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卡門青 正文 第三章
    一走出家鄉冷清而壓抑的空氣,我便歡樂而自由地鼓動起雙翼。如果說我在以往的歲月中始終吃虧的話,那末,我唯一豐富地享受到的,是少年時奇特的、耽於幻想的樂趣。我宛如一名在林邊鮮花盛開處休憩的年輕戰士,生活在戰鬥與悠閒之間的幸福的不安之中;我好似一位充滿預感的先知,站在黑暗的深淵邊上,側耳傾聽激流和風暴的呼嘯,並作好了精神準備,去聆聽事物和生活的諧音。我捧著斟滿的青春的酒杯幸福地痛飲,暗暗地為我所敬畏的美貌女子忍受甜蜜的苦惱,徹底地品嚐男性的歡樂而純真的友誼,這最珍貴的青春的幸福。

    我身穿一領嶄新的鹿皮外套,帶著滿滿一小箱書籍和其他什物,我乘車來了1,準備為自己攻佔世界的一角,盡快地向家鄉的莊稼漢們證明,我不同於其餘姓卡門青的人,我是用另一種木材雕刻成的。在絕妙的三年內。我始終住在同一間可以縱目遠望、四面通風的閣樓上,學習、創作、渴望,並感受著周圍溫暖地貼近我的一切人世的美。我並非天天能吃到熱湯熱菜,但是,心靈卻充滿強烈的歡樂,每天、每夜、每時地為我歌唱、歡笑和哭泣,擁抱著可愛的生活,熱烈而專一——

    1這是套用古羅馬統帥凱撒的話:「我來了!勝了!」卡門青以此表示自己的豪情。

    蘇黎世是我這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村少年看到的第一個大都市,有幾個星期之久,我一直眼花繚亂,驚歎不已。雖說我心裡並無讚賞或者羨慕城市生活的念頭——在這一點上,我畢竟是個農夫——,但是,各式各樣的街道、房屋和人使我看了高興。我觀看車水馬龍的街巷、碼頭、廣場、公園、豪華建築和教堂;觀看熙熙攘攘去上班的勤奮的人流、滿不在乎的大學生、驅車出遊的上流社會人士、招搖過市的花花公子、隨處遊逛的外國人。在我的眼裡,打扮時髦,趾高氣揚的闊太太就好似養雞場裡的孔雀,漂亮、高傲,多少有點可笑。我本來就不靦腆,只是呆板、固執,我毫不懷疑自己完全有能耐徹底瞭解這種喧鬧的都市生活,日後替自己在這中間找到一個牢靠的地位。

    同我接近的青年,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他也在這所城市裡上大學,在我住的公寓的二樓,租了兩間像樣的房間。我天天聽他在樓下彈鋼琴,從而頭一回感受到了音樂這種最富於女性、最甜蜜的藝術的魔力。隨後,我看著這個漂亮小伙子出門,左手拿著一本書或者一本樂譜,右手捏著一枝香煙,煙霧在他那弱不禁風的瘦高身子後繚繞。一種羞怯的愛將我向他吸引過去,可是我始終不去接近他,而且害怕同這樣一個人交往。他生活富裕,輕鬆愉快,自由自在;而我呢,既貧窮又缺乏教養,不懂禮數,同他在一起,只會使我感到羞辱。可是他卻自己找上門來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門,我不免有點吃驚,因為還從未有誰走訪過我。那個漂亮的大學生走進屋來,同我握手,報了他的姓名,他顯得那麼快活自在,彷彿我們是老相識。

    「我想問問,您有沒有興趣同我一道奏奏音樂?」他友好地說道。可我有生以來還沒有碰過樂器。我照實告訴了他,並補充說,除去能唱無詞歌以外,別的藝術都不會;不過,他的琴聲時常傳上來,我覺得真美,真迷人。

    「真是不能以貌相人哪!」他嚷著,感到很有意思,「從您的外表看,我還斷定您是位音樂家哩!有意思!您會唱無詞歌?那就請您唱一唱吧!我一定愛聽的。」

    這下子我可狼狽透了,趕忙向他說明,在他這樣請求之下,又是在這個小房間裡,我是怎麼也唱不出來的。要唱的話,必須在山上,至少也得在野外,而且完全憑著自己一時的興致。

    「那您就到山上去唱吧!明天怎麼樣?我請您一定去。我們可以在傍晚時候一同去郊外。逛一會兒,聊一陣子,到了山上,您就唱,隨後,我們隨便到哪個村子去吃晚飯。您有時間嗎?」

    好的,時間有的是。我當即表示同意。接著便請他彈些曲子給我聽,並跟他下樓,到他漂亮的大房間裡去。幾幅鑲在新式框架裡的畫,一架鋼琴,顯得清高的雜亂無章以及香煙的芬芳薄霧,給這漂亮的房間添上了悠閒自在、時髦雅致、起居舒適的氣氛,我感到十分新鮮。理查德坐到鋼琴旁,彈了幾小節。

    「您是知道的,對嗎?」他朝我點點頭。他的漂亮的臉蛋從琴上抬起,探過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我時,那副模樣真是俊極了。

