調來給他當助手,他表示不滿:「一個自認為是歐洲最出色的將軍的人,我是沒法與他愉快共事的。我認為一個壞將軍抵得上兩個好將軍。」

    一七九六年六月一日,奧地利軍隊全部被逐出了意大利。而我們的先遣部隊已經在偵察德國的山嶺,為大軍開闢行軍路線。波拿巴給督政府寫信說:「我們的擲彈兵和步兵在與死神嬉戲。除了他們強行軍時的快活情緒,再也沒有什麼精神可與他們的英勇相比。你們大概認為到了宿營地,他們至少會倒頭大睡,其實完全不是這樣,他們每人都要談論明天的行動,或者在內心計劃明天怎樣行動。他們往往還說得很準。有一天我檢閱一個團隊行軍,一名輕步兵走近我的馬,對我說:『將軍,必須這樣做。』我對他說:『倒霉蛋,你給我閉嘴吧!』他立時就不見了。我派人去找,也沒把他找來。人們做的,正是我命令做的事情。」

    士兵們給他們的指揮官提了級:在洛迪他們封他當下士,在卡斯蒂廖內則封他為中士。

    十一月十七日大軍到達阿爾柯爾:年輕將軍走過使他名震遐邇的那座橋;一萬名戰士留在原地。波拿巴後來一回憶這個行動就叫道:「這是《伊利亞特》似的史詩!」

    在德國,莫羅完成了那次著名的撤退。拿破侖稱之為「中士的撤退」。他在打擊奧國查理大公的軍隊時,準備用高乃依劇本中的兩句詩嘲笑自己的競爭對手:

    我緊跟您那著名的潰退

    好隨意商談,無須翻譯作陪

    一七九七年一月十六日,敵對雙方在裡沃利開戰。法軍在聖喬治和法沃裡特與烏姆澤所部打了兩仗,斃敵五千,俘敵二萬,殘敵逃進曼圖亞,緊閉城門堅守。法軍封鎖了這座城市,迫使它妥協。烏姆澤率領剩下的一萬二千餘人向法軍投降。

    不久,法軍進入意大利的馬爾凱?德?安科納地區。後來締結的托倫蒂諾條約給我們交來了珍珠、鑽石、珍貴的手稿、耶穌變容圖、拉奧孔1和阿波羅在亭子裡的畫像。不到一年時間,通過一連串軍事行動,法軍消滅了四支奧地利軍隊,降服了上意大利,楔人了奧地利的蒂羅爾地區。托倫蒂諾條約使這一連串的軍事行動得以終結。人們還來不及定下神來:閃電和打擊是同時發出來的。

    1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王子,阿波羅的祭司,反對將木馬引入特洛伊城。

    查理大公率領一支新的大軍,匆匆跑去保衛奧地利本土,不得不從塔格利亞芒托經過。格拉迪斯卡陷落,的裡雅斯特被攻佔,法蘭西與奧地利在萊奧本城簽訂了條約的預備性條文。

    在羅馬帝國陷落期間形成的威尼斯遭到了背叛,感到驚慌,我們打開了它那些環礁湖和宮殿,而它的對手熱那亞也於一七九七年五月三十一日完成了一次革命:誕生了利古裡亞共和國。倘若在一系列的征服過程中,波拿巴要是想到自己是為奧地利攻佔威尼斯,為羅馬攻佔萊加頓,為波旁家族攻佔那不勒斯,為皮埃蒙特攻佔熱那亞,為普魯土攻佔威斯特伐利亞,為俄羅斯攻佔波蘭,為英格蘭攻佔西班牙,一定會吃驚的。他就像那些士兵,洗劫一座城市,拚命想多裝一點劫來的財寶,可是又帶不走,不得不扔掉,而這時他們自己的祖國卻被人家奪走了。

    七月九日;內阿爾卑斯共和國宣告誕生。在波拿巴的書信集裡我們看到他的書信在與我國革命有聯繫的各國革命的鏈環裡穿梭往返。一如穆罕默德手持利劍和《古蘭經》,我們也一手持劍,一手高舉人權前進。

