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第二卷:光影流年 第十九章
    我成了一名自由職業者。高興時隨性畫畫,不高興時背起畫夾到處遊歷,日子過得十分逍遙。

    菲利浦太太幫我聯繫了幾家畫廊。有時候,我的畫也在它們那兒寄售。

    我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壞。

    我偶爾會跟那些所謂的新銳藝術家們到Soho地區的咖啡吧和爵士俱樂部集會,時間一長不免倦怠。我不夠隨和,總是融不進那種氛圍。

    朋友卡爾說,我有一雙游離而滄桑的眼,總是冷眼旁觀,教人心生畏懼。

    而我原本以為,漫長的一生,我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只是,我沒有料到世界上還有兩個字叫做輪迴。

    一日,我送畫去畫廊,回來的路上,路過一家花店,我心裡一動,泊好車進去買了一束垂絲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好像是蘇東坡的詞,母親生前說過。

    這麼多年,她不曾後悔。她只是不甘。

    我剛要開車,聽到一個人叫我,有點遲遲疑疑地:「……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驚訝地轉身,看到一張有些陌生,看上去還算得上英俊的臉龐,我也有些遲疑地:「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我是俞澄邦,你記不得了麼?」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會忘記,四年前你回中國,有個不被待見的傻瓜送了你無數束這樣的花吧?」

    我想起來了。那個紈褲子弟。不過,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異鄉,見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會有點開心。儘管我曾經那麼地討厭他。討厭他的風流,自以為是和市儈。

    他看著我:「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你媽媽還好嗎?」

    我笑笑:「我很好,我媽媽,」我平靜地,「她已經去世了。」

    他「哦」了一聲,眸子裡閃過些什麼:「對不起。」他很有禮貌地,「既然這麼難得,我請你吃頓便飯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謝絕,從街那頭走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轉過臉來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臉上沒有什麼笑意,她的眼神很厲害。我心中有了點數,靜靜站在一旁看著。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過我之後,轉而向俞澄邦:「不是說只要一會兒麼,怎麼這麼久?」她的聲音竟然很好聽,和她的人一樣珠圓玉潤,只是有些隱隱的盛氣凌人。

    俞澄邦的眉頭微微一皺:「我來介紹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點,「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後看表,「抱歉,我還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語氣說不出的敷衍,「以後再聯繫。」

    幾乎第二天,我就忘了這次偶遇。只是,我沒想到沒過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門來。原來,他來倫敦攻讀商科,而他的妻子,則扔下了一個才一歲的孩子來陪讀。

    我對他們夫婦的故事毫無興趣,我對他的倦怠之色同樣溢於言表。我一向對陌生人極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費時間,我開始對他避而不見。可是命運,就是那麼荒謬。

    一日,我竟然暈倒在家裡,恰巧俞澄邦又來,及時將我送至醫院。我出院後,礙於情面,不得不答謝他。很俗套的,我請他吃飯。我請的是他們夫婦二人,可是來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我太太臨時有事來不了。」

    我笑了笑:「沒關係。」一頓飯而已,不值掛礙。

    那個晚上,他說了很多,我一直勉強應對,直到他說到那句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撐到現在真算奇跡。」

    我的心裡微微一動。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何臨甫剛剛喜添麟兒。」我腦子裡轟了一聲,我看著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頭,我笑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麼?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麼?美滿姻緣,開花結果。我繼續微笑著:「看到何伯伯,記得替我恭喜他。」所謂面具,無非如此。

    話題很快岔開了。

    那晚後來,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記得。

    我跟臨甫在一起的時候,青春年少,氣血衝動,大把越雷池的契機。一開始,臨甫矜持,我青澀,面面相覷之後總是害羞,再後來,天天住在一起,我們卻都有了心理障礙。

    所以,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幾乎要瘋掉了!即便是現在,我寫下這樣的文字,我的手仍在顫抖,我的心仍在難堪地悲泣!

