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故事 正文 特迪
    「小鬼,要是你不馬上給我從那只包上下來,我要讓你有好日子過。我可是說話算數的,」麥卡德爾先生說。他是從靠裡面的那張單人床——離舷窗更遠些的那張床上說這話的。他哼了一聲,與其說是在歎氣還不如說是在出怨氣,同時火氣挺大地用腳把蓋在腳踝上的床單蹬開,彷彿突然之間,再薄的單子蓋在他讓太陽曬得黑黑、顯得虛弱的身體上,都是難以承受的負擔。他仰臥著,只穿了條睡褲,右手捏著根點燃的香煙。他的頭支起一點點,正好可以很不舒服甚至是極其彆扭地靠在床頭板的底端。他的枕頭和煙灰缸都撂在他的和麥卡德爾太太那張床之間的地板上。他沒有抬起身子,僅僅是伸出一隻裸露的、像是給火烤紅的右胳膊,朝大致是床頭櫃的方向彈了彈煙灰。「l0月了,老天爺呀,」他說,「要說這是10月,乾脆說是8月得了。」他又一次把頭轉向右邊,衝著特迪,一心要找點茬兒。「好了,」他說。「你以為我他媽的在說什麼?說我的健康狀態嗎?快從那上面爬下來,行不行。」

    特迪正站在一隻看上去挺新的生牛皮手提旅行包的寬闊側面上,這裡是從他父母開著的舷窗往外眺望的最佳觀測點。他穿著一雙髒極了的白色低幫球鞋,沒穿襪子,穿一條泡泡紗短褲,這褲子對他來說既是太長,臀部那裡又至少是大了一號,上面是一件洗舊了的T恤,在肩膀那裡還有個硬幣大小的窟窿,腰上卻紮了一條漂亮得不諧調的黑色鱷魚皮皮帶。他該理髮了——特別是後脖頸那兒一很讓人看不過去,一般腦袋長得跟成人差不多大而脖頸仍然細得像根蘆葦的小男孩總像是最最需要理髮。

    「特迪,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特迪這會兒倒沒有像一般小男孩似的把身子往開著的舷窗探出去那麼遠那麼搖搖欲墜——事實上,他雙腳都平平地踩在皮包的側面上——他甚至都沒有很保險地稍稍踮起腳;他的臉確是大部分伸出在窗外。不過。他沒有伸出去太遠因此還能聽見他父親的聲音——實際上對父親的聲音,他聽得尤其清楚。麥卡德爾先生在紐約時至少在三出白天播出的電台連續劇裡擔任過主要角色呢,他具有可稱為三等男角的說話嗓音:自我陶醉地深沉、響亮,隨時準備一有機會就用自己雄性十是的嗓音壓過同一房間裡的任何人,必要時連一個小男孩他都不放過。當他那嗓子沒在專業合唱團上班時,總無例外交替性地沉迷於純粹的放大音量或是一種戲劇型的故作沉穩之中。眼下正好是放大音量佔著上風。

    「特迪。該死的——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特迪扭動了上半身,並沒有改變雙腳站在皮包上的警覺姿勢,他向父親投去了一個毫不攙雜、天真純潔的詢問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淺棕色的,一點兒不算大,還稍稍有點斜視——左邊那只比右邊的程度厲害一些。但是還沒有斜到畸形的程度,不會讓人第一眼就必然注意到。那雙眼睛僅僅稍稍有點斜,讓人不免會提上一句,不過那也是得與這樣的情況有關時才會提的:那人很一本正經地想了好一陣子,為這雙眼睛長得沒更直視一些、凹陷得更深一些、棕色更濃一些、雙眼的距離更離開一些而感到遺憾。孩子的臉,儘管有些毛病,還是具有一種真正的美,儘管它不是直露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我要你馬上就從那只皮包上下來。你得讓我說多少遍才行?」麥卡德爾先生說。

    「愛呆在那兒你就儘管果著好了,寶貝兒,」麥卡德爾太太說,顯然,一大清早她的瘺管又跟她過不去了。她眼睛睜著,但也就是睜開一條縫。「你一分一寸電用不著動的。」她身子右側挨著床,司是枕頭上的那張臉卻轉向左邊,朝著特迪和舷窗,背對著她的丈夫。她的第二層罩單緊緊裹著她那很可能是一絲不掛的身子,單子把她胳膊什麼的全蒙了起來,一直蒙到下巴那兒。「蹦吧,跳吧,」她說,眼睛閉上了。「把你爹的皮包踩得稀爛吧。」

    「話說得比唱的還好聽,」麥卡德爾先生對著他妻子的後腦勺不動聲色一板一眼地說。「我置一個包就花了二十二英鎊,我求呀請的讓菝子別踩在上面,可你卻叫他只管蹦只管跳。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尋開心啊!」

    「要是這只包連個十歲孩子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且不說咱這孩子比他這年齡段的正常體重還輕了十三磅,那我艙房裡可容不得這種次貨,」麥卡德爾太太說,連眼皮都懶得睜開。

    「你知道我打算怎麼做嗎?」麥卡德爾先生說。「我真想把你那該死的腦袋一踢成兩個半兒。」

    「怎麼不踢呢?」

    麥卡德爾先生噌的一下用一隻胳膊肘把身子撐起,在床頭櫃玻璃板上捻滅了他的煙蒂。「總有一天——」他開始陰沉沉地說a

    「總有一天,你會犯非常非常致命的心臟病,」麥卡德爾太太說,沒多浪費一點點聲氣。她沒將胳膊伸出來,卻把身上的罩單往身子周圍和底下更緊地掖了掖。「將會舉行一次小規模、很優雅的葬禮,每一個人都會問,坐第一排那個很有魅力穿紅長裙的女人是誰呀,她在跟那摁管風琴的賣弄風情,作出一副聖潔——」

    「你他螞的太可笑了,這事半點兒都不好笑,」麥卡德爾先生說,重又懶洋洋地把身子躺平。

    這場小小的對話在進行的時候,特迪又把臉扭了過去,重新朝舷窗外望去。「今天清晨三點三十二分我們和『瑪麗女王,號擦肩而過,它是朝相反的方向開去的,不知有人感興趣不,」他慢騰騰地說:「我想大概是沒有。」他的聲音有點沙,怪怪的但是挺好聽,有些小男孩的聲音就是這樣。他每發出的一個詞都像是淹沒在威士忌酒的微形海洋之中的一座古老島嶼。「布波討厭的那個甲板服務員把這件事寫在黑板上了。」

    「你再不立刻從包上下來,我馬上就『瑪麗女王,了你,小鬼,」他的父親說。他把腦袋轉向特迪。「從那兒下來,快點。去理個發或是幹點別的什麼。」他又轉過來看他妻子的後腦勺。「他像是有點早熟,老天爺呀。」