    「不知道,」我說,「我一竅不通。」

    「這是瓦格納1,」他大聲說道,「《工匠歌手》裡的曲子。」接著彈了下去。樂聲輕妙又有力,深情又開朗,我好似浸在令人亢奮的溫泉之中。同時,我暗自歡喜地端詳著演奏者細長的頸項與後背,還有他那雙音樂家的手,一種柔情,一種敬意,一種靦腆的讚歎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以前端詳那個黑頭髮的學生時懷著的便是這同樣的感情;我還怯生生地預感到,這個漂亮時髦的上等人或許會真正成為我的朋友,實現我舊日的、從未忘卻的心願,使我得到這樣的一種友誼——

    1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德國作曲家和詩人,受叔本華和尼采影響,他的創作使德國浪漫派歌劇達到鼎盛階段,《紐倫堡的工匠歌手》是他的著名歌劇之一。

    翌日,我去找他。我們閒聊著,慢慢登上一個不太高的山丘,俯瞰城市、湖泊、園林,享受傍晚的飽和的美。

    「現在您唱吧!」理查德喊道,「如果您還覺得不好意思的話,那就轉過身去,背對著我。請吧,大聲唱吧!」

    他可以心滿意足了。我對著玫瑰色的向晚的天空唱起了無詞歌,用各種各樣的音調和換音法,高昂激越,歡快誘人。唱罷,他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止住了,伸手指著群山側耳傾聽。從遠方一座高山上傳來了回答,輕微,延長,漸強,那是獵人或者浪遊人的問候,我們高興地靜聽著。在我們兩個一起站著聆聽的時候,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頓覺輕快,一種感覺流遍我的全身:我第一次站在一個朋友身邊,兩人一道遠望這美的、滿天玫瑰色晚霞的遼闊天宇。傍晚的湖開始了它的輕柔的色彩遊戲,臨日落前,我見到幾座倔強的、潑辣的、鋸齒狀的阿爾卑斯山山峰從四散的霧氣中顯露出來。

    「那兒是我的家鄉,」我說道,「中間的峭壁叫赤壁,右邊是母山羊角,左邊遠處是圓形的澤恩阿爾卑施托克。我第一次登上那個寬闊的圓形頂峰時,才十歲零三周。」

    我竭盡目力想望到南方群山中另一座山峰。過了片刻,理查德說了句什麼話,但我沒有聽明白。

    「您說什麼來著?」我問道。

    「我說,我現在可知道您搞什麼藝術了。」

    「什麼呀?」

    「您是詩人。」

    我一聽,羞紅了臉,既惱火又驚訝,他怎麼會猜到的?!

    「不,」我大聲說,「我可不是詩人。雖說在學校時做過詩,但早就一首都不寫了。」

    「能讓我看看嗎?」

    「全燒了。即使我還留著的話,也不能讓您看。」

    「準是非常時髦的,有許多尼采1的思想,對嗎?」

    「尼采是什麼?」

    「尼采?我的天哪!您不知道尼采?」

    「不知道。我從何知道呢?」——

    1弗裡德裡希·尼采(1844—1900),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在當時的大學生中,讀尼采著作成了一種時髦。

    這下子他可神氣了,我竟然不知道尼采。我生氣了,便問他曾經越過多少條冰川。當他說一條冰川都沒有越過時,我也像他方才對待我那樣暗含著嘲笑的意味表示驚訝。這時,他把手搭在我的臂上,一本正經地說:「您真敏感。不過您自己並不知道,您是未受時尚沾染的人,是個多麼令人羨慕的純潔的人哪!這樣的人現在能有幾個!您瞧著吧,在一、兩年內,尼采也罷。諸如此類的人也罷,您都會知道的,而且會比我瞭解得更透徹,因為您更踏實更聰明。您現在不知道尼采,也不知道瓦格納,但是您多次攀登過積雪的山峰,還有一張能幹的山裡人的臉。您肯定是一位詩人。我是從您的目光,從您的前額上看出來的。」

    他這樣毫不拘束地打量我,這樣坦率地直抒己見,使我感到驚訝和異乎尋常。

    還有使我更驚訝、更幸福的事呢!八天以後,在一所人頭擠擠的喝啤酒的公園裡,他同我結成了兄弟般的關係1,在眾目睽睽之下,他一躍而起,吻我,擁抱我,像發狂似地摟著我圍桌而舞。

    「人家看了會怎麼想?」我不好意思地提醒他說。

    「人家會這樣想:這兩個人幸福極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樣子了,大多數人則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紀比我大,比我聰明,受的教育也比我好,各種事情都比我熟悉,比我精明;但是,我經常覺得,整個說來,和我相比,他還是個純潔的孩子。在大街上,他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向發育尚未完全的女中學生獻慇勤;非常嚴肅的鋼琴曲,他會彈著彈著突然中斷,完全像小孩子胡鬧。有一回,我們隨興所之,走進一所教堂,在布道的時候,他突然若有所思地、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你不覺得那個神甫活像一隻老白兔?」這個比喻貼切得很,不過我覺得,他過後把這個想法告訴我也是可以的。我就這麼對他講了。

