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第三卷:雲上雲上 第二十一章
    我終於看到了於鳳梅。

    老總命我去醫院採訪一位抱病堅持在工作崗位的保潔員,等我走出來,路過腫瘤科的時候,無意中往裡面看去,竟然看到了她,端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是那麼雍榮華貴,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只是憔悴了很多,她的身旁站著友鉑還有另外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

    我的哥哥友鉑,絕不肯彎腰到龍氏報業集團工作,直接選擇了出國,在新西蘭做建築設計,偶爾也跟我聯繫,但在言談舉止上,終究生分和疏遠了很多。我一早知道,我們兄妹倆無拘無束抵足夜談的光陰再不會重來。

    現在的他,比以前黑了很多,但麥色的肌膚映襯著深邃的五官減褪了他原有的奶油味,反而顯得更成熟。他正跟醫生對一份報告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麼,我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退到一旁,站在外面等。

    終於,他們出來了。友鉑率先看到了我,他有些意外地:「桑筱。」她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你也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了一聲:「媽。」她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神不如遠遠過去清亮厲害了。她以前,可以不說一句話就把家裡年輕的清潔工嚇得哆哆嗦嗦痛哭流涕。

    聽說她弟弟,那個昔日著名的紈褲子弟死活不肯讓她回娘家待著:「算命先生說你命相不好,回來後,由著克我們大家麼?!」枉她暗中貼給他那麼多,金錢,生意,人情。當年他屢次三番調戲安姨,我從樓上扔花瓶砸得他骨折,為這件事,由她出面,家裡一個一個排查,反覆折騰,她自始至終懷疑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挨過她跟父親的好幾記耳光。

    我只替她悲哀。

    友鉑看了,朝那個女孩子吩咐道:「你先跟媽過去。」女孩沒有看出我們之間的暗流湧動,微微一笑:「好。」沒有很出色的五官,簡單的馬尾,T恤牛仔勾勒出勻稱的身材,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海外長大的華裔,跟友鉑以前的女人比不算驚艷,但看了還算舒服。

    我看著他們走遠,她的步履竟然有點蹣跚,我不會忘記以前的她,是多麼精力充沛,可以通宵打麻將,可以煲電話粥一煲好幾個小時,還可以跟父親冷戰,一連持續好幾個月。

    畢竟是老了。

    「還好吧?」極其客套。我點頭:「你呢?」他還是很客氣:「好。」我低頭,突然有些難過。曾幾何時,他大呼小叫樓上樓下地攆著我「桑筱桑筱桑筱,死哪兒去了?」「桑筱,累死了,給哥哥我捶捶背!」「死丫頭,一個子兒都不肯讓,我看你是不想混了你!」

    ……

    友鉑又是片刻沉默之後:「我這次回國,是跟flona一起,準備帶媽去新西蘭治病。我們已經在國外簡單註冊,我在那邊開了一家設計公司,我年紀已經不小,孩子也快出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糊塗過日子。還有,我以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很少回來。」

    我也沉默。爺爺奶奶跟大伯母自有伯父生前安排得好好的,他至死不放心父親,他們去了瑞士,小叔小嬸離開這裡去了其他城市。他們走的時候,沒有通知我一聲。

    他們恨我都來不及。

    他們無望地把最後一根稻草的希望加在我身上,卻加速觸動了一枚摧枯拉朽的按鈕。

    現在,父親在牢裡,友鉑也要離開。整個俞家,分崩離析。

    忽剌剌似大廈傾,一場歡喜忽悲辛。

    我看著他:「……哥……」他打斷我:「你看上去還不錯。」他輕咳了一聲,「這樣就好。俞家三姐妹,一向比男孩子還要強。」

    他看著我,淡淡地,「六歲那年,我聽到他們吵架。可是,我還是一直把你當妹妹。十歲以後,你開始慢慢掩蓋自己的真實情緒。」他平靜地,「我知道你為什麼拚命省錢,你跟桑瞳明爭暗鬥,我從來不喜歡桑瞳,也算私心吧,我偏幫你,包括婚姻,我希望你過上好日子,」他想了想,「一直以來,我好像幫不了你什麼。」