    對自己的慷慨舉動,波拿巴沒有漏掉任何細節:他一時擔心威尼斯、波倫亞和米蘭那些大畫家的古畫在過塞尼斯峰時會不會被霧水打濕,一時又掛記盎博羅削會圖書室某部寫在紙莎草上的手稿是否遺落,他讓內務部長告訴他,手稿是否送到了國家圖書館。他向督政府報告了他對手下將軍們的看法:

    「貝爾蒂埃:無論才華、活力,還是勇氣和品性,一切都很突出。

    「奧熱羅:很有個性,有膽魄,性格堅強,辦事積極,深受士兵愛戴,打仗很有運氣。

    「馬塞納:肯幹,孜孜不倦,驍勇,有眼力,處事果斷。

    「塞呂裡埃:像士兵一樣上陣拚殺,遇事不但責任;意志堅定,對自己的部隊看法不好;有病。

    「德斯匹諾瓦:軟弱,沒有活力,沒有膽量,沒有打仗能力,也不受士兵喜愛,不能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此外具有正確的政治原則,有才,也有些高傲,適合在國內指揮軍隊。

    「索萊:是個優秀,十分優秀的士兵,當將軍還少了些謀略;運氣不大好。

    「阿巴圖西:指揮五十人都不適合,等等等等。」

    波拿巴寫信給瑪依納地區1的首腦:「法國人尊重唯一保留了古希臘美德的弱小然而勇敢的民族,尊重斯巴達的可敬後裔。他們少不了在更廣闊的舞台上,贏得和祖先一樣的名聲。」他向權力當局報告了奪取科孚島(即克基拉島)的經過:「據《荷馬史詩》,」他指出,「克基拉島是諾西卡公主的家鄉。」他寄上與威尼斯達成的和約。「我們的海軍將贏得四五條大艦,三四條三桅戰艦,再加上三四百萬纜繩。——請給我派些法國或者科西嘉水手來,」他要求道,「我將把曼圖亞和瓜達的水手召募來。——我向你們報告的給土倫的一百萬,明天起運;兩百萬……湊成五百萬,這就是新戰役打響以來意大利方面軍可以上繳的款子。——我委派……去錫永,設法與瓦萊開始談判。——我已經派人找來一位優秀工程師,以便瞭解修建這條大路(辛普朗高山公路)所需的費用……我還委託這位工程師勘察勘察,看要不要炸掉羅納河注入的那段峭壁懸崖,以便能夠開發利用瓦萊和薩瓦地區的木材資源。」他建議從的裡雅斯特運小麥和鋼材到熱那亞。他給斯庫台的帕夏送去四箱步槍,作為友好的表示。他命令從米蘭押解幾個可疑人物,又另外逮捕了幾個。他給土倫的海軍撥款審核員格羅尼亞公民寫信,說:「我不是審判你的法官,但你要是在我手下,我就要把你抓起來,因為你批准了一個荒唐的撥款申請。」有一份報告,是交給教皇使者的,說:「教皇或許將認為,頒發一份詔書或者訓諭,讓所有教士都服從政府的領導,是配得上他的智慧,配得上最神聖的宗教的舉措。」

    1伯羅奔尼撒半島南部地區。

    在這些情況中間,雜夾著與各新生共和國談判的匯報,紀念維吉爾和阿里奧斯托1的詳情,繳獲二十面戰旗的說明,從威尼斯搜集的五百部手稿的清單。這些信都是在穿過被戰火震聾的意大利,穿過變成火爐的意大利時寫的。我們的擲彈兵就像蠑螈一樣,生活在火中。

    1阿里奧斯托(Ariosto,一四七四—一五五三),意大利詩人,《瘋狂的羅蘭》的作者。

    就在馬不停蹄地辦事、打仗,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之時,果月十八日來臨了。這個日子由於波拿巴的聲明和他遭到默茲軍團嫉妒的大軍的決議而變得有名。於是人們認為運籌帷幄,使共和國連連獲勝的那個人消失了。這麼認為也許是錯誤的。有人肯定,共和國的計劃是達尼西、拉菲特、達爾松這三個高級軍事天才主持制訂的。卡諾由於波拿巴的影響,只被放逐了事。

