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第三卷:雲上雲上 第二十二章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書上教過,課堂中念過,電視裡看過,只是我閱歷有限,所知甚少。

    一日下午,我在雜誌社忙碌。阿菲倒追帥哥成功,心花怒放跟未婚夫跳槽自創家業,第一美女范遙嫁得如意郎君,回家洗手做羹湯去了,雜誌社裡來來去去,新舊更替,唯有我跟黃曉慧仍然堅守,我是她副手,從創意策劃,稿源組織,到新聞采編,再到最終編輯,人手緊,我倆只好赤膊上陣。

    「桑筱,那幾期專門采寫城市裡鋼崩中討生活的小人物連載太受歡迎了,快想想快想想,我們下面還可以挖掘出什麼?」

    「桑筱,快,車在門口!」

    「桑筱,今天是怎麼了?磨磨蹭蹭幹什麼?!」

    ……

    我相信,任何未婚男子看到我倆在辦公室裡的不堪形象,都會從此對媒體從業女性避之三捨。

    這天,我在辦公室裡忙碌著,突然一個人闖了進來,惶急地:「你……」我抬眼,看到一張憔悴不堪的臉,一雙眼,滿滿的淚和痛。是她。她一把扯住我往外跑,我微微不耐地掙扎停下:「你還沒說什麼事。」

    她轉身看我,定定地,充滿悲哀地:「龍太太,你認為我找你,還會有什麼事?」

    我幾乎不能相信,這會是我的父親俞澄邦。深凹的眼窩,青紫的臉龐,瘦得彷彿皮包骨。他緊閉雙目,躺在病床上,彷彿一個紙人,隨時有可能消失。

    她的身旁站著一個沉默的少年。我這才看出來,這個長高了不少的男孩,竟然就是龍斐陌深夜在那個街頭救過的那一個。幾年不見,他好像跟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男孩子判若兩人。我記得他那晚憂鬱倔強略帶恨意的眼神。

    我轉身,有些詫異地:「你們不是去澳洲了嗎?」

    她低頭,半晌之後:「我們已經回來一年半。」我愣了愣。在那邊,他們只待了半年不到?她還是低著頭:「我不能不管他,他是我孩子的爸爸。」

    我看著她。她比起以前,穿得實在太簡單樸素,一身看上去不太合身的黑套裝,頭髮也只是胡亂挽成一個髻,一縷碎發散落在頸間,脂粉不施,首飾全無,眼窩深陷。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好沉默。

    我心裡實在感慨。於鳳梅已經跟他離婚,唯一的兒子在國外,以前的朋友一概消失不見。至於俞家人,向來情薄。桑瞳如此,友鉑如此,我更如此。

    我看著她,許久之後,還是淡淡地:「恐怕我只會讓你失望。」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歲月積澱,事到如今,我連看他一眼都勉強。

    她的唇角微微向下,形成一個無奈而悲哀的弧度:「我知道。」她側過頭,「懷帆,你出去給媽媽買瓶礦泉水好不好?」

    「我家境不好,大學畢業那年就碰到他,有人肯出錢幫我,幫我家,我應該欣喜若狂,對嗎?一開始,他對我是真好,除了不能給我名份。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什麼都給不了我。懷帆生下來後,他對我戒心少了--『她只喜歡秋海棠』,『她愛聽帕瓦羅蒂』,『她很有氣質,抽煙的樣子很美』……他功利算計,手段卑劣,可他說,當初是真的想娶她。她逃走後,他幾乎翻遍整個倫敦,後來,他把你帶回來,他真以為手上有了籌碼,她總會回來的。」

    「他這輩子,總是不停做錯事壞事糊塗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現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過十天了。」她抬起頭,朝著窗外,略帶茫然地,「儘管你現在的身份是龍太太,儘管你恨他,可是,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後,我走向他,停駐在病床前。他彷彿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濁,他瞇起眼,幾乎是口齒不清地:「你--又來幹什麼?想帶你那個寶貝女兒走?」他笑得狡猾而惡毒,「你現在知道心疼了?捨不得了?」他緩緩閉眼,「我告訴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好過--」

