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書商 第一卷 雲起 重逢Ⅲ
    葉端卿抬眼一看,此人淺粉衫,杏黃裙,靨露梨渦,修眉豐唇,言語溫柔,舉止依禮,正是林家大小姐林憶茗。

    憶茗雖與端卿自幼相識,論起年歲兩人也更加接近,可憶茗一向羞怯內斂,與葉家兄弟相處時時以禮自持,不肯多說一句,不肯多行一步,因而端卿雖與她相處時間更長,一向反而不如與若茗親近。

    此時她笑意盈盈,眉梢眼角儘是久別重逢的喜悅,眼波溫柔流轉,盡在端卿身上打量,想必是多時不見,一時歡喜忘了素來矜持。端卿心內感動,連忙還禮不迭,又問:「憶茗妹妹一向安好?」

    憶茗臉上微微一紅:「我很好。多時不見你來,我……」後半句卻未曾說出口,臉上紅暈更深,垂首不語。

    若茗見姐姐如此情形,知道是見了端卿高興,便道:「姐姐,中午端卿哥哥要在家裡吃飯呢,我去告訴娘添菜,你帶著端卿哥哥到幾個姨娘那裡問安,好不好?」

    端卿一愣,原說是若茗帶他到各處,因而不曾著急,剛剛一直在談公事,其實還有些話要私下裡跟她說,如今換了憶茗,不知這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說?

    轉念一想,若茗既然在打理生意,以後免不了常到葉家走動,盡有時間,因而心下稍安,笑道:「那就有勞憶茗妹妹了。」

    憶茗臉上紅暈未消,聲音細若蚊蚋:「不妨事。」

    若茗正要告辭,只見憶茗的丫頭觀棋捧著一幅月白團扇忙忙走來,先是給端卿和自己行了禮,又將團扇遞與憶茗,輕聲道:「今兒天氣悶,小姐別捂著了。」

    若茗抿嘴一笑:「還是觀棋有心,豆丁、繡元那兩個瘋丫頭從來就不曉得給我添衣送扇,這半會兒了連個影子都撈不著。」

    正說著便見豆丁跟繡元攜手並肩唧唧喳喳笑鬧而來,豆丁更是老遠就喊:「小姐,夫人找你呢!」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端卿笑道,「妹妹這兩個丫頭,也是婢僕輩中的奇人,難為竟與東主一般豪邁,並無半點扭捏拘泥。」

    「端卿哥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笑我?」若茗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知是取笑她的丫頭「不拘禮法」,忍不住也笑了。

    豆丁和繡元與她年紀相仿,況是自小服侍,說是主僕,私下裡與姊妹也不差多少,尤其豆丁性格頑皮活潑,在她跟前更是慣熟,時常令她有管得了林家幾萬兩的賬目卻管不住自己身前十五六歲的丫頭的感歎。端卿常在林家出入,對二小姐跟前這倆丫頭早有耳聞,只是他性情穩重,極少玩笑,如今竟拿此事取笑若茗,倒令她大感意外。

    說話間兩個丫頭已經走近,繡元老老實實見禮,豆丁卻是蜻蜓點水一樣腰也未曾彎下胡亂福了一福,笑嘻嘻說:「夫人找小姐呢。我說小姐准在鋪子裡,夫人就要我到鋪子裡找,我正愁不想出門呢,幸虧你在這裡。」

    繡元偷偷拽她的衣角:「糊塗,又說『你』。」

    豆丁吐了吐舌頭。

    憶茗見她這樣,忍不住瞧了眼端端正正站在一旁的觀棋,自己的兩個丫頭從來小心謹慎,不要說直呼小姐為「你」,便是玩笑話也不曾說過一句,若說規矩,自然是比二妹這兩個丫頭懂事,可是自己娘親去的早,爹爹一向不及二妹親近,兩個貼身丫頭又這樣疏遠……到底是比二妹少了許多樂趣。

    她這般想著,忍不住便想起昨日聽見的一句戲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流年是不經意間走了,這花一般的容顏卻要給誰去看?

