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 2
    前方的路,黑沉沉的,望不到盡頭。夜風,在耳畔呼嘯,冷冬的寒意就像把刀直滲入人的心底深處。

    站在寂靜的街口,她默默地等待著,雪花落滿全身也毫無知覺,唇邊甚至噙著一抹淡淡而溫暖的笑意。

    忽然,街道的那一頭亮起了溫暖的光芒,緊接著一盞又一盞的燈籠亮起,就像是銀河中的繁星,驅走了寒冷的黑暗。

    「無論你回來得多晚,我都會為你點燃街燈,就算天上沒有月光,你也能看清回家的路……」

    燈火闌珊處,一身白衣的他,手中提著一盞燈籠,面帶微笑地望著她。那笑容就像陽春三月的微風,直暖入人的心頭。那個時候,就算是寒冬最冷的夜,她都覺得溫暖。

    但現在呢?現在才初秋吧!可是,她卻覺得冷,從心底裡冷出來……

    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們二人輕微的腳步聲在夜裡迴盪著。黑沉的夜幕上並無半點星光,一片寂寥。前方,燈火搖曳,那並不明亮卻溫暖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隱隱勾勒出了一座雄偉行宮的輪廓。

    情景依舊,但一切,卻已是物是人非。

    這裡,曾是她與他的家。

    第9節:離歌(9)

    他們在這裡度過了美好而快樂的三年。原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但一年前的那個雪夜裡,他卻悄然離去,從此銷聲匿跡。

    在他剛剛失蹤的前半年裡,她發瘋似的到處尋找,翻遍了離國的每一個角落,卻始終沒有找到他的身影。

    有人說,其實他是天界落下的神癨,因為沒有人有他那般出塵的氣質,有他那般淡定溫柔的笑容。如今,他在凡間的留戀已結束了,所以,他回了天界。

    對於民間的傳言,她只是一笑置之。

    她信他是個人。因為神一定沒有他那樣的深情,那雙墨黑如寶石的眼睛裡三年來都寫滿了眷戀。

    那時,她是那般堅定不移地相信著他。相信他一定會再次出現在她的身邊,就如同那個時候,他的突然出現一般。

    而此刻,他終於出現了,卻是令她痛心疾首。

    原來,自始至終,她都是個傻瓜。

    停下了腳步,她走到街道的一旁,提起手中的燈籠,拿出了燭火。

    街道的兩旁,掛了滿滿兩排未點燃的燈籠,一直延伸到無盡的黑暗盡頭。

    「這是當年你為我掛的燈籠。」霽雪璇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點燃了一盞又一盞的燈籠,明亮而溫暖的光芒頓時照亮了整個街道。

    那個時候,她為了國事總是很遲才回家,但無論天多麼黑暗,她都不會擔心。

    因為,總有人會為自己點燃街道上所有的燈,在路口靜靜地等著自己。

    那時,自己是幸福的吧?

    幸福得就如同生活在夢境裡,卓清延的體貼與溫柔曾在整個離國傳為佳話。所有的人都說,她嫁了一個好丈夫,她是這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但如今呢?街道上這兩排看似溫暖的光芒卻成了她心中最深最痛的傷口。

    「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年你為我點燈時的心情。」轉過了身,她看著一直靜靜跟在身後的卓清延,「我想知道,那三年,你對我的一切,是否有一樣是真的?」

    卓清延沉默,微垂的眼簾,掩住了他心中真正的情緒。

    霽雪璇靜靜看了他半晌,忽然輕笑了起來,帶著自嘲,「我竟笨得問了這樣一個愚蠢的問題啊!」伸出手,她輕撫著身旁的一盞街燈,指間輕輕流瀉出了一絲留戀,「知道嗎?你在這裡真的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東西,讓我情不自禁地去猜測你當年的想法……」收回了手,她唇角微彎,「無論我身上背負著怎樣的使命與責任,但我終究也只是個女人。」