    「我一個錢都沒有,」特迪說。他把雙手更穩地置放在舷窗的窗框上,又把下巴搭在手指背上。「媽媽。你知道在餐廳裡緊挨我們坐的那個人嗎?不是特別瘦的。是另外的那個,他們倆同坐一張桌子。就是我們的服務員放下托盤那地方旁邊的那張桌子。」

    「呣——哩,」麥卡德爾太太說。「特迪。寶貝兒。就讓媽媽再睡五分鐘,乖乖的啊。」

    「你再等一秒鐘。這件事可有趣了,」特迪說,沒有將下巴從擱著的地方抬起來,眼光也沒有離開海洋。「就在剛才,這人在健身房裡,斯溫正給我稱體重呢。他走過來開始跟我說話。他聽過我最後錄的那盤帶子。不是4月錄的那盤。是5月裡錄的。他在去歐洲前不久在渡士頓參加過一次晚會,晚會上的一個人認識萊德克檢測委員會裡的一個什麼人——他設說那是誰——那兒的人借來我最後錄的一盤帶子在晚會卜放了。他好像對那很感興趣,他是巴布科克教授的朋友。他自己顯然也是個教書的。他說他整個夏天都在都柏林的三一學院。」

    「是嗎?」麥卡德爾太太說。「他們在一次晚會上放錄音啦?」她躺著,睡眼惺忪地看著特迪的腿肚子。

    「我想是的,」特迪說。「他跟斯溫說了不少關於我的事,而我這時候就正站在那兒呢。這讓人挺尷尬的。」

    「幹嗎會尷尬呢?」

    特迪猶豫了一會兒。「我是說『挺』尷尬。我可是加了修飾詞的。」

    「我先要修理修理你,小鬼,如果你不立刻從那只包上下來的話,」麥卡德爾先生說。他剛又點了一根煙。「我這就數三。一,該死的……二……」

    「幾點鐘啦?」麥卡德爾太太突然對著特迪的腿肚子問道。「你不是十點三十分跟布波有一堂游泳課嗎?」

    「還早著呢,」特迪說。「——哎唷!」他突然將整個腦袋都伸出舷窗,停了好幾秒鐘,然後縮回來一小會兒,時間剛夠向爸爸媽媽報告的:「方纔有人把整個盛滿橘子皮的垃圾桶都扔到窗外去了。」

    「扔到窗外。扔到窗外,」麥卡德爾先生挖苦地學著說,一邊彈了彈煙灰。「是扔出舷窗,小鬼,扔出舷窗。」他朝他妻子掃了一眼。「打電話給渡士頓。快,打電話給萊德克檢測小組呀。」

    「哦,你怎麼這麼聰明,」麥卡德爾太太說。「你倒是去試一試呀?」

    特迪把大半個腦袋都縮了回來。「它們飄得可好看了,」他說,身子卻沒有轉過來。「這真有意思。」

    「特迪。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數三下,然後我就——」

    「我不是說它們飄得有意思。」特迪說。『有意思的是.我知道它們在那裡瓢著。如果我沒見到它們,那麼我就不會知道它們是在那兒,要是我不知道它們在那兒,那麼我就連它們是存在的都沒法說。這是一個非常恰當,非常完美的例證,可以用來說明——』,

    「特迪,」麥卡德爾太太打斷了他的話,看不出罩單下面的她有任何動作。「幫我去找到布渡。她在哪兒啦?我不要她今天又在太陽底下四處亂走,太陽毒著呢。」

    「她遮得好好的。我讓她穿上她的牛仔服了,」特迪說。「它們有一些開始往下沉了。再過幾分鐘,它們只能在我的腦海裡浮動了。這太有意思了,因為,如果你從一個特定角度看的話,那正是它們最初升始浮動的地方。如果我壓根兒沒有站在這裡,或者是某個人走過來不知怎麼把我的腦袋砍了下來,正當我在」

    「她這會兒在哪兒?」麥卡德爾太太問。「你向媽媽這邊看一分鐘好嗎,特迪。」

    特迪轉過身來,看看他的母親。「什麼事?」他問。

    「布渡這會兒在哪兒?我不要她又在甲板躺椅周圍到處亂轉,打擾別人。如果那個討厭的男人——」

    「她不會有事的。我把照相機給她了。」

    麥卡德爾先生用一隻胳膊支撐起身子。「你把照相機給了她啦!」他說。「這算什麼好主意?我那寶貝萊卡!我可不想讓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四處遊逛,拿著——」

    「我教給她怎麼拿好機子,所以她不會摔了的,」特迪說。「而且,自然,我也把膠卷取出來了。」

    「我要的是照相機,特迪。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我要你此刻就從那只包上下來,我還要那只照相機在五分鐘之內同到這個房間裡來-不然的話,就會有一個小天才列入失蹤者的名單了。你聽清楚了嗎?」

    特迪在皮包上把腳轉動,一下,接著便跳了下來。他彎下身去繫緊左腳上球鞋的鞋帶,這時,他父親仍然用一隻胳膊支著上身,像個監考員似的盯看著他。

    「告訴布波我要她回來,」麥卡德爾太太說。「還有,過來親媽一下。」

    系完鞋帶後,特迪草草地在媽媽臉頰上啄了一下。母親也把左手從床單下伸出來,像是想摟住特迪的腰,不過還沒等她做完動作,特迪已經跑開了。他繞到床的另一邊,走進兩張床之間的空處。他彎下腰,再站起來時,左手胳膊下已夾著他父親的枕頭,右手拿著原該放在床頭櫃上的那只煙灰缸。他把煙灰缸換到左手裡,走到床頭櫃前,用他右手下側將父親的煙頭、煙灰都掃進煙灰缸。接著,在把煙灰缸放回原處之前,他用小臂的下側把玻璃面上那層薄膜狀的細煙灰擦乾淨。他又在泡泡紗短褲上蹭了蹭他小臂。這以後,他才把煙灰缸放在玻璃櫃面上,動作非常輕,彷彿他相信一隻煙灰缸要放就應該放在床頭櫃的正中央,要不就乾脆別放。父親一直盯看著他,這時突然不看了。「你要這枕頭嗎?」特迪問父親。

    「我要的是那架照相機,小子。」

    「你那麼躺著不會很舒服的。不可能的,」特迪說。「我把枕頭留在這兒了。」他把枕頭放在床腳上父親踢不到的地方。他往艙室外跑去。

    「特迪,」他母親說,頭沒有扭過來。「告訴布波我要在她上游泳課之前見到她。」

    「你就不能對小丫頭少管一會兒嗎』」麥卡德爾先生說。「她有一點點空閒時間你就像是心裡不舒服。你知道你是怎麼對待她的嗎?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待她就跟她是個全須全尾的罪犯。」