    一時間柔腸百結,正自感傷,忽聽見端卿道:「既是夫人見招,不如一同前去拜見,回頭再見幾位姨娘,憶茗妹妹意下如何?」

    憶茗回過神來,見端卿目光溫存,正看向自己,當下只覺心內「砰」的一聲,恰似早起時失手跌落菱花鏡那一聲脆響,又似梅雨天不見端倪的悶雷,十八年灰暗的歲月瞬間亮起一盞明燈。

    若茗並未留心姐姐的表情,聽端卿如此說,也覺妥當,於是道:「也好,姐姐,咱們就帶葉公子先去娘那裡吧。」

    憶茗心神不定,恍惚點頭,一行人分花拂柳,迤邐向若茗母親黃杏娘所居的西廂房走去。

    林家內宅共有四進,大門進去是外書房和幾間客房,平時林雲浦會客和留宿外客之用;二門內是內書房,林家的關緊賬目、林雲浦慣用的幾個老活計以及若茗時常出入,也是辦公事的所在;三門上一扇大大的雲紋石屏風,將內裡道路半遮半掩,進去卻是高屋廣廈,正房林雲浦自住,東西廂房是憶茗的母親楊月娥和若茗的母親黃杏娘所居。

    楊月娥是林雲浦明媒正娶的妻子,林雲浦對其尊重有加,夫妻之情卻並不十分濃厚。楊月娥過門兩年,始終未有身孕,林雲浦春日郊遊,偶遇荊釵布衣的老儒之女黃杏娘,驚為天人,歸家後便籌劃迎娶。楊月娥生性溫柔,唯丈夫之命是從,自然極力周旋。黃儒生雖然不願女兒作小,無奈家中貧困,又見林雲浦言辭懇切,最終還是首肯,黃杏娘因此十八歲上嫁入林家。

    只是過門後不到兩年的功夫,林雲浦便再有了納妾之意。黃杏娘與楊月娥情同姐妹,相處甚歡,楊月娥生憶茗時傷著了身子,一年來多虧黃杏娘照顧憶茗,楊月娥愛其為人,早有了將她扶為夫人,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意思。那時候黃杏娘懷著若茗,楊月娥滿心以為是個男孩,聽見丈夫又要納妾,不僅愕然,忍不住勸道:「先前是為了後嗣,如今有了憶茗,杏娘又懷著身子,就不要再娶了吧?」

    林雲浦淡淡道:「誰知是男是女。」

    「肚子尖尖,穩婆都說多半是男孩。」

    「三姑六婆的話哪裡做的准。閔家這女兒相士瞧過的,說是宜男之相,還有幾十年幫夫運。」

    閔家女兒便是後來的三姨娘閔柔。楊月娥無奈,大著膽子道:「那也等杏娘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如果是個男孩,我想就把杏娘扶正,我與她平起平坐,也免得後來的姐妹小瞧了她。」

    林雲浦成親多年,頭一次聽見楊月娥反對自己,不由不上心,見她眼淚汪汪,甚是懇切,終於點頭應允。

    照楊月娥的意思,黃杏娘若是添了男丁,扶正是理所當然,就是阻止納妾也有了借口,誰知老天不作美,若茗仍是女兒身。閔柔順理成章過了門,黃杏娘扶正的事雖然一再說起,到底不了了之。

    再幾年四姨娘劉桃兒進門,楊月娥病逝,黃杏娘執掌家政,若茗漸漸長成,深得林雲浦歡心,林家上下早把這娘兒倆看作是主子,只是林雲浦始終不提扶正的事,黃杏娘管家時免不了有名不正言不順的顧慮,多虧她性情和順胸襟闊大,並不十分在意,倒是若茗時常替娘擔心,今日阻止林雲浦納妾,也正是怕娘再受擠兌。

    如今楊月娥已亡,若茗姊妹又在四門內居住,東廂房多年無人,黃杏娘有心,將原有擺設一絲不動放著,時常遣人打掃,心想如果憶茗來了,也可籍此追思亡母。

    一行人來至西廂房,陪房李才家裡的正在門口候著,忙不失迭掀簾道:「夫人,小姐們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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