    卓清延的身軀微震了震,輕輕抬頭。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聽過雪璇說這樣的話。像她這樣一個驕傲入骨的女子,是絕不會流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但今夜……

    心中隱隱捕捉到了什麼,他的心口忽然隱隱刺痛了起來。

    第10節:離歌(10)

    「我想你應該猜到了吧?我一回到離國,就把你帶到這裡來?」望著燈火下那張蒼白如雪的臉龐,霽雪璇淡淡地道。

    卓清延迎上那雙清澈卻隱含著悲傷的眼眸,淡漠一笑,「是啊,一切應該在今晚徹底結束了。」

    「你果然是個無情無心的人。」霽雪璇別過頭,不再看向他的眼眸,又或許,她根本就不想讓他看見她此刻眼中的神色。

    「啪啪!」她互擊了兩下手掌,忽然「轟」的一聲,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從行宮那裡冒出了濃烈的煙霧,巨大的紅舌在黑色的夜幕下顯得更為醒目而淒厲。隨著火焰的高漲,它開始一點一點地擴大著它的領域,漸漸地,燒燃到了他們所站的街角。

    火焰之中,那兩排燈籠一盞接著一盞地被吞噬了,也將那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化成了灰燼……

    霽雪璇第一次遇到卓清延,是在一個下著大雪的雪天。

    那一年,她設下棋局,廣招天下棋士對弈。七天下來,她擊敗了離國各路棋道高手,就在她以為這棋局落下帷幕的時候,他出現了。

    一身白衣,淡定從容。身上散發著一種令人難以忽略的清新儒雅。雖然面目俊美,冠絕天下,但最吸引人的,卻是那一雙比黑寶石還要深邃的眼眸。

    那雙眼眸看似溫和,但眸光中隱隱藏著另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

    那一天,她看著他的衣袍在寒風白雪中激揚飄蕩,竟給人一種羽化飛仙的感覺。但她除了知道他叫卓清延之外,對他一無所知。

    他們一坐下來,便對弈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日天光微露,棋盤上,黑白兩子竟還是平分天下,顯成鼎立之勢,似乎誰也吃不了誰半分便宜。

    那一局棋,是她第一次與人打成了平手。他們也都從彼此的眼睛裡看出了惺惺相惜之意。

    於是,兩人約定再比一局。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第二局棋從旭日東昇,一直下到明月西斜,二人還是打成了平手。

    那一刻,她的心中燃起了一團從未有過的火焰。

    她……一定要打敗這個男人。

    在約下第三局棋對弈的時間後,她早早就來到約定的地方,但眼看時間一分分地過去,卻沒見到卓清延。

    「青兒。」霽雪璇最討厭不守時之人,神色已冷了幾分,朝頭對一旁的侍女吩咐,「派人去卓公子別館看一下。」

    「是。」青兒應了聲,正要退下,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一抹白色熟悉的身影,不禁神色一喜,「公主,卓公子來了。」

    霽雪璇抬起頭,看見了那道緩緩行來的身影。

    那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慢,很穩。

    霽雪璇冷眼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與昨日一樣,依舊是一身白衣,一身的從容淡然,只是……那神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就連雙唇都似乎失去了血色。

    第11節:離歌(11)

    「你——」

    霽雪璇情不自禁站了起來,想要開口詢問,卻見卓清延淡淡一笑,「很抱歉,讓霽公主久等了。」

    霽雪璇緊緊盯著他,「卓公子難道沒有一句解釋嗎?」

    「是在下的過錯。」卓清延微垂下眼簾,「等下完這最後一盤,在下願受責罰。」

    「好。」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忽然冒起了一股無名之火,霽雪璇坐了下來,冷笑,「那麼,我們這一局,分不出勝負,絕不停手。」

    「好。在下也想與公主分出個勝負來。」卓清延淡淡笑了笑,「我們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啪」的一聲,兩人擊掌定下盟約。