    十月十七日,波拿巴簽署了坎波—福爾米奧條約:第一次大陸革命戰爭就在離維也納三百里遠的地方結束了。

    拉施塔特和會——拿破侖回到法國——拿破侖被任命為英國方面軍司令——遠征埃及

    在拉施塔特召開了一個會議。波拿巴被督政府任命為出席會議的代表,離開了意大利方面軍。他對戰友們說:「只有想到很快可以和你們重逢,一起戰勝新的危難,我心裡才好過一點。」一七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他的日程安排表明,他離開米蘭去主持出席會議的法國公使團,並把意大利方面軍的軍旗寄給了督政府。

    波拿巴讓人在這面軍旗的一邊繡上了他的征戰功績:「十五萬戰俘,一萬七千匹戰馬,五百五十門山炮,六百門野炮,五套架橋設備,九條配備五十四門大炮的巨艦,十二條配備三十二門大炮的三桅戰艦,十二條輕巡航艦,十八條雙桅戰船;與撒丁國王訂了停戰協定,與熱那亞訂了協議;與巴爾瑪公爵、摩德納公爵、那不勒斯國王、教皇訂了休戰書;訂立了萊奧本條約的預備性條文;與熱那亞共和國訂了蒙特貝洛條約;與奧地利國王在坎波—福爾米奧訂了條約;給波倫亞、費拉爾、摩德納、馬薩—卡拉拉、羅馬涅、倫巴第、布萊西亞、貝爾加姆、曼圖亞、克萊姆、維羅納部分地區、基亞韋納、博爾米奧、瓦爾特利納、熱那亞、給帝國各邦、給克基拉諸省、給愛琴海和伊塔克島的人民帶去了自由。

    「米開朗基羅、圭爾奇諾、提香、保爾?維羅乃茲、柯勒喬、阿爾巴尼、卡拉基、拉菲爾、萊奧納爾?德?樊西等人的傑作都被送到了巴黎。」

    「意大利方面軍的這面不朽旗幟。」日程表上寫道,「將懸掛在督政府公眾會議廳的穹頂上。當現在這一代人死去之後,它將向後代顯示我們軍人的功績。」

    波拿巴與參加會議的各方訂立了一個純粹的軍事條約,規定把美因茨交給共和國的軍隊,把威尼斯交給奧地利軍隊之後,波拿巴就離開了拉施塔特,把會議餘下的事情交給特萊亞德和博尼埃去辦理。

    在意大利戰役末期,波拿巴受到一些將軍和督政府的嫉妒,日子很不好過,有兩次都提交了辭職報告,可是政府成員雖然希望他辭職,卻又不敢接受他的申請。波拿巴的情感並不跟著時代的傾向走;他違心地向從革命產生的利益作了讓步:他的行為和思想有矛盾,原因就在這裡。

    回到巴黎,他住在尚特萊納街自己家裡。這條街後來改為勝利街,至今仍有人這麼叫它。元老院想把尚博爾送給拿破侖,那是弗朗索瓦一世建的城堡,它只讓人想起聖路易最後一個子孫流亡海外這件事。一七九五年十二月十日,在盧森堡宮的院子裡,波拿巴被介紹與督政府的成員見了面。在這個院子中央,建有一個「祖國」祭壇,上面立著自由、平等與和平諸女神的雕像。繳獲來的軍旗在五位穿著古式服裝的執政頭頂上鋪成了一頂華蓋,勝利的陰影從這些旗幟上降下來。法蘭西在這片陰影裡休息了片刻。波拿巴身著戎裝。在阿爾柯爾,在洛迪,他就是穿著這套軍服。德?塔萊朗先生在祭壇邊接見勝利者,想起自己從前在另一個神壇上作過的彌撒。歐坦主教從美國溜回來,得到謝尼埃的保護,出任外交部。他那時腰佩彎刀,戴著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事件的發展使人不得不認真看待這種種喬裝打扮。

    高級教士對意大利的征服者作了一番讚揚:「他喜歡,」塔萊朗傷感地說,「他喜歡奧西昂的歌謠,尤其是因為那些歌謠超脫於塵世。人們稱他有野心,對此我們遠不擔心。相反也許我們哪天要請他出山,要把他從勤勞平靜的隱居生活中拖出來。全法蘭西都將變得自由,也許他卻永遠不能自由:這是他的命運。」

    這話被他神奇地說中了!

