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翎雪——易釵 第一卷 50.約談
    風竹冷沿著山路往下行去,走了一段又轉回頭去看,卻見洛小丁仍站在山頂上,夜幕四合,她身後一片濛濛的黑紅色,沉重而逼仄,彷彿要將她整個人吞噬。風竹冷不禁遲疑起來,眼望她單薄頎長的身影,面上微露不忍之色,卻還是衝她揮一揮手,毅然決然地掉頭向山下行去。

    他走到半山腰即轉了方向,尋了小路自松林中另行,並不經山門下山,又走一程,忽聽「呼」地一聲,腦後有風聲疾響。他心知不妙,慌忙展開身形往前疾縱,還未等他落地,已有一條黑影自他頭頂上掠過去,如一頭大鳥騰空而下,輕輕落於他面前。

    樹影憧憧,林中一片暗黑之色,風竹冷雖看不大清那人面容,卻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欲開口,卻聽那人冷冷道「九王爺難得來一次浮雲城,怎能就這麼走了?好歹也讓鄙人盡一盡地主之誼!」

    風竹冷哈哈笑道「我這裡正要去拜會城主,沒想到李城主竟然親自前來相迎,實在是太客氣了!」

    李玄磯道「我也想不到,王爺竟會親臨浮雲城禁地,難道是為了上山看日落?」

    風竹冷臉上微有尷尬之色,隨即笑道「小寒山上的夕陽晚照著實與別處不同,連那山上的人都是都一道奇異美妙的風景,不知城主可有賞看過?」

    李玄磯搖頭道「鄙人整日奔忙,哪及王爺這般有雅興?讓王爺在此處站這許久,多有不恭,還請見諒!不如下山一敘,王爺你看如何?」

    「小王也正有此意,城主請!」

    「王爺請!」

    兩人心頭各有計較,卻仍能言笑侃侃,一路走下山去。等到了取松院,李玄磯將風竹冷引進書閣,趁著他吩咐下人端茶遞水的功夫,風竹冷已轉目將閣內打量了一番,閣內敞闊,北面一溜全是書架,挨個數過來,竟有五六座,架上齊齊整整擺放著各色書籍。西壁兩架十景廚,廚中列著許多古玩,東面牆上掛了一幅畫,畫中風雪正勁,卻有一株青松傲立危崖之上,頂天立地,卓然不群。

    其餘無外書案桌椅榻幾之類,佈置得十足風雅。風竹冷目不轉睛盯著那畫半晌,等丫鬟奉上茶來,這才收回目光,接過茶慢慢啜飲。

    李玄磯道「粗茶淡水,王爺可飲得慣?」

    風竹冷微笑,一語雙關「李城主太謙恭了,浮雲城乃是仙境般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是上品,何況是茶?只怕我這等凡夫俗子不配飲呢。」

    李玄磯唇邊微浮起一抹笑紋,道「王爺繆贊。」

    風竹冷又抬頭去看牆上那畫,看了半晌忽道「這幅畫是小丁的手筆吧?畫功精細,筆力老練,實非凡品。」

    李玄磯一愕,微微偏轉臉去,不經意似地道「畫中風雪是她所畫,崖上青松……乃是出自鄙人手筆……」

    風竹冷良久沒有作聲,望著那幅畫怔怔出神,好一陣才揚眉笑道「古有花木蘭替父從軍,雖是易釵而弁,卻不輸男兒半分,想不到如今城主身邊竟也有這樣的女子,當真令人羨煞!」

    李玄磯聽他之言,如何悟不過來?面上卻只不動聲色,斂容道「王爺此話何意?」

    風竹冷但笑不語,長身而起,負手走至那幅《雪松圖》前,仰頭瞇眼細看片刻,方道「年節時我進京面見聖上,同聖上提及城主……」他緩緩轉過頭來,目中大有深意,「聖上對城主十分看重,有意封城主為侯,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李玄磯心頭冷笑,這才是風竹冷此行的真正目的,拿洛小丁之事要挾自己就犯,為朝廷所用。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望著風竹冷微笑,似若有所思。

    風竹冷一時間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竟微有些不耐起來,他一向運籌帷幄,今日之事他是抱了決勝的把握而來,這時卻忽然有些不確定起來。

    「浮雲城偏安一隅,無意陷入朝中政局紛爭,王爺的美意鄙人心領了。」李玄磯臉上笑意更深,雖是拒絕,語聲卻不急不徐,似已穩操勝券。

    風竹冷雖是大失所望,面上卻不露分毫,笑道「城主再考慮一下,不必急著答覆。」他轉頭四看,似乎在找什麼,「太冷清了,城主這裡可有彈琴唱曲的巧婢?或許聽聽小曲,大家熱鬧熱鬧,城主會改變主意……」

    李玄磯道「取松院鄙陋,並未設置這些奢靡享樂所在,讓王爺失望了,王爺要聽什麼曲子?我這裡有琴,王爺若有興致,可以自行彈奏一曲。」

    風竹冷被反將一軍,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道「可惜小王不會彈琴,若不然便可奏一曲《淮陽平楚》贈與城主。」

