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門青 正文 第四章
    我父親當時未能做到的事,這愛情的痛苦卻做成功了,它把我培養成為一個酒徒。

    我前面所敘述的一切對於我的生活和氣質的影響,都不及酗酒的影響來得重要。這位強有力的甜蜜的神成了我的忠實朋友,而且至今不渝。有誰像他這樣法力無邊呢?有誰像他這樣美,這樣奇妙、狂熱、歡樂、憂鬱呢?他是英雄又是魔術師。他是誘拐者又是厄洛斯1的兄弟。別人辦不到的事情他能辦到,他用美妙的詩填滿可憐的人心。他使我這個孤寂者和農夫變成了國王、詩人和智者。他給卸空了的生活的小舟裝滿新的命運,把靠岸的船又推回到宏大人生的激流中去——

    1厄洛斯在希臘語中作「愛情」、「性愛」和「愛神」講,亦指求知慾和從事創造性精神活動的慾望。

    這就是酒,如同一切可貴的才能和藝術,他願意被人愛,被人求索,被人理解,被人辛苦地去贏得。許多人做不到這一點。而他也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使人們變得蒼老,殺死他們,或者熄滅他們心中的智慧之火。但他邀請他的寵兒們去赴盛會,為他們架起彩虹的橋,通往極樂島。當他們睏倦時,他給他們的腦袋底下墊上枕頭,當他們成為悲傷的俘虜時,他輕輕地善意地擁抱他們,像一位摯友,又像安慰兒女的慈母。他把人生的紛繁雜亂變為偉大的神話,並在他音量宏大的豎琴上奏出創造之歌。

    他又是一個孩子,長長的卷髮如絲,兩肩纖巧,四肢柔弱。他偎依在你的心口,抬起瘦削的臉對著你。驚訝地、似夢非夢地用那雙可愛的大眼睛望著你,眼底濕潤而晶亮地浮動著對天堂的回憶和永不消失的神仙的稚氣,宛如林中新冒出來的一股清泉。

    這位甜蜜的神又像是一條江河,流急水深,汩汩流過春夜。他又像大海,搖動著清涼波濤上方的太陽和風暴。

    當他同他的寵兒們談話時,秘密、回憶、創作、預感的浪滔滾滾的大海令人戰慄地洶湧捲來,把他們悉數吞沒。熟悉的世界變小了,消失了,在驚懼的歡樂之中,心靈投入不熟悉的無路的廣漠之中;那裡,一切全都陌生,一切全都親切;那裡,講的是音樂的語言,詩人的語言,夢幻的語言。好吧,讓我來講一講吧。

    有的時候,我可以忘掉自己,快活地呆上幾個小時,學習,寫作,聽理查德彈奏樂曲。但是,沒有一天會一無煩惱地度過的。有時,深夜躺在床上,煩惱向我襲來,我悲歎,我掙扎,隨後在淚水中睡去。或者,當我同柯格麗哀蒂邂逅時,煩惱又復甦醒。但它多半是在傍晚時來臨,在美麗、和暖、令人困乏的夏夜開始的時候。我於是走到湖畔,駕起小船,劃得自己又熱又累,覺得已經無力走回去了。我就這樣進了酒店或者花園飯店。我品嚐各種酒,邊喝邊沉思,到了第二天,常常是半患病狀態。這時,一種令人戰慄的痛苦和厭惡向我襲來,我下決心不再喝酒了。這種情形已經不下幾十次。過後我又照飲不誤。漸漸地我學會區分各種酒以及它們的作用,並且有意識地去領略享用。不過整個說來,我自然還是幼稚而不老練的。末了,我只飲深紅色的韋爾特利納酒。我喝頭一杯時,覺得它味道酸澀,頗有刺激性,接著,它使我神志迷糊,末了,使我陷入寂靜的幻夢之中;於是,它開始施展魔力,開始創作,自己寫起詩文來了。我曾經喜愛過的景色,絢麗媚人,在我周圍浮現,我逍遙其間,歌唱,夢想,感覺到一種昇華了的、溫暖的生命力在我身上循環。最後,它以一種十分愜人意的悲哀告終,彷彿我聽到了提琴在奏民歌,彷彿我知道某處有莫大的幸福,只是我已經從旁走過了,我已經把它錯過了。