    我發瘋般沖洗,可是,我洗不淨那份骯髒!俞澄邦,他是蓄意的,他毫不掩飾他的蓄意:「梅若棠,四年前我就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得到你,不惜任何代價,我也要得到你!」他靜靜看著我,「你以為我到倫敦來是偶然的嗎?你以為我看到你是碰巧的嗎?她為什麼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他慢慢地,一點一點綻開笑,「梅若棠,世上的男人不止何臨甫一個。」

    我的反應是衝上前狠狠甩了他兩巴掌。

    我消失了整整兩個月。

    辦公室裡,律師司空見慣地:「梅小姐,請問你留下物證了嗎?」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對不起,恐怕我幫不了你。」

    醫院裡,醫生和藹地:「恭喜你。」

    ……

    兩個月後,我回來了。

    我在門口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俞澄邦,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來:「你去哪兒了?」我面無表情地越過他。我看到他,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嘔吐。

    他攔住我:「你臉色很差。」他看著我,「你沒事吧?」我不看他,一字一句地:「滾開!」他不但沒有讓開,反而靠近我,他的聲音幾乎是肯定地,「你懷孕了,是不是?」

    我咬住唇,我嘗到了濃濃的血腥味。片刻之後,我重重甩上門,卻甩不去門外的那句聽上去讓人不寒而慄的話:「梅若棠,要麼你告我強姦定我的罪,要麼,」他一字一句地,「你把孩子生下來,我離婚娶你。」

    我娶你。

    四年前,臨甫對我說過的最動聽的情話。那一刻,我甚至以為自己身處天堂。

    而現在,我在地獄。我早已沉淪,墮入地獄。

    沒有醫生願意幫我墮胎。我呆在家中,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我必須要用上全身的氣力,才不至於讓自己崩潰。

    可是那一天,我收到了那封信--

    若棠,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有些話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讓方家蕹來找你,我知道你過不去那道坎。我終於盼到了兒子回來。對不起,女兒,我永遠只能保全一個。

    菲利浦太太,是我托她照顧你,我知道你現在生活安穩,若你願意回國,我死亦瞑目。

    不要怪你母親。所有的罪與罰,是我的報應。

    而今,我的報應終於來了。

    永遠,永遠,不要原諒我。

    我將它撕得粉碎。

    我相信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只是不相信命運。

    她一次又一次,瘋狂地玩弄我。

    我找到一個沒有行醫執照的以前在中國大陸當過赤腳醫生的老年婦女,我許諾給她大筆的錢,她勉強答應下來。可是,當我躺上去的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悸動。

    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她)在踢我,一點一點,從下往上。

    醫生面無表情地拿出手術鉗,那個聲音,撞擊著我的耳膜,刺耳而難聽。我聽著聽著,突然,我赤腳跳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往外面奔去。

    我的孩子,我決定留下他(她)。

    我走了一條和母親相同的路,我要好好照料他(她),不要重蹈覆轍。

    我陣痛了三天三夜,終於生下一名女嬰。

    她沒有父親,她有我就足夠了。為了避開俞澄邦的糾纏,我早就秘密搬離了原來的住所。

    可是,他總能找到我。他天天不請自來,他蓄意討好我。我視而不見。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不告他,是不想輕賤自己。

    我給女兒起名叫做桑筱。她生於污穢,但我希望她能如同桑椹般平凡,卻自尊自強。

    我意料中的,俞太太來找我。我同樣視而不見,她並不拐彎抹角,也沒有破口大罵,她只是淡淡地:「嗯,俞家人特有的微凹眼窩。」她笑了笑,「與其讓澄邦隔三岔五去找些跟你三分相似的女人,倒不如讓他得償所願。」

    我的手指深陷在被單中,血色盡失。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把這麼卑劣無恥的事說得這麼自然。

    她打量著我:「你很看不起我?」她頗有幾分玩味地笑,「梅若棠,你以為自己可以輕易擺脫俞澄邦?你太天真了,這幾年來,他在你身上花費了多少心機,想想我都替你害怕。」她面色一端,「你還不知道那個小明星是怎麼死的吧?我倒寧願他跟以前一樣玩陣子就撂開手,只是沒想到他這次來真的,竟然開口要跟我離婚。」