    ……

    第三局棋又是下了一天一夜,又是沒分出個勝負。

    雙方都是不肯輕易服輸的人,彼此都耗盡心力想著破對方的棋局,直到第二日旭日東昇,棋盤上還是一副平分天下的局面。

    有些疲累地輕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際,霽雪璇抬頭看了眼對面的卓清延。

    他正手執黑子靜默地思索著下一步棋,清晨的陽光投射在他的臉上、身上,那一身的淡定從容與淡雅飄逸,竟讓人產生了一種恍如神癨般的感覺。

    只是……那面色卻太過蒼白了些。

    猛然間驚悟自己的心神被眼前這名男子奪了去,霽雪璇暗歎自己的失神。

    相貌清俊的男子她見過不少,甚至有人比卓清延還勝過兩分。但卓清延卻不同於其他任何一個男人,他無須任何動作任何言語,就可以在無形中把人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他身上,該說這是一種非凡的魅力嗎?

    微挑了挑眉,正想收回心神,卻發現卓清延原本淡淡的唇色此刻竟顯得有些青紫,額際上更是佈滿了汗珠。

    而且,他的另一隻手正緊緊揪著心口,雖然臉上看不到任何痛楚的神色,但那隻手卻已用力到指節微微發白。

    「卓公子,你怎麼了?」感覺到不對勁,霽雪璇不禁有些擔心地問。

    「在下沒事。」卓清延淡然一笑,將手中黑子往棋盤中一放,「該公主下了。」

    收回目光,往棋盤上看了一眼,霽雪璇卻微微吃了一驚,這一子放下,棋盤上的局勢立時改變——黑子大有吞沒白子之勢。

    「公子這一子真是妙絕。」霽雪璇眼中露出了讚歎之色,執起白子,一邊思量著如何下子,一邊淺笑道,「如果我一子放錯,將會滿盤皆輸。」

    此刻,她的注意力全然放到了棋局上,並未注意到,卓清延揪著胸口的手驀地一緊,眉峰似乎微蹙了蹙。

    許久,她一子終於放下,看了眼再度扭轉的局勢,她欣喜萬分,「看來,我們這一局還要繼續下去——」

    抬起頭,卻發現卓清延竟然微合著雙眸,面色慘白如雪。

    第12節:離歌(12)

    「卓公子?」這一次,她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

    「很抱歉。」卓清延睜開了眼睛,唇邊牽起一抹苦笑,「看來,今日在下無法與公主——」話音未落,他身子一傾,已經向旁栽了下去,狼狽地跌在地上……

    最終,第三局棋沒有下完。

    那時,霽雪璇才知道,卓清延竟然身患心疾。

    她永遠都記得,御醫告知自己真相時心中那複雜莫名的情緒,在震驚的同時,也隱隱揪痛著。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樣一種執著和堅持,才讓一個身患重病的人,不顧性命地與對自己對弈了三天。

    然而,當時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卻成了一場令人揪心的笑話。

    那個時候……他也是在演戲吧?為了接近自己,為了獲取離國的秘密,他用自己的性命演了一場極其逼真的戲……

    但那時她的心就像那樣被他一日接著一日地吸引著,最後,越陷越深。在沒有查清任何身份背景的情況下,她執意嫁給了卓清延。

    還記得那一天,不滿於自己竟愛上一名身份來歷不明的平民,父王大發雷霆,甚至丟下狠話要與她斷絕關係,逐出離國。

    但她卻依然義無反顧地、堅持與卓清延在一起。那是她生平最任性的一次,任性得幾乎要不顧一切。

    最終,父王無奈地妥協了。

    幸而接下來卓清延所表現出的一切並沒有讓她失望。他雖不參與朝政,卻總能在不經意間便給自己提出極好的建議;他博學多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為人又溫和,到最後,就連年幼的皇弟都喜歡纏著他;他溫柔體貼,心思細膩,知道自己的行宮與皇城有一段路途極為黑暗,他便親自做了幾十個燈籠,然後再一盞盞地掛在道旁,每當天色黑下來的時候,他就親手點燃那些燈籠,為她照出一條溫暖的回家之路……