    「淮陽平楚?」

    「對!」風竹冷點頭,容色間意興飛揚,「城主難道不覺得你如今很像四面楚歌聲中的項羽?」

    李玄磯靠著椅子閒閒一笑「王爺似乎太抬舉我了!我哪裡敢跟西楚霸王相比?便是能守住這浮雲城,已很不容易……豈敢有坐擁天下之心?何況李玄磯不過一介凡夫,項羽劉邦卻是王侯將相,怕只有王爺才有資格與之相比。」

    風竹冷被他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心道「前次過來與他並沒說幾句話,只知說話做事都極有分寸,卻不想竟有這麼厲害,我與他說了這半天,沒將他鎮住,反被他繞到自己身上,此人智計百出,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若為我所用,必如虎添翼,若不能為我所用,便是勁敵,無論如何也不能留他在這世上。」一邊想一邊重回椅上坐下,低頭品一口茶,望住李玄磯微微笑道「李城主似乎扯遠了……我說的是城主如今的處境,近來江湖上有許多不好的傳言,不知城主可有耳聞?」

    李玄磯端起茶碗,細細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呷了口茶道「王爺心繫國家天下事外,尚不忘體察民情,連江湖中這等小小傳言都瞭如指掌,可見胸懷廣大,實在是難能可貴。」言辭謙恭有禮,卻是避重就輕,明是稱頌,暗裡分明有譏嘲之意。

    風竹冷摸著額角只是笑,道「李城主過獎了,國家天下事那都是聖上關心的,小王閒居京師之外,難免會有些風言風語吹到耳中來,何況這次的風聲還這麼大,想不聽到也不成哪!說來還是該怪城主的名氣大,不管是什麼傳言,但凡同城主你扯上關係,那便如風雷湧動,震天響地,動靜著實大的不得了……」

    李玄磯眉梢微微揚動,唇角一抹淡笑若有若無,並不接話。

    風竹冷又道「聽說有人已找上了裴副城主,想必李城主也已有所耳聞,眼下城主外憂內患,只怕很不好過罷?」

    李玄磯道「有人對浮雲城虎視眈眈,想方設法要尋浮雲城的不是,日子自然是要難些,卻也對付得過去,無非就是挑撥離間,炸炸祠堂,再來便是傳些無中生有的謗言,左不過是些營苟之輩的跳梁小計,常言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無外如是,就不勞王爺費心了。」

    風竹冷面色微沉,眸中掠過一星寒芒,一閃即逝。李玄磯話中有話,分明在向他暗示什麼,他於官場中混跡多年,最是精明不過,立刻便明白過來,只覺那「營苟」二字分外刺耳,竟像是在罵他一般,心頭由不住怒意暗生,值此時刻,他再無心思跟李玄磯兜圈子,索性便將話說得更明一些「我倒是不用替浮雲城費心,我只擔心小丁……城主當年發毒誓時,恐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收個女徒弟。」

    李玄磯「唔」了一聲,神色並無多變,笑道「王爺多慮了,鄙人既立下了那樣的誓言,又怎能違背?這等欺師滅祖的行徑斷不會做,若然收個女弟子在身邊,豈非是自掘墳墓?」

    風竹冷有些沉不住氣,冷笑道「城主何必要自欺欺人?大家都是男人,不妨說開了去,但凡是女扮男裝,無論扮得再像,總還是有破綻可尋,倘若日後真被人驗了出來,事情便難辦了。城主不為小丁想,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若大家和和睦睦,齊心協力為聖上分憂,這些事情自然不在話下,世上事每時每日都在變,浮雲城的規矩自然也變得,不過是一個誓言而已,可大可小,只看城主如何打算?」

    李玄磯皺眉道「鄙人愚鈍,竟越來越聽不明白九王爺的話了……天色已晚,王爺請容我再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明白王爺的話,再給王爺答覆。」

    這話卻分明是有逐客的意思了,風竹冷知再談不下去,只得站起身道「既如此,那小王便告辭了。」他舉步往門外走,走得兩步卻又立住,回頭道「洛小丁如今還在小寒山上,只要她在,便會有人盯著,城主千萬小心才是。」

    李玄磯冷冷道「恕不遠送!」

    他冷眼看風竹冷走出門去,只是坐著不動,胸中卻像有一團火在燒,幾乎就按耐不住,要將手邊的茶碗揚手擲出門去,卻還是忍住了。他強壓著怒氣又坐了一陣,忽見門口現出一條黑影來,不覺微微皺眉,朝那黑影點了點頭,示意那人進來。

    黑影悄無聲息走進來,回身將門關好,躬身垂手侍立。

    李玄磯低聲問道「事情都辦妥了?」

    黑影拱手道「稟城主,人已經接上了船,只是鬧著要見您,閣主遣我回來問,這人城主見還是不見?」

    李玄磯閉上眼睛良久不作聲,耳邊恍惚有人輕言慢語。

    她說「憑我怎樣努力,終究不過是水中望月、鏡中看花,一場空而已……」六年,她在浮雲城六年就只是一場空?

    她說「日後跟隨王爺,必唯馬首是瞻。」

    這麼多年的師徒之情,居然就比不上一個外人。他忽然想笑,唇角向上揚的一瞬,卻只覺胸口處一陣陣刺痛,竟如萬箭攢心一般。

    那黑影見他半晌沒有動靜,也不敢貿然相問,幾乎就以為他睡著的時候,他卻忽然睜開眼來,眼光虛虛掃出去,倦怠無神「不見……你即刻回去轉告江閣主,讓他馬上動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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