    我垂頭。

    「還有,爸爸那裡……」

    我沉默。

    良久,他拍拍我的肩:「桑筱,保重。只是現在,對不起,」他站了起來,「從感情上,我對你抱愧,從理智上,我無法坦然面對龍太太這一身份。」

    友鉑走了。

    我去了機場,但沒有出面送他。我抬起頭看著飛機慢慢遠去,轉身。

    我繫好安全帶,剛要發動車,有人「篤篤篤」敲我車窗。我抬眼,是桑瞳。她也來送友鉑。

    她還是那麼咄咄逼人的美麗,穿著一件寶藍色C.K.風衣,卷髮飄揚,看著我,微微一笑:「我車壞了,介不介意搭個順風車?」

    車到半路,她側身打量我:「桑筱,你知道什麼叫環境改變人麼?」我暼了她一眼,繼續目不斜視開車,到HairCulture之類的地方理個新髮型,換上華服,就變了麼?

    人的心深不可測,該有多冥頑。

    她似笑非笑地:「你現在跟以前完全判若兩人。不是衣著,不是化妝,而是那種精神氣兒,以前,無論你怎麼掩飾,你的眼睛裡面總有著慌張驚恐,而現在……」她頓了頓,淡淡嘲諷地,「你可以教人移不開視線,看來,龍斐陌有心得出乎我意料。」

    我蹙眉,很不喜歡她的評判口吻:「方老師回英國了。」

    他抱病而去,她沒有出現。

    她神色不變,甚至連說話口氣都不變:「我知道。」

    我實在有些生氣,一句話脫口而出:「那你當初何必追到英國去!」

    她的臉色變了變,只是片刻,她又恢復了原先的漫不經心和慵懶:「那你說,我應該怎麼辦?」她的語調漸漸變冷,「再一次追到英國去,再一次誘惑他,感動他,等待他的垂青,然後,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有一天,可以過上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她從隨身的坤包裡掏出一支煙燃上,徐徐吐了一個煙圈,「俞桑筱,你是不是過於天真了?你覺得我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值得麼?」

    我冷冷地:「你不是愛他麼?」

    「愛?」她微笑,漸漸地,她的笑容越來越漂浮,越來越虛幻,「是啊,如果我不愛他,十六歲那年,何必每到那天就穿上自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希望他在?他動手術,我何必飛到英國,衣不解帶夜夜守在他床前,聽著他的每一次呼吸等待他醒來?……」她出神般頓住,直到煙頭燃到她的指尖,她打開車窗,輕輕一彈,呼嘯的風聲穿越我的耳膜。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不愛,所以不珍惜。他從未珍惜。」

    「俞家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我還穩穩站在這兒。爺爺奶奶罵我狼心狗肺,說我白白給敵人賣命,兩個叔叔對我嗤之以鼻,笑我癡人說夢,媽媽勸我一道出國,雖然家業沒了,過後半輩子的錢還不缺,可是,我俞桑瞳從小到大就沒得過第二名,從小到大,俞桑瞳就應該就只能站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中央。龍斐陌一宣佈娶你,我頃刻成為大家口中的笑柄和茶餘飯後的談資,那些女人們旁敲側擊拚命挖苦我,有什麼關係?龍斐陌處處鉗制我,在我身邊佈滿了耳目和親信,有什麼關係?俞氏一倒,多的是人爭先恐後來踩,又有什麼關係?從來這個世上,比的就是誰能忍到最後。」

    「我可以從頭學起,從信息源,到發佈,到傳播方式,所有的,一切的,以前我沒有時間,沒有興趣,覺得沒有必要的,我統統開始學。」她又點起一支煙,我這才發現,她的指尖微微泛黃,「以前我不喝酒,現在一個星期至少五天,我都在酒桌上陪客,以前我不抽煙,現在我幾乎天天一包,以前我極其鄙視憑借美色而上位的女人,現在……」她的臉孔漸漸逼近我,市區已到,我停車靠邊,坐著回視她,良久之後,她輕輕一笑:「桑筱,哦不,龍太太,我應該感謝你嗎?為我謀得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而憑著它,我終於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只要我願意,還可以得到更多,而我曾經做過的犧牲,跟它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推門下車,在轉身的一瞬間,淡淡地:「我知道你根本不會在乎,你從來都安於現狀得過且過,可是等著吧桑筱,總有一天,我會把失去的,一點一點,全部都拿回來。」