    一時間,他與她的恩愛情深傳為離國的佳話。每個人都說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但此時此刻,那曾經的幸福顯得多麼可笑,曾經的堅持更像一把利刃,將自己刺得遍體鱗傷。

    離國落至如今這種局面,都是她的責任。

    深深吸了一口氣,霽雪璇舉目遠眺,看著燃燒的行宮,看著燃盡的一切,喃喃低語:「現在有關於你的一切終於都結束了。徹底結束了。」

    卓清延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後,終於無法自制地伸手緊緊揪住了胸口。

    他明白她的用意。

    她帶他來這裡,然後當著他的面燒燬一切,就是要告訴他,那三年裡在這裡發生的一切從這一刻起真正結束了。

    這場火,不僅燒燬了他們曾經的家園,也燒燬了三年來自己在她心中所留下的影子。

    一切,皆灰飛煙滅了!

    第13節:離歌(13)

    他瞭解,他也明白,他甚至很清楚,這就是他們注定的結局。

    但到了這一刻,在面對真正的結束時,他的心,還是會痛的。

    很痛。

    「公主。」

    黑暗的角落裡,不知從哪裡躥出了幾道黑影,對著霽雪璇單膝跪下。

    「時辰已到。君上讓我們帶卓清延走。」

    「嗯。」霽雪璇並沒有回頭,只是輕點了點頭,表示應許。

    其中一個黑衣影衛站了起來,看了卓清延一眼,忽然出指如風,在卓清延身上連點了幾下。

    卓清延面色一白,卻只是微蹙了蹙眉尖。

    聽到身後那壓抑的輕喘聲,霽雪璇霍然回頭,「你們幹什麼?」他們竟然在他身上施分筋錯骨手。

    那黑衣影衛一拱手,「請公主恕罪。這是皇子的命令。屬下只是奉命行事。」

    「皇弟嗎?」霽雪璇微微一怔,繼而苦笑,是啊,劍雨對他,怕是恨之入骨了吧?

    「你們走吧!」疲累地揮了揮手,她忽然之間覺得很倦很倦。

    從此刻開始,卓清延的一切已與她無關了!

    無論,他是生,還是死?

    琉璃般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有些刺目,卻又帶著些許寒意。

    王座上,那名一身黑衣的皇子正冷冷地打量著他,那目光陌生而又冰冷。

    這一年來,很多人都變了,包括眼前這名皇子。

    他已從當初那名青澀稚嫩的少年人蛻變成了如今掌握整個離國命脈的皇太子,雖然還未登上皇位,但據說,離國的君王霽風早已退居幕後,不管政事。

    霽劍雨——可以說已經是離國真正的君王。

    傳聞中,他行事狠辣、果斷,賞罰分明,已隱有君王之風,這正是影國太子風若南所欠缺的東西。

    心口,又隱隱刺痛起來。忽然之間,卓清延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病痛,還是因為其他一些東西?

    「卓太傅,我們真是好久不見了。」

    王座上,一直高高在上的男子看了卓清延良久,終於站了起來,一步步走了下來,唇邊帶著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宮牆上那璀璨的夜明珠投射出了一片明亮的流光,卻也照出了殿中卓清延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

    此刻,他連雙唇都是淡色的,額際上佈滿了冷汗。

    被施以分筋錯骨手的疼痛並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得了吧,更何況,他還患有心疾?但為什麼到了此時此刻他竟還能如此的鎮定自如?

    他應該是個罪人,他對不起自己的信任,對不起皇姐的情感,但他,卻還能神色淡定地站在這裡面對著自己?