    他的眼睛睜睜閉閉搖搖欲墜地,突然間,他瞪圓眼睛,厲聲地:「我白養你那麼多年,就算隻狗,也知道搖搖尾巴,你這個狼心狗肺吃裡爬外的東西!從頭到尾俞家就敗在你手裡,你好狠的心!!」

    我朝後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識明顯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還是那樣,腐朽積澱,疑忌橫生,動輒推卸責任,沒有任何改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癡人說夢。

    我不再看他,從包裡拿出卡和紙條,遞給她:「密碼在紙上。」

    她有幾分惶然,又有幾分生氣,她轉過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見他最後一面,我不是……」

    我點頭:「我知道。」我放緩聲音,「可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更多,這不公平。」我頓了頓,控制自己不去轉身,「抱歉,請你原諒,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但是,她夾在我和他之間,我不能可憐。

    相比我的母親,她軟弱,不辨是非,更命運多蹇。

    父親去世,友鉑終於趕了回來。

    我,他,還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墳塋前。友鉑的眼底隱隱的淚,他在父親墳前放上了寶寶的照片。我知道,其實他心裡矛盾,割不掉的親情,還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鉑最終問我:「他說了些什麼?」我看了他很久:「問起過你。知道你過得好,他很開心。」

    他還是那個永遠養尊處優,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紓緩的俞友鉑,什麼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於桑瞳,從頭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臉上畫著濃濃的妝,依然蓋不住滿眼的疲憊。我從不同渠道輾轉得知她一直起居無常,行蹤不定。她有著不固定的男朋友,還有無數的傳聞。

    她畢竟是俞桑瞳,她永遠不可能像我跟友鉑般默默無聞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遠需要閃光,力爭上游,並為此而努力。龍斐陌曾經不經意般跟我說過:「俞桑瞳似乎在處心積慮挖我的牆角,」他很是無謂般聳肩,「不過,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來,她的抉擇,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們早就漸形漸遠。又或者,我們從未同路。

    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鉑從國外打來的電話:「桑筱,我托人帶了份東西給你。」他沒多說,我也只是問清時間地址便掛斷了電話。

    晚上,清風徐徐,樹影婆娑,我形單影隻地站在校園西角,心底有些詫異,好端端的,友鉑把交接地點約在這裡幹什麼。說起來這還是我跟他當年的母校。不過自從高中畢業,彷彿很多年都沒來過了。

    突然間,我心裡微微一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冥冥中牽動著我的記憶跟情緒。

    我慢慢轉身,看向方才一直靠著卻絲毫沒有在意的那棵樹。我看著看著,眼角竟然也微微濕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經一度以為已經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樹。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不遠處低緩地:「桑筱。」

    我立刻回頭,淡淡的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長褲,短短的頭髮在額前飛舞,彷彿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緩緩地,略帶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著他,忘了應該怎麼反應。我們之間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經尷尬曾經傷痛的歲月。

    他曬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麼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清澈:「是我讓友鉑給你打電話,我想你不一定願意見我。」他遞給我,「我在國外見到了他,他托我帶給你。」我機械地接過來:「謝謝。」他朝我微笑:「看起來,你過得很好。」我低頭:「謝謝。」

    他注視著我:「桑筱,你要是再這麼客氣地對我說謝謝,我會很後悔來這趟。」他淡然一笑,「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不好?」

    我低頭。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澀,懵懂,無措。十年後,物是人非,而有些東西彷彿慣性,我依然改變不了。

    「桑筱,你總是看著我發呆,要我怎麼專心跟你說話?」

    「桑筱,蠻有創意啊這個理髮師,簡直就是火柴桿兒上頂了一坨大蘑菇嘛,帶我去見識下?」

    「桑筱,新版《草包阿姨》出來了,要不要給你買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場看台的最高處,他遙遙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們總以為它要麼早就枯死了,要麼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卻沒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輕的時候糊塗。」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著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領中袖的白襯衫,SURABAYA繡花牛仔褲,長髮微垂,因為急急匆匆直接從辦公室趕來,還背著大大的背包。他繼續淺笑:「桑筱,你現在看上去,」他聳聳肩,帶有讚賞地,「就像一隻毛毛蟲,終於破繭成蝶。」算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當面這麼誇獎我吧。