    「還全須全尾的哪!哦,用詞兒真俏皮!你英國昧兒愈來愈是了,親愛的。」

    特迪在門口停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試著門把,朝左轉轉又朝右擰擰。「我走出這扇門後,我會只存活在我所有熟人的心裡,」他說。「我會成為一片橘予皮。」

    「說什麼呢,寶貝兒?」麥卡德爾太太問道,她仍然側向右邊躺著,聲音從那裡傳了過來。

    「快點去抓球呀,小鬼。把那只萊卡給我拿到這兒來。」

    「過來親媽媽一下。好好地親一大口。」

    「現在不行,」特迪心不在焉地說。「我累了。」他隨手關上了門。

    船上出的當天小報就放在門檻外面。那是單張光滑的紙,只印了一面。特迪撿起來,一邊開始看一邊慢慢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往前走。走廊那頭,有個高大的金髮女郎朝這邊走來,穿一身漿得很挺括的白制服,捧著一隻裝了長柄紅玫瑰的花瓶。她打特迪身邊經過時,伸出左手在他頭頂上擼了擼說,「誰啊,頭髮該理啦J」特迪冷冷地從報紙上抬起眼睛,可是那女的已經走了過去,他也沒扭過頭去看。他繼續看報。來到走廊盡頭樓梯口時,在畫了聖喬治與龍的一幅巨大壁畫的前面,他把報紙折成四疊,塞進左邊的後褲兜。接著他登上又寬又低,鋪有地毯的樓梯,來到上面一層的主甲板。他…次上兩級,不過走得很慢,手扶欄杆,把整個身子都壓在上面,彷彿爬一層樓梯對他來說,就跟對許多孩子一樣,本身就是一種小小的樂趣。爬到主甲板樓梯口,他徑直走到客輪事務員的寫字桌前,此時正有一位穿海員服的俏麗姑娘在管事,她正用訂書機把一些油印好的紙張訂在一起。

    「勞駕,你能告訴我那項遊戲今天什麼時候開始嗎?」特迪問她。

    「對不起,你說什麼?」

    「你能告訴我那項遊戲今天什麼時候開始嗎?」

    姑娘朝他笑笑,只見到兩片塗了口紅的嘴唇在閃光。「什麼遊戲啊,寶貝兒?」她問。

    「你知道。就是昨天和前天大傢伙玩的那種字謎遊戲,讓人往空格裡加字兒的。也就是說你得按上下文來填合適的詞兒。」

    姑娘暫時停住往訂書機空當裡塞三張紙。「哦,」她說。「總要下午晚些時候吧,我相信。我尋思總在四點鐘左右吧。你急著要玩兒,是嗎,寶貝兒?」

    「不,倒不是的……謝謝你,」特迪說,打算要走開。

    「等一等,寶貝兒!你叫什麼名字啊?」

    「西奧多-麥卡德爾,」特迪說。「你的呢?」

    「我的名字嗎?」姑娘說,微笑著。「我的名字是海軍少尉馬修森。」

    特迪瞅著她把訂書機往下壓。「我當然知道你是海軍少尉,」他說。「我也拿不準,不過我相信當別人問你叫什麼名字時你是應該說出你的全名的。簡-馬修森呀,菲利斯?馬修森呀或者別的什麼你恰好是的那個全名。」

    「哦.真是這樣嗎?」

    「我說了,我是這樣想的,」特迪說。「不過,我電拿不準呢。也許你穿了制服情況就不一樣了。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告訴了我消息。再見!」他轉過身子再爬去上層甲板的樓梯.仍然是一次走兩級,可是此時步子更匆忙了。

    他在高高的運動甲板上仔細搜尋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找到了布波。她在一塊太陽曬得很正的空地上,∼幾乎能算是一個隔離帶一是兩片此刻沒人用的甲板網球場之間的空處。她採取蹲的姿勢,太陽曬在她的背上,微風拂動著她那絲一般的金髮,她正忙於把十二或十四片圓盤摞成兩個相切的圓柱,一個是黑圓盤,另一個是紅圓盤。一個非常小的小男孩,穿了套棉布太陽裝,緊靠她站在右邊,純粹是只有當旁觀者的資格。「當心!」布波在她哥哥走近時用命令的口氣說道。她往前爬了爬,用雙臂護住那兩個疊起來的圓柱遊戲盤,不讓船上任何東西碰到它。「邁倫,」她惡狠狠地對她的玩伴說,「你把亮光全擋住了,我哥哥當然就看不見了。把你那臭屍體挪挪開。」她閉上眼睛等著,皺起眉頭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直到邁倫往後退了好幾步。

    特迪站在兩摞圓盤的上方,很欣賞地看著它們。「這真是太棒了,」他說。「多對稱哪。」

    「這小子,」布波說,指的是邁倫,「居然連十五子遊戲都沒聽說過。他們家連這套遊戲都沒有。」

    特迪無所謂地掃了邁倫一眼。「我說,」他對布波說。「照相機呢?爸爸馬上就要呢。」

    「他居然不住在紐約,」布渡告訴特迪。「而且他爸爸死了。在朝鮮給打死的。」她轉向邁倫。「沒錯吧?」她問,但是並不期待對方回答。「往後要是他媽媽也多E了,他就會成為一個孤兒了。他連這一點也不知道。」她瞅著邁倫。「你不知道吧?」

    邁倫像是事不關己似的交叉起了雙臂。

    「你是我見到過的最笨不過的人了,」布波對他說。「你是這片大海上最最大的傻瓜。這你知道嗎?」

    「他不是的,」特迪說。「你不是的,邁倫。」他又對他妹妹說「你聽我說一句話。照相機在哪兒?我現在就要拿到它。它在哪兒?」

    「在那邊呢,」布波說,卻不具體指明方向。她把兩疊圓片往自己身邊攏得更緊一些。「我現在需要的就只是兩個巨人,」她說。「他們會玩十五子遊戲一直玩到他們累了,然後他們能爬上那個大煙囪,把這些圓片向每一個人扔去把他們全都砸死。」她瞅著邁倫。「他們會砸死你的爸爸媽媽,」她很有把握地說。「要是他們沒把你爸爸媽媽殺死,你知道你可以怎麼做嗎?你可以往他們的糖漿裡放些毒藥,讓他們吃下去。」

    那架萊卡在大約十英尺之外,就在圍繞運動甲板的白色欄杆旁邊。機子側身躺在乾涸的排水溝裡。特迪走過去拎起相機的皮帶把它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但他又立刻將它摘了下來。他拿去交給布波。「布波,幫幫忙,」他說。「現在十點鐘了。我必須寫日記了。」