    聖路易的弟弟在格朗代拉,查理八世在福爾努,路易七世在阿亞代爾,弗朗索瓦一世在馬裡南,洛特萊克在拉文納,卡蒂納在都靈的功績都與這位新近提拔的將軍相去甚遠:拿破侖的功績無與倫比。

    幾位執政對一種威脅著所有專制政治的更高級的專制心懷恐懼,不安地注視著人們對拿破侖表達的敬意。他們想到要把拿破侖從他們眼前打發走,便利用他表現的熱情,鼓勵他去東方遠征。拿破侖說:

    「歐洲是一個鼴鼠丘;巨大的帝國,偉大的革命從來只存在於東方;我已經不再有光榮?了:因為這個小小的歐洲再也拿不出足夠的光榮。」拿破侖像一個孩子,為自己當選為研究院院土而歡欣不已。他只要求給他六年時間,好讓他去拿下印度並且凱旋。「我們才二十九歲,」他想到自己時提醒人們注意,「這並不老:我從印度回來時三十五歲。」

    他被任命為所謂的英國方面軍司令。所轄的部隊分散在佈雷斯特到安特衛普一線。波拿巴巡視部隊,訪問地方當局和科研機構,在此期間卻調集部隊,組建埃及軍團。這時我們駐維也納大使貝納多特將軍在公館門口放置的三色旗和紅帽子,突然被人使了些手腳,督政府便打算讓拿破侖留下,以對付可能爆發的新戰爭。好在奧國外交官柯本茨爾先生預先阻止了兩國關係的斷裂,於是波拿巴又接到命令出發了。意大利成了共和國,荷蘭也變成了共和國。法國此時的疆域一直擴展到萊茵河。和平給法國留下了一些毫無用武之地的士兵。督政府深謀遠慮,心懷恐懼,急於把勝利者打發去遠方。在埃及的冒險遠征既改變了拿破侖的命運,也改變了他的天才,給已經過於光輝燦爛的他,又鍍上一層照射著雲火柱1的陽光。

    1暗指那根引導希伯萊人在沙漠前進的變幻不定的柱子。

    遠征埃及——馬耳他——金字塔之戰——開羅——拿破侖在最大的金字塔——蘇伊士

    公告

    士兵們:

    你們是英國方面軍的一翼。

    你們作過山地戰、平地戰、圍城戰;你們剩下要做的就是在海上作戰了。

    古羅馬那些軍團,就曾在這同一片海上,曾在扎馬平原上與迦太基作戰。你們有時也倣傚他們,但你們還比不上他們。因為他們英勇善戰,吃苦耐勞,紀律嚴明,同心協力,勝利便從不拋棄他們。

    士兵們,歐洲在注視著你們!你們要完成偉大的使命,要投入戰鬥,要克服重重危險和勞累;你們要為祖國的興盛,人民的幸福和你們自己的光榮,作出前所未有的努力,立下前所未有的功績。

    一七九八年五月十九日於土倫

    在發表了這份憶及前人光榮的公告之後,拿破侖就上了船:就像是荷馬或者是把荷馬的史詩珍藏在金匣子裡的那位英雄1。此人行路真是風風火火:雙腳剛踏上意大利的國土,又一下出現在埃及。這是一段傳奇般的插曲,使他真實的人生顯得更為偉大。一如查理曼大帝,他也給自己的歷史繫上一部史詩。在他攜帶的書籍裡,有愛爾蘭詩人麥克弗森的《奧西昂集》、《少年維特之煩惱》、《新愛洛伊絲》和引日約》:這顯示出拿破侖的頭腦裡亂七八糟的什麼都裝。他把講究實際的思想與浪漫感情,把各種方案與幻想,認真的研究與一時興起的想像、明智的想法與荒唐的念頭交揉在一起。他從這些互不連貫的時代產物之中抽出了帝國;這是一個廣大無邊的夢,然而,這又是像孕育它的混亂夜晚一樣迅速消逝的夢。