    他說得輕鬆愉悅,而我低頭,默然不語。

    他頓了頓,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這次回來不會待很久,」他看著我,緩緩地,「我要走了。」

    我抬頭看他,他的皮膚遠沒有以前光潔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紋路,他的眼睛添了幾許疲憊,看來他前一陣子在西藏過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種驢脾氣的人,乾脆,決絕,永不回頭。想當年,他可以忍住半個月除一頓飯外不買任何東西,就為偷偷攢錢買自己心儀的航模,他跟父母賭氣不辭而別玩失蹤跑去雲南,不聲不響就是一個月,他為了對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諾,放棄熱門的商科,改學自己其實從頭到尾毫無興趣的醫學。

    所以他當初不置一詞就決然拋下我。長痛不如短痛。他向來極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後:「那……」我記得何臨甫那永遠的沉鬱。現在回想起來,另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觸。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還是後來才知道的呢?也許,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後:「十年前,爸爸就答應過我,從今以後,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我又是片刻遲疑。

    他頓了頓,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問謝恬嘉是嗎?她很好,多謝你的關心。」他看著我,「桑筱,我知道你現在一切順利,我替你高興,畢竟,」他低聲然而清晰地,「我們身上有著1/4相同的血液。」

    我喉頭一哽,半晌之後,我低低地:「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問呢?之於你早就沒有任何意義。」他漫不經心地看向遙遠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時候,看到過一句偈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人不可能總是生活在回憶中,總要往前看的對不對?」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頭偕老,只可惜,」他的喉頭似乎一哽,「桑筱,我們沒有那個命。」

    我眼睛微微一濕,我也輕輕地:「對,我們沒那個命。」

    向左走,向右走,無緣,卻偏偏相見。

    淡淡的月光下,我倆靜靜對望,心照不宣。他是來向我道別的,也是一個永遠的了斷。此去經年,或許,永遠天各一方,從此不再相見。

    何言青,連同那些青春歲月,在我記憶中,搖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漸行漸遠。

    這就是我們彼此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級台階,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開車送你。」他頓了頓,淡淡地,「你先生該著急了。」

    我恍然一驚。是,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沒回來,眼看夜深,我手機未帶。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說過的那句話,沒來由感到一陣不安。

    我也站了起來:「不必,」

    他點頭,不再勉強,轉向左。

    我向右。我倆擦肩而過。

    我低頭,走到操場的拐角處,突然間,從陰影裡竄出一個人,冷冷地:「俞桑筱。」我聞聲抬頭看過去,我看到一張蒼白的臉,美麗得竟然有點詭異。

    是謝恬嘉。她冷冷地看著我,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臉色陰沉,眼神是那種看了令人發顫的陰寒。好久好久不見,她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實在太奇怪了,以致於我的第一反應是朝後退了一小步,下意識地:「你怎麼會來這裡?」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給我不寒而慄的感覺:「你既然能來,為什麼我不能?」

    我點點頭,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再見。」

    我剛走了幾步,就感覺到後面劃過一陣風的聲音,彷彿水觳在湖面上輕輕掠過,只是片刻,一陣森冷的寒意從我腳底徐徐冒起。我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冰冷的什麼東西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聽到冷冷的一聲:「俞桑筱,你這個*****!已經結了婚,還要出來勾引別的男人,」她的聲音無比陰惻惻地,「等著吧,我一定要讓你的老公見見你水性楊花的本性!」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驚訝中帶著些許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麼會在這兒?!」是何言青。我沒有絲毫掙扎。她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抵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扯住我的頭髮,扯得我生疼,不過,還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錐心的疼痛。她盯著他,滿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經走了嗎?」的

    我聽得出來何言青話語斟酌中的謹慎:「想起來一點事情,回來看看她還在不在。」

    「一點事情?」她冷笑,「何言青,你當我傻是不是?你到底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有變,」她的聲音開始顫抖,扭曲,「還是沒有變!」