    「就算你說得對!」他說,面有慍色,「過後,過後我可能就忘了。」

    他說的俏皮話並非總是機智幽默的,往往被人聽出不過是引用了佈施2的一句詩罷了,對此,無論是我或者別人都不以為然。在他這個人身上,引起我們喜愛和欽佩的,不是詼諧與機智,而是他那開朗、稚氣的性格中不可抑制的歡暢,這歡暢每一瞬間都在迸發出來,並使他籠罩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這歡暢可以表現為一個表情,微微的一笑,愉快的一瞥,但要它長久地隱藏起來是辦不到的。我深信,在睡夢裡他有時也會笑,也會做出歡快的姿勢和表情來的——

    1比一般的友誼更進一步,彼此間不再用「您」而用「你」來稱呼。

    2威廉·佈施(1832—1908),德國詩人和畫家,以幽默諷刺見長。

    理查德經常帶我去見其他的年輕人:大學生、音樂家、畫家、作家、各式各樣的外國人,因為凡是本城引人注目、愛好藝術的特殊人物,都同理查德有來往。還有某些嚴肅認真、苦心求索的有識之士:哲學家、美學家、社會主義者,從這許多人身上我都可以學到一份知識。各個領域的知識就這樣一份一份地向我飛來,我自己又加以補充,由此及彼地大量閱讀,就這樣,對於使當代那些思想活躍的知識分子煞費苦心、絞盡腦汁的問題,我漸漸地有了一定的概念,對這個知識分子的國際也有所瞭解,並使我得到有益的啟迪。這個國際的願望、預感、工作和理想都吸引著我,我也心領神會,然而自己卻並無強烈的衝動非要去參加辯論、表示贊成或反對不可。我發現,絕大多數人把思想、熱情和精力全都集中於社會、國家、科學、藝術、教育方法的狀況和設施上,但是,在我看來,只有極少數人認識到有必要不求身外的目的而潔身自好,淨化個人同時代以及永恆的關係。至於在我自己身上,這種內心的慾望還多半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我不再同其他人結成友誼,而只愛理查德一人.並懷著嫉妒之心。我設法不讓他經常同女性親密地交往。凡是同他的約會,哪怕是最無關緊要的,我都準時赴約,分秒不差。如果他讓我等候的話,我就老大的不痛快。有一次,他請我到約定的時間找他一起去划船。我去了,但他不在家,我白白等了三個小時仍不見他的人影。次日,我厲聲責備他的疏忽。

    「你幹嗎不一個人去划船呢?」他驚奇地笑著說,「這件事我忘了個一乾二淨;不過這畢竟不是什麼不幸。」

    「我習慣於遵守諾言,準時赴約。」我怒氣沖沖地回答,「不過,我自然也已經習慣了你讓我在約好的地方等你,而且你並不把這當作一回事的。一個人要是有許多像你這樣的朋友那該怎麼辦?」

    他萬分驚訝地望著我。

    「每件小事你都這麼認真?」

    「我的友誼於我絕非小事。」

    「這句話觸動了他的天性,

    他連忙起誓改正……」

    理查德莊嚴地引用了這段詩,抱住我的頭,按東方人親暱的習慣,用他的鼻尖蹭我的鼻尖,同我親熱擁抱,直到我又惱又笑地掙脫了他。我們又言歸於好。

    在我住的閣樓上,放著許多借來的書籍,往往都很珍貴。有現代哲學家、詩人和評論家的集子,德國和法國的文學評論,新發表的劇本,巴黎的文藝專欄和維也納風行的審美家的大作。這些都是可以一目十行地閱讀的。我比較愛好也認真地攻讀的,是古意大利小說家的作品和歷史著作。我的心願是盡快地突破語言關,然後專一地去研究歷史。在通史和史學研究方法的論著之外,我主要閱讀關於意大利和法國中世紀後期的史料和專著。在閱讀中,我初次認識了人們中間我最愛的人,阿西西的方濟格1,並對所有的聖徒中這位最有福、最有神性的聖徒有了比較詳盡的瞭解。我曾在夢中見到無限豐富的生活和精神被揭示在我的眼前,如今,我的夢天天成了真實,用功名心、歡樂和青年的自命不凡來溫暖我的心。在課堂上,嚴肅的、有點枯燥乏味的、有時聽來略感沉悶的學科花費了我的精力。到了家裡,我又回到中世紀虔誠信教的或令人戰慄的歷史中,或者回到古代小說家令人欣快的作品上來,我自己就像童話裡的一個陰暗角落,被作品裡美好幸福的世界團團圍住。再就是去感受在我頭上洶湧澎湃的現代理想和激情的怒濤。上課、讀書之餘,我聽音樂,同理查德一起歡笑,同他的朋友們一起聚會,同法國人、德國人、俄國人交際,聽人朗讀奇特的現代書籍,走訪這個或那個畫家的畫室,或者去參加晚會,一批激動不安、難以理解的青年知識分子在那裡露面,我周圍簡直是無奇不有的狂歡節——

    1阿西西的方濟格(1181/82—1226),天主教方濟格教派創始人。原為意大利阿西西地方一富商之子,救濟窮人和麻瘋病患者,後四出傳教,以使徒無私產為理想,信徒日眾,經教皇同意,成立行乞修士會。晚年隱居。他用翁布裡亞方言寫的讚美詩《太陽之歌》(約1224),是現存意大利最古的抒情散文詩。他對西方文化有較大影響。

