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女婿 序
    岔路

    從醫院屋頂看出去的景色——心曠神怡。

    可是眉頭不見舒展,「恰北北」的貓樣大眼也失去了一向的霸氣,有氣無力地投注在二、三十公尺高度下街道的眼神中,藏匿著一絲走投無路的絕望。

    女孩——在這一刻,也許用「女人」更為恰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握著欄杆的手下定決心似地用力捉緊,泛白的指節撐著上半身向前傾。

    「底下的空氣,絕不會比上面的更清新。如果你只是想探頭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勸你遺是別再把身體往前移了。」

    ——陌生的,微冷冽、些傲慢的男低音,不請自來地警告道。

    她不遜地轉頭瞪了多管閒事的男人一眼,再次回頭面向著藍得刺眼的天幕穹蒼,以撕裂喉嚨的力道怒吼——

    「X你個臭王八潘為樂!敢做不敢當的豬頭!下次讓老娘碰到你,我一定切下你的XX泡到燒酒裡,煮成燒酒雞!你最好是一輩子別再出現在老娘面前了,祝你死後下地獄。

    「還有X你個潘為樂的媽!你嫌我是個配不上你兒子的爛貨,我還嫌你兒子是個沒肩膀、只會空口說白話的下三濫貨!甩了你兒子,還真是我他娘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

    「最後最該罵的是你X的關瑄!你這個無可救藥的笨、笨、笨、笨的大笨蛋!什麼夢想、什麼獨立、什麼自由,沒事的時候就會狂吠,現在碰到事情卻連點解決辦法都想不出來的豬腦袋!」

    喊完了,氣喘吁吁地,她鬆開了緊握欄杆的手,緩慢地蹲在牆邊,讓呼吸的節奏獲得平緩的空間。

    這時候,一聲「喀嚓」——之前那名多管閒事的男人,旁若無人地撥開金質打火機蓋,將引燃的小簇藍火湊向自己嘴邊叼著的細長煙管前方。

    「喂……」她喊。

    就年齡而言,顯然高出她不少,但外貌看來還不到跨入而立之年的男人,抬起了不慍不火的黑眸。

    「借根草來哈吧?」她伸出兩指,比了一下。

    「……」男人蹙起了眉頭。

    她揚起了唇角,拍拍屁股重新站起身。「我認得你喲,你是這間醫院的『黃金招牌』。青年才俊的有為年輕婦科名醫,到了休息時間,居然跑到這屋頂來哈煙解癮,應該會對你拚命塑造的名醫形象有不小的打擊吧?給我一根煙,我就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對她挑釁、威脅般的口氣,男人回了一抹平靜的注視。「你一向是這樣的嗎?」

    「嗯啊!」

    「在『拜託』別人的時候,故意用『勒索』的口吻。通常當我在要求別人為我做點什麼的時候,我不會用你這種態度。」

    「幹麼?跟你要根香煙,還得聽你囉哩囉嗦的說教啊?不給就算了,難不成叫老娘為了一根煙向你下跪呀!」

    「你向我下跪,這根煙我還是不能給你。」

    「草!你神氣個屁,不給就不給!」她一個甩手,掉頭往安全門走去。

    「一來你看起來很像是未成年者,二來……你看來也很像是孕婦。」男人深深地抽了口煙,緩慢地朝天空吐出,說道。

    「笑死人了,你不給我煙,倒是很大方地給我抽二手煙。」在門前又折返,她雙手盤在胸前,口氣十足嘲諷地說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的健康,要下要先熄掉手上的玩意兒?」

    「這裡不是密閉場所,你有離開或閃躲的選擇。」

    男人在「道理」上站得住腳,但是他的態度……她不禁嘖嘖搖頭說:「以前我聽到臭阿永在譙你這個人時,還想說那是他小鼻子、小眼睛,因為自己成功不了,所以在嫉妒你。沒想到百聞不如一見,我發現阿永罵你的那些話還真是中肯極了。你的確是像臭阿永說的,自命不凡、自命清高、自以為是!」