    何言青向前走了一步,放緩語氣:「謝恬嘉,我們之間的事,不要傷及無辜,」他再向前一步,幾乎是誘哄般地,「放開她,讓她走,有什麼事,我留下來陪你,好不好?」

    「陪我??」她尖笑一聲,她的聲音,接近於歇斯底里,「你不是要去西藏,永遠也不回來了嗎?!」她悲哀地,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她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我感覺得到皮膚被割破的刺痛,「她出現的場合,你都樂於出現;她生病,你緊張;她結婚,你看上去那麼矛盾不捨。何言青,我到底,算是你的什麼人?」

    何言青似乎微微一窒,他頓了很久,低著頭,一直沒有開口。

    謝恬嘉的眼圈紅了,她深凹的眼窩裡蓄滿了淚:「我替你說好不好?你想忘掉她,我喜歡你,你同情我。」她的手微微一鬆,肩膀漸漸塌了下去,「我對你不夠好麼?明明討厭吃蝦球還要裝作喜歡,明明對顏料氣味過敏,卻逼著自己討你歡心。明明知道我做得再多,也只會讓你想起從前,掛念從前。何言青,」她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你從來都只覺得我是個傻瓜是不是?」

    何言青抬起頭來,清晰地:「不。」他淡淡地,「你就是你。」他又頓了頓,「而且,西藏生活何其艱苦,我只是不想因此而耽擱你。」

    沒想到她竟然因此激動起來,她的手再次緊緊攥住我:「如果她呢?」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如果換成她,願意陪你去呢?」

    何言青停頓片刻,有點艱難地:「那不一樣,不要鑽牛角尖。你身體不好,不應該出來吹風。」他深深看著她,「而且,我們之間的事,跟她無關。」

    「怎麼會無關?」她又尖叫一聲,「怎麼會無關?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個人,永遠都有!」她俯身,逼近我,「就是你!就是你這個*****!你心理陰暗歹毒,先是什麼都要跟桑瞳爭,後來,又來跟我爭,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我今天就是要……」

    「你就是要什麼?」我聽到一個穩穩的聲音。是他。我居然喉頭一哽,可是,我不能回頭。

    「你終於來了!」她冷笑一聲,回頭看去,「一向精明的龍斐陌,總是習慣對別人發號施令習慣俯視別人的龍總裁,來看看吧,看看你的妻子,背著你在做什麼好事!」

    他緩緩走了過來,走到我們面前。我終於可以看到他。他穿著深色西裝,打著我送給他的淺粉色領帶,記得我當時調侃他:「可以讓小朋友見到你之後少哭一點。」可是,他現在的神色,我想我的一番心思算是白費。

    奇怪的是,這樣的時刻,我竟然還能想起這麼八卦的事情。

    他不看我,冷冷地,一字一句地:「我的家事,似乎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她亦冷哼:「是嗎?!儘管你眼光差勁,但你智商不會也跟著低水準吧?!」還從來沒有人敢這麼跟龍斐陌說話,果然,他臉一沉:「你打了無數次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是。」她格格一笑,「俞桑筱,哦對不起,你的寶貝太太,是啊,外人都以為你根本不在乎她,公司裡頭就放著個千嬌百媚的秦衫,任流言蜚語滿天飛,可我知道,你多寶貝她啊,為了她,拋棄了那麼優秀的桑瞳,為了她,在最後關頭放棄對俞氏的整體收購,而讓俞氏,讓俞桑瞳有了喘息的機會,為了她,寧願淪為商界的笑柄,竟然把俞桑瞳請來龍氏,由著她早晚一天把龍氏報業一點一點改寫成俞氏報業,為了她,放著生意置之不理,陪她飛到英國去散心,一去半個月……」她笑容燦爛而不無惡意,「外人看你,多高高在上啊,可在我看來,你也不過跟我一樣。你的太太一丁點兒都不在乎你,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對你冷淡不在乎,舊情人一個電話就忙不迭出來幽會,見面之後依依不捨你儂我儂,深更半夜還捨不得離開,你說說,到底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