    「我忙著哪。」

    「反正,媽媽要立刻見到你,」特迪說。

    「你撒謊。」

    「我沒撒謊。她是這麼說的,」特迪說。「你去時把這個帶上,好嗎…走吧,布波。」

    「她找我幹嗎?」布波問。「我可不想見她。」她突然把邁倫的手打開,進倫正伸手要從紅色圓柱裡取那最頂上的一片。「別碰,」她說。

    特迪將萊卡的皮帶掛在了她的脖子上。「我可是認真的,聽著。馬上把這拿去給爸爸,呆會兒我在游泳池那兒找你,」他說。「我十點半在游泳池跟你會合。就在你換衣服那地方的外面。要準時呀。是在E區甲板那兒,可別忘了,給自己多留點時間。」他轉身走開去了。

    「我恨你!我恨這大海上的每一個人!」布波對著他的後背喊道。

    在運動甲板的下層,日光浴甲板後端的開闊處,那裡完全是露天的,放著七十五把甚至更多些椅子,排成七八排,空開的地方剛夠甲板侍者通過不至於沒法不踩上曬日光浴乘客隨身所帶的雜物——編織袋啦、帶護封的小說啦、防曬油瓶子啦、照相機啦。特迪來到時這裡人已經很多了。他從最後一排開始,一排一排按順序朝前走,在每把椅子前停下來,不管有人坐著還是空著,都看看扶手上的姓名牌。只有一兩個仰躺著的人跟他說話——也就是說跟他說幾旬最普通不過的逗趣話,大人見到一個十歲的男菝在一門心思找屬於他的椅子時總愛這麼打趣幾旬的。這孩子年紀小,又很一門心思,這是顯而易見的,不過也許是他總的態度裡完全缺乏,或是很少具有,那種怪好玩的一本正經勁兒,這就使沒有幾個成年人想隨便跟他聊上幾旬。他的衣服沒準跟這也有點關係。他的T恤肩膀處那個窟窿破得不好玩。他那泡泡紗短褲屁股那兒太大,褲管又太長,這也都是沒什麼趣味的毛病。

    麥卡德爾家的四個甲板椅子是在前面往後數第二排的當中,上面放有坐墊.已經準備好等人來用。特迪在其中的一把上坐了下來,這就使——也不知是他有意這樣做還是無意的--他身邊都不會緊挨著別人。他把光溜溜、沒曬黑的腿還有腳都伸出去,擱在腳凳上,並且幾乎在同時,就從右屁股兜裡取出一個一毛錢的小本子。接著,以立即進人狀態的專心致志,彷彿世界上只有他與小本子是存在的——太陽、旅客、輪船,什麼都沒有--他開始翻動起篇頁來。

    除了極少數用鉛筆寫的字之外,這本子裡所記的明顯都是用圓珠筆寫的。字是手寫體,是時下美國學校裡教的那種寫法,而不是舊時的帕爾默體。字跡工整,並不追求花哨漂亮。字跡最突出之處是筆順流暢。一點也看不出--至少,從技藝的角度——這些宇詞和句子像是出於一個兒童的手筆。

    特迪用了不少時間看像是他最近一次自己所記的文字。這則日記佔據了三頁多的篇幅:1952年10月27日日記西奧多-麥卡德爾的財產A區甲板412室拾得者倘將本物迅速交還西奧多-麥卡德爾本人,將得到適當與略表心意的酬謝。看看能不能找到爸爸的那些部隊狗牌(美國士兵掛在頸部的身份識別牌),一有時間就把它們戴上。這對我自己毫無害處而且會使他高興的。倘若有時間和耐心.就給曼德爾教授寫封回信。請他再別給我寄詩集了。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有太多夠念一年的了。而且我對詩相當膩味。一個人在海灘上行走下幸被一隻椰子擊中頭部。他的頭不幸地裂成兩半。接著他妻子沿著海灘走來嘴裡唱著一支歌她看見那兩半認了出來並且把它們撿了起來。她自然感到非常悲痛於是傷心地大哭起來。正是這種寫法使我厭煩詩歌。沒準那位夫人僅僅是撿起那兩半對著它們極具憤怒地喊道「別來這一套!」不過回信時可別提這一點。那是說不清楚的何況曼德爾太太還是一位詩人呢。得問明斯溫在新澤西州伊麗莎白的地址。見到他太太還有他的狗林迪會是件有趣的亭。不過,我自己可不願意養狗。要給沃卡瓦拉醫生寫封安慰的信問問他的腎炎好點沒有。得跟媽媽要他的新住址。明天早餐前試試到運動甲板去做默想不過可別喪失知覺。如果侍者再次掉落大湯勺也別在餐廳裡喪失知覺。爸爸上次非常生氣。明天去還書時要在圖書室裡查查這些詞的意義和感情色彩--

    腎炎

    極大數量

    禮品馬(價值成問題的禮品)

    刁鑽促狹(褒義)

    三頭政治

    對圖書管理員態度要好一些。他裝腔作勢時就跟他討論些一般性的問題。

    特迪突然從短褲旁邊的口袋裡取出一枝子彈形的小圓珠筆,摘下筆帽,開始寫了起來。他把右邊大腿當作書桌,沒有用椅子扶手。

    1952年10月28日日記

    拾得者可用1952年10月26、27日所寫同一地址並獲同樣酬謝。

    今天早晨做過默想後給下面這些人寫了信。

    沃卡瓦拉醫生

    曼德爾教授

    皮特教授

    小伯吉斯-黑克

    羅伯塔-黑克

    桑福德-黑克

    格雷厄姆先生

    沃爾頓教授

    我本來可以問母親我爸的那些狗牌子放在哪兒不過她也許會叫我不要掛的。我知道爸爸帶著這些牌子的因為我見到他把它們打進行李了。

    在我看來生命正是一種禮品馬。

    我認為沃爾頓教授批評我父母非常缺乏品味。他要人家都按一種特定方式生活。

    事情要就是發生在今天,要就是發生在1958年2月14日我滿十六歲的那天。提這事都讓人覺著可笑了。

    在記完這最後一條之後,特迪仍然注視著紙頁,他的圓珠筆仍然斜握著,彷彿還有什麼事情要記似的。

    他顯然沒有注意有個感興趣的人在一直獨自觀察著他。第一排甲板躺椅前面大約十五英尺處,往上十八到二十英尺,那裡太陽亮得晃眼,有個年輕人倚著運動甲板欄杆始終在注視著他。這事持續了總有十分鐘。顯然這年輕人此刻作出了某種決定,因為他突然把擱在欄杆上的一隻腳抽了回來。他站定片刻,仍然朝特迪的方向看去.然後便走開了,不見蹤影了。但還沒過一分鐘,他又出現了,在一排排甲板躺椅之間高得惹眼。他大約三十歲,也許還要年輕一些。他開始徑直向特迪的椅子走來,穿過椅子間的通道,朝別人正在念的小說篇頁上投去分散注意力的小片陰影,旁若元人地踩在(說實在的,周圍也就他一個人是站立和走動著的)編織袋和其他私人物件上。