    一股冰冷的怒意漸漸爬上了心頭,霽劍雨走到卓清延面前,細細打量著他,那目光凝聚如刀鋒。

    第14節:離歌(14)

    「竟然有膽量跟著皇姐回來,我真的很佩服你。」霽劍雨冷笑,卻又揚了揚眉,「不過,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卓清延如果退縮了,就不是卓清延了。」

    卓清延淡淡一笑,神色雖有些疲倦,但那雙眸卻是清亮奪人,「卓清延永遠都只是卓清延。」

    「好一句卓清延永遠都只是卓清延。」霽劍雨大笑了起來,「卓太傅,我想聰明如你應該知道這一次回到離國會有什麼下場吧?」雙目一凝,「我會把你當初教我的一切,全都還給你。」

    指間一彈,一股勁風疾射而出,擊中了卓清延的右膝關節。

    那一擊,疼痛入骨。卓清延面色一白,身子輕晃了晃,竟然沒有被擊倒跪下。

    霽劍雨面色變了變,卻不再出手,而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現在,我要你跪的,並不是什麼離國的皇太子,姐夫。」

    這一聲「姐夫」,讓卓清延的身軀不可抑制地一顫,微一垂眸,他掩去了眼底那淡淡的複雜神色。

    四年前,這名還只有十五歲的青澀少年,也是這樣「姐夫姐夫」地纏著自己,那個時候,那雙清澈眼眸裡毫不保留的信任,直到如今,還是他心裡頭那一份永遠也抹不去的傷痛。

    是自己打碎了當初的那份信任。

    心口驀地一揪,帶動著全身的關節都隱隱作痛起來,彷彿有無數蟻蟲在他身上噬咬著,疼痛一絲絲地滲入五臟六腑。

    他微一蹙眉,伸手緊揪住了胸口,淡色的雙唇已有些青紫。

    霽劍雨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揚了揚手,揮退了宮殿裡待命的宮女與侍衛。

    「站在國家的立場,你並沒有錯。」眼底不知掠過什麼莫名的神色,霽劍雨一邊說著,一邊為他解開了分筋錯骨手,「但站在個人的立場,卓清延,我想我是恨你的。」

    年輕的皇太子原本冰冷的目光終於露出了一絲悲傷憎恨的神色,「我為自己當初的信任不值,也為皇姐那毫不保留的感情不值。」

    終究,他還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年。

    一年前卓清延無故失蹤,皇姐發了瘋般地尋找,而父王又偏偏在那時病倒,於是,他逼著自己變強,逼著自己狠辣果斷,一力承擔起一國之君的責任,就是想在為父王分憂的同時,也可以借用國家的力量找出卓清延。

    但他並沒有料到,當他們再次見面,卓清延竟已成為了影國的太傅,甚至是翼城一戰的軍師。

    這是一個多大的諷刺和傷害?

    鐵衛軍全軍覆沒,怕也是拜他所賜吧?他在他們身邊蟄伏了三年,就是為了刺探出這個離國的軍事機密嗎?

    四年前,還年輕無知的他幾乎把眼前這個人當成了無所不知的神。

    四年前,也是眼前這個人教會了自己很多東西。

    第15節:離歌(15)

    但四年後,同樣是這個人殘酷地打碎了一切……

    是這個人告訴自己,注定對立的身份與立場,是不可融入一分一毫的私人情感的,而當初,他對自己的關懷,對自己的教導,全部都是假的。

    假得……讓人痛心疾首!

    冰冷,再度回到了眼眸中,霽劍雨臉上的神色又恢復了剛才的冷漠。

    卓清延看著他,「身為影國的臣子,我應當為影國盡心盡力。而身為離國儲君,你也應當為離國百姓手刃仇敵。」

    「手刃仇敵嗎?」霽劍雨眼底掠過一絲淡淡的複雜,「卓清延,你說我該怎樣評價你呢?在你的心中,除了影國,是不是什麼都不重要了?包括自己的性命?」

    卓清延微垂下眼簾。

    霽劍雨自嘲地揚了揚唇,「原本我還想為皇姐討回些公道,看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目光一凝,他忽然互擊了三掌,宮殿的某個角落忽然掠出了幾名黑衣人,紛紛朝霽劍雨單膝跪下。

