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陌上桑 第一卷:桑椹花開 第十章
    黃曉慧女士顯然是對我接連兩次請假,又不肯說清楚緣由十分不滿,下班後,軟硬兼施地直接把我拽到了雜誌社附近的一家酒吧。

    她十分豪爽地把酒杯往我面前推:「來,陪大姐我喝一杯!」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先灌下一大口。

    我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她咬牙:「我有什麼事,我能有什麼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轉動著手中的杯子,一隻手撐著額頭,帶有幾分薄醉地喃喃自語,「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她吃吃一笑,「萬古愁?哈,昨日黃土壟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

    我看著她,擔心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聽到她手機響。她一聽鈴聲,如深仇大恨般怒目圓睜,看也不看就接起手機,辟里啪啦地:「我警告你孟舒樓,你要再敢騷擾我,我立刻報警!」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她臉上漲得通紅,連聲咒罵道,「你他媽給我聽著,當初你要奔前程求富貴,好,我成全你,怎麼,現在想起來吃回頭草?」她恨恨地,「我沒你那麼賤!」

    她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又猛地灌下一大杯酒。

    我看著她,但無從啟齒,孟舒樓是我們老總,平時他老大總是有事沒事過來我們部門閒逛,她也老是黃世仁後媽的一副嘴臉,從不肯稍假辭色。

    又是一段孽緣。

    果然,她喝著喝著,頹然撐住搖搖欲墜的頭,沒有任何預兆地,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連串下滑:「二十二歲那年,他拋下我就走,我等了他十年,整整十年……」她擦擦淚,冷笑一聲,「有什麼用!」她一把攥住我的手,「桑筱,千萬不要像我當年一樣犯傻……」

    我沒有吭聲,耐心聽平日裡潑辣無比的她忽哭忽笑地發洩著。

    原來,任是再堅強的人,也會傷心滿目。

    第二天,等我上班的時候,曉慧姐已經神采奕奕仿若無事人般在辦公室裡忙碌著,不由得我不感慨,現代都市裡的職業女性,就連舔拭舊傷口,都不得不講求效率。

    她公事公辦地往我桌上放一張紙:「桑筱,上頭說你進步很快,最近采寫的稿子都很不錯,這期專刊的特稿點名要交給你。」

    我看了看那張紙,愣了片刻,上頭擬出的採訪名目竟然的是:冉冉升起的醫學明星,耳鼻喉科專家何言青。旁邊還列了密密麻麻的一堆要點。

    她拍了拍我的肩:「聽說此人家學淵源,以後大有可為。」她朝我眨眨眼,「只是脾氣有些古怪,這次是賣了上頭很大的面子才答應接受採訪,桑筱,看你的了。」

    下午四點,我與何言青面對面坐在他的辦公室裡,他的表情十分意外:「桑筱?你……」

    我拿出採訪提綱和錄音筆,用非常職業化的口吻:「何醫生,我是臨風雜誌社記者俞桑筱,我們主編已經跟你預約過,抱歉佔用你一個小時的時間,請你接受我的採訪。」

    他看著我,表情有些奇怪,又有些無奈般:「桑筱,我真不知道會是你。」

    我打量了他一下,他看上去有些消瘦,神色也有些疲憊,但是,依然跟以前一樣丰神俊朗,白色大褂下,還是他最愛的淺米色襯衫,煙灰色長褲。我斂目,這個世界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換在五年前,我又何嘗想到過會有今天?

    我淡淡一笑,把錄音筆往前推推:「對不起何醫生,請問現在可以開始了嗎?」他深幽的眼眸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絲掙扎和淡淡的無奈,片刻之後,默默點頭。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最後,我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採訪稿,站了起來,由衷地:「謝謝。」他緩緩搖頭,有些艱難地:「你最近……還好吧?」他難以啟齒地,「他……對你……」

    我伸手去觸摸門把,在開門的瞬間,回頭笑笑:「我很好,還有……」我注視著他,「聽說你很快就要訂婚了,恭喜。」

    一瞬間,他隱在光影裡的臉微微抽搐,他定定地看著我,半晌,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謝謝。」

    剛要走到醫院門口,我聽到一個聲音叫我:「桑筱。」

    我轉身一看,竟然是龍斐陌和秦衫,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人,正在朝我的方向走來。