    特迪似乎沒有注意到有個人站在他掎子的跟前--或者,更精確地說,是將身影投射在他的筆記本上。他後面一兩排的人倒是更加感到受了干擾。他們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年輕人,也許只有坐甲板椅子的人才會用這樣眼光仰起頭看別人的。但那年輕人卻擺出一種泰然自若的神態,而且彷彿想擺多久就擺多久,小小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至少讓他把一隻手插在兜裡。「嗨,那邊的!」他對特迪說。

    特迪抬起頭來看看。「嗨,」他說。他稍稍掩上筆記本,筆記本也就自己合上了。

    「我坐∼會兒行嗎?」年輕人問,他好像是真誠得過了頭。「這椅子有人嗎?」

    「嗯,這四把椅子是我們家的,」特迪說。「不過我父親母親都還沒起來呢。」

    「沒起來?在這樣好天氣裡,」年輕^說。他已經在往特迪右面的椅子裡坐下去了。椅子都擺得太近以致扶手都擠在了一起。「那可是暴殄天物呀,」他說。「絕對是暴殄天物。」他伸直了兩條腿,大腿根處粗得出奇,幾乎都跟人的腰一般粗了。他身上穿的大部分是東海岸部隊的軍服:頭髮理得像片草皮,腳登一雙很舊的生牛皮皮鞋,這之間是雜湊的軍服——暗黃色的羊毛襪,煤灰色的褲子,領尖有紐扣的襯衫,沒打領帶,還穿了件人字呢外套,那像是耶魯、哈佛或是普林斯頓那些比較吃香的研究生班班上的老油子穿過一陣的。「哦,上帝啊,天氣多好呀,」他讚賞地說,瞇起眼抬頭看了太陽一眼。「在天氣問題上,我絕對是一盤棋裡的一隻小卒子。」他讓粗壯的腿在腳踝處交叉起來。「事實上,別人都知道,我把挺正常的下雨天看作是對我個人的一種侮辱。因此,這樣的天氣對於我,就絕對是天賜的嗎哪了。」雖然他的發音就一般意義來說,可以算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但是卻比正常狀態過火了一些,彷彿他滿以為他發出的任何聲音讓人聽著都是非常妥當的——聰明、有文化,甚至很討人喜歡或是很有魅力一不管是從特迪的有利位置還是從後面一排的人的位置聽,如果他們是在聽的話。他斜著瞟了特迪∼眼,微笑著。「你和你的天氣都好嗎?」他問。他的笑容並不讓人覺得不親切,但那是社交性的、會話性的,而且不管怎麼迴避掩飾,還是跟他的自我蓮在了一起。「天氣有沒有攪得你失去些理性的乎衡?」他笑瞇瞇地問。

    「我沒有把它跟自己聯繫得太緊,如果你指的是這一點的話。」特迪說。

    年輕人大笑,頭朝後面仰去。「太棒了.」他說。「順便說一下,我的名字是鮑勃-尼科爾森。我不知道我們在健身房有沒有混熟到知道對方名字的地步。自然囉,我是知道你名字的。」

    特迪將身體重心側到一邊的屁股上,悄悄地把他的筆記本塞進他短褲的側邊口袋。

    「我一直在觀看你寫東西呢——從那上頭,」尼科爾森乎乎淡淡地說,朝那個方向指了指。「好上天呀。你不停地用功,真像是個小特洛伊人呢。」

    特追看著他。「我在筆記本上寫點東西。」

    尼科爾森微笑地點點頭。「歐洲怎麼樣?」他沒話找話似的說。「你喜歡嗎?」

    「是的.非常喜歡,謝謝你。」

    「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特迪突然把身子朝前彎了彎,撓起小腿肚子來。「噢,要說全所有的地名得用好多時間呢,因為我們是開車走的,跑了很多很多的路。」他又坐直了。「不過我母親和我主要是呆在蘇格蘭的愛丁堡和英格蘭的牛津。我想在健身房裡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得去那些地方讓人問話。特別是在愛丁堡大學。」

    「不,我想你沒跟我講過,」尼科爾森說。「我還不大相信你真的那樣傲了。是怎麼幹的?他們對你搞逼供信啦?」

    「對不起,你說什麼?」特迪說。

    「是怎樣進行的?有趣嗎?」

    「有時候,還行。有時候,不太有趣,」特迪說。「我們呆的時候稍稍長了一些。我父親想比坐這條船早一點兒回紐約。可是有人要從瑞典的斯德哥爾摩和奧地利的因斯布魯克來看我,因此我們只得傻等著。」

    「事情總是這樣的。」

    特迪第一次正跟看著他。「你是詩人嗎?」他問道。

    「詩人?」尼科爾森說。「天哪,不是的。可惜不是的。你幹嗎這麼問?」

    「我不知道。詩人們總是連對天氣也很多愁善感。他們總是對原本沒有感情的東西大驚小怪。」

    尼科爾森微笑著伸手到上衣口袋裡去摸香煙和火柴。「我倒認為那是他們的職業特點,」他說。「詩人首先關注的不就是激情嗎?」

    特迪顯然沒聽見,或者是沒在聽對方的話。他心不在焉地望著運動甲板上的那對煙囪或是煙囪後的更遠處。

    尼科爾森好不容易才點著了煙,因為正有一股輕風從北面刮來。他往後靠去,說:「我知道的,你甩掉了一夥糾纏不清的--」

    「『蟬鳴正喧鬧,全不察覺將殞滅。即在一瞬間。』」特迪突然說道。「『路途何寂寂,無人彳亍於此一秋日之黃昏。』」

    「這是什麼?」尼科爾森笑著問道。「再說一遍。」

    「那是兩首日本謠曲。它們並沒有多少激情之類的東西,」特迪說。他突然往前坐,把頭歪向右面,用手輕拍右耳。「我的耳朵裡還有昨天上游泳課進的積水呢,」他說。他又把右耳輕拍了幾下,然後朝後靠去.雙臂擱在兩隻扶手上。這自然是張標準大小讓成人坐的甲板椅,他坐在裡面顯得很小,可是同時,他又顯得非常放鬆,甚至是怡然自得。

    「我知道,你將一夥很煩人的老學究留在了波士頓,」尼科爾森說,一邊觀察著他。「在那最後一次小小的爭論之後。整個萊德克檢測組或多或少都給甩了,據我瞭解。我想我告訴過你6月裡我跟艾爾?巴布科克長談過一次。事實上,就在那同一個晚上,我聽了所放的你的錄音帶。」

    「是的,你說了。你跟我說過的。」

    「我知道他們是一夥最纏人的傢伙,」尼科爾森繼續說道。「你們有天直到深夜都一塊兒談呀談個沒完那就是你灌錄音帶的那同一個夜晚,我相信。」他深深地吸了口煙。「據我瞭解,你作了些小小的預言,使那幫傢伙亂成一團。是這樣的吧?」