    龍斐陌沒有開口。

    謝恬嘉的手繼續逼住我不放,一股熱乎乎的什麼東西自我脖頸上緩緩流下:「今天,剛好你們兩個人都在,我就是要讓你們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她手中的匕首漸漸上移,移到我的右頰,來回摩挲著,「桑瞳說,她天生長了一雙勾人的眼睛,現在,如果她的眼睛沒有了,不見了,消失了,你們說,會怎麼樣?」她的手,彷彿要印證她的話,又像玩味似的,在我眼睛上輕輕地劃來劃去,一遍,兩遍,三遍,來回往復。

    這個時候,縱使我再笨,也已經清晰感覺出她精神狀態的不對勁。我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我閉上了眼。

    「好吧。」龍斐陌鎮定開口,「你儘管一試。」他回頭看看何言青,輕鬆如好友聊天般,「聽說你這次去西藏,就再也不回來了?」

    何言青的聲音,乾澀得彷彿不像他的:「是。」

    龍斐陌的聲音還是那麼鎮定,彷彿拉家常般:「那你在這裡的事情呢,我聽說你是醫院的骨幹力量,如果你不走,前程必定遠大。」

    他的聲音彷彿有種魔力般,何言青的聲音逐漸逐漸開始平緩開始安靜:「你沒有去過西藏,你永遠不會知道那裡的醫療手段,相比之下有多落後,我治療過一名則拉崗村的藏族少女,她因為上山采蟲草,過度勞累導致嚴重背痛、頭痛,逐漸失聰,整整三年生活在無聲世界裡,只有通過人工耳蝸植入的方法才有可能恢復聽力,可是她沒有錢。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沒有辦法一件一件說出來,我也知道,憑我一己之力,想怎麼樣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志願到那裡的醫生越來越多,總有一天,那裡的病人會越來越少,生活水平會越來越高。」他的聲音清澈得如同天籟,「醫生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即便死了,也無愧於心。」

    「那麼,」龍斐陌隨即接口,「你的女朋友呢,為什麼不願帶她走?」

    我臉上的匕首微微顫動了一下。

    何言青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開口:「我們相處得很好,如果生活在這裡,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一對人人羨慕的佳偶,出入社交場合,盡情享受生活,可是,我給自己選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在那裡,我要面對的是一張張黧黑的臉,是無邊無際的草原,是高原反應,是遠離家鄉的痛苦,還有永不休止的手術、治療、護理,在那裡,沒有大商場裡的國際名牌,沒有隨處可見的時髦玩意兒,想打**手機的時候可能信號不好,想發郵件卻上不了網。甚至有的時候,沒有電,沒有水。在生活一點一點的磨礪面前,再美好堅貞的感情也會褪色,最後面對的只是無休止的爭吵和決裂,而且,她身體不好,與其如此,我寧願現在……」

    我臉上那枚匕首顫動得越來越厲害。

    我睜開眼。看到謝恬嘉那張血色盡失的臉,心裡沒來由生出一絲憐憫。

    龍斐陌的聲音開始犀利起來:「那麼,我想問一句,你的選擇,你獨自一人離開,跟別的人,包括俞桑筱,有關係嗎?」

    何言青淡淡地:「我的過去,我的從前,我無法逃避,甚至遺忘,就像那棵石榴,她雖然不在那個老地方,她的花朵不再芬芳那塊土地,她的枝葉不再遮蔽那個角落、那些小草,所有的照拂呵護都已經移到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每當我想起來,想起她跟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心中仍然溫暖。」他看向謝恬嘉,後者一瞬不瞬盯著他,完全被吸引了注意力。他輕輕地,「我不是一個戀舊的人,我選擇給自己無限的空間,努力向前看,可是,」他的唇角捲起一朵無奈的微笑,「總有人不斷追問、提醒、猜疑我的過去,我一開始還可以耐心解釋,可是時間一長,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倦了。」

    他的語音平淡,然而深深疲憊。

    龍斐陌轉向謝恬嘉,他的眼神,只在我的臉上一滑而過,他的眼中閃過一種陌生而奇異的光,稍縱即逝。他看向她,非常非常淡定地:「現在,你聽清楚了嗎?」

    我又閉了閉眼。我終於明瞭他的真意。他接著說,口氣平靜,不帶一絲情緒:「你們之間的事情,包括問題,一直以來,只限於你們兩個人,聽明白了嗎?」他暼了何言青一眼,幾乎是立刻,後者開口:「謝恬嘉……」