    他問我:「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猶豫了一下後才答道:「……跑採訪。」

    他目光犀利地看著我,彷彿要從我臉上發現什麼,但最終,仍只是問道:「剛結束?」

    我點頭。

    他回身朝那幾個人點了點頭:「先走一步。」便獨自一人走向我,「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幾個人非常詫異地看著我,看得出來只是囿於禮貌才沒有交頭接耳,秦衫立在原地,也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

    我有些尷尬地朝他們笑了笑。

    龍斐陌已經走到了我面前,看我仍然站著不動,蹙起眉,微微不耐地:「忙了一個下午,還不夠累?」他的眼光,又向我掃了過來。

    我咬了咬唇,跟在他後面上了車。

    車廂裡非常安靜,他開著車,一言不發。

    我又咬了咬唇,過了半天之後,才想起來應該問一句:「你……去醫院……」

    他沒等我說完,看也不看我,簡潔地:「員工生病。」

    「噢。」我垂下頭,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我們之間,實在是沒什麼好說的。

    我索性也安靜地看著窗外,同樣一言不發。

    突然間,我的手機鈴聲大作,我接起來剛聽了幾句,不由心急如焚:「我立刻到!」我急急拍龍斐陌的椅背,提高了嗓門,「快!療養院!」

    車掉頭,急馳而去。

    到了目的地,沒顧得上跟龍斐陌說一個字,我便一路狂奔。

    那間病房的門緊緊地閉著,寂靜德走廊裡,只聽到我的腳步聲,還有重重的喘息聲。我慢慢停下腳步,有些發怔地站在那兒。彷彿過了幾秒,又彷彿過了幾個世紀,我聽到一個冷靜的聲音:「桑筱,你最好找個地方坐下。」

    我恍若未聞。

    他一把將我拽下,坐到旁邊的椅子上。我不看他,我看著地下,我的身體在微微發抖,我只覺得全身冰冷。幾乎是同時,病房的門開了,一個鶴髮童顏的老醫生走了出來,他看到了龍斐陌,叫了一聲:「龍先生。」

    我認出來了,他是這家療養院的院長。只見他看著我,輕輕地,帶有歉意地:「嚴重的心腦血管併發症,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他頓了頓,「進去見她最後一面吧。」

    我在安姨的病床前坐了下來。

    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試圖擠出一絲笑容,氣息微弱地:「桑筱。」

    我也朝她勉強擠出笑容:「安姨。」

    她看向我身後:「你也來啦。」她朝龍斐陌笑,「謝謝你跟桑筱來看我,她脾氣太倔,不知道通融,以後,還要麻煩你多擔待她。」

    她又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爾後輕歎一聲:「桑筱,不要由著自己的性子,已經嫁人了,凡事就要考慮得周全一點,好好過日子,」她咳了幾聲,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可惜,安姨是看不到了……」

    我拚命強忍淚水,打斷了她的話:「您胡說什麼,我過陣子安頓好了,還要接您回去住呢,」我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奪眶的淚,「你還說過……以後要幫我……」

    她安詳地:「桑筱,我等不到那天了,」她示意我跟龍斐陌走近,然後,看著我們倆,微微一笑,「能看到你有個好歸宿,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

    她充滿眷戀地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極其微弱地:「要是……要是……」她欲言又止了一下,最終緩緩地,「……也會……很高興……」

    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我呆呆地抱膝坐在窗台前。

    自從安姨的喪禮之後,我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喝,我的腳邊,放著一個小小的雕花盒子,是安姨留給我唯一的紀念,我沒有勇氣打開它,我只是怔怔地看著。

    我永遠沒有辦法接受,上個星期還好好的她,現在已經與我天人永隔。

    一個人影走近:「桑筱。」我聞到一陣雞湯的味道。

    我不理不睬。

    他幾乎是有些粗魯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從窗前直接拽了下來:「把湯喝掉!」

    我任由他抓著我,垂著頭不吭聲,他伸出手,重重捏住我的下巴,隨即,一個湯勺出現在我眼前。

    他面無表情地就要將盛滿雞湯的湯勺往我嘴裡灌。

    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我拚命掙扎,籍由眼前的一切發洩心頭所有的憤懣和悲傷。

    他任由我掙扎,半晌之後,突然冷冷地:「這算什麼?」他「噹啷」一聲,將湯勺遠遠拋開,「人死不能復生,她活的時候你尚且不能顧她周全,現在這樣有什麼用?」

    我頹然低頭,一陣木然。

    他總是能輕易踩到我的軟肋。

    是,他說得對,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已經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再怎樣,還能有什麼用?!