    「我希望能知道大家為什麼認為情緒衝動是如此重要.」特迪說。「我媽媽爸爸認為,一個人沒有人情昧,除非這人認為許多事情都非常悲慘或是非常讓人惱火或是非常——非常之不公正,反正是這類情況吧。我父親讀讀報就能大喜大悲。他認為我沒有人味兒。」

    尼科爾森往一邊彈了彈煙灰。「我琢磨你沒有感情?」他說。

    特迪回答之前想了想。「如果我有,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曾經動過感情了,」他說。「這感情有什麼好處,我可看不出來。」

    「你愛上帝,沒錯吧?」尼科爾森問,有點故作冷靜的樣子。「能不能說,這是你的長處?從我由你的錄音帶裡聽到的以及從艾爾-巴布科克所說——」

    「是的,當然啦,我愛上帝。可是我並不感情用事地愛上帝。他從沒說過誰必須得瘋瘋癲癲地愛他,」特迪說。「如果我是上帝,我肯定不會要大家瘋瘋癲癲地愛我。那可太靠不住了。」

    「你愛你父母,對吧?」

    「是的,我愛的——非常愛,」特迪說,「可是你想讓我用這個詞兒來表示你想讓它指的那個意思——我看得出來的。」

    「好。那你想用它來表示什麼意思呢?」

    特迪認真地想了想。「你知道『親切』這個詞的意思吧?」他問,把臉轉向尼科爾森。

    「大致的意思我還是懂的吧,」尼科爾森不太高興地說。

    「我對他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親切的感情。他們是我的父母親,我是說,而且我們都是相互和諧與其他等等的一部分,」特迪說。「我要他們活著的時候活得很快活,因為他們喜歡過快活的日子……可是他們並不以這種方式愛我和布波——那是我的妹妹,我是說他們似乎無法按我們的本來面目來愛我們。他們像是無法愛我們除非他們能不斷讓我們稍稍有所改變。他們愛我們,但是也幾乎同樣地愛他們愛我們的理由,更多的時候是更愛後面那一點。那樣的愛法可不太好。」他把身子稍稍坐直些,並再次轉向尼科爾森。「你有空,是吧?」他問。「我十點三十分可有一堂游泳課要上。」

    「你來得及的,」尼科爾森說,也沒有先看看自己的表。他把衣袖往上推了推。「現在才十點過十分,」他說。

    「謝謝你,」特迪說,又往後靠去。「我們可以再談十分鐘。」

    尼科爾森讓自己的一條腿從甲板椅側邊伸出來,身子往前靠,把他的煙頭踩滅。「據我所知,」他說,身體再往後靠去,「你對吠檀多D的輪迴轉世說堅信不疑。」

    「那不是一種理論。那是整體裡的一部分——」

    「好了,」尼科爾森急急地說,他微笑著輕輕地抬起雙掌,是在作反諷式的祝福。「我們暫且不在這一點上作爭論,先讓我把話說完。」他再次把伸得遠遠的粗腿交叉在一起。「從我所聽說的,你通過冥思獲知某種信息,它使你深倍,你前世是一位印度聖者,但不知怎麼的失去了天恩——」

    「我前世不是聖者,」特迪說。「我僅僅是一個在靈魂昇華上取得很大成就的人。」

    「好吧——不管是什麼,」尼科爾森說。「問題是在於你感覺到上次道成肉身時你在最後大徹大悟之前多少失去了天恩。這沒錯吧,還是我——」

    「沒錯兒,」特迪說。「我遇到了一位女士,我可以說是停止了做冥想。」他把胳膊從扶手上放下來,把手塞到大腿底下,彷彿想讓它們暖和一些。「總之我還得再次轉世為人回到世界上來——我是說當我靈魂上等級還沒修煉到那麼高的境界,以致如果不曾遇見那位女士的話,我可以死去.直接升為婆羅門.而不必重新回到世間來。不過倘若我沒有遇到那位女士我不必非得投胎做一個美國人。我是說在美國要做冥想和過一種精神生活是非常困難的。如果你想那樣做,別人會以為你不正常。我父親就多多少少認為我不正常。而我母親呢——呃,她認為我什麼時候都想到神對我沒有好處。她認為這有損我的健康。」

    尼科爾森在盯看著他,審視著他。「我記得你在那最後一盤帶子上說你第一次有神秘經驗是在六歲。是這樣的嗎?」

    「我六歲時我見到的一切都是神,我的頭髮直立,此外還有種種跡象,」特迪說。「那是在一個星期天,我記得。我妹妹當時還是一個小嬰兒,她正在喝她的奶,突然之間我見到她是神而牛奶也是神。我的意思是,她正在做的事是把神傾倒進神的裡面去,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尼科爾森什麼也沒說。

    「但是我四歲時就能比較經常地從有限的維裡突破出來,」特迪說,像是事後想起似的。「倒不是持續不斷或是這類情況,而是比較經常。」

    尼科爾森點點頭。「你當時那樣?」他說。「你當時能那樣?」

    「是的。」特迪說。「那盤錄音帶上有的……也說不定是在我4月錄的那一盤上。我記不清了。」

    尼科爾森又在從口袋裡取香煙了,不過他並沒有把眼睛從特迪身上移開。「一個人是怎麼從有限的維裡突破出來的呢?」他問,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的意思是,就從最基本的事實說起吧,一塊木頭就是一塊木頭,比方說。它有長度、寬度一」

    「它沒有。你錯就錯在這裡,」特迪說。「誰都以為事物在某處停滯不前。它們不是這樣的。這就是我那時想告訴皮特教授的。」他挪了挪屁股取出一條很難看的手帕-一樣灰色、濕淋淋的實體--擤了擤鼻子。「事物像是在某處停滯不前,那是因為大多數人只知道這樣去看待事物,」他說。「可是這不等於說事物就是這樣的。」他把他的手帕放在一邊,盯看著尼科爾森。「你把胳膊舉起來一會兒,行嗎?」

    「我的略膊?為什麼?」

    「就照著做吧。只舉一小會兒。」

    尼科爾森把他的前臂舉得比扶手高出一兩英吋。「這一隻嗎?」他問。

    特迪點點頭。「你管那叫什麼?」他問。

    「你是什麼意思。是我的胳膊。那是一隻胳膊。」

    「你怎麼知道它是的?」特迪問。「你知道它叫作一隻胳膊,可是你怎麼知道它是呢?你有什麼證據說明那是一隻胳膊?」

    尼科爾森從他的煙盒裡取出一根香煙,點燃了它。「坦率地說,我認為那恰好正是最最拙劣的一種詭辯術,」他說,吐出了一口煙。「它是一隻胳膊,老天爺啊,因為它是一隻胳膊。首先,它必須有個名稱,以便與其他事物相區別。我是說你不能僅僅——」