    霽劍雨看著神色依淡定的卓清延,「我想真正恨你的並不是我吧!知道現在宮外有多少人在等著你嗎?」目光轉身殿外,那裡,正燃燒著點點明亮的火光,霽劍雨淡淡地道,「他們都是鐵衛軍的家屬。」

    卓清延的身軀微微一顫。

    「全軍覆沒啊!」霽劍雨笑了起來,卻帶著些許蒼涼,「沒想到,我們離國自詡天下第一的鐵衛軍在你卓清延的手下根本就是不堪一擊。三年的隱忍蜇伏,換取了數萬人的性命。卓清延,我不得不為你拍掌叫好。」

    斂起了臉上的笑意,他舉手一揮,已無情地頒下命令:「帶他去殿外。」

    看著那些影衛奉命押著卓清延下去,霽劍雨重新坐上了王座,臉上忽然露出了疲倦之色。

    「皇姐,出來吧,我知道你來了。」

    偏殿的一角,身著白色戰袍的霽雪璇走了出來,清麗的臉上並無太多的情緒變化,她甚至連看都未看殿外一眼。

    「皇姐,你準備出發了嗎?」霽劍雨上下打量了霽雪璇一眼,「你真的放心就這麼離開?」

    心中明白皇弟話中的意思,霽雪璇淡淡地道:「所有的一切都燒了,我跟卓清延已不再有瓜葛。」

    「那預祝皇姐此行成功。」霽劍雨右手一揮,已有侍從捧著一個黑色的木盒走了出來。

    霽劍雨取過木盒,打了開來。

    裡面是一把精緻的短刀。

    「訣別刃。」霽雪璇原本平淡的眸光微動了動。

    訣別刃出鞘必見血,這是一把受了詛咒的刀。

    若是拔刀者傷不到人,只有自傷,否則,這把刀刃會把它見到的人通通殺死。

    霽劍雨取出短刀遞給了霽雪璇,「我希望不到萬不得已,皇姐不要用這把刀刃。」

    第16節:離歌(16)

    霽雪璇美目中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放心吧。」她收起了訣別刃,轉身就要離去。

    「皇姐。」霽劍雨忽然喚住她,「你不要忘記了,還有一個棋局未下完。」

    這一句話,讓霽雪璇渾身一怔。沉默了片刻,她深吸了口氣,「我會回來把它下完。」

    幾個起落間,那道白色的身影便沒入了黑沉的夜幕之中。

    霽劍雨苦笑著低語:「皇姐,你根本就沒有放下不是嗎?什麼都燒了,但你偏偏還保留著那局殘棋。」

    夜色冰涼如水,但四周卻燈火通明。

    明亮的火光照出了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那是一種要將他生吞剝骨的憤怒與憎恨,如果不是他的四周有影衛攔著,那些人怕早就撲過來,將他碎屍萬段了吧?

    戰爭原本就是這樣殘酷的啊!

    在你要保住一些人的性命時,必要以其他人的性命為代價。

    這就是戰爭的真面目。

    四年前,在接受那個任務的時候,他就已經很清楚了。但此刻看著這些無辜的百姓臉上那悲痛欲絕的神色,他的心就像被利刃刺進一樣。

    不僅僅是離國,即使是影國,此時也必有很多人在黑暗中悲泣吧?

    這一場戰爭奪走了太多的生命……

    「殺了卓清延,為什麼不殺了他?」

    人群中,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那是一名年近七旬的老嫗,滿頭的銀髮,面目憔悴。

    幾名影衛見她就要衝出人群連忙將她死死攔住。

    「為什麼你們不殺了他?」那老嫗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我的丈夫、三個兒子都死在戰場上了。我已經家破人亡。為什麼我不能殺他?為什麼不能殺他?」

    老嫗痛哭著,已無力滑跌在了地上,旁邊不少人好心地扶起她,目光怨恨地看向卓清延。

    「不錯,就因為影國掀起的這一場戰爭,我們無辜冤死了多少人?」

    「離國與影國百年來素來交好,但為什麼卓清延竟要破壞原本和平的契約,讓兩國皆陷入戰爭之中?這樣的人,為什麼不應該死?」

    是影國……掀起的戰爭嗎?