    很久很久沒有一絲動靜。

    我仍舊固執地坐著,一動不動。又過了很久,他淡淡地:「想哭就不要憋著。」幾乎是同時,他伸出手來,輕輕抱住我。

    黑暗中,我靜靜看著他深幽的眼睛。我還是沒有哭,我只是一件一件地講給他聽:

    「三歲那年,安姨來到我家,六歲那年,我半夜發高燒,咳個不停,家裡人都睡下了,爸爸不在家,媽媽出去打牌,是她大颱風夜背著我去看病,路上她告訴我,實在難受就咳到她身上,病就可以傳給她,這是她們家鄉的風俗……」

    「九歲那年,友鉑弄丟了爸爸最喜歡的一枚田黃凍印章,他很害怕,央我頂下來,爸爸氣急了,拿那種很粗的籐條一鞭一鞭打我,是安姨用手臂護住了我,打到後來,爸爸還是很生氣,隨手丟了一個水晶煙灰缸過來,砸到了安姨頭上,砸得她頭破血流,可是,她一聲都不吭。」

    「十五歲那年,我跟桑瞳一起去學國畫,後來桑瞳不學了,家裡人也不讓我再學,安姨很生氣,她也罵我,罵我脾氣太強,不肯低頭不肯辯,她後來又說,做人不能軟骨頭,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歡我們家……」

    「再後來,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突然就看不到她了……」

    龍斐陌一直安靜地,耐心地聽著。

    我的眼光,落到了腳旁的那個小盒子上:「我曾經想過,我要拚命賺錢,總有一天,我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把她從療養院接出來,請專人服侍她,照顧她,」我抱起那個盒子,輕輕放在膝上,「可是,我上輩子沒好好積福,連這樣的小願望,也實現不了。」

    我一遍又一遍摩挲著那個小小的盒子,不再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支手臂依然輕輕環著我。

    龍斐陌的臉與我的幾乎近在咫尺,他注視著我:「十五歲那年,我爸爸去世,十六歲那年,我媽媽也病逝了,我跟斐閣沒有回國,按爸爸生前的意願留在美國繼續唸書。」他側了側頭,神情很是平和,「十年很長,卻也很短,還記得那年,紐約的冬天真冷,地上滿是厚厚的雪,我帶著發高燒的斐閣冒雪穿過唐人街去看病,一轉眼,一夕之間似乎也就過來了。」

    「一念地獄,一念天堂,」他頓了片刻,轉過頭去看窗外,淡淡地,「若當真論起挫折傷痛,桑筱,你只怕還遠遠不夠格。」

    我抬頭看他,他也回眸看我,他依舊神色清冷,言語簡潔甚至冷漠,可是我明白,或許,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我。在安姨安葬前後,我一直恍惚,從喪禮安排,到瑣碎細節,乃至挑選墓地,完全是他一手操辦。

    正是他,給安姨挑選了一塊雖然小巧,但依山傍水的最後憩息地。

    我遲疑了片刻,伸出手去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背,低低然而感激地:「謝謝。」

    夜深人靜,我輕輕打開那個盒子。

    裡面是一封信,一張存折,還有一張照片。信上是我熟悉的,略帶歪歪扭扭的字跡:

    「桑筱,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這些錢是我存下來的,雖然少,但是我的一片心意,留給你以後的孩子作見面禮,那張照片,你好好保存著,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問,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越到後面字跡越模糊不清難以辨認,我放下信,拿起那張照片,上面是一個清秀的少婦緊緊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兒,臉上掛著溫馨而略帶憂鬱的笑,我仔細看著,不由心頭大震。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翻到照片背面,看到一行極其纖秀的字:

    媽媽和小小攝於小小滿月。

    我的手開始微微發抖,小小,小小,小小……

    只有安姨在沒人的時候悄悄這麼叫我,可是,照片上那個跟我的容貌依稀有幾分相似的女子,並不是安姨。

    我把頭埋進膝裡,桑瞳的話再一次迴響在我耳邊,在此時此刻的萬籟俱寂中,格外清晰--

    「你是俞家人心頭的一根刺,你知道什麼是刺嗎……」

    「你知道什麼是刺嗎……」

    「你知道什麼是刺嗎……」

    「……」

    我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再次看向那張照片上的那個女子,我一瞬不瞬盯著看,彷彿要將那個清秀溫婉的容顏烙進我的腦海最深處。

    因為她,並不是我叫了二十三年媽媽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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