    她朝前走去。

    我踩下油門,駛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一個肉團團的小不點兒撲進了我的懷裡,嬌嫩嫩地:「干--媽--」我的眼睛頓時不爭氣地瞇成一條線,自動自發地彎腰從抽屜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話梅,牛肉乾,巧克力,開心果……:「兜兜,今天怎麼有空來看乾媽?」

    一歲半,紮著小辮兒,背著蠟筆小新背包,走路還有點晃啊晃的小妮子忙不迭地抓起桌上的東西往嘴裡塞,一邊滿足地瞇起眼,一邊奶聲奶氣地:「想幹媽。」

    呵呵,想我抽屜裡的東西更多些吧。我厚道地作出陶醉的模樣,狠狠親了她一口。趙兜兜小姐,黃曉慧女士速戰速決生下來的寶貝女兒是也,聰明伶俐,狡猾無比,就連一向跟小孩無緣的龍斐陌都有點喜歡她。

    我是她乾媽,雖然有點黯然神傷但仍捐棄前嫌握手言和的老總是她乾爸。

    唉,多麼混亂的輩份。

    她撲閃著大眼睛,臭美地:「乾媽,把我的包包拿下來,會弄亂我的頭髮。」我翻翻白眼:「遵命。」她繼續對我拚命放電:「乾媽,幫我把包包打開。」咦,支使我上癮啦?我剛想擺出長輩應有的尊嚴,她又開始色誘我:「媽媽說,裡面好東西喔,不過,」她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POKEY慕斯巧克力棒,一邊含混不清地,「她說不敢給你。」

    哦?我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我朝不遠處看上去很忙碌,始終臉不朝這邊的黃曉慧盯了又盯,鼻子裡哼了數聲。能教出這麼狡猾的女兒,本身道行該有多深!

    我不假思索打開,裡面躺著兩張紙。我拈起來看,看了又看,隨即不動聲色地放了進去。

    又一個週末,我走出門外,想起什麼,又折回來:「阿菲,帶上相機。」她似乎悟到什麼,跟著我直衝出來。

    轎車前,我叩叩車窗,爾後轉身:「給你五分鐘。」

    十分鐘後,車子裡,龍斐陌瞪我:「你到底欠了那個女人什麼?」我閉目養神不吭聲。不就為了踐諾拍幾張相片給阿菲拿去交差嗎?唉,這個年頭,做人難哪。

    寂靜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拿手肘碰碰我:「桑筱,今天我們去伯母家。」我煩惱地皺眉,不情願地:「你去就可以。」我已經當夠一坨空氣了。那個老太太眼睛像鷹,我看了心裡發楚。

    她反正不喜歡我。

    第一次跟她見面,她只朝我淡淡暼了一眼,在我遵禮參拜她的時候。

    第二次見她,在結婚沒過幾天,龍斐陌出差,龍飛閣上學,我正在鋤草,她不請自來,還帶來兩個氣質不俗穿著時尚的大家閨秀。

    她一進門就看到我染滿草漬的雙手還有皺巴巴的衣服,緊緊蹙眉:「這些事交給柏嫂就好,何必自己動手?」我撒謊:「柏嫂上街買東西去了。」我聽信佛的她念叨過幾次今天是觀音得道日,索性給她放假,反正我也是一個人在家。

    老太太哼了一聲,直接進屋。

    在外面裊裊婷婷站著的兩個人不約而同輕扇鼻子。其中一個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歲的女孩子,撇開一副鐵了心要找我麻煩的模樣,長得酷似松浦亞彌。到底是小丫頭片子,連拐彎抹角都不會:「你哪學校畢業?」

    我老實給出答案。

    她立刻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什麼破學校,沒聽過!」她的臂上,佩著一枚校徽,上面用拉丁文寫著VERITAS(真理)。我笑笑,針鋒相對:「哈佛是好學校,學生卻未必個個出色。」我若是看不出她明顯為身旁那個楚楚動人星眸微垂的女孩子出頭,未免太笨。我放下手中的大剪子,陽光中瞇起眼,很美很古典的五官,很端莊很典雅的氣質,很我見猶憐的感覺。