    一個星期天,理查德同我去參觀一個小型的油畫新作展覽。我的朋友在一幅畫前站住了,畫面上是一處高山牧場和若干山羊。看得出來是花了工夫的,畫得惹人喜愛,但有點落俗套,沒有真正的藝術家的風骨。在任何一個惹人喜愛的沙龍裡。都有不少這類好看但沒多大意思的畫。話雖如此,這幅畫畢竟逼真地描繪了我的家鄉的高山牧場,我看了還是很高興。我問理查德,這幅畫對他有什麼吸引力。

    「在這兒。」他說著指了指角上畫家的姓名。我辨認不出這紅棕色的字是哪些字母。「這幅畫,」理查德說,「並非佳作。有更好的。但是,哪個女畫家都及不上作這幅畫的女畫家美。她名叫埃米尼亞·阿格麗哀蒂,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明天去見她,對她說,她是位偉大的女畫家。」

    「你認識她嗎?」

    「當然。假如她作的畫有她本人那麼美,那她早就發財了,也不會再畫了。她作畫,但對此毫無樂趣,只因為她碰巧除去這一門以外,再沒有學到其他可以謀生的本領。」

    這件事理查德又忘了,過了幾個星期他才重新提起。

    「昨天我遇到了阿格麗哀蒂。我們本來就想去拜訪她。那就去吧!你的衣領乾淨嗎?她可注意這些呢!」

    衣領是乾淨的。於是,我們便一起去找阿格麗哀蒂。我心裡有幾分不情願,因為我從來就不喜歡理查德和他的夥伴那樣無拘束地、有點不構形跡地同女畫家和女大學生交往。他們聚在一起時,男人們相當肆無忌憚,時而粗暴,時而挖苦;姑娘們都很機敏、伶俐、狡猾,就是看不到有絲毫使女性神聖化的朦朧迷霧,而我則喜歡看到女性蒙上這樣一層迷霧,好向她們頂禮膜拜。

    我是帶著點成見踏進畫室的。畫室的空氣我自然熟悉,不過,到一位女性的工作室裡來,在我還是頭一遭。室內平淡無奇,井井有條。三、四幅已經完成、鑲在框裡的畫掛在牆上,畫架上還有一幅,底色都還沒有上完。四壁其餘的地方,貼滿了非常乾淨、看了令人喜愛的鉛筆速寫,另有一個半空著的書櫥。她把畫刷擱到一邊,也不解圍裙,便靠在書櫥上,看樣子她不願在我們身上浪費太多的時間。

    理查德一味恭維她展出的那幅畫。她放聲嘲笑他,不許他再恭維。

    「不過小姐,我會打算買下這幅畫的。另外,畫上的母牛都很逼真……」

    「那是山羊。」她不動聲色地說。

    「山羊?當然是山羊!很有研究,我想說,這真使我驚訝。畫的都是山羊,栩栩如生。您可以問我的朋友卡門青,他是在山區長大的;他會承認我說的話一點也不假。」

    我正既尷尬又開心地在一旁聽他們扯淡時,感覺到這位女畫家的目光向我飛來,打量著我。她端詳了我良久,毫不拘束。

    「您是山區人?」

    「是的,小姐。」

    「看得出來。那您對我畫的山羊有什麼看法?」

    「哦,確實畫得很好。至少我不會像理查德那樣把它們當成母牛的。」

    「多謝您的好意。您是音樂家嗎?」

    「不,在上大學。」

    她再也沒有同我講一句話,而我呢,可以靜心地觀察她了。長圍裙遮掩並歪曲了她的體形。她的臉我也並不覺得美。線條分明而緊湊,眼睛稍顯嚴厲,頭髮濃密、烏黑、柔軟;使我掃興的,使我幾乎感到討厭的,是她的面孔的膚色。這使我不折不扣地聯想到戈貢左拉乾酪1,如果我發現那上面有綠紋,我絕不會感到驚訝。我還從未見過韋爾斯人2有這樣蒼白的臉,現在,在晨曦般的畫室的光線照射下,情形更糟,她看去簡直像是石頭,不像大理石,而像一塊被風化了的、失去色澤的石頭。而我又不習慣於探究女人的臉型,只習慣於象孩子似的在女人的臉上尋找柔和、紅潤和嫵媚——

    1戈貢左拉是意大利一地名。有乾酪集市。

    2韋爾斯人,在古代指與德意志人為鄰的羅馬人,後泛指西班牙、法國和意大利人。

    這次走訪也使理查德大為掃興。因此,過了幾天,他來告訴我,如果我答應給阿格麗哀蒂當模特兒,她將非常高興;我聽了更覺納悶,簡直感到驚詫。他說,只不過畫幾張速寫,不畫臉,只畫身子,她認為我的魁梧身材有那麼點典型性。