    1指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

    一七九八年五月九日,拿破侖進入土倫,下榻在海員賓館;十天後,他登上旗艦「東方號」;五月十九日,他下令升帆,從他第一次讓鮮血,法國人的鮮血橫流的起點出發:土倫的屠殺為他在雅法的屠殺作了準備。他把頭一批從他的光榮裡誕生的將軍帶在身邊。貝爾蒂埃、卡法萊利、克萊貝、德塞、拉納、米拉、默努。十三條戰列艦,十四條三桅戰艦,四百條運輸艦隨他遠征。

    納爾遜讓拿破侖駛出了港口,在海上卻沒有攔截到他,儘管有一次我們的艦隊離英國艦隊只有六十里。從西西里的海面上,拿破侖看見了亞平寧山脈的峰頂。他說:「看到意大利的土地,我就感到激動;那就是東方:我要去的就是那兒。」看見伊季山,他對米諾斯國王和古代的智慧發出熱烈的讚美。在跨海途中,波拿巴樂於把學者召集攏來,挑起他們辯論。通常他總是贊同最荒謬的或是最大膽的見解。他問學者們星球是否可以住人,什麼時候會被水或者火毀滅,就好像他負有視察天國軍隊的使命似的。

    他在馬耳他靠岸,好不容易從露出海面的一座巖礁洞裡找到了避難的古老騎士會。接著,他下到亞歷山大城的廢墟。他在晨曦中看到了龐培建造的那些立柱。我在乘船離開利比亞的時候,從甲板上見過那座廢墟。他從因一個偉大而憂傷的名字而變得不朽的建築物腳下往上走,越過牆垣。牆那邊,從前就是「靈魂藥庫」1,和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的方尖碑。如今那些碑橫陳地上,一些瘦狗在碑石間遊蕩。羅塞塔的城門被撞開了。我們的軍隊湧進兩座小港和燈塔。「可怕的屠殺!」將軍助理布瓦耶給父母寫信說,「土耳其人被人從四面八方驅趕,只好躲進他們的神明和先知的寺廟裡避難。他們把清真寺擠得水洩不通;男女老少都被殺死了。」

    1即亞歷山大圖書館。

    波拿巴對馬耳他主教說:「您可以讓您教區的人放心,天主教、正教、羅馬教不僅會得到尊重,而且教士們都會得到專門保護。」他到達埃及後發表講話說:「埃及人民:我更尊敬馬木路克人2的上帝,尊重他的先知,尊重《古蘭經》。法國人是穆斯林的朋友。從前穆斯林佔領羅馬,推翻了教皇的寶座,因為教皇煽動基督徒反對崇奉伊斯蘭教的人。不久穆斯林就朝馬耳他進軍,趕走了那些自認為受上帝召喚來對穆斯林開戰的人……要是埃及是馬木路克人的田莊,就請把上帝給的租約亮出來看看。」

    2最早是指由土耳其奴隸組成的穆斯林軍隊,曾建立長達兩個多世紀的馬木路克王朝,以後在埃及社會中仍有很大特權,直到十九世紀初才被取消。

    拿破侖朝金字塔前進。他對士兵們叫道:

    「想一想,在這些巨型建築物頂上,四十個世紀的眼睛在盯著你們。」他進入了開羅,而他的艦隊在阿布基被炸上了天;東方軍團與歐洲失去了聯繫。國民公會議員朱利安的兒子朱利安(德?拉德羅姆)親眼目擊了災難,把事情的過程一分鐘接一分鐘地記了下來:

    「時值七點,夜幕降臨,火燒得更猛了。到九點過幾分,戰艦就爆炸了。到了十點,火勢漸弱;在戰艦剛剛爆炸的地方,一輪明月從右邊升起。」

    波拿巴在開羅對法律界首領說,他將恢復清真寺,將讓自己的姓名傳到阿拉伯半島、埃塞俄比亞和印度。開羅發生了暴亂。他在一場風暴當中命令部隊炮擊開羅。受神靈啟示的人對信徒說:「我可以要求各位說出內心最隱秘的感情,因為我無所不知,甚至你們沒告訴任何人的事情也清楚。」麥加的大謝裡夫在一封信裡稱他是「清真寺的保護人」;教皇在一封文書裡稱他為「我太親愛的兒子」。