    靜謐的黑瞳中泛開一小波動搖的漣漪。「阿……永?」

    她聳聳肩。「我老頭。聽說你們以前是鄰居,不過你應該不記得他這號人物了。他不像你是左鄰右舍人見人誇、品學兼優的好孩子,而是個專門製造麻煩、混吃等死的野孩子——這是阿永他自己說的。」

    男人閉上眼睛,數秒之後,有些苦澀地掀開長而濃的睫毛,道:「你是關永的……女兒?」

    「嘿……」她拉長了語尾,一臉訝異。「你還記得臭阿永啊?」

    「要忘記一個話題不斷的『野孩子』可也不是容易的事。」這時男人重新審視似地看了看她的五官。「當年在肚子裡的寶寶,就是你呀……」

    她皺了皺眉。「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在你出生之前,我已經見過你了。」男人接著搖頭。「不對,應該說那時候的我要是真的『見到』了你,你大概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喂,大叔,你在打什麼啞謎呀?」

    「不是啞謎,是我的一段回憶。」視線驟地一降,擱在了她那襲寬鬆裙裝底下看似平坦的肚皮上。「幾個月了?」

    突然間移轉的話題,殺她個措手不及,她想否認也否認不了——對方可是婦科名醫,況且這兒又是他家的醫院,他想調病歷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默默地,她不情願地豎起四根指頭。

    「……父親是個糊塗蛋,女兒也不遑多讓的樣子。」

    她憤怒地吊高眼尾,凶狠地瞅著他。

    男人卻驀地、自嘲似地一笑。「你這個反應,倒是和關永如出一轍,不愧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父女。」

    「是呀,沒錯,我是和臭老爸老媽一樣笨。明知道像我這樣子因為『意外』而有了的孩子,只會給週遭的人帶來不幸,活著也像是多餘的,結果還重蹈他們的覆轍,搞大了自己的肚子,更慘的是,連男人也跑了。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是沒有學習能力的,我才不會讓這樣的『不幸』繼續複製下去。」

    她咬了咬牙根,與其說是在告訴男人,不如說她是在說給自己聽,彷彿只要說出了口,便是斷絕了自己反悔的後路。

    「雖然對肚子裡的傢伙很抱歉,但是就當作這只是一不小心進錯了門,請他回去重新找個好人家投胎吧!」

    男人仰頭望著天空,沉默不語。

    「怎麼?沒有『小生命很寶貴』的說教?」她耐不住這股沉默的壓力煎熬,故意挑釁地開口。

    「人生是你的,我沒有對別人的人生說教的興趣,也沒有這個時間。」

    他低下頭,將抽完的煙蒂收入攜帶型的煙灰缸中,走向安全門,來到她的面前。

    「不過,當年我曾經對你的父親說了些不當的『建議』,可是現在看到你亭亭玉立,我想也許當年的我並不很清楚,究竟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生命,以及何者為輕、何者為重。」

    看似冷酷、看似理性的黑瞳中,一抹感情的火花搖晃著。

    他從自己的白色醫師袍中掏出了一張名片,交給了她,說道:「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你做什麼,但假如你想到了我能為你做什麼,不妨打個電話告訴我,就當給我一個機會,為了十八年前的莽撞建議而謝罪。」

    收下名片,她的表情仍有些不敢置信。

    「還有,以我對關永這個人的瞭解,我想他一定不後悔把你生下來。你一定是他捧在手心上、志得意滿的掌上明珠。看著你的模樣,我敢肯定地這麼說。」

    男人走了。

    屋頂再度恢復了寧靜。

    剩下她自己一個人孤單地站在空曠的水泥空地上,反芻著他所說的每個字。

    她想起兒時,父親與自己之間嬉笑怒罵的點滴回憶,豆大的淚珠倏地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滾了一臉頰、沾濕了衣襟……

    單行道

    龍生龍,鳳生鳳。

    名醫X名醫=未來的超級名醫。

    繼承家業、接下懸壺濟世的衣缽及代代香火傳承的義務與責任。

    這些從他尚在襁褓中——不,可能還在娘胎裡,就已經被洗腦了難以計數的話語,早聽得他耳朵都長繭了。

    出生在醫生之家的「宿命」?