    突然間,我想起了什麼,眼前一亮顧不上多想,跳到她面前細細打量:「你是不是去年Z市清風××整形美容杯圍棋大賽得冠軍的那個?」原來一直叫清風杯,寓意兩袖清風矢志不渝,後來終究還是抵不過金錢的誘惑,我跟喬楦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捧腹,說幸虧沒叫××燒傷專科杯。然後,我們倆一直嘖嘖驚歎於那個女孩子高超的棋藝和美麗的容顏,癡迷於此的我甚至蹲在電視前一場不落地看轉播。

    她的臉微微一紅:「是啊。」連聲音都好聽。

    我大喜:「有沒有空?」跟龍飛閣那小子下多了,幾乎天天鬱悶明月照溝渠。

    一個小時過去。

    兩個小時過去。

    三個小時過去。

    ……

    我終於心滿意足,笑瞇瞇抬頭:「跟高手下棋就是不一樣。」酣暢淋漓,雖敗猶榮。

    她含羞帶怯,完全看不出方才棋盤上的沉著淡定:「下次有空我們再切磋,我也很久沒下得這麼開心了。」

    我忙不迭點頭,一抬眼看到兩張黑得不能再黑的包公臉。

    後來,龍斐閣嘲笑我:「那個是我伯母當初最中意的人選,比你堂姐還要吃香呢,老太太是想叫你自慚形穢,順便挫挫你的銳氣,」他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沒想到你這麼笨。」

    龍斐陌依然不動聲色。

    自此老太太很少登門。

    龍斐陌見不見她我不知道,但是不久前,他開始有意無意說起她邀我們去她家。

    我極其煩惱,緊緊皺眉。

    以前我不在乎,現在卻總感覺有點芥蒂。

    龍斐陌暼了我一眼,直接將車拐到了另一車道上。我就知道,他問我只是出於習慣性的禮貌。

    我第一次來到這裡。這是棟老房子,兩層樓式的西式建築,一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房間,只設餐廳、客廳和廚房,室外搭了一間專門用來曬太陽的玻璃棚,二樓靠東側的正房周圍有4間套房,她就住在其中一間。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很有情調很會生活的人。

    我們到的時候,她正安坐在「太陽間」裡品功夫茶。桌上早已備齊一套茶具,她從容不迫地沖燙茶具,納茶,候茶,沖點,刮沫,淋罐,燙杯,篩茶,整套程序一絲不苟做完後,最後,素手拈起兩杯茶,分別遞給龍斐陌和我。

    龍斐陌喝完,淺淺一笑:「好茶。不過,功夫茶不宜獨飲,太孤靜;不宜多人,太喧嘩。」他暼了我一眼,「以後,我跟桑筱有空就來。」

    我頓時食不知味。

    她暼了我一眼:「現在的年輕人,懂得什麼叫品茶?」她用下巴頦點點我,「牛飲還差不多。」

    我轉過臉去,朝天翻白眼,無非就是講究什麼關公巡城(循環篩灑)、韓信點兵(輕點至於盡)、輪流品飲、先客後主、司爐最末。十歲那年,身為潮汕人的安姨就鉅細無靡地教過我。她還告訴我,在潮汕話中,「功夫」就是做事講究的意思。

    只是,我向來不愛講究。我就愛敷衍塞責。

    她盯著我,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你很忙呵,跟斐陌聯繫過幾次,總是你沒空。」我看了龍斐陌一眼,他低頭品茶,很是陶醉。

    姓龍的,你給我記住了!居然放我一個人單挑。

    我有點無精打采地:「小職員麼,老闆大過天。」一個老太太,口舌便宜,勝之不武。她眼中精光一閃:「只是工作忙嗎?聽斐閣說你玩心重,沒事就出去遊山玩水,就連做家務也要跟他猜拳。」

    我眉頭皺得緊緊的,龍斐閣,算你狠!多輸了我幾次就來告黑狀。聽聽,多嫻熟的春秋筆法!極端不合理的誇張。

    我正待說些什麼,龍斐陌終於放下端在手上老半天的茶杯。我怎麼覺得他的表情說不出的詭異?他微笑:「伯母,好久沒吃到你做的東坡肉了。」

    我忿忿地看著手中的菜刀,憑什麼他一句話,就可以讓那個看上去矜持雍容的老太太樂顛顛地忙裡忙外,還毫不客氣地讓我陪綁打下手,而他老兄就只消悠閒自得地坐在那兒翻翻報紙?