    這件事情尚無下文的時候,發生了另外一樁小事,改變了我的整個生活,決定了我此後若干年的前途。一天清晨,我睜眼醒來時,卻不料自己已經成了作家。

    在理查德的催逼下,我純粹為了練筆,偶或描繪過我們圈子裡的人物、不足道的經歷和談話之類,隨筆式的,而且盡可能寫得忠實,另外,我還撰寫過幾篇同文學與歷史有關的文章。

    這天清晨,我還在床上躺著,理查德走進我的房間,把三十五個法郎放在我的被子上。「這歸你。」他用一種生意人的口氣說。他讓我猜,但我怎麼也猜不著,最後他才從口袋裡掏出一份報紙,把上面刊登的我的一篇小說指給我看。我的不少手稿他都抄錄了,背著我投給了他認識的一位編輯,替我賣了錢。刊出的第一篇小說以及稿酬,現在都捏在了我的手裡。

    我當時的心情很奇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對理查德這樣先斬後奏,我本來很惱火,但是,我第一次產生了作家的甜蜜的驕傲感,見到大筆的錢,想到突如其來的小小的文學家聲譽,這種種感想力量更大,終於佔了上風。

    我的朋友帶我到一家咖啡館去同那位編輯會面。他請求把理查德給他看的另一些作品留在他那裡,並讓我不時地寄些新作去。他說,我的作品有自己的特色,尤其是有關歷史的文章,他願意再要幾篇,稿酬從優。這時,我才明白這樁事情的重要。我不僅可以天天吃上正正經經的飯食,還清數目不大的債務,而且還可以拋棄強迫性的學習,或許不久便能自力更生,在我所喜愛的領域裡埋頭工作。

    事後有一次,我收到那位編輯寄到我住處來的一大堆供我寫評論用的新書。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瀏覽了一遍,足足忙了幾個星期。但是稿費要到一個季度末了才支付。我看到收入有了指望,生活就比以往過得好一些。一天,我發現只剩了最後幾個銅板,便又開始了飢餓療法。一連幾天,我只在自己的閣樓上吃麵包喝咖啡,後來,硬是被飢餓拽進了一家餐館。我帶了三本供我寫評論的書,準備留下當作付飯費的抵押品。事前我已經去過舊書店,但人家不收。飯菜可口得很,到了喝黑咖啡的時候,我心裡有點害怕了。我吞吞吐吐地向女招待員承認身上沒有錢,但是願意把這些書留下來當抵押。她伸手拿了一冊,是本詩集,好奇地翻閱著,然後問我,她可不可以閱讀。還說她那麼喜歡讀書,就是弄不到手。我心想,這下可得救了,便建議她留下這三本書頂替飯費。她同意了我的建議。就這樣,她一次又一次地收我的書,總共頂替了十五法郎的飯錢。薄一點的詩集我拿去換一塊乾酪和麵包,長篇小說能換來乾酪、麵包,外加萄葡酒,單行本的中篇小說只能換來一杯咖啡和麵包。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批書多半是些在風格上力求時髦的蹩腳貨,而這位好心的姑娘可能由此對當代德語文學獲得了一個離奇古怪的印象。那些個上午,我今天回想起來還感到愉快:我滿頭大汗,一目十行地讀著某一本書,只想趕緊讀完,寫出幾行評介文字,在中午以前把它了結,好拿去換點吃的東西。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讓理查德知道我缺錢花,因為我對此感到羞慚,其實這毫無必要;只有萬不得已時,我才求助於他,而且總是在短期內償還。

    我並不把自己看作作家。我偶爾寫的都是通俗小品,而非文學著作。我私下懷著一個希望,有朝一日我將創作一部作品,一曲偉大而勇敢的渴望與生活之歌。

    我那明鏡似的快活的心靈,有時也蒙上憂愁的陰影,不過暫時還沒有真正被擾亂。這種憂愁便是一個抱有夢想的孤獨寂寥者的哀傷,時而襲來,或者一天,或者一夜,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幾個星期或幾個月,又捲土重來。漸漸地我對它已經習以為常,一如對一位親密無間的女友,感到它並不折磨人心,不過是一種煩躁不安的疲憊睏倦,而且自有它的甜蜜。當它夜間向我襲來時,我便幾小時不睡,躺在窗台上,眼望著漆黑的湖,畫在蒼白的天幕上的群山的黑色輪廓,以及天空中美麗的星星。隨後,經常有一種甜蜜得令人不安的強烈感情攫住了我,彷彿這一切黑夜的美凝視著我,義正辭嚴地在指責我。彷彿星星、群山、湖泊都在求索一個人,這個人能理解和說出它們的美以及它們的無聲地存在著的苦惱,彷彿我便是這個人,彷彿我真正的使命便是在文學作品中表現這無聲的自然。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我可從來也沒有想過,只是感覺到這美的、嚴肅的夜焦躁地無聲地要求著我,期待著我。我也從未在這樣的情緒之中寫過一點一滴。不過,我感覺到了自己對這些無聲的聲音負有一種責任,通常在過了這麼一夜之後,我就一連數日獨自外出徒步遠行。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由此向默默懇求我的大地表示少許的愛,過後我自己又放聲嘲笑這種想法。這樣的浪游為我日後的生活打下了基礎;在此後大部分的歲月裡,我便成了這樣一個浪游者,數星期或數月之久地遊歷許多個國家。我慣於只帶不多的錢和一塊麵包去作徒步遠行,白天孤獨無伴地匆匆行走,也常常露宿曠野。