    出於一種天生的弱點,波拿巴常常喜歡他的短處甚於他的長處。他對於可以一下打贏的戰鬥不感興趣。砸碎世界的手卻喜歡玩騙術。當他運用自己的能力時,完全有把握為自己的損失獲得賠償;他的天才彌補了性格的缺陷。他為什麼一開始不以中世紀騎土繼承人的身份出現呢?在信奉伊斯蘭教的民眾看來,他這種雙重身份,其實只是偽基督徒,和偽伊斯蘭教徒。如果光是欣賞那些不真誠的方法,卻看不出它們的卑鄙之處,就免不了可悲地上當。當巨人落到使用偽善伎倆的地步時,那就真該哭泣了。那些異教徒向腳鐐手銬的聖路易提出,要給他戴上埃及的王冠。據阿拉伯歷史學家說,因為他始終是人們見過的最高尚的基督徒。

    我去開羅時,這個城市還保留了法國人的痕跡:有一座公共花園是我們建造的,裡面種著棕櫚樹;從前四周開了一些飯館。不幸我們的士兵,和昔日的埃及人一樣,抬著一具棺材在宴桌周圍走動。

    如果相信那是真的,那是多麼令人難忘的場面咽!波拿巴走進克奧普斯1金字塔內部,坐在一具石棺上,和伊斯蘭教教法闡釋官及伊斯蘭教教長聊天。棺內法老的木乃伊已經失蹤了。然而,我們還是把《箴言報》上的故事看作繆斯的作品吧。如果這不是拿破侖的世俗故事,那麼就說明他的聰明的故事,這值得我們關心。還是讓我們來聽聽在一座墳墓內部響起的聲音吧。這個聲音將來的世紀都會聽得到。

    1克奧普斯(Choops,前?—前二六五○)。埃及王,第四王朝的第二位法老。

    一七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箴言報》

    今日,唯一的不可分割的法蘭西共和國第六年熱月二十五日,即伊斯蘭歷1213年穆夏蘭月28日,在參謀部眾多軍官和國家研究院眾多成員的陪同下,軍團司令來到大金字塔,即克奧普斯金字塔參觀。在金字塔內部,有若干伊斯蘭教教會闡釋官和教長在等候將軍駕到,準備給他講解金字塔的內部構造。

    司令官來到最後一間大廳。這間大廳穹頂平坦,長約三十二尺,寬約十六尺,高約十九尺。裡面只有一具花崗岩匣子,長約八尺厚約四尺,盛著一個法老的木乃伊。將軍在石棺上坐下,招呼教法闡釋官和教長,如蘇萊曼、易卜拉罕、穆罕默德等人在他身邊坐下,當著隨從的面,與他們進行了如下對話:

    波拿巴:「上帝偉大,他的作品也很神奇。可是這裡卻是人手創造的偉大作品!建造這個金字塔的人是出於什麼目的來做這樣一個工程的呢?」

    蘇萊曼:「這是埃及的一個強大君主。人們認為他名叫克奧普斯。他希望死後安寢,不致遭到後人冒犯。」

    波拿巴:「偉大的波斯國王居魯士讓人在露天安葬自己,以便使自己的軀體還原成元素:你認為他這樣做不是更好嗎?你是這樣看的嗎?」

    蘇萊曼(傾身頜首):「光榮屬於上帝!一切光榮都屬於上帝!」

    波拿巴:「光榮歸於安拉!只有真主,沒有別的上帝。穆罕默德是他的先知,我是他的朋友。」

    易卜拉罕:「願勝利的天使為你掃除路上的塵埃,用他們的翅膀庇護你!馬木路克該死。」

    波拿巴:「他們被交給了黑暗天使姆基爾和卡基爾。」

    蘇萊曼:「他伸出掠奪的手,獲取埃及的土地、穀物和馬匹。」

    波拿巴:「法蘭克人的財寶、產業和友誼,你們亦可以享受一份。直到你們升上七重天,坐到永遠年輕永遠貞潔的黑眼仙女身邊的時候,你們可以在拉巴的陰涼中歇息。拉巴的枝葉本身就可給真正的穆斯林提供他們希望得到的東西。」