    「你只不過是在講邏輯罷了,」特迪不動聲色地說。

    「我只不過是在什麼?」尼科爾森問,彬彬有禮得稍稍有點過了頭。

    「講邏輯。你只不過是給了我一個正規、得體的回答,」特迪說。「我方才是想幫助你。你問了我想要時是怎麼能從有限的維裡突破出來的。我做的時候當然靠的不是邏輯。邏輯是你首先必須擺脫的一樣東西。」

    尼科爾森用手指將他舌頭上的一絲煙草揀走。

    「你知道亞當吧?」特迪問他。

    「我知道誰?」

    「亞當。《聖經》裡的。」

    尼科爾森笑了。「個人之間並沒什麼來往,」他冷冷地說。

    特迪遲疑了一下。「別生我的氣,」他說。「你方才問我一個問題,我正-」

    「我沒有生你的氣,老天爺呀。」

    「好吧,」特迪說。他身子靠在椅背上,但是臉卻轉向尼科爾森。「你知道亞當在伊甸園裡吃的那只蘋果吧,《聖經》裡提到的?」他問。「你知道那只蘋果是什麼嗎?邏輯。邏輯和智慧那類的東西。蘋果裡面全是這些東西。因此——下面就是我的看法了——你必須要做的就是把它嘔吐出來如果你想看清事物的本來面目的話。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把它吐出來了,那麼你就不會有任何困難去認識木頭和別的東西了。你就不會看到事物任何時候都是停滯不前的了。而且你能知道你的胳膊其實是什麼,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你懂得我的意思嗎?你跟得上我的思路嗎?」

    「我跟得上的,」尼科爾森說,有點小高興了。

    「問題在於,」特迪說,「大多數人甚至都不想認識事物的本來面目。他們甚至都不願停止老是這樣地出生和死亡。他們只是不斷地要新的身軀,而不想停下來與神共處,那樣的境界才是真正美妙的。」他思考了一會兒。「這樣一群吃蘋果的人我以前還真的沒有見到過呢,」他說。他把頭搖了搖。

    就在此時,一個在附近巡行的身穿自制服的甲板侍者,在特迪和尼科爾森身前停了下來,問他們要不要用早餐肉湯。尼科爾森根本沒理他。特迪說,「不用,謝謝你,」於是那甲板侍者就走開去了。

    「如果你不想討論下面這件事,倒也不必勉強,」尼科爾森突然說,顯得有點無禮。他把香煙灰彈了彈。「不過,這是真的,還是並非真的,你曾告訴整個萊德克檢測小組--沃爾頓、皮特、拉森、塞繆爾斯,還有小組別的人——他們最終將在何時、何處以及如何死去?這是真的呢還是不是的?你不想討論的話可以不說,不過波士頓可是謠傳紛紛呢」

    「不,那不是真的,」特迪加重語氣地說。「我告訴了他們在什麼地方,以及什麼時候,他們務須格外格外當心。而且我還告訴了他們一些他們做了的話會有好處的事……可是我並沒有說過任何那樣的話。我並沒有以那樣的方式提到任何無可避免的事。」他又摸出手帕來使用。尼科爾森看著他,等待著。「還有我壓根沒跟皮特教授說過一點點那樣的話,首先,他不是那夥人裡的一個,他們亂開玩笑,還問了我一太堆問題。我的意思是我告訴皮特教授的僅僅是他過了1月份就再別去教書了——我說的就是這些。」特迪身子往後靠去,沉默了一會兒。「別的那些教授,他們實際上是硬逼我告訴他們那些事兒的。那是在我們談話全談完以後,錄完音以後,時間很晚了,他們全都仍然坐著抽煙,變得嬉皮笑臉的。」

    「不過你就沒有告訴沃爾頓,或者拉森,比方說.死亡何時、何地與如何最終來到?」尼科爾森緊迫不捨地問。

    「沒有。我沒有說過,」特迪斬釘截鐵地說,「我原本不會告訴他們一點點那樣的事的,可是他們沒完沒了地聊這種事。總不外是沃爾頓教授開的頭。他說他真的希望他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因為這樣他就有數什麼工作該幹什麼工作不該干了,以及怎樣最有效地利用他的時間,等等等等。接下去他們全都這麼說…因此我跟他們透露了一點點。」

    尼科爾森什麼也沒有說。

    「不過,我沒告訴他們將要死去的準確時間。那完全是誤傳的謠言,」特迪說。「我也可以說的,但我知道他們內心並不真的想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雖說他們是教宗教、哲學什麼什麼的,但是他們仍然非常害怕死。」特迪坐著,或者不如說斜靠著,有一分鐘什麼都沒說。「這太愚蠢了,」他說。「你死去時無非就是從你的身體裡掙脫出來。我的天哪,每一個人做這件事都做了成千上萬遍了。不能僅僅因為他們不記得了就說他們沒做過。這是多麼的愚蠢。」

    「那也可能,那也可能。」尼科爾森說。「但是合乎邏輯的事實仍然是不管多麼聰明地——」

    「這是多麼的愚蠢,」特迪又說。「比方說,再過大約五分鐘我有一堂游泳課。我會下樓到游泳池那兒去,那裡面也許一點幾水也沒有。說不定正好是換水的日子什麼的。那麼,可能發生什麼事呢,我也許會走到池子邊,只是想看一看池底,比方說吧,而我的妹妹說不定會走過來不知怎的把我推了下去。我可能腦殼破裂頓時就死去。」特迪盯看著尼科爾森。「那完全可能,」他說。「我妹妹只有六歲,她不是一個有過許多次前世的人,而且她也不太喜歡我。這樣的事很可能發生,是吧。那麼,這裡面又有多少悲慘的成分呢?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我是說,我只不過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僅此而已,難道我不是這樣嗎?」

    尼科爾森鼻子裡輕輕地哼了哼。「從你的觀點看也許不是什麼悲劇,但是對於你的母親父親,那肯定是一件挺慘的事,」他說。「這你考慮過嗎?」

    「是的,當然想過,」特迪說。「不過那僅僅是因為他們對於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個名堂而且很愛激動。」他方才又把兩隻手掖到大腿底下去了。這會兒他把手抽了出來,將胳膊放在扶手上,看著尼科爾森。「你認識斯溫吧?就是管理健身房的那人?」他問。他等著?直到看見尼科爾森點了點頭。「呃,要是斯溫今天晚上夢見他的狗死了,他自然會一個晚上都睡不好覺,因為他非常喜歡那條狗。可是等他早上醒過來,一切都會沒事的。他會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個夢。」