    老鼠的兒子會打洞的「刻板印象」?

    總之從他有記憶、有印象開始,家中的長者、親戚,甚至是鄰居,見了面無不是異口同聲地說著:「你要乖乖地讀書」、「快點長大和爸媽一樣當個了不起的醫生喔」等,這種有意無意的「魔咒」,無時不刻、如影隨形地環繞在他四周,無法掙脫——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還有「掙脫」這個選項。

    因為他在雙親布下的、密不透氣的保護網中成長,裡面沒有「為什麼」、沒有「辦不到」,更沒有「我不要」的空間。他就像在人工調節溫度、與大自然隔絕的溫室中,細心受到培育的幼苗,雙親為了不讓他接觸到「壞菌」與「不必要的無用知識」,煞費苦心。

    學齡前,他在家中有專門的保母,代替工作忙碌的母親,一天二十四小時地陪伴在身邊。

    到了幼稚園、小學,雙親更是四處打聽、精挑細選了一間強調嚴格篩選學生,從家長的學、經、財等背景,到學生程度與成長環境都需經過審核才可入學,好確保校內可維持高水準的教學品質,讓學生不會受到來自同儕或外界不良影響的私立名校,讓他進入該校就讀。

    可想而知的,和外面的公立學校比較,一學期動輒十幾萬起跳的學費,絕不便宜。

    但相對地,學校不惜在軟硬體方面投下大量資金,包括像是每個整點都有兩組專業保全在校園內輪流巡邏,讓家長能放心、孩子能安心地在校內學習;以及聘請知名的幼教專家,特別為每位學童規劃學習菜單,針對學童的弱項加強指導之類的。不像公立學校有著需看預算辦事的包袱,可說是善用了私立學校的資源,發揮了百分之兩百的彈性,營造出嚴格管理、貼身指導的教育風格。

    在他的雙親眼中,因為平常必須忙碌於工作,無法親自監督孩子學習,所以縱使這間學校所費不貲,但只要學校與老師能填補家長缺席的空位,一切便是值得的。

    可是孩子終究不是「植物」,即使控制得了孩子週遭的環境,或是拚命地過濾與孩子接觸的人,卻只要老天爺一個興致而來的小小戲弄、一個始料未及的邂逅,便會在人生的版圖中掀起大大的改變。

    他與那個人的相遇,在雙親口中也許是「厄運」,他卻覺得那是他循規蹈矩的生命中,曾有過的唯一「奇跡」。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生。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曉得這個世界上,有著多采多姿的自由選澤。

    沒有認識他,我不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有那麼鮮活的、熾烈的、彷彿無時不刻都在燃燒著自己生命一樣的人。

    那時候他是個小五生——一個十一歲大,由於父母的過度庇蔭,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且與外界有一層隔閡的小鬼。

    這裡所指的外界,並不是說除了家與學校以外的地方,他都全部不瞭解或沒去過。

    相反地,每年寒暑假,他都會和爺爺奶奶一起出國度假。在大多數的小孩子看著電視機裡播放的兒童節目,模仿著特攝超人打擊邪惡勢力的時候,他已經坐在豪華的劇場,近距離欣賞著真人演出;論「世界」的見解,出生才十年左右的他,恐怕不會輸給一些連地球儀都沒好好看過的「大人」。

    而且,對於寶貝獨生子的教育問題相當重視的雙親,在度假行程的安排方面,也沒有錯失機會教育的良機。

    雖然雙親口口聲聲經營一間醫院需要「拓展寬廣視野」、「盡可能地去體驗各階層的生活」,他才有機會踏過荒涼落後的地區如非洲某國、古老悠久的歷史國家如古埃及遺跡、冰天雪地的原始之地如南極大地,可矛盾的是,雙親也以「自己的偏見」,幫他過濾了生活中的「雜訊」。