    是他……破壞了原本和平的契約嗎?

    卓清延心臟猛地一收縮,連指間都已冰冷。

    「我們要聯名鑒書。懇求君上和皇子將這個人凌遲處死。」

    不知是誰這麼喊了一聲,眾人也隨之齊刷刷地跪下。

    「我們懇請君上處死卓清延——」

    「我們懇請君上處死卓清延——」

    ……

    原本守護著卓清延的影衛見勢不對,正想進殿請示皇子,卻見霽劍雨已從殿內緩步走了出來。

    「霽皇子——」

    「霽皇子殿下——」

    ……

    原本跪著的百姓紛紛抬起頭來,那一雙雙充滿懇求的眼睛讓霽劍雨心頭微微一窒。

    第17節:離歌(17)

    他舉手一抬,殿下頓時一片寂靜肅然。

    「大家聽說我。」霽劍雨淡淡看了眼一旁的卓清延,「卓清延雖然罪孽深重,但他現在還不能死。」

    「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殺死他?」

    殿下已有很多人不滿地叫嚷。

    霽劍雨右手一舉,那冰冷威嚴的目光頓時讓殿下百姓皆噤聲不語。

    「本皇子在此立下重誓,總有一天,我會親自在此處斬了卓清延。否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堂堂一名皇子竟立下如此重的誓言,殿下百姓皆心悅誠服。

    吩咐影衛疏散了聚集的人群,霽劍雨回過頭看向卓清延。

    此刻,卓清延只是微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單手緊揪著胸口,臉色慘白。

    「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出來見他們嗎?」霽劍雨目光中忽然掠過了一絲不忍之色,卻一閃即逝,「我只是要他們親口告訴你,這場戰爭到底誰對誰錯?」

    卓清延霍然抬首,那目光空洞得幾乎讓人以為他根本已經死去。

    霽劍雨緊緊盯住他,「四年前,在你來離國之前,你還不是影國的太傅吧?你只是隱居山林之中的一名隱士,是影國的君主將你請出了山。」

    卓清延出現在影國大軍——當他接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立刻派人秘密前往影國探知了一切。

    當年在離國探聽不到的一切,如今已有幾分明朗。卓清延根本就是影國人,當年他們又如何能在離國探明他的身份?霽劍雨冷冷地道:「你的君上是不是告訴你,離國破壞了原本定下的和平契約,甚至派人在你們影國的河水裡下毒,毒死了許多無辜老百姓?」

    「他是不是還告訴你,離國已暗中派兵屯結在兩國交界之處,隨時準備進攻影國?」

    他每說一句,卓清延緊揪著胸口的手就握緊一分。

    霽劍雨冷冷一笑,「卓清延,枉你聰明一世,但你卻被你那個敬愛的君主給騙了。你可知現在離國和影國上下,都將戰爭的責任怪在誰的頭上了嗎?」

    「是你——卓清延!你已經成為了影國和離國,兩國的罪人。」

    這一句話如利箭般直刺進了卓清延的心中,他眉峰微微一蹙,面色如雪般慘白,但他依舊緊抿雙唇,不發一言。

    「你——」霽劍雨微掀了掀唇,似乎開口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有刺客!有刺客!」

    身後忽然響起了幾聲驚呼,霽劍雨心中一沉,才剛剛轉身,只見眼前一道黑影如風般掠過,等他回過神,竟已不見了卓清延的身影。

    「給我到處搜!」霽劍雨面色一變,下令全城搜查。

    望著遠處那寂然的黑暗,霽劍雨眼中掠過了微駭之色。

    第18節:離歌(18)

    究竟是什麼人有如此高明的輕功,入皇宮大內竟然如入無人之地?

    他甚至連是男是女都沒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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