    這種排場毫不改變金字塔的莊嚴——二十個世紀,沉入永恆的黑夜,不動,無光,毫無聲息

    要是換了波拿巴躺在這古老的地下室裡,一定會使他的疆域擴大。只是他從沒在這死亡的前廳苦熬歲月。

    我在《紀行》裡寫道:「我們在尼羅河上航行。剩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待在甲板上,靜靜地注視著那些陵墓……宏偉的建築物構成了任何人類社會光榮的主要部分:它們把一代人的名聲帶到了它自身的存在之外,並使它與那些荒廢的田園定居的一代又一代後人並存。」

    我們感謝波拿巴在金字塔為我們這些沾上了詩歌的污點,在廢墟偷偷搜集謊言的小政客做了如此精彩的辯護。

    從波拿巴發佈的公告、安排的日程和發表的演說來看,他顯然是想學亞歷山大,讓人把自己看成上天派來的使者。亞里士多德的侄孫卡利斯提尼斯受命論證腓力浦的兒子亞歷山大就是丘庇特的兒子。後來馬其頓國王是那樣殘酷地對待這位哲學家,大概是要懲罰他的阿諛奉承。這件事可在斯特拉博1保存的卡利斯提尼斯著作殘篇裡讀到。帕基埃所著《亞歷山大談話錄》,是在亞歷山大這位偉大的征服者和拉伯雷這位偉大的諷刺家之間的一場對話:

    1斯特拉博(Strabo,公元前六四—二三),希臘地理學家、歷史學家。

    「朝我這邊看,」亞歷山大對拉伯雷說,「你看到的那些地方都是些下等地方。在那裡你找不到一個有才能的人物,為了吹噓自己的想法是有來歷的,而不暗示他與眾神關係親密。」拉伯雷說:「亞歷山大,為了對你說真話,我決不拿你的小特點來尋開心,即使是你酒後說的糊塗話,做的糊塗事我也不管。只是你現在變得這麼偉大,你究竟感到有什麼好處呢?你難道就和我不一樣了?你感到遺憾,心裡不快活,可是比起人一死就失去名聲來,這於你要適合得多。」

    然而,在提到亞歷山大的時候,波拿巴對自己,對世界所處的時代,對宗教都把握得不准:在當今之世,人不可能讓別人把自己當成神來尊奉了。至於拿破侖早年的功績,它們還沒有與對歐洲的征服混在一起,它們還沒有取得足以讓穆斯林群眾敬服的結果,儘管有人給他起了個諢名叫「熱情蘇丹」。蒙田說:「亞歷山大三十三歲,就已經勝利地跑遍了所有可住人的陸地,生命才過了一半,就達到了人力所能達到的極限。記敘他的豐功偉績的君王,比記敘別的國王文治武功的歷史學家還要多。」

    波拿巴從開羅到了蘇伊士。他看到摩西開啟的,後來落到法老身上的大海。他看出了一條運河的線路。這條運河開始是中帝國的幾代塞索斯特裡法老修建的,後來波斯人把它加寬了,最後蘇丹人想開通從紅海到地中海的貿易,又把它進行了擴建。拿破侖打算把一部分尼羅河水引到阿拉伯半島海灣。在海灣腹地他的想像力勾出了一個新俄斐1地區,將來每年在那裡舉辦一次交易會,讓香料商、絲綢商、讓瑪斯卡特、中國、錫蘭、蘇門答臘、菲律賓和印度的所有珍寶在那兒進行交易。修士們從西奈下來,請拿破侖在他們的「保證」書上留名。他的名字寫在埃及蘇丹薩拉丁的名字旁邊。

    回到開羅,波拿巴舉行集會慶祝共和國成立一週年。他對士兵們說了以下這番話:「五年前法國人民的獨立受到了威脅;但是你們攻下了土倫:這是你們的敵人滅亡的先兆。一年以後,你們又在德戈打敗了奧地利人;次年,你們登上了阿爾卑斯山的頂峰;兩年前,你們與曼圖亞作戰,取得了著名的聖喬治大捷;去年,你們從德國回來,到了德拉瓦河和伊松卓河的源頭。那時,誰說你們今日會來到尼羅河畔,來到舊大陸的中心?」

    1未能確定位置的一個地區。在《聖經?舊約》時期,這個地區以出產純金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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