    比如說,去過了巴西的嘉年華,卻從沒逛過台北的任何大小夜市;再比如說,對於各國的國際機場非常熟悉,卻一次也沒坐過滿街跑的公車;再再比如說,和家人在羅浮宮前面喝露天咖啡沒有什麼問題,換成在住家附近路邊的早餐店喝豆漿,卻不被允許——應該說,母親聽到一定會說:「派司機去買回來就好,幹麼坐在那種地方喝?」而迅速被打回票。

    所以他絕對不是個孤陋寡聞的小孩子,只是像個「遠視患者」,在過度保護下,看遠方反而比看自己週遭的實際狀況來得清楚,對和自己無關的其他世界的瞭解,更甚瞭解自己所處的世界。

    這也是當他在雙親所安排的司機與伴讀老師陪伴下,每天例行地上學、放學路途中,突然間有一天卻因為伴讀老師臨時掛了病號,及新來的司機一時的疏忽與投機取巧=中途偷偷到便利商店辦私事,而莫名地被放鴿子的時候,無法好好地針對現狀做出正確判斷的主因。

    當時發現司機將車開走,自己孤單地被留在離家約有兩個十字路口遠,但又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回家時,他面前有兩個選擇。

    一是進便利商店,詢問那名顯然非常忙碌的工讀生,請求協助。

    另一個則是去問那幾名窩在商店前的免費停車場裡,坐靠在幾台摩托車上,看起來無所事事、閒嗑牙,製造出不小喧嘩聲響的「大哥哥們」,請他們幫忙。

    倘若他多少看過一點社會新聞,對於飆車族的認知不是只限於「喜歡把車子開很快的壞人」這種表面、淺薄的形容名詞,他再笨也不會自投羅網地走向那群「大哥哥們」,向他們問路。

    可是他在研判事情的輕重緩急之後,決定不打擾忙碌工作的人,而去詢問看起來很有空的人,結果竟給自己惹出意想下到的麻煩。

    那些「大哥哥們」,或許是從他講話的模樣與穿著、手提的書包等線索,推論出他是只「肥羊」,不僅拿他有禮貌的說話方式開玩笑,還在他頓悟自己問錯人,轉身想走時,一擁而上地湊過來搶奪他的書包,翻找值錢的財物。

    朗朗白日,怎會發生這麼離譜的事?他被這些傢伙的囂張行為嚇傻了眼,連呼救的念頭都沒有,整個人愣住之際——

    「喂,幾個人欺負一個囝仔,真不知見笑(丟臉)!」

    渾圓的黑瞳、微尖的眼尾,野性地高揚。

    濃黑的粗眉不遜地拱起。

    自然翹起的豐唇、寬闊的嘴型,與剛硬的下顎,形成性感的鐵三角。

    ——眾多旁觀者中,這個唯一一個有種插手「管」閒事的人,名叫關永。那時候同樣也是個還未脫離「囝仔」的階段,卻自以為是大人,其實只長他六歲的十七歲高中生。

    論關永的身材,沒有比那伙搶劫他的飆車族來得高大,也沒有比他們壯碩。單就人數來說,更是以一敵四的絕對劣勢。可是關永毫不遲疑地介入,把書包搶回來,遺秀了一手漂亮的獨門功夫(據後來他所打聽到的,關永的拳法不是正統的拳擊、跆拳或空手道,而是他從小打架到大所練出來的街頭招數),三兩下就把那群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拿去吧,下次不要再傻傻地讓人搶走自己的東西。男人不能保護自己,以後要怎樣保護女人、保護家庭?」

    正值愛耍帥的年紀,少年把書包塞回他手中時,還酷酷地訓了他一頓。

    「謝謝你。我叫謝秉竹,你幫我拿回書包的事,我會請我爸爸、媽媽好好地報答你。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蛤啊?」吊高了眉頭,少年嘖地一彈舌。「不用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再說,我幫的是你,又不是你老母、老北,幹麼叫他們來報答我?你要報答,就自己報答我吧!」