    我將頭轉向窗外。

    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漠,她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我不是來看你的。我只是要提醒你,沒有我,你做不成想要做的事。」她彎下腰,毫無預兆地伸出指頭,輕輕撫向小小熟睡的臉,我充滿戒備地看著她。半晌之後,她抬起頭,「你不妨考慮考慮。」

    我在她的安排下,隻身一人倉促逃出英國。她跟我的唯一談判條件就是,我走,小小留下。

    我聽懂了她的暗示。俞澄邦暗地裡調查過我,包括……

    我不能讓這個小人毀掉已經重歸平靜的一切。

    我沒能帶小小走,是我這一生永遠的遺憾。但當時,我別無選擇。

    一年後,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他們連同小小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她在越洋電話裡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不用管我用了什麼手段,我至少可以保證俞澄邦從此不會再來騷擾你。還有,」她頓了頓,淡淡地,「俞桑筱是我在倫敦生下的女兒,至於其他,至少現在,我不能給你任何承諾。」

    她從此不再跟我聯繫。

    我的女兒,從此跟我人海茫茫兩相隔。我比我的母親,更不合格,更冷漠自私。

    我將所有的時間都用在繪畫上,我拚命賺錢,我設法讓我留在國內的,唯一的遠房表姐安紅去俞家幫傭,我夢想著讓我的女兒總有一天,可以回到我的身邊。

    後來,方安航來租我的房子,他是一個身世坎坷,單純而天才的年輕人,我不遺餘力地幫他,就像當初菲利浦太太不遺餘力地幫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

    轉瞬間,十年過去了。我積攢了一筆錢財,我決定回國,要回我的女兒。儘管安紅從不多說什麼,可是我知道,小小過得不好。我的心絞得痛徹心肺。

    我已經等不及了,醫生告訴我,長期的積勞,我得了胃癌。

    我終於又回到中國。上次我回來的時候,是一個垂髫少女,現在的我,已到中年,病魔纏身,心事重重。

    我沒有去見何臨甫。

    有天總忘記,當初竟以為愛到死。

    前塵舊事,忘掉總比記得好。

    還好,我有女兒。

    我終於又見到了俞澄邦。他對我的突然出現彷彿並不意外,他只是冷冷地:「你來做什麼?」我將那張支票推到他面前,直截了當地:「我要桑筱。」他冷眼看了一會兒,我可以看出他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過,但最終,他還是點上了一支煙,蹺起二郎腿:「你不是已經不要她很久了嗎?

    我忍住胃部傳來的陣陣不適,冷冷地:「俞澄邦,開出你的條件。」我從沒有錯看他的本性。

    他居然瞇起眼笑了:「我的條件?」他朝天噴了一口煙圈,「我的條件十年前不就已經告訴過你了嗎?只可惜,被你棄如破帚。而你,現在才想起來跟我講條件,不嫌太晚麼?」

    我還是不看他:「據我所知,俞家現在的財政狀況很不好,我帶來的錢雖然不足以讓你們完全脫困,但用來轉圜一段時間還是綽綽有餘,」我站了起來,「你考慮一下,我可以等。」

    我並沒有等太長時間,三天後,俞氏兄弟一起來找我。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一坐下來,俞定邦就開門見山地:「梅若棠,我們考慮過你的提議,但是,有一些小問題。」

    我安靜地坐著,等待他的下文。俞澄邦自己不開口,而由老謀深算的俞定邦出面,看來他們早就盤算好了。

    他喝了一口茶,慢騰騰地:「說起來桑筱在俞家已經生活十年了,大家相處了這麼久,你貿貿然說一句想領回女兒我們就得雙手奉上,這似乎也不通情理對不對?」

    我默然,鄙夷。沒有人比他們更加清楚,桑筱是唯一的,可以跟我討價還價的籌碼。從我回來的那天起,他們把她藏得嚴嚴實實,我去過她們學校幾次,卻始終沒能看到她。同學們說,這幾天,堂姐一直跟她一起。