    我一心寫作,完全忘了那位女畫家。這時,我收到她的一張便箋;「幾位男女友朋星期四在寒舍茶敘,敬請光臨,勿忘攜貴友同來。」我們去了,見到一小伙藝術家聚在那裡,幾乎無一不是沒沒無聞、遭人遺忘、一無成就的,這使我頗有感觸,雖說他們個個看來都躊躇滿志、興高采烈。主人給大家端來了茶、黃油麵包、火腿和沙拉。我找不到一個熟人,又向來不健談,便屈從於轆轆的飢腸,默默地埋頭吃喝了大約有半個小時之久,而其餘的人卻盡在品茶和閒聊。當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想要吃點什麼的時候,卻發現一大盤火腿幾乎都被我一人獨吞了。我誤以為至少還準備著一盤哩!於是,他們都輕聲地笑了起來,還向我投來幾道譏誚的目光。這下我可火了,暗暗咒罵那個意大利女人連同她的火腿。我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冷冷地道了聲歉,並說,下一次我將自帶晚餐來,說罷,拿起我的小帽子要走。

    阿格麗哀蒂從我手裡奪下帽子,驚訝而又心平氣和地望著我,誠懇地請我留下。一盞落地燈的燈光,透過紗罩減弱了強度,照射到她的臉上,惱怒中的我,用突然領悟的眼睛,看到了這個女人奇妙的、成熟的美。頓時間我變得非常不懂規矩,非常愚笨,像一個受了責罰的小學生似的在離大家稍遠的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我坐在那裡,翻閱一本科默湖1的照相簿。其餘的人有的喝茶,有的踱來踱去,說說笑笑,亂哄哄的。靠後牆處傳來幾把小提琴和一把大提琴的調弦聲。一掛帷簾掀開處,但見臨時搭的台上,坐著四位青年,準備演一曲絃樂四重奏。就在此刻,女畫家朝我走來,端給我一杯茶,放在面前的小茶几上,友愛地對我點了點頭,然後在我的身邊坐下。四重奏開始,樂曲頗長,但我聽而不聞,只是圓睜著眼睛呆望著這位苗條、娟秀、服飾優美的女士,我曾懷疑過她的美,吞食了她的菜。我記起了她曾表示要畫我,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接著,我回憶起羅西·吉爾坦納、攀登生長著杜鵑花的峭壁以及雪公主的故事,我感到,這一切彷彿只是眼前這一時刻的序幕而已。音樂終止,我生怕女畫家會離我而去,但她竟沒有起身,而是安詳地坐著,同我聊起天來。她已在報上看到了我的一個中篇小說,並向我道賀。她揶揄理查德。幾個年輕姑娘正擠在他的周圍,他的無憂無慮的笑聲不時蓋過了一切別的聲音。接著,她又請求允許讓她畫我。我靈機一動,突然用意大利語搭話,這不僅使我贏得了從她那雙活潑的南方人的眼睛裡閃耀出來的又驚又喜的目光,並且得到了聽她講家鄉話這一甘美的享受,這種語言正合她的嘴,她的眼睛,她的身姿,這帶點迷人的提契諾韋爾斯腔的托斯卡納語,如急湧的涓涓細流,聲調何等優美悅耳!我自己講得既不美又不流利,但這並無妨礙。改天我會來讓她畫我的——

    1上意大利阿爾卑斯山中的湖泊。

    「Arivederla.」1我告辭說,並深深地鞠了一躬。

    「Arivedercidomani.」2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離開了她的住處,一直往前走,順著道路登上一座小山的山脊,驟然間,幽暗的田野靜臥在我的眼前,夜色朦朧,多美啊!一葉孤舟,燃著紅燈,掠過湖面,朝漆黑的湖水投去幾道跳躍的猩紅色的光,除此而外,只有這裡或那裡從水中突起一道輪廓清淡、銀灰色的狹長浪峰。在附近的一座花園裡,有曼陀林的琴聲和笑語。天空幾乎有一半被烏雲遮蔽著。小丘上奔流著一股強勁的、和暖的風——

    1意大利語:再見。

    2意大利語:明天見。

    風兒親熱地撫摩、衝撞、彎曲著果樹的枝條和栗樹的黑冠,樹兒呻吟、歡笑、顫抖,激情也這樣地戲弄著我。我跪倒在山脊上,躺臥在地上,然後又一躍而起,長歎、跺腳、扔掉帽子,把臉埋進草叢,搖晃樹幹,哭泣,大笑,嗚咽,癲狂,羞慚,幸福,壓抑得快要死去。一個小時以後,我全身都鬆弛了,在抑鬱的心情下窒息了。我既無想法,也無主見,更無感覺;我夢遊似地穿過半個城市,在一條僻靜的街道上見到一家夜間營業的酒店還開著門,便身不由己地走了進去,喝了兩升沃州酒,凌晨時才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裡。

    第二天下午,我去阿格麗哀蒂小姐家。她一見我便大驚失色。

    「您怎麼啦?病了嗎?這麼一副完全垮了的樣子!」

    「不要緊,」我說,「我好像覺得自己昨夜大醉了一場,如此而已。您只管開始吧!」

    她讓我坐在一張椅子上,叫我不要動。我也真的做到了,因為不多一會兒我就睡著了,並且在畫室裡睡了整整一個下午。可能由於畫室裡松節油的氣味,我做起夢來了,夢見油漆我家的小船。我躺在旁邊的鵝卵石上,瞧我父親拿著罐子和刷子幹活;母親也在那裡,當我問她是不是沒有死去時,她低聲說道:「沒有死,要是我不在人世的話,你到頭來也會同你爸爸一樣變成窮光蛋的。」