    「我?!可是我的零用錢並沒有很多——」

    啪!前一刻教訓那些飆車族的手,這一刻毫不遲疑地巴了他後腦勺一掌。

    「你當我關永是乞丐啊?為什麼要拿錢給我?恁伯甘是肖貪一個小學生的零用錢,才出手管這件事的?厚,聽得我一肚子火!我什麼都不要,你也不必還了,當我沒幫過你!」

    生平第一次遇見如此脾氣火爆、動手比動口快的人,不但在謝秉竹的腦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印象,同時也開啟了謝秉竹被隔離在溫室中的心。他開始好奇、開始不滿、開始有了無法忍耐的情緒。

    那個從來不會問「為什麼」、從來不會想「不要」,或從來不知道可以「反抗」的謝秉竹,受到這場奇跡的偶遇的影響,開始有了轉變。

    我想認識更多的他……

    我想瞭解他的世界……

    我想接近他身邊……

    一旦這種心情開始啟動,就像是一輛進入了單行道的車,只有不停地前進,直到道路的盡頭為止。

    只不過……

    謝秉竹以為十八年前,那條路已經走入了死巷,誰曉得十八年後,竟然出現了新的轉角。

    他熄掉手邊的煙,苦笑了下。

    果然老天爺是最愛捉弄人的虐待狂,現在想必也在天空笑看著凡人(=他)於紅塵中苦惱打滾的樣子吧?

    禁止通行

    關永不是天生下來就想做「歹子」。

    雖然記憶模糊,但他也曾享有過平凡的天倫之樂。

    小康的家庭環境、父慈母愛……好吧,也許記憶太遙遠,多少有被美化了也不一定……不,說不定是被美化了好幾倍,因為誰也不想面對幸福總是短促,以及現實是殘酷的的狀況。

    一個好好的家,宛如一輛在下坡路踩不住煞車的車子,轉眼間跌往社會最低階、最惡劣的底層,撞得咪咪茂茂、潰不成形。若早點看穿這輛車子已經沒救了,捨棄它,重新徒步開始,也許還有得救。偏偏不甘心、不甘願地拚命想修補它,結果連獲救的可能性也化為零。

    一步錯,步步錯,萬劫不復的夢魘搬進現實,既然無法改寫一敗塗地的命運三部曲,人們往往會美化過去的記憶作為逃避。

    從經營一間小規模銀樓的頭家(老闆),因為掉入職業賭場的陷阱而欠了數千萬的債,到成為黑道日夜不分地追討、獵殺的潘仔(冤大頭),最終淪落到鎮日以酒麻痺痛苦、以打老婆及小孩出悶氣的醉死鬼=關永的阿爸是如此。

    從原本風風光光、眾家姊妹羨慕得要命、眾家兄弟都想沾點福分的頭家娘,到一夜間變成處處吃閉門羹、兄弟姊妹避之唯恐不及,怕她上門來借錢的「衰神」,最後罹患了憂鬱症,鎮日躲起來哭、不願步出家門半步的精神病患=關永的阿母也是如此。

    可是陶醉在過去的回憶,等於漠視眼前的現實。

    父親爆發賭債糾紛時,關永不過是個國小二年級的學生。

    大概也是從這個年紀開始,關永第一次知道不需要魔術,有了「酒精」和「自歎自憐」,好好的一個人也能從你眼前隱形、消失,就像他不時會從雙親的「視界」裡消失一樣。

    最初是「忘了煮晚餐」、「不記得簽聯絡簿」這種小事。漸漸地,在每天早上起床到夜晚上床睡覺之間,自己被遺忘、不存在的時間越拉越長。他與雙親說的任何話都得重複個三次,而十件事裡面還會有八件事是無論提醒幾次,仍被拋在腦後的。

    遲交班費、或是沒交營養午餐的錢,是家常便飯。他還養成午休時間一到,就離開教室,四處去喝飲水機的水來果腹的習慣,為的是不想讓同學、老師發現自己的窘狀,不想在眾人同情的視線下,在校內上課。

    年紀再更大一點,雙親的情況更惡化了。

    缺酒錢的父親與成天哭著說要自殺的母親,兩人只要同處一室,不是哭叫怒罵、就是呼天搶地,而各自分開來的時候,關永就是維繫兩人的唯一橋樑。母親總是在他面前哭訴著父親的不是,父親則是拿他當成方便替代的出氣筒,一有不順心的事,就照三餐踢罵。