    我漸漸地很少再獨酌的,而是同各種各樣的人聚飲,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旦有人相伴,酒對我的作用也變了。我變得健談了,但並不激昂慷慨,而是感覺到身上有一種清涼而奇特的寒熱。我的本性之中的一個方面,迄今為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夜之間象鮮花一般盛開了,不過它不是花園裡的或者裝飾用的花,而是飛簾和蕁麻那一屬的。與能言善辯俱來的,是一種敏銳冷靜的智力,使我變得有自信心,有控制局面的能力,既有批判精神又機智詼諧。如果有人在我周圍並使我心煩意亂的話,我便時而微妙狡詐,時而粗暴愚頑地作弄和惹惱他們,直到他們走開為止。一般說來,從童年時代起,我既不覺得人有多麼可愛,也不覺得他們有什麼必要,現在,我便開始以批評和譏誚的眼光去觀察他們。我懷著偏愛,虛構並撰寫了若干小故事,表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筆調冷漠無情,貌似客觀公允,實為辛辣的諷刺和挖苦。這種鄙夷不清的調子是從哪裡來的,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像一個熟透了的膿瘡,從我身上潰發出來,以後多少年我都不能擺脫它。

    在這段時間內,如果哪天晚上我隻身獨處的話,我便又想到群山、星星和悲哀的音樂。

    在這幾個星期裡,我將自己對當代社會的觀察所得寫成一系列文章;還有一本刻毒的小書,素材便是我在酒店同別人的交談。我同時相當勤勉地繼續進行歷史研究,並從中汲取若干歷史材料充實到我的文章中去,使我的諷刺有了堅實的基礎。

    我憑著這些作品,成為一家較大的報紙的經常撰稿人,並且差不多能夠賴以為生了。緊接著,那些隨筆合成一集,出了單行本,獲得了某些成功。我於是完全放棄了語文學這個科目的學習。當時,我已是高年級學生,又同德文報紙建立了聯繫,因此擺脫了迄今為止沒沒無聞和貧困可憐的狀況,跌身到知名人士的圈子之中。我自己掙錢餬口,放棄了累贅的獎學金,盡全力去掙得一個小小職業文學家的可憐生涯。儘管取得了成功,助長了虛榮心,儘管寫了諷刺小品,儘管有愛情的煩惱,但不論在快活還是憂鬱的時候,溫暖的青春的光輝始終籠罩著我。儘管我冷嘲熱諷,儘管有那麼一點無害的自高自大,我在夢中始終見到前面有一個鵠的,一種幸福,一個圓滿的結局。這究竟是什麼,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只是感覺到,有朝一日生活的激流必定會將一件令人心花怒放的幸福衝到我的腳前,一種榮譽,或許是一次愛情,使我的渴望得到一種滿足,使我的天性得到一次昇華。我現在還只是個王室侍從,夢想著貴夫人、被封為騎士和獲得更大的榮譽。

    我以為自己站在高攀之路的起點。我並不知道,至今所經歷的一切只不過是偶然的際遇。我的天性與生命還缺乏一種深沉而獨特的基調。我並不知道,我的渴望的極限和實現既非愛情也非榮譽。

    然而,我當時卻懷著青春的歡快享受著這份小小的、有點澀口的榮譽。同聰明智慧的人們圍桌而坐,共飲美酒,當我啟齒談話時,他們的臉都轉向我,一副洗耳恭聽之態,我心裡好不得意。