    老太太學過讀心術一般,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俞家沒教過你燒菜?」我嚇了一跳,手中的菜刀差點兒飛了出去。她又皺眉:「你一直這麼冒冒失失?」我垂眸,悶悶地:「您不喜歡我,也別折騰我。」她眨眨眼,反倒笑了:「那好,你倒說說,我為什麼要折騰你?」我嘀嘀咕咕地:「看我不順眼唄。」我幾乎可以讀到她心底的想法,「學歷一般,工作一般,還不聽話……」

    她沒等我說完,突然間開口:「原來你倒也不算太笨。」她幽幽地,「這些,我年輕時都有,又能怎麼樣?」她她坐了下來,不客氣地打量我,「如果不是看在斐陌的面子上,你以為我願意沒事請你來惹我生氣?也就個子高點兒,嘴皮子刻薄點兒,逗人生氣的本事強點兒,我一早說過,也不知道斐陌看上你哪點?」

    我的臉一點一點變紅。這個老太太!這麼不知道……含蓄。我微轉身,耳根後都開始發紅。

    她仍然盯住我,唇角竟然逸出淺淺的笑紋:「既然能讓斐陌願意娶,必然還有什麼不一般的地方,只不過啊……」她上上下下刮了我好幾眼,「我還要多看看才能看出來。」

    我撇嘴。她始終不肯放過我。這不是拐彎抹角地說我還要經常來報到?!

    算了,她是他伯母麼,我索性想開點兒:「好啊,只要您不嫌棄我牛飲。」我想了想,「聽斐陌說您是傳統文化促進會的名譽會長。」我很想去採訪。這樣純粹維護華夏文化的非營利性組織,總教我肅然起敬。我們雜誌曾經做過古文化遺跡的專稿,社會反響極佳。

    而且,我是學中文的,沒事愛格物致知,越是那些帶點滄桑斑駁氣息的舊聞逸事,我越喜歡。

    深夜,龍斐陌從枕上扭過頭來:「桑筱。」我正跟周公拉鋸:「嗯?」他沒作聲。半晌之後,我翻了個身,呻吟了一聲:好吧好吧,我瞪不過你。

    他學過讀心術嗎,連我潛意識裡想什麼都知道?!

    我從枕邊抽出那兩張藏了一下午的紙,推到他面前。他草草瀏覽了幾眼,重又無動於衷地轉過臉去。嘖,不用這麼拽吧!我湊近他:「你很喜歡小孩哦?」照片上居然微笑,看得我當時表面上假裝鎮定,其實腎上腺素瞬間飆升。

    他沉默片刻,睜開眼,拿起那兩張紙:「*****角度沒取好。」他很客觀地,「看得出來是個新手。」一張是他站在希望小學門口被孩子們簇擁,另一張,他靜靜站在一家母嬰坊門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身旁始終有另外一個人。更重點的是,那個人,其實是兩個人。

    笑容多麼耀眼,多麼熟悉啊。

    我們又開始新一輪的目光對峙。良久,他垂眸,非常淡定地:「想知道什麼?」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你不知道在中國大陸婦女權益高於一切,絲毫侵犯不得麼?」他的眼中閃過淡淡的光芒,只是片刻之後,他就恢復慣有的平靜,幾乎是饒有興味地:「何以見得?」

    我從他手中接過相片,端詳片刻:「根據我的目測,這位優秀員工的肚子該有六七個月大,跋山涉水辛苦工作固然不宜,陪老闆逛街這種閒差,更是應該能省則省。如果老闆是個豬頭不懂得體諒,應該鞋子直接飛過去打醒他,完全不必客氣。」