    尼科爾森點點頭。「那又到底說明什麼呢?」

    「說明的是:如果他的狗真的死了,那也完全是同一回事兒,只不過他不知道罷了。我是說他一直到自己死去之前都再不會醒過來了。」

    尼科爾森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正用右手慢悠悠地按摩自己的後脖頸,好讓那兒舒服一些。他那只擱在扶手上的左手,指間夾著根新的沒點燃的香煙,在明亮的陽光下顯得出奇地蒼白,像是沒有生命似的。

    特迪突然站起身來。「我恐怕真的該走了。」他說。他又試探地往他椅子腿延伸出去的木棍上坐下來,面對著尼科爾森,一邊把T恤往褲子裡掖掖。「我想,大約只有一分半鍾讓我走去上游泳課了,」他說。「要一直走到E區甲板呢。」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為什麼告訴皮特教授他應該在教完一年的第一個月後就別再教書?」尼科爾森問,口氣相當生硬。「我認識鮑勃?皮特。所以我才要問。」

    特迪緊了緊他的鱷魚皮帶。「只是因為他精神氣質比較重,如果他想在精神上有真正的進展,那他現在所教的許多東西對自己沒有太大的好處。它們對他刺激太大。他現在應該把所有東西從他腦子裡排除出去而不是往裡裝更多的。如果他想的話,他可以就在這一輩子裡把許多這種蘋果都排除出去。他在冥思上做得很好。」特迪站起身米。「我現在真該走了。我不想到得太遲。」

    尼科爾森抬起頭來看他,眼光停住不動--想再留住他一會兒。「如果你能改變教育制度的話,你會做些什麼?」他含意不清地問道,「對這問題你有過點兒考慮嗎?」

    「我真的得走了,」特迪說。

    「就回答這一個問題,」尼科爾森說。「教育是我的至愛,真的——我就是講授這門課的。所以我才要問。」

    「嗯……我會怎麼做我還不太清楚,」特迪說。「我知道我肯定是不會按學校一般開始做的那一套去開頭的。」他雙臂交叉,沉思了片刻。「我想我會首先把所有的孩子聚集攏來,教他們如何去做冥想。我要設法教會他們如何發現他們是誰,而不僅僅是他們的名字叫什麼這一類的事兒……我想,在這之前,我還得先讓他們把他們的父母以及所有別的人告訴過他們的一切都排除出去。我的意思是即使他們的父母僅僅告訴過他們一隻象很大,我也會讓他們把這點點也排除出去。一隻象只是在跟別的什麼東西——一條狗或是一位女士,比方說——相比較的時候,才是太的。」特迪又想了一會兒。「我甚至都不會告訴他們像有一個象鼻。我會向他們顯示一隻象,如果我手邊正好有一隻的話,但是我會光讓他們走到大象跟前去,腦子裡對像毫無所知正如象對他們毫無所知一樣。對於草以及別的事物也都如此。我甚至都不會告訴他們草是綠的。顏色不過就是名稱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告訴他們草是綠的,那就會使他們開始指望草看上去是某種樣子的∼—是你說的那種樣子——而不是別的樣子,那沒準同樣的好,還說不定更好一些呢……我說不上來。我就讓他們把他們的父母和每一個人讓他們咬了一口的蘋果一五一十全都嘔吐出來。」

    「你這樣做,有沒有冒著培養出渾噩無知的新的一代的危險呢?」

    「怎麼會?他們不會比一隻象更渾噩無知。或者比一隻鳥。或者比一棵樹,」特迪說。「不能僅僅因為某種事物採取某種方式。而不是光以另一種方式行事,就說它渾渾噩噩。」

    「那麼說不是的?」

    「絕對不是!」特迪說。「何況,如果他們想學所有那些別的東西一名稱、顏色和數據什麼的一他們盡可以學,如果他們感到想學了,等他們長大些以後再學嘛。不過我是要他們以看事物的全部真正的方式來開始,而不是僅僅以所有別的吃蘋果的人看待事物的方式——這就是我的意思。」他朝尼科爾森挨過去,把他的手向他伸下去。「我現在得走了。真的,我很高興能和——」

    「稍等一等-再坐一分鐘,」尼科爾森說。「有沒有想過長大後從事研究工作什麼的?醫學研究,或是這一類的工作?依我看,就你的頭腦來說,沒準你終究會——」

    特迪回答了,可是並沒有坐下來。「我倒考慮過一回,那還是在兩年之前,」他說。「我跟幾個醫生談過。」他搖了搖頭。「那樣的工作不會讓我太感到興趣的。醫生們都太緊貼事物的表面了。他們總是談細胞啊什麼的。」

    「哦?你不認為細胞結構有其重要性?」

    「我認為,我當然認為是有的。不過,醫生們談到細胞時彷彿它們自身就具有那樣無限的重要性似的。彷彿它們並不真是屬於具有它們的那個人似的。」特迪用一隻手把前額上的頭髮往後掠了掠。「我生長我自己的身體,」他說。「沒有任何人代替我做這件事。因此如果我生長了它,我必然知曉如何長成它。至少,是無意識地知道。在最近這千百年中的某段時間裡,我也許會忘卻如何生長它的有意識的知識,但是這知識仍然在那裡,因為--很明顯——我曾經運用過這知識…必須得依靠大量的冥想和清除,才能把整個知識找回來--我指的是有意識的知識--不過如果你想的話這一點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你的頭腦是夠開放的話。」他突然伸出手去把尼科爾森放在扶手上的手抓起來。他只握住搖了一下,挺友好的,並且說:「再見。我必須走了。」這一回,尼科爾森沒能留住他,他開始急匆匆地從過道之間穿了出去。

    他走後,尼科爾森雙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那根未點燃的香煙仍然夾在左手手指間,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好幾分鐘。最後,他抬起右手,摸了摸,彷彿要檢查他的領口是否仍然敞著。接著他點燃香煙,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

    他把煙一直抽到快燃完時,突然把一隻腳從椅子邊上伸出去,踩在煙屁股上,並且站起身,相當快地朝過道外面走去。

    他沿著船頭的樓梯,快快地下到散步甲板。他沒在那兒停下來,又繼續往下走,步子仍然很快,來到主甲板。接著走到A區。然後是B區。然後是c區。然後來到D區。

    在D區甲板那裡,船頭樓梯到了盡頭了,尼科爾森站住片刻,顯然是不知再往哪兒走了。不過,他瞥見了一個像是能向他指點方向的人。在通道的半路上,一個女服務員坐在廚房門外,在邊看一本雜誌邊抽煙。尼科爾森走到她跟前,簡短地問了問,謝過了她,繼續往船頭方向走了幾步,推開一扇沉重的金屬門,門上寫道:通往游泳池。門後面是一道狹窄的、沒鋪地毯的扶梯。

    他還沒下到一半就聽見一聲長長的、極為刺耳的尖叫聲——分明是一個小女孩發出的。音響效果非常好,彷彿是在四堵磚牆之內迴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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