    我醒來了,從椅子上摔到地上,發現自己換了地方,竟呆在埃米尼亞·阿格麗哀蒂的畫室裡,感到十分驚訝。我沒見到她,只聽見她在隔壁小房間裡拿杯盤餐具的聲音,這才斷定又是晚餐時間了。

    「您醒了嗎?」她在那邊嚷道。

    「醒了。我睡了很長時間嗎?」

    「四個鐘頭。您不害羞嗎?」

    「是啊。不過,我做了一個那麼美的夢。」

    「您講講吧!」

    「可以,等您出來原諒了我我再講。」

    她出來了,不過要我把夢講給她聽以後才原諒我。我只好先講,在講述我的夢的同時,我深深地陷入已被忘卻的童年時代中去了,當我沉默不語時,天色已經全黑,我把全部童年的故事給她和我自己敘述了一遍。她同我握別,將我弄皺的上衣撫撫平,邀請我明天再來讓她作畫,我感覺到她已經理解了我今天的失禮,也已經原諒了我。

    在以後的幾天裡,我接連在她那裡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我們幾乎一句話也不說。我呢,一動不動地坐著或站著,像著了魔似的,聽著炭筆輕柔地划動,吸著淡淡的油畫顏料的氣味,除去知道自己呆在我所愛的女性近旁,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而外,我再無別的感受。畫室的白光飛向四壁,幾隻睏倦的蒼蠅在玻璃上嗡嗡叫,隔壁小房間裡酒精燈的火焰在歌唱,因為每當我做完一次模特兒,她便要請我喝一杯咖啡。

    我在家裡經常想著埃米尼亞。我並不推崇她的繪畫藝術,但這絲毫不觸動或減弱我的激情。她本人是那麼美麗、善良、明淨、自信;她的畫同我又有什麼關係?我反倒在她勤勉的工作中發現一些英雄的精神。她是一位為生活而奮鬥的女性,一位沉靜、堅毅、勇敢的女英雄。再沒有比回想自己所愛的人更無結果的事情了。這樣的思想過程,好比某些民歌和士兵歌曲,簡直是千頭萬緒,還連帶著一段副歌,頑固地、不管是不是地方也一再反覆著。

    今天,這位意大利女性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也是如此,雖然不是不清晰,但卻缺少許多細微的線條,而這樣的線條在陌生人身上往往比在親近的人身上反倒能夠看得更加清楚。我記不起她的髮式,她的穿著,如此等等,也記不起她的身材究竟是高是矮。當我想起她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個黑髮的形狀高貴的女性的頭,蒼白而有生氣的臉上有一雙目光敏銳的不太大的眼睛,一張十分完美的彎彎的薄薄的嘴,顯出飽經辛酸而換得的成熟。每當我回想起她和那段熱戀的時光,我總要憶及在小山上的那個夜晚,暖和的風從湖上吹來,我哭泣、歡呼、發狂。我還總要憶及另一個夜晚,現在我就要講到它。

    我逐漸意識到,我非得以某種方式向這位女畫家表白並求愛不可。如果她同我關係不密切,我本來可以冷靜地繼續尊敬她、為她忍受無言的痛苦。但現在我幾乎天天見到她,同她交談,跟她握手,踏進她的住處,這始終象芒刺在心,難以久熬。

    正好藝術家們和他們的朋友舉行一次夏日晚會。那是盛夏的一個溫熱的晚上,在湖畔一座漂亮的花園裡,我們喝葡萄酒和冰水,聽音樂,觀賞用一串串長紙簾掛在樹木間的紅色紙燈。大家聊天,戲謔,歡笑,最後放聲歌唱。一個可鄙的青年畫家扮作浪漫詩人,戴一頂漂亮的扁平便帽,仰臥在欄杆旁,撥弄著長頸吉他在調情。比較知名的藝術家,不是沒露面,就是不惹人注目地坐在年歲較大的人們的圈子邊上。女士們中間,較年輕的身穿淺色夏裝,其餘的穿著日常邋遢的衣服在閒逛。一個年紀較大、長得很醜的女大學生尤其叫我噁心,她那剪髮的頭上戴一頂男式草帽,她抽煙喝酒,嗓門大,話又多。理查德同平常一樣和年輕姑娘混在一起。我雖然內心激動不安,但很冷靜,酒也不多喝,等著阿格麗哀蒂,她答應今天同我去划船。她如約來到,送我幾朵鮮花,同我一起下了小船。