    他先是微笑,而後開口:「你今天一天勉勉強強的,」他探究地看著我,「難道因為懷疑我是經手人?」

    我悻悻地:「你有這麼笨麼?」做賊還要帶出幌子,不是向來狡猾的龍斐陌的風格。

    他唇邊的笑意漸漸逸開,他俯身向我,伸出手指慢慢纏住我的長髮,一寸一寸,緩緩拉近:「關牧說得對,我好像真撿到了一塊寶呢。」

    我白他一眼,扯回頭髮,趴下,撐住下巴,躊躇片刻,還是決定從外圍著手:「她……還好吧?」

    我不記得她結過婚。

    他點頭,微帶調侃地:「唔,不錯。」他的唇角可惡地慢慢翹起來,刻意模仿我:「你……還好吧?」

    我瞪他瞪他再瞪他。

    好吧,我有所圖,所以我忍。

    我翻身離開一段距離,片刻後遠遠伸手,非常有職業素養地:「請問龍先生,可不可以採訪你一下?一分鐘就好。」

    「……」他的表情很是怪異。

    「專程?」簡單的兩個字,卻難以啟齒。我深深喘氣。

    他恢復過來,瞇起眼不善地:「小菜鳥,你是哪家八卦雜誌派來的?」

    我沒好氣地回他:「其實我是火星派來地球臥底的。」我恨恨地,「跟姓陳叫世美的不對付,見一個滅一個!」跟我彎彎繞?我跟喬楦周旋這麼多年是白混的?!

    他表情又開始怪異,很久之後,他湊近我,低低地:「其實俞桑筱,我是你的先遣部隊。」

    我暈。這麼多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的採訪活,白幹了!

    他唇角輕揚:「生氣了?」

    我是。我正是。我無法控制。

    他似笑非笑地:「我好像比你更有資格生氣吧?你讓我生平第一次輸掉賭注。龍太太,你不知道今天是AprilFool』sDay嗎?不過……」他終於輕輕笑出聲來,「奇怪的是,我竟然輸得還很開心。」

    我臉紅,氣憤。我一聲不吭狠狠瞪他一眼,轉過身,他在我身後靜靜地:「前一次是我們捐助的希望小學剪綵,後一次只是順路帶她過去。」

    我仍然有點不是滋味,他那麼忙碌,那麼厭倦世俗的一個人,竟然陪她逛街。

    他輕輕一笑,「秦衫斷定,你若知道,必定生氣。」片刻之後,他反手握住我的手,「她贏我輸。但你知道的,桑筱,那個人不是我。」

    我別過頭。我知道。我根本不是芥蒂這個。我嫉妒他跟秦衫之間那種無以名狀的親近。以前我不在乎,我以為我不在乎,可是,我偏偏在乎。

    他想了想:「秦衫跟那個人在香港認識,對方是海龜,從一夜情開始糾結,到愛上她,再到要求負責。事情到了今天,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我也沒興趣過問。而且事關秦衫的隱私,我一個外人,並不方便詢問太多。」

    我垂眸。從開始到現在,這是他第一次耐心對我解釋。

    「我跟秦衫認識十年,義父認她做女兒,然後她、我、斐閣在美國幾乎朝夕相處,如果我們之間有什麼,早就該有了,又何必等到今天?而且,你伶牙俐齒的,她已經對我承認,從開始起,就從來沒從你身上佔到過便宜。」他翻身朝我,微帶調侃地,「說起來,我還真不知道你對自己這麼有信心,居然要跟我這樣令你討厭的人廝守50年。」

    我想起在別墅那晚曾對秦衫誇下的海口,不由臉一紅。

    聯想起這份大可研究的匿名信和照片,我是不是給那個叫秦衫的唯恐天下不亂的可怕陰險女人給一不做二不休地算計了?!

    既然無望,何必不忘。

    她倒是如假包換的職業女性,聰明想得開,不作無謂的拘泥。

    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眼前的這個人,正心照不宣地拉近我:「龍太太,其實完全不用等上50年,」他一本正經地,「此刻,現在,你就有大把時間醞釀情緒向我傾訴衷腸。」

    我惱羞,死命抽出手:「睡吧睡吧,明天我還……」

    ……

    ……

    選擇性耳聾啊選擇性耳聾,發明這個詞的大師,我由衷佩服你!

    很久之後,我昏昏欲睡,聽到他無比清晰地:「桑筱,答應我一件事。」

    「嗯?」我迷迷糊糊,點頭如搗蒜。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無論以什麼身份,都不要跟何言青見面。」

    「……」我已經聽不清,昏昏然倦極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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