    我時而注意到,當令所有的人多麼強烈地渴望著解救,這種渴望在大聲吶喊,並引領人們走著多麼古怪的道路。相信上帝被看作是愚蠢,幾乎被看作是不體面,但人們卻相信其他各種各樣的學說和名人,信叔本華1,信佛,信薩拉圖斯特拉2以及其他許多人。有些沒有名氣的年輕詩人,在自己格調高雅的寓所裡面對塑像或油畫凝神肅敬。他們可能羞於對上帝頂禮膜拜,但卻跪倒在奧特裡科利3的宙斯像前。有些苦行者,他們實行節欲來折磨自己,他們的廁所卻臭氣熏天。他們的上帝名叫托爾斯泰或佛陀。有些藝術家,他們靠精心挑選和調配的糊牆紙、音樂、佳餚、美酒、香水和雪茄來激發特殊的情緒。他們自鳴得意地、一點也不拗口地講什麼音樂線條啦,色彩和弦啦,以及諸如此類的名堂4,不論到哪裡都在守候著什麼「有個性的音符」,而這多半是由某一次小小的、無害的自我欺騙或者發狂而產生的。從根本上說,我覺得這整出抽搐似的喜劇十分可笑,不過,我經常感到其中有不少嚴肅的渴望和真正的心智的力量在熊熊燃燒,這時,我便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戰慄——

    1叔本華(1788—1860),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

    2薩拉圖斯特拉,公元前一千至五百年間古伊朗祭司和宗教改革家,創立帶有強烈倫理性質的二元論教義。尼采把他當作自己的新哲學的象徵(《薩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3奧特裡科利是意大利一地名,著名的宙斯胸像的發掘地。

    4由於浪漫派打破了如音樂、美術等各種藝術的界限,便產生了這類藝術術語的混用。

    當時,離奇古怪的時髦詩人、藝術家、哲學家闊步而來,我懷著又驚又喜的心情結識了他們。但是,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據我所知,日後成名的沒有一個。其中有一位和我同年的北德意志人,一個討人喜歡的小腳色,一個文弱可愛的人,對一切同藝術有點關係的事情都很敏感,頗有靈氣。他被認為是未來的偉大詩人之一。我聽他朗誦過幾首詩,這些詩句至今還在我的記憶裡飄散著異香,顯出富有靈感的美。在我們所有的人中間,或許唯獨他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詩人。後來我偶爾聽人簡述了他的遭遇。這個過分敏感的人寫了一個失敗的作品,便覺無顏見人,從此不在公眾中拋頭露面,並落到一個所謂藝術保護人的無賴的手裡。這個無賴不是鼓勵他,使他恢復理智,而是很快地完全把他給毀了。他在這個闊綽紳士的別墅裡,同那些神經質的太太們無聊地胡扯什麼美學,自命不凡地把自己比作懷才不遇的賀拉斯1,可悲地被引人歧途:嘈雜的肖邦2的音樂和拉斐爾前派3的藝術使他心醉神迷,最後喪失了理智——

    1賀拉斯(公元前65—8),古羅馬大詩人,著有《頌詩》、《諷刺詩》、詩體《書簡》和《詩的藝術》等。

    2肖邦(1810—1849),波蘭浪漫派作曲家和鋼琴演奏家。

    3拉斐爾前派是1848年組成的以D.G.羅賽蒂為代表的英國美術家團體,他們的作品風格簡樸,主題則往往含有神秘內容。

    在回憶這些只能半獨立生活的、服裝和髮式離奇古怪的詩人和美好的心靈時,我只能懷著恐懼和憐憫,因為我是事後才認識到同他們交往是何等危險。當時,幸虧我的山區農民的氣質,才使我免於隨波逐流。

    比榮譽、美酒、愛情、智慧更高貴、更給人幸福的是我的友誼。唯有它幫助我擺脫天生的抑鬱,使我的青春保持盎然的生氣,像朝霞一般鮮紅。我至今還不知道有什麼比男人之間誠摯可靠的友誼更珍貴的了,如果在回首既往的時日,有眷戀青春的哀愁向我襲來的話,那僅僅是由於這大學時代的友誼。

    自從我愛戀埃米尼亞以來,我多少有點冷落了理查德。起先是無意識的,幾個星期以後,我感到了內疚,便向他坦白了。他也告訴我,他遺憾地看到了這整個不幸的開場和愈演愈烈。我又重新親近他,真誠地,並懷著嫉妒心。如果說我當時懂得了一點快活自在地生活的訣竅的話,那全都得自於他。他形體和心靈皆美,且洋溢著歡樂,對他來說,生活似乎沒有陰影。他是個穎慧而靈敏的人,自然瞭解現時代的激情和謬誤,但這些卻從旁滑過而無損於他。他步態靈活,語言悅耳,整個性格和氣質值得人愛。呵,他笑得多可愛啊!

    他不太理解我對杯中物的研究。他雖然也一同去過,但兩杯為度,帶著稚氣的驚訝,瞧我開懷暢飲。但當他見我苦惱,見我被憂鬱壓倒而無力掙脫時,便為我彈奏音樂,為我朗誦,領我去散步。我們出遊時,經常像兩個小男孩似的縱情嬉戲。有一次,在一個和暖的中午,我們躺在林木蔥蔥的山谷裡休息,扔冷杉球果開仗,用感情充沛的曲調唱《虔誠的海倫》裡的詩句。明淨溪水淙淙的流瀉聲不絕於耳,清涼誘人,我們終於脫去衣服,躺到了陰冷的水中。他這時頓生一念,要演喜劇,便坐到一塊佈滿苔蘚的岩石上,說這塊岩石是羅累萊1,而我便是船夫,正駕著小船從旁而過。他活像個少女,羞羞答答,這副鬼樣惹得本該扮出一臉相思愁容的我,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突然。有人聲漸近,山路上出現了一隊旅遊者,赤身裸體的我們只好趕忙躲到凸出下懸的巖岸下,他們沒有察覺,從一旁過去了。這時,理查德發出種種怪聲,狂呼,尖叫,呼嚕。那夥人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盯著溪水張望,險些發現了我們。我的這位朋友卻從藏身處探出半個身子,瞧著這慍怒的一行人,扮出祭司的表情,用低沉的聲音說:「去安息吧!」說完又藏了起來,捏住我的胳膊說:「這也是一種字謎。」

    「什麼字謎?」我問。

    「潘2嚇壞了幾個獵人。」他笑了,「不過方才過去的可惜都是女士。」——

    1萊茵河中岩石。相傳有女妖在石上歌唱,船夫望之失神,觸礁而遭覆舟之災。海涅有詩詠之。

    2潘是希臘神話中人身羊足、頭上有角的畜牧神。

    他對我的歷史研究也很少留意。我對阿西西的聖徒方濟格那種幾乎像墮人情網似的偏愛不久也感染了他,不過,他有時不免要拿這位聖徒來開開玩笑,這使我很惱火。我們看到這位幸福的寬容忍耐的聖徒像一個可愛的大孩子歡欣鼓舞、親切友愛地走遍翁布裡亞地區1,帶著上帝的福,滿懷對一切人的謙卑的愛。我們一起閱讀他的不朽的《太陽之歌》,差不多可以背誦了。有一回,我們乘汽船遊湖歸來,晚風拂動金色的湖水,他低聲問道:「聖徒,你在此刻是怎麼講的?」我便引述那位聖徒的詩句說:

    「Laudatosi,misignore,Perfrateventoetperaereetnubiloetserenoetonnetempo!」2——

    1意大利中部城市翁布裡亞一帶。

    2意大利語:我主啊,由風兄弟、由有雲的和晴和的和各種的天氣來讚美你吧!出自方濟格的《太陽之歌》。詩中按意大利語名詞的性稱太陽、風、天氣為兄弟,稱月亮、星星、水、地、死為姊妹,表示人類和宇宙萬有皆為上帝所創造,因此都是兄弟妹妹或姊妹兼母子關係。

    當我們吵起嘴來,互相說些難聽話的時候,他總是半開玩笑地象小學生那樣用一大堆這樣滑稽可笑的綽號加在我的頭上,我憋不住只好笑了,氣也就此消了。我這位至友只是在聽或者彈他最心愛的音樂時才比較嚴肅認真。即使在這時,他也會突然中斷,開一個玩笑。然而,他對藝術的愛是不攙雜念、真誠專一的,他那種能辨別真偽良莠的藝術感,我是深信不疑的。

    當他的一個朋友處於困境時,他深知如何去安慰他,呆在他身邊替他分憂,或者使他轉憂為喜,這種體貼入微的本領我委實佩服。我心緒惡劣的時候,他便給我講許多趣聞軼事,既荒唐又動聽,隨後,又攙進一些安慰人、使人開心的話語,我很少能無動於衷。

    他多少是尊重我的,因為我比他嚴肅;更使他佩服的是我的體力。他在別人面前也專說我如何有力氣,並且為有一個能單手把他掐死的朋友而感到自豪。他重視身體的技能和靈巧,他教我打網球,同我一起划船和游泳,帶我去騎馬,教我打檯球,直到我幾乎同他不相上下時方才罷休。打檯球是他最心愛的項目,他不僅技藝高超,而且在檯球桌邊尤為活潑、詼諧、愉快。他經常給三隻球加上我們熟識的人的名字,每擊一次,便根據檯球的位置和遠近編出一套故事來,用漫畫化的類比,含沙射影,妙趣橫生。他一邊冷靜地玩著,輕鬆自如,而且打得漂亮之極;看他打檯球,真是一種樂趣。

    他對我的文章的估價並不比我自己的估價高。有一次他對我說;「瞧,我過去一直把你當作詩人,現在還把你當作詩人,但不是因為你那些小品文,而是由於我感覺到,你心裡有美的和深刻的東西在,或早或遲總會爆發出來的。到那時,便會有真正的作品了。」

    一學期又一學期象小小的錢幣從我們的指縫間溜走了,理查德不得不考慮返回故鄉的日子不意來到了。我們有點故意放縱地享用一週一周減少的時光,末了我們約定,在辛酸地別離之前還得痛快一場,高高興興、滿懷希望地結束這些個美好的歲月。我建議假期到伯爾尼阿爾卑斯山去遊覽,但假期是在初春,去登山確實時間太早。我想著別的建議,頭腦都快裂了,這時,理查德卻在給他父親寫信,暗中準備一件將使我喜出望外的大好事。一天,他塞給我一張面額很可觀的期票,邀請我作為嚮導陪他去上意大利。

    我的心兒怦怦直跳,既不安又欣喜。從童年時起就懷在心間、真可謂夢寐以求的最大心願將要實現了。我像得了寒熱病似的打點自己的小小行裝,教給我的朋友若干意大利話,直到臨出發前一天還生怕落得個一場空。

    我們的行李先期托運了。我們坐在火車裡,綠色的田野和山丘閃爍而過,烏爾納湖和戈特哈爾德迎面而來,然後是特辛的山間小鎮,溪流、圓山脊、雪峰,接著是平坦的葡萄園裡的黑色石屋,這次充滿希望的旅程沿著湖泊繼續向前,穿過富饒的倫巴第1,奔向喧囂熱鬧、既吸引人又令人厭惡的米蘭——

    1倫巴第為瑞士人意大利境後的第一大站。

    理查德過去只知道米蘭大教堂是著名大建築之一,但不知是什麼樣的。見到他憤憤然失望的樣子,真叫人高興。他把最初的驚懼抑制下去並恢復幽默感之後,便建議登上屋頂,到上面那個異想天開、亂七八糟的石雕像大廳裡去遊覽。我們多少滿意地發現,這幾百個不幸的聖徒像放在這些小尖塔裡不算太委屈它們,因為其中多一半,至少是近世增添的那些,均系普通款式的工場製品。我們在寬闊傾斜的大理石石板上躺了差不多兩小時,晴朗的四月天的陽光已經把石板曬得微微發熱了。理查德愉快地向我承認:「實話對你說,再遇到更多的像這座發瘋的大教堂之類令人失望的事,我也是無所謂的。在這次旅途中,我們將看到許多龐然大物,它們會壓死我們的,我對它們倒真有點害怕。事情就這樣開始了,既令人愉快,又顯示出人類的荒唐!」隨後,這亂七八糟的石雕像群——我們正躺在它們中間——刺激他胡思亂想起來。

    「假定說,」他說,「在那個唱詩班塔上,也就是最高的尖頂上,站上一位至高至尊的聖徒,當然羅,永遠當一個石雕的走鋼絲演員,在小尖塔頂上保持平衡,決不是愜意的事,所以,每隔一段時間,這位至高聖徒就得到解救,返回天國,這無疑是公平合理的安排。要是這樣的話,你設想一下,每升天一個,接下來會發生多麼熱鬧的場面!剩下來的聖徒e然全部都將嚴格按照等級次序向前挪動一個位置,每一個聖徒都得使勁跳到他前面那個聖徒原先站的尖頂上去,個個都急急忙忙,個個都對位於自己前面的那些聖徒眼紅得不得了」

    後來,我每次路過米蘭,便會回想起那天下午,我苦笑著眼看幾百個大理石聖徒壯起膽子從塔尖跳到塔尖。

    在熱那亞,我心中增添了一種偉大的愛。那是一個颳風的晴天,午餐後不久。我雙臂支撐在一道寬闊的胸牆上,身後是五光十色的熱那亞,下面是上漲的、生氣勃勃的藍色巨潮。大海,這永恆而不變的大海,發出神秘的怒號,懷著無人能解的要求,向我撲來,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什麼同這泛起泡沫的藍色海潮結下了生死之交。

    大海的無邊無際同樣使我傾心,使我神往。我又像在童年時那樣,見到了水天一色的朦朧遠方一如天門洞開,期待我的到來。我感覺到自己生來就不是常住在人群中、安家在城市和寓所裡的住客,而是流浪異域、迷航海上的遊子。舊日的、喚起哀愁的願望,帶著無名的衝動,在我心中升起,我要投入神的懷抱,讓我的渺小生命同無限與永恆結為兄弟。

    在拉巴洛1我下海游泳,首次同海潮搏鬥,品嚐澀口的鹹水,感受波濤的威力。周圍是藍色、清晰的海浪,棕黃色的巖岸,深邃、寂靜的天空,永恆、巨大的濤聲。每見到在遠處滑翔的船隻、黑色的桅桿、耀眼的白帆,或者駛向遠方的輪船的一抹輕煙,我便心蕩神馳。除去我的寵兒,那永不休息的浮雲外,再沒有比在遠處行駛、漸漸變小、終於消失在開闊的水平線後的船隻更美、更嚴肅、象徵憧憬和漫遊的圖畫了。

    我們接著來到了佛羅倫薩。這座城市,一如我在成百幅圖畫、成千個睡夢中見到的那樣,光亮、寬敞、好客,一道綠水橫貫,上有座座橋樑,城外青山環抱。故宮2莽撞的塔樓刺破藍天,高處是美麗的菲埃索勒城,白茫茫的,躺在溫暖的陽光下。座座山丘,果樹花開,玫瑰紅間著白色。這善良的托斯卡納人輕鬆愉快的生活彷彿一個奇跡在我眼前升起,我不久就覺得比在家鄉更為親切。白天,我們在教堂、廣場、小巷、涼廊、市場閒逛,夜晚,我們在檸檬已熟的山丘花園裡幻想,或者在基安蒂淳樸的小酒店裡飲酒聊天。其間,我們在巴傑羅宮、寺院、圖書館、聖器室消磨了許多鐘點,收穫豐富,心情愉快;還在菲埃索勒、聖米尼亞托、賽蒂格那諾、普拉托度過了午後的時光——

    1意大利熱那亞城東的海港,臨利古裡亞海。

    2故宮,或譯作維克基奧宮。以下均為佛羅倫薩的名勝古跡或周圍地點。

    按照臨行前的約定,我和理查德分手一周,獨自到富饒、蔥綠的翁布裡亞丘陵去享受我的青年時代最珍貴的一次漫遊。我踏上聖方濟格走過的道路,有時,我簡直感到他同我結伴而行。我心中充滿無限的愛,懷著感恩和歡樂的心情,向每一隻小鳥、每一股清泉、每一叢野玫瑰致意。我在陽光明媚的山坡旁摘食檸檬,在小村落中寄宿,我唱歌吟詩,把歌和詩送入我的心田,還在阿西西,在我的聖徒的教堂裡做復活節禮拜。

    我始終覺得,這漫遊翁布裡亞的八天,彷彿是我的青春歲月的王冠和美麗的晚霞。每天都有清泉從我心中迸湧,我觀看這光明的、節日般絢麗的春色,就像注視著上帝的慈悲的眼睛。

    在翁布裡亞,我滿懷敬意地踏著這位「上帝的樂師」的足跡漫遊;在佛羅倫薩,我經常陶醉在對十五世紀文藝復興初期生活的想像之中。在國內,我雖然已經寫過文章諷刺當代的生活方式,但到了佛羅倫薩,我才首次感到現代文化可憐可笑。在那裡,我首次預感到在我們的社會裡我將永遠是個陌路人;在那裡,我首次產生這樣的願望,要在那個社會之外,可能的話在南方生活下去。在這裡,我能夠同人們交往,所到之處,生活的真誠自然,以及使生活高尚優雅的古典文化和歷史傳統,使我心曠神怡。

    這數周的美好光陰漸漸流逝,絢麗多彩,怡悅人心;我還從未見過理查德如此陶醉,如此狂喜。我們興高采烈,忘乎所以,將盛著美和享受的金樽連連一飲而盡。我們漫遊南方炎熱的偏僻山村,與店主、僧侶、農家姑娘、地位雖低但知足的鄉村神甫為友,聆聽淳樸的小夜曲,拿麵包和果子餵那些棕色皮膚、漂亮可愛的孩子,從陽光燦爛的山巔俯瞰沐浴在春光裡的托斯卡納,遠眺銀光閃閃的利古裡亞海。我們兩人都強烈地感到應當珍惜自己的幸福,並迎向豐富的新生活。工作、奮鬥、享受、榮譽近在咫尺,光輝奪目,唾手可得,因此我們盡可以不慌不忙地歡度眼前的這些幸福時日。馬上就要到來的離別也顯得容易了,看來只是短暫的,因為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堅信,我們誰也少不了誰,彼此間是可靠的生活伴侶。

    這便是我青年時代的故事。當我細想時,我總覺得它太過短促,好似匆匆的夏夜。一點音樂,一點才智,一點愛情,一點虛榮心——但這是美的、豐富的、多彩的,像一次埃萊夫西斯節1——

    1埃萊大西斯在雅典西北,希臘神話中穀物女神得墨特爾的聖地。到中世紀,有埃萊夫西斯節,演出神秘刷,表演得墨特爾及其女冥後普西芬尼在彼岸極樂世界的生活,象徵不朽的觀念。

    這一切,像是一枝燭光在風中迅速而令人惋惜地熄滅了。在蘇黎世,理查德和我辭別。他兩次從火車車廂裡下來同我親吻,還一直從窗口探出身來多情地向我頻頻點頭。

    兩周以後,他游泳時淹死在南德一條小極了的小河裡。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未能參加他的葬禮,他入殮下葬數天以後,我才驚悉這噩耗。我倒在閣樓的地板上,用粗鄙不堪的話辱罵和詛咒上帝和人生,嚎啕痛哭。在這之前,我還從未想到過,這些年裡我唯一牢靠的財產是我的友誼。如今卻已成了往事。

    城裡、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天天有無數的回憶壓得我幾近窒息。如今我覺得什麼都千篇一律;我病在心靈,於是厭惡一切生靈。眼下還無法指望我那支離破碎的心靈能夠癒合,振作精神,重新張起船帆,迎向中年時代更不易接近的幸福。上帝曾讓我把生命中的精華獻給了純潔、歡快的友誼。我們肩並肩像兩條快艇破浪向前,理查德的小艇色彩絢麗,輕快,幸福,可愛,為我所艷羨,為我所信賴,他將帶我奔向美好的目標。如今,他慘叫一聲沉沒了,而我則失去了舵手,在驟然間昏黑一片的水上漂浮。

    現在本該輪到我自己來通過這場嚴峻的考驗,根據星座確定方向,開始新的航程,為摘取生活的花冠去奮鬥,去奔波。我相信過友誼,相信過女性的愛,相信過青春。如今她們相繼離棄了我,為什麼我不去相信上帝,借助他的更強大的力量呢?但我一生像個孩子似的膽怯而倔強,始終期待著本來意義上的生活在狂風中飛臨我的頭上,使我明白事理、見多識廣,然後展開巨翼,載我去迎接成年時期的幸福。但是這明智而自製的生活始終緘默不語,聽憑我四處飄浮。它既不給我送來狂風,也不給我送來星星,而是等待我有朝一日磨去稜角,變得畏畏縮縮,忍氣吞聲。它聽憑我去演驕傲自大的喜劇,不屑一顧地等待我這個迷途的孩子重新找到慈母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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