    良久沉默之後,我清晰而簡單地:「還要什麼?」

    俞定邦微笑,略帶讚賞地:「好,我就是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他仍舊低頭,看向杯中旋轉的茶葉,彷彿永遠看不夠般,「聽說你在英國那邊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

    他頓了頓,僅僅幾秒,已經足夠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低頭,茶葉很苦,令我無限清醒:「要幾幅?」

    對繪畫的人來說,畫作是生命。我可以捨命。

    他點點頭:「好,」他瞇起眼,簡單地,「二十幅。」我也簡單地:「好。」我起身,「我回英國,立刻郵過來。」我始終不看俞澄邦,一個字一個字地,「希望我下次再來的時候,只看到桑筱一個人。」

    我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按俞定邦的要求選好畫,郵了過來。而就在我要動身的時候,我開始大口大口咳血。醫生告訴我,如果現在手術,至少可以延長三至五年壽命,如果不,則三至五個月。

    我寧可少活,也要早日見到我的女兒。

    可是,方安航攔住我,他比我小,可遠比我冷靜:「你若真愛桑筱,就應該為她珍惜生命,而不是意氣用事。」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我可以回國。」我看著他。是,他已經畢業,國內有多所大學願意聘請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什麼人,我不可以接受如此饋贈。我強硬拒絕,而他比我更強硬反駁:「若棠,總有什麼你不可以左右。」

    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說得這麼直白。

    我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看著他微笑。我是不是該慶幸,在我十年來蒼白不堪的人生中,竟然還能碰到這麼重情重義的男人。

    我清晰地:「不,」我伸手握住他,「如果這世上還有兩個字叫做僥倖,我希望能跟你一起見到她。」

    我終於同意留下來動手術,方安航一直陪著我。後來,我不能動彈地躺在病床上,他飛回中國,找機會接近桑筱,並*****些照片回來給我看。

    第二次,他回來的時候,帶來一個消息:「若棠,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動完手術之後,我已經虛弱到點頭都很困難,但我還是強打起精神來睜眼看他。

    他看著我,滿眼的痛,他搖了搖頭:「算了。」

    我彷彿預感到什麼:「你說。」我相信,世上還有一個人不會騙我。

    他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傳言通常不可靠。可是,林清讕告訴我,本地最大物流企業出現內訌。」他頓了頓,看著我,輕輕地,「簡單說,有人為一幅畫改變命運。」

    我腦中轟了一下。十幾年前的那幕重又回到我腦海。那時為了生存,我無知無畏,飽受教訓,沒想到十年後的現在,竟會重演。我冷靜地:「拜託你,仔仔細細,全部都告訴我。」

    我沒想到,人性會卑劣至斯。

    我沒想到,狗急跳牆,俞氏竟然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

    我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兄弟之義薄如紙。

    我告訴我的律師:「放心,我一定會撐到那一天。」隔了幾天,他向我轉述俞氏兄弟的簡單回覆:「若你還想要回女兒,若你不想自己的家事和醜聞曝光,就乖乖閉嘴。」

    我的回覆更加簡單:s-h-i-t!

    我一無所有,比起他們俞家,我更豁得出去,我即便拖著病軀一步步爬回中國,也要與虎謀皮,為無辜的人尋回正義。

    我在病床上苦苦支撐了三個月,時刻關注著傳來的消息。

    我的高額律師費沒有白付。俞家吐出了不義之財,我深深遺憾的是,最終受益的另有其人。我無能為力。

    但是,我再沒能看到女兒。

    我已經病入膏肓。我深深歎息。

    我這一輩子,活到今天,無父,無母,無夫。唯一的女兒,也並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人生,是完完全全的失敗。

    一敗塗地。

    何臨甫終於得知我病重的消息,飛來倫敦看我。他老了太多,兩鬢斑白,他看著我,握著我的手,長淚縱橫。

    我微笑,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告訴他關於桑筱的事情。

    原諒我的虛榮,我只想在他面前保有最後一點自尊。

    這世上,所謂的永恆,只是因為我們來不及看到它的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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