    我聽到她的聲音,顫抖而期待地:「你……你是在怪我嗎?我一直在問你,一直不相信你,你生氣了,所以要跟我分手是不是?」她手中的匕首漸漸鬆開,她的語氣越來越迫切,「我可以改,我可以改的,我保證,以後什麼都不問你,什麼都不管你,你要去西藏對不對?我不怕苦,我不怕髒,我什麼都不怕的,讓我陪你去,好不好?」

    何言青注視著她,他的眼神逐漸逐漸悲哀,過了很久很久,我聽到他的聲音,幾乎是耳語般地:「好。」他輕輕地,「我答應你。那,你放開她。」

    她幾乎狂喜,她一疊連聲地:「好,好,好。」她的手,連同那把匕首緩緩離開我的臉,我看到龍斐陌的表情,那一刻,我的心中百感交集。在謝恬嘉挾持我的時候,在那把鋒利的匕首抵著我的時候,在我流血的時候,我疼痛,我害怕,我都沒有想要哭。

    而此時此刻,看到那種眼神,我竟然心中一酸,銘感五內。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身後一聲尖叫:「你騙我,你完全是在騙我--」

    幾乎是立刻,我被一陣慣性大力甩開,踉踉蹌蹌很久之後,我回身,觸目竟然是龍斐陌右臂上的一大灘血。他臉色鐵青,對自己的傷勢完全置之不理,我清楚地看到他瞬間揚起手,毫不猶豫地甩了謝恬嘉一個重重的巴掌,打得她手中的匕首飛得老遠。他俯身,看向地上一動不動的她:「憂鬱症也好,間歇性精神分裂也好,從來沒有人可以威脅得了我。而且,我警告過你,我的家務事,輪不到你說三道四!」他用左手從衣袋裡掏出手機,開始按鍵。

    我撲上前去止住龍斐陌,我看向何言青,我看著他痛苦的臉,痛苦的眼神,我回轉身,猶豫了片刻,還是仰頭:「不要。」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裡有著太多的東西,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分辨,或者說,我不敢看太久。我垂下眼睛,輕輕地:「你的傷。」我有幾分慌亂,更多的是疼,隱隱的,牽動的心疼,「要快點上醫院。」

    他修長的指頭在按鍵上停留了很久,他和我面對面站著,現在是溫暖和煦的晚春,但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那種寒冷,森冷,無言,令人心窒的無言。

    單人病房裡,龍斐閣覷了覷床上那個人,又偷暼了一眼我的神色,終於忍不住了,湊到我面前:「噯,桑筱,我哥不是說今晚跟你約好了去過二人世界浪漫約會嗎,怎麼兩個人都掛了花回來?而且你知道嗎?」他撓撓頭,「我哥好像自打我記事開始就沒受過傷,是誰這麼厲害,居然把他傷成這樣?」第一次,我看到他凝重的神色,「醫生說,差一點就傷到肌腱。」

    我都知道。他縫了整整十三針。每縫一針,我的心都揪起般疼痛難忍。

    龍斐閣等了半天,眼睛始終來回轉著看我們。到得最後,又無趣又納悶,實在憋不住,聰明地隨便找了個理由溜出去了。

    我終於抬頭,看向他。

    他垂眸,臉色如常,除了右臂上纏著的繃帶可以看出他的負傷之外,並沒有失血過多的蒼白和無力。他的左手,甚至還在輕輕轉動著那個精緻的火柴盒。

    我張張嘴,又張張嘴,終於,十分艱難地:「斐陌……」

    他依然低著頭,尋出一支煙,單手燃上,吸了一口,淡淡地:「以前,有人跟我說過,傳說中有一種荊棘鳥,一生只唱一次,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尋找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然後,她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刺上,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歌喉。」他直起身,「世人都以其為罕有,我也是。一生只唱一次,只為一個人……」他掀開被子下床,聳聳肩,仍然不看我,「似乎我一直自以為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他淡淡地,「或許,我錯了。」

    我心中重重一震,我眼前慢慢模糊:「斐陌……」

    回應我的,是他徑直掠過的身影,和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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