    湖水平滑如鏡,夜一般沒有色彩。我駕著輕舟迅速地向平靜而寬闊的湖面駛去,目不轉睛地望著對面這位苗條的少女,她舒適而滿意地靠在舵手的座位上。高高的天空還是一片湛藍,慢慢地把黯淡的星星一顆接一顆地驅趕出來,岸邊或此或彼傳來音樂和遊園的歡樂人聲。怠惰的湖水一口口吞著木槳,發出輕微的聲響,別的船星星點點地撒在寂靜的湖面上,模糊難辨。我很少注意它們,只是定睛凝神地望著這位女舵手,而表白愛情的打算,像一個沉重的鐵環箍住了我的疑懼的心。這整幅夜景的美和詩意,扁舟一葉,星星,溫和平靜的湖,全都使我忐忑不安,我彷彿覺得背後是美麗的舞台布景,而我將在舞台中央演一幕溫情脈脈的戲。我感到懼怕,這寂靜又使我感到壓抑,因為我們兩個都沉默無語,我於是用力地向前劃去。

    「您真壯啊!」女畫家若有所思地說。

    「您的意思是胖嗎?」我問。

    「不,我指的是肌肉。」她笑了。

    「對,我是夠壯的。」

    這樣開場可不成。我傷心而氣憤地繼續向前劃去。過了片刻,我請她講點生平的事給我聽。

    「您想聽什麼?」

    「都想聽,」我說,「最好是一則戀愛故事。然後我把自己的告訴您,我唯一的一則。很短、很美,您聽後會覺得可笑。」

    「瞧您說的!您就講吧!」

    「不,您先講!我的事您知道的多,您的事我曉得的很少。我想瞭解,您那時是真正地戀愛呢,還是您在這方面太機靈、太高傲,這正是我擔心的呢。」

    埃米尼亞思索了片刻。

    「這可又是您的一個浪漫念頭,」她說,「夜裡,在漆黑的水上,讓一個女人講故事。可惜我不會講。你們詩人慣於把什麼美好的事情都掛在嘴上,並且不相信那些不怎麼談論自己感受的人也會有顆心。您可把我看錯了,因為我不相信會有人比我愛得更激烈。我愛著一個男人,他已經對另一個女人負有義務,但他對我的愛依然不減,可是,我們兩個都不知道將來有沒有結合的可能。我們通信,我們有時也會面……」

    「請允許我問一句,這種愛情使您幸福呢,還是痛苦呢,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哎呀,愛情的存在不是為了使我們幸福。我以為。愛情的存在是為了向我們表明,在忍受上我們能有多麼堅強。」

    我明白這意思,並且怎麼也阻止不了有什麼代替了回答像一聲低微的歎息從我嘴裡吐出。她聽到了。

    「哎呀,」她說,「您也已經懂得了這個嗎?您還那麼年輕呢!您現在願不願意也給我談談?不過,如果您真正願意的話……」

    「改天吧,阿格麗哀蒂小姐。今天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真對不住,我敗了您的興致。我們要不要返回呢?」

    「隨您的便,我們劃出多遠了?」

    我不再回答,而是飛槳擊水,嘩嘩有聲,彷彿東北風快刮來了。小船匆匆滑過水面,痛苦和羞慚在我心中翻騰,形成了漩渦,我在這漩渦的中心,感覺到大顆的汗珠從臉上淌下,感覺到週身發冷。當我集中心思,想到自己險些扮演一個跪下請求卻被對方以慈母般的親切拒絕了的情人時,一個寒噤直透骨髓。至少這一場戲是給免了,剩下來的是痛苦,我現在可以甘心情願地去受領了。我像著了魔似的向前劃去。

    上了岸,我匆匆告辭,留下了她一人。使這位美麗的小姐感到幾分意外和詫異。

    同方才一樣,湖水平滑,音樂歡快,紙燈閃耀著節慶的紅光,但我現在覺得這一切是那麼討厭和可笑。那個穿天鵝絨外套的傢伙,還用寬絲帶掛著吉他在炫耀,我真想把他打個稀巴爛才痛快。還要放焰火呢。多麼幼稚!

    我向理查德借了幾法郎,把帽子壓到頸項上,開始徒步遠行,出了城,繼續向前,走了一個又一個小時,直到睏倦為止。我躺在一片草地上,一小時以後,露水把我浸濕,我便醒來了,四肢僵硬,直打哆嗦,我又起身,走進鄰近的村子。這還是凌晨時分。割苜蓿的人穿過塵土飛揚的小巷,睡眼惺忪的雇工從廄棚的門內呆呆地往外張望,隨處可見農夫夏日繁忙的景象。你本該當個農夫,我心裡這麼說著,羞愧地穿過村子,疲憊地朝前疾走,直到陽光送來的最初的溫暖允許我停下來休息為止。在一片新栽的山毛櫸林子邊的稀疏的草地上,我躺下身來,在暖和的陽光下,一直睡到傍晚。我醒來時,滿是春草香味的腦袋和四肢是那麼舒適而沉重,唯有在上帝的樂土上久臥以後才會有這樣的感覺。這時,昨晚的聯歡,盪舟湖上,這一切都遠遠地、悲哀地、聲音漸消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像是數月前讀過的一部小說。

    我出走三天,讓太陽曬黑我的皮膚,一邊考慮著是否乾脆走回家鄉,幫我父親鋤二遍草去。

    這樣做自然不能消除痛苦。我返回城裡以後,起初象躲避瘟疫似地躲避女畫家,可是長久躲避也不成,後來,只要她一看到我並同我談話,一股辛酸就哽在我的喉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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