    即使如此,家還是家,父母還是父母,關永當時還抱著也許哪天母親的憂鬱症會好轉,也許哪一天父親哭著說要戒酒的誓言會真的實現,而拚命地想撐住這個失去支柱的家,不願被最後的一根稻草給壓垮。

    可是小鬼終究是小鬼,再怎麼樣努力,憑著一個小鬼的力量,要與大人構築出的社會結構對抗,比唐吉訶德挑戰噴火龍更有勇無謀,注定是場失敗。

    小六那年,父親在外喝醉與人起了爭執,不幸死於一柄水果刀下——對方辯稱是自衛時的一時失手,獲得了緩刑輕判。但對方還算有點良心,支付給遺孀=關永母子一小筆慰問金。可是這筆錢卻被聞訊前來的親戚們瓜分殆盡。

    「和你父親生前積欠我們的錢比起來,這一點點的錢根本還不夠填牙縫呢!」——其中一名嬸嬸還埋怨道。

    「以後,我該怎麼辦?」

    再無能的丈夫,對於從不知獨立謀生的母親來講,也是個「沒魚蝦也好」的依靠。一旦這依靠連根帶葉地被拔除了,六神無主的母親除了哭天搶地、一副世界末日已經到來的無助表現之外,完全不見振作的跡象。

    「阿母,遺有我在。」

    可是連兒子一心一意想安慰她的心意,也傳達不到一徑悲觀的母親耳中。

    她開始拒絕吃藥、拒絕進食,消極地想讓自己從世上「消失」。後來,看不下去的娘家長輩,決定將她送入精神療養院,強制她接受治療,而關永的「家」也正式瓦解了。

    中學時代,關永一路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即便看盡了親戚人前說「儘管把這裡當自己家,有事情就說。」、人後卻「那孩子也太不知檢點了,也不想想自己是寄住的,一天到晚給我找事!」的兩樣嘴臉,他也告訴自己,「這沒什麼」、「等阿母把病養好,就和她一起搬到一間小公寓住」、「阿母就快來了」,來鼓舞自己忍耐、等待雨過天晴的一天。

    誰知道,經過了兩年的治療後,出院的母親竟然一聲不吭地改嫁了。

    對象是誰?不知道。

    搬去哪裡?不能說。

    「小永,你要體諒你媽媽,她從你爸爸把銀樓關了以後,一直過得很苦。現在病治療好了,又遇到了不錯的對象,她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可以重新開始她的人生……我想你也不願意母親與幸福擦身而過吧?」

    「其實你已經長大了,不是那麼需要母親在身邊,不是嗎?你就在心中祝福媽媽,不要再打擾她了,這也是為人子盡孝的一種方式啊!」

    你一言、我一語地「教育」他要成熟地看待自己母親改嫁一事——卻絕口不提母親拋棄他的「事實」。

    口徑一致地套好招,端出堂而皇之的「孝順」大帽子封住他的嘴,卻沒有人考慮到他繼父親的「死別」後,再與母親「生離」的痛苦。

    明知母親還活著,他們竟要求他這個兒子當作沒有這個母親,不要再接近、再打聽她的下落。

    他們說他若再出現在母親的面前,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

    哈哈哈,他連孝順的對象都沒有了,還在乎一個不孝子的污名嗎?

    「阿永,你有聽到某?」

    看到親戚們那副窮擔心的嘴臉,關永有股歇斯底里笑出聲來的衝動。

    「免煩惱,我都聽見了。阿母不希望我去找她,我就不會去煩她。以後她是她,我是我,我和她的母子緣就到此為止了。」

    親戚們明顯鬆了口氣,換上了笑臉說:「這樣就好,你真懂事,阿永——」

    「我明天就打包,離開這邊。」

    「咦?」

    「這、這樣不好吧?你離開這邊,是打算去哪裡?」

    「隨便。本來我留在這邊,就是在等阿母來接我,現在阿母已經不要我,我也已經和阿母沒有關係了,我沒有理由留在這邊。你們不用擔心,就算我出去之後,死在路邊也不會叫你們來幫我收屍的。」

    這時候他們才錯愕地發現,關永受了「被母親拋棄」的重大刺激,平常總是牢牢掛在臉上的「聽話」、「沉默」但「不知道在想什麼」的面具,已經徹底地破裂了。

    激昂的黑眸,咬緊著牙關,猙獰的眉宇,再也不想聽從這些「大人」自私自利的借口,再也不想被人——連自己的母親也不例外——當成皮球踢來踢去,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整年,關永課也沒去上,就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鬼混。

    那段期間為了吃飯,也幹過很多非法、骯髒的事。讓酒店媽媽桑包養、干扒手、向一些上班族「借」錢來花等等。基本上是一匹狼的他,也與一些不良少年的團體在打打殺殺間建立了特殊的關係——以「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態度,讓他可以在各團體的地盤上自由遊走,偶爾還成了老大間的傳話工具。

    當他說出自己寧可橫死街頭這種自暴自棄的話時,有一部分只是想報復母親的「背叛」——也氣老天爺沒有給他一個公道。

    他明明那樣地努力,為何努力卻得不到回報?那麼,往後他還要以什麼理由說服自己努力?乾脆不要努力了,放棄這條爛命,還給祂……

    卡在這樣不上不下的心情中,覺得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被封閉了、沒有前途、沒有辦法再前進。

    無論是揍人時,血液沸騰的熱度;與女人在床上打滾時,精蟲沖腦的快感;抽著興奮劑時,顛覆腦子的刺激——這些都不過是短暫的、空虛的、一下子就會被孤獨與寂寞消化掉的替代品。

    它們無法讓他有「活著」的實感,他像被掏空的人殼,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直道——

    「阿永,我,懷孕了!」

    晴天霹靂的一句話,劈醒了他自甘墮落的腦子。

    孩子?新的生命?……家人?

    「我可以把他生下來嗎?」

    開什麼玩笑!生下來,他要怎麼養?他現在居無定所,愛住哪個女友家就住哪個女友家,身上的錢不要說是支付醫療費了,夠不夠買奶粉給小鬼喝都不知道,她竟說要生下來?這個女人是白癡嗎?

    「我愛你,我想要你的孩子,讓我生你的孩子。阿永!」

    女人纏著他,不停地說著。看在他惶恐的眼中,她彷彿化身成八爪魔怪,挺著大大的肚子,伸出長長的觸角,打算將他一塊兒拖入海底深淵。

    「笨女人!阿永哥怎麼能讓你生下他?養一個小孩子不是那麼簡單的,阿永哥連高中都還沒畢業,哪可能養得起?這些你都心知肚明,還故意這麼做,根本是吃定了阿永哥!你是不是想以小孩子為借口,要阿永哥娶你?真是卑鄙的做法!」驀地,一把童稚的聲音,挾著超齡的犀利口氣,在門前說著。

    好幾個月……將近一年前吧,關永意外地從一幫飄車族手中,「救」了個爸媽頗有錢的小學生。不知道這小鬼是會錯了什麼意,竟開始崇拜起關永,常常不請自來地跑到這間關永暫住的公寓來找他。

    「有你這種笨女人做母親,那小孩子我看也不怎麼樣,快點去把這笨娃娃給夾掉吧,傻鮑!」

    小鬼怒罵的台詞,一鞭鞭地打在關永的心口上。一輩子未被人肯定過,父親以那樣落魄的方式死在街頭,母親以那樣絕情的方式拋棄他,到最後連自己的「種」都成了毫無價值的東西。

    每句話、每件事,都像在關永的四面八方豎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將他隔離在普通的、平凡的、有著小小幸福的世界之外。

    ……不!

    我不接受包圍。

    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沒有我的容身處。

    只要我有一口飯,我的孩子也會有一口飯,我絕對不讓別人剝奪我的「種」活在世界上的權利!

    ——關永忽然間